赵磊 等:马克思抽着雪茄冥想出了《资本论》?
如果《资本论》的研究方法离开了经验归纳和实践检验,如果《资本论》的研究结论仅仅是靠抽象思辨演绎出来的,那么唯物史观的“唯物”的性质在《资本论》中又将何以立足呢?
作者按:在前面三集中,我们分别讨论了“今天的老虎吃不吃肉”“道德机器何用之有”,以及“生产力为啥最革命”等问题。有读者告诉笔者:“这些问题太烧脑了,皓首穷经,值吗?”笔者的回答是:“理论问题总得有人去研究,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一)巫继学和江泽涵先生如是说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资本论》是不是马克思抽着雪茄冥想出来的。
“《资本论》是马克思凭空演绎出来的作品”,这个断言不仅误读了马克思的研究方法,而且是唯物史观被遮蔽的又一典型表现。
虽然马克思本人对《资本论》的研究方法有过专门说明,但是:
——《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到底是“从抽象到具体”,还是“从具体到抽象”?
——《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到底是演绎法,还是归纳法?
不少人对此“是是而非”,一知半解,不甚了了。
比如,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前辈巫继学先生断言,《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并不是归纳法,而是演绎法。他说:
——“马克思正是在对17世纪经济学家走过的这条迷惘、错误道路的批判上,确定了正确的研究方法:从抽象到具体。”
巫继学先生所说的“从抽象到具体”,这个方法就是“演绎法”。
把《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定义为演绎法,这个观点不仅在经济学界广泛存在,在非经济学界也广泛存在。
比如,中国著名数学家,马克思《数学手稿》主要译者,北京大学江泽涵教授,他在读了《资本论》第一卷之后说:
——“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的方法同我们研究数学的方法是一样的,《资本论》的论证方法同我们的数学论证方法一样,都是严密地从逻辑上一步步推理和展开,真是无懈可击,令人信服。”
在江泽涵先生(包括很多人)眼里,《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与数学的论证方法一样,都是逻辑演绎的过程,即从抽象范畴到具体结论的推导过程。
换言之,《资本论》是马克思“凭空演绎”出来的。
说《资本论》的逻辑“真是无懈可击”,此言甚是。
但是,说《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与“研究数学的方法是一样的”,那就“此言差矣”了。
问题在于,如果《资本论》的结论仅仅是靠“抽象思辨”演绎出来的,那么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的唯物史观,其“唯物”的性质在《资本论》中又何以立足呢?
(二)令人困惑的一段话
把《资本论》的研究方法界定为演绎法,其原因既与《资本论》的叙述方法有关(参:赵磊:《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方法论意蕴——基于<资本论>的方法论》,《政治经济学评论》2018年第6期),也与马克思关于《资本论》研究方法的一段论述有关。
在谈到经济学的研究方法时,马克思说了一段令后人十分困惑的话:
——“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因而,例如在经济学上从做为全部社会生产行为的基础和主体的人口开始,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更仔细地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
马克思这里讲的“从实在和具体开始”,就是“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即归纳过程。
笔者之前已经证明,“从实在和具体开始”的归纳法,既是典型的实证方法,也充分展示了唯物史观的“唯物”性质(参:赵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何以“实证”》,《政治经济学评论》2020年第1期)。
问题在于,如果说《资本论》的研究方法是实证的归纳法,那么,为什么马克思又说这种“从实在和具体开始”的归纳法,“似乎是正确的”而其实“是错误的”呢?
正是马克思的这段话,令很多人困惑不已。
也正是以马克思的这段话为依据,巫继学先生(包括学界很多人)认为,《资本论》的研究方法是具有思辨性的“演绎法”,而并不是具有实证性的“归纳法”。
(三)谁是错误的?
其实,巫继学先生(包括学界很多人)的理解才是错误的。
要之,马克思说“这是错误的”,并不是指“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的研究方法是错误的,而是指“从实在和具体开始”的叙述方法是“错误的”。
所谓研究方法,就是指马克思考察、分析资本主义世界的方法;所谓叙述方法,就是指马克思把研究结果展示出来的“写作方法”或“讲故事”的方法。
进而言之,马克思说“这是错误的”,指的是把 “从实在和具体开始”的归纳法,当作“叙述方法”来运用了;而并不是说,归纳法作为“研究方法”是错误的。
对此,马克思在后面补充说:
——“第一条道路是经济学在它产生时期在历史上走过的道路。例如,17世纪的经济学家总是从生动的整体,从人口、民族、国家、若干国家等等开始;但是他们最后总是从分析中找出一些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的一般的关系,如分工、货币、价值等等。”
马克思的这段补充表明,把归纳的“研究方法”当作“叙述方法”来运用,即从“从实在和具体开始”叙述,这正是17世纪的经济学家的错误所在。
(四)《资本论》的研究方法
在马克思看来,虽然“从实在和具体开始”的归纳法不是正确的“叙述方法”,但它却是正确的 “研究方法”。
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
——“因此,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并且通过更切近的规定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
下面解读一下这段话:
其一,所谓“从人口着手”以及“从表象中的具体”出发,指的是归纳或抽象的起点。
其二,所谓“越来越稀薄的抽象”,指的是归纳过程或抽象过程(注意,这个过程是“研究过程”,而并不是“叙述过程”)。
其三,所谓“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指的是归纳或抽象之后的结论。
总之,从“表象中的具体”出发,直到马克思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这就是《资本论》的研究方法。
(五)《资本论》的叙述方法
在“越来越稀薄的抽象”完成之后,马克思紧接着说:
——“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
下面解读一下这段话:
其一,所谓“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指的是《资本论》的叙述过程。
其二,问题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这个“那里”,指的是哪里呢?显然,这个“那里”,指的是“越来越稀薄的抽象”之后的“一些最简单的规定”——即“商品二因素”“劳动二重性”这些抽象范畴。
其三,《资本论》的叙述过程是从“最简单的规定”(即抽象范畴)开始的,而并不是从实实在在的“人口”(即具体现象)开始的。
总之,从“最简单的规定”出发,而不是“从实在和具体开始”,这就是《资本论》的叙述方法,即演绎法。
(六)引发歧义的一段话
值得注意,在随后的一段论述中,马克思写下了极易引起歧义的一段话:
——“后一种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
问题在于,马克思所说的“后一种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这“后一种”是哪一种呢?
要知道“后一种”指的是哪一种,就必须搞懂马克思在这句话之前的相关论述。在这段相关论述中,马克思是这样说的:
——“因此,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一个关于整体的混沌的表象,并且经过更切进的规定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
这段相关论述的含义,我们在“《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中已经做过解读,这里再强调一下:
(1)从人口这个具体表象入手,“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这个抽象过程,就是《资本论》的“研究方法”。
(2)然后,从最简单的规定出发,“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这个“回过头来”的过程,就是《资本论》的叙述过程。《资本论》的叙述过程所运用的方法是演绎法。
可见,马克思说“后一种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这“后一种”,指的就是“从具体到抽象”研究方法(归纳法),和“从抽象再到具体”的叙述方法(演绎法),二者缺一不可。
也就是说,“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加上“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这“两条道路”所构成的“后一种”方法,才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
(七)何谓“科学抽象法”?
有人用“科学抽象法”来定义马克思所说的这“两条道路”,还有人把《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定义为“科学抽象法”。
我们认为,把《资本论》的方法统称为“科学抽象法”未尝不可,但把《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定义为“科学抽象法”就大谬不然了。因为,“科学抽象法”实际上应当包含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这“两条道路”,而并非仅指研究方法这“一条道路”。
在“后一种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这段论述中,马克思特别强调了“两条道路”各自的功能:
——“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
什么是“蒸发”?蒸发就是“抽象”,就是“研究”。
什么是 “再现”?再现就是 “表达”,就是 “叙述”。
(八)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值得注意,马克思在谈到《资本论》叙述过程的起点时说:
——“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
这里的“它”,指的是《资本论》中的抽象范畴(比如“商品二因素”和“劳动二重性”)。这段话有三层含义:
其一,作为《资本论》叙述过程起点的抽象范畴,它是思维的结果,但并不是思维的起点,即并不是“研究起点”;
其二,虽然抽象范畴并不是研究起点(研究起点是大量的具体表象——比如生产价格、地租、利润和利息等等),但它却是叙述起点,即“直观和表象的起点”;
其三,抽象范畴不仅是《资本论》的叙述起点,也是资本主义真实历史的起点,即资本主义“现实的起点”。
比如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商品这个范畴虽然是一种抽象规定,但这个抽象的商品范畴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起点。
所以,马克思辩证地指出,商品范畴“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九)结 语
总之,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资本论》所运用的具体方法由两个维度构成:即“形而下”的研究方法和“形而上”的叙述方法。
所谓“形而下”,就是基于经验实证的归纳法,即“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这是《资本论》的研究方法;
所谓“形而上”,就是以抽象思辨展开的演绎法,即“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这是《资本论》的叙述方法。
由此可见,认为《资本论》的研究方法是演绎法的学者,显然是误把《资本论》的叙述方法当成了《资本论》的研究方法。
我们之所以必须澄清这种误读,之所以必须强调《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不是演绎法,而是归纳法,其问题导向在于:
如果《资本论》的研究方法离开了经验归纳和实践检验,如果《资本论》的研究结论仅仅是靠抽象思辨演绎出来的,那么唯物史观的“唯物”的性质在《资本论》中又将何以立足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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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说明:该文转引自:赵磊 等《唯物史观何以被遮蔽?——基于经济学视阈的考量》(载《江汉论坛》2021年第7期)。这里转发时,作者在文字上作了补充,并省略了相关注释的出处。如需确认,请读者核对原文。
(2021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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