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推荐:一位博士生对学术生态的忧思
长期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当代经济研究》被摘出C刊的事件引发了学界热议,也引起了一位政治经济学专业博士生对学术生态的忧思。
赵磊推荐:一位博士生对学术生态的忧思
赵按:长期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当代经济研究》被摘出C刊的事件引发了学界热议,也引起了一位政治经济学专业博士生对学术生态的忧思。他提出的看法,虽然学界未必会有共识,但他对学术生态的担忧值得学界同人认真对待。有鉴于此,我推荐出来供大家参考。另外,出于尊重作者的意愿,发表这篇文章时,我将作者姓名隐去,相信读者能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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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当代经济研究》被踢出C刊之列,引发群里热议。讨论之后,受赵老师之托,故有此文。作为一名本硕博阶段攻读专业各不相同的“非主流”政治经济学专业博士生,我思考的并不仅仅是政经和西经阵营之争,而是整个学术生态的问题。
想当年刚进校就以拙文一篇命中C刊,以为自己已经拿到了马政经研究的入场券。然而基础薄弱和社会科学研究思维的匮乏等问题也逐渐暴露,从博一到博三期间,我又陆续写了两篇马政经文章,但均未能命中按南京大学评价指标出来的核心期刊,最后都发到了两个高校学报的普刊上。
形势十分严峻,首先得完成学校科研考核,我才能参加毕业论文答辩。
面对此困境,我决定学习西方经济学的定量分析方法,以尽早完成科研任务。随后,2020年2月至2021年2月整整一年,我按图索骥,炮制出了一共7篇有数学模型的定量分析论文。除1篇被拒、2篇还在漫长的审稿流程之外,其余均已确定录用或已经见刊。
事实很清楚,在当前的学术生态下,遵循西方经济学的研究范式更有利于学者和学生赢得生存权,按照西经范式研究完全符合“经济人假设”,即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
(1)采用西经研究范式写论文,达到初中级水平的门槛相对较低。采用政经研究范式,即便是写一篇初级水平的文章其投入的时间成本都较高,需要相当时间的知识积累和深入思考方能完成。
(2)西经范式有助于日后进军国外期刊。对于国外的月亮(期刊),不少高校比对国内的月亮评价更高。比如某校的考核标准中,一篇国外的B(C)级刊物就等同于国内的A(B)级刊物;又比如某校社会科学类专业读博,需要3篇C刊文章方能完成考核任务,但如果发表1篇SCI或者SSCI就可以了,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3)西经范式的论文有点类似于生产流水线的过程,可以快速生产出产品。特别是在有一个稳定的团队时,可以多条流水线式地批量炮制论文。而在同等条件下,政经论文的写作周期往往长得多。
(4)西经期刊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写一篇计量分析的西经论文,可以投稿的刊物很多,投稿的选择范围很广。反观政经刊物,掰着手指头也不过几家,还不断受到学界的打压和排挤,僧多粥少,选择范围实在有限。我们这些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学生除了“不务正业”,又能怎么办?
严格来说,西经范式的论文并非全是定量分析,也有不少纯数理逻辑形成的论文,但由于存在极高的门槛,且写作周期也不短,故而大多数像我一样刚入门不久的研究者通常会选择先学习实证分析方法,而后再向数理经济学迈进。毕竟,以微观计量经济方法为例,就算你不知道P值是何物,不明白它蕴含的统计学原理,但只要明白小于0.1就显著,那么基本也能用软件跑个七七八八,能不能写好文章另说,但至少效率是出来了,有成就感,也有动力了。
前不久给一个学院的硕士生开讲座,讲的是一个定性分析方法,不过也需要用到软件。讲理论时,听得大家翻白眼,讲操作时,立马生龙活虎起来,从结果来看,大家的操作都学会了。讲理论我花了将近2小时,大家一脸茫然;讲操作就10分钟,讲完大家就会了。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所以然”,但能拿着它写文章就OK了。
写政经文章,必须读经典原著。我的亲身体验告诉我,在马政经基础普遍被削弱的情况下,一方面,学校开设的《资本论》课程严重不足;另一方面,学生大都缺乏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指导。现实的结果是,对于马政经的基本原理,学生们不仅“不知其所以然”,甚至连起码的“知其然”都做不到。与充足且冗长的“三高”的教学过程相比,让马政经的学生在很短时间里掌握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掌握《资本论》的方法,可能吗?更谈不上写论文了。
西经范式论文能批量输出,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从我个人学习定量分析方法的经历来看,通常初次收集并整理的数据,跑出的结果都不会太好看,你得“调试”——把结果调到自己满意为止。写完实证部分后,再把有利于自己文章观点的文献堆上去,文末加几个不痛不痒的政策建议,一篇标准的定量分析论文就此落地。
我个人认为,若想遏制西经论文写作这种不正常的产出现象,方法其实也并不难:应当要求发表定量分析文章的作者和期刊,按期公布原始数据和代码,以保证论文的可复制性。期刊不能以保护产权为由拒不提供——既然你向社会传播了知识,并且自己也名利双收,那么你就有责任证明你这个知识不是伪知识。也就是说,实证就得有个实证的样子。有的稀有数据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只能他们团队用,这一点无可厚非。但只要文章发出来了,获利了,他也拒绝向社会公布,那你的数据是真是假,有多大程度是存在问题的?谁知道呢。
可笑的是,据一位西经专业的同学说,他们团队曾试图复制国内某顶级经济学期刊的文章,随机抽了四五篇,照着数据原封不动去找,但均无一成功。我在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有一天闲来无事,也曾随机抽了一个C刊的文章试图复制其计量工作,但一模一样的数据就是不能复原,这是何等吊诡!究其原因,不外两点:
一是数据造假。
二是数据处理方式的不同。我以最简单的回归分析为例。比如我现在手头一个数据样本,存在某些指标的缺失——OK,那么我用一些插补缺失值的办法把数据补齐,这样就形成一个新的样本,这个新的样本和旧的含有缺失值的样本,其实证结果跑出来很可能不一样。同一个样本,你有n种插补缺失值的方法,就相当于你有n+1个样本。
如果进一步考虑,假如有m个变量,每个变量有n种插补缺失值方法,就相当于有n+1个变量,选取变量进行分析时,相当于有(n+1)的m次方个组合,这就是为啥网上有所谓“一键显著”的代码,正是运用这个原理,帮你排列组合,找出能让结果满意的,即最优变量组合。
前不久我自己写了一个插补缺失值的R包并传到了Github上,也出于这个考虑。所以,你用的什么方法插补不重要,重要的是,插补前后的数据,你都得提供给大家。
三是故意遗漏某些变量或者增加某些变量,以保证核心变量结果看得过去,但在结果呈现时并不把这些变化摆在桌面上。
更高端的数理经济学领域,通常是需要几个软件配合工作,如Matlab、Dynare等,运算量也很大,复制其工作相对不容易,但只要遏制住中低端定量分析论文滥发的趋势,学术生态必有所改善。所以,我强烈呼吁:要求国内C刊定量分析论文提供原始数据和代码,刻不容缓!
另外,即使国内某经济学期刊公布了源代码和数据,但每个人写代码的习惯不一样,思路更不一样,每一行代码是何意思,总得给出个注释吧!
何况,这个代码运行后得出的结果和论文呈现的结果可能并不一致。比如我曾试图复制该刊一篇文章的一幅图,按照原文代码做了下,发现此代码并不能真正得到和论文一模一样的图,最后我通过stata的图形工具用鼠标加键盘搞了很久才把论文中的图复制出来,翻看了代码有关的操作手册,发现该手册也有这个弊病,并不告诉你需要通过其他手段才能得到一模一样的结果。因此,一篇好的论文应该是所有的材料都能够让人信服,且让人理解,读者和你的研究方向、研究水平可能并不一致,我们都是知识的制造者或者传播者,应该共同维护知识的正确性以及获得它的详细的方法。
西经的论文有不少内容就是“正确的废话”,也就是赵老师所说的,他们不过是在讨论“他大舅他二舅都是额舅”,伪命题而已。比如,一些研究隔代照料的计量分析文章指出,老人退休有利于照料孙子女,延迟退休政策、二孩政策一起出来,使得老人退休晚,于是没法照顾孙子了。怎么办呢,有的文章提出要增加幼教资源供给,那么问题来了,怎样增加幼教资源供给呢?这样文章有意义吗?勿宁说,这不过是首先指出“地球是圆的”而已(延迟退休让老人缺乏隔代照料的时间,二孩政策增加了家庭对幼年子代照料的需求),然后论证由于政策A导致了B结果的发生(比如采用自然实验等方法),但是没有更好的政策替代(延迟退休和二孩政策都是势在必行),于是要用其他方法来弥补(增加幼教资源供给、完善就业制度)。其实这些方法如何如何,纯属废话。
不做这种实证分析,就提不出政策建议了吗?我曾去一个经济落后的某县城调研,整个县城的建筑都修得不错,就是没人,11月份晚上过了7点基本都是黑灯瞎火的,再晚点骗钱的就来了,开着小面包拉一尊佛像以及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你捐款,保佑你一生平安。当地一所中学,修得很漂亮,很大,但全校就2个初中班,当地人口流出现象普遍,政府公务员都去该县城所在市里买房子,宁愿花很长时间开车上下班也不愿在当地安家。地方政府也根本不会考虑继续修公立学校,当时想的是如何把地方经济搞起来,避免人口进一步流出;私立学校也精着呢,都是去大城市开连锁,自然也不会来,增加教育资源自然是没必要的。这类问题,难道需要做一个实证分析么?地方政府和私立学校难道不比你枯坐寝室捣腾电脑的所谓学者更了解当地情况?与其如此,不如多搞点户外调查,深入一线写点实实在在的材料。最近北大博士后做外卖骑手半年,最后写出一篇科研论文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还看到一个计量分析论文给出建议是:完善女性就业制度,说白了就是要对有小孩的女性实行特殊的关照。现实中可能吗?我家里有人既在一家公办学校待过,也在某私立学校上过班,公办学校稍好点,生小孩了你去生就是,但回来后你不是要照料小孩吗,减少你的工作量,班主任啥的别当了,减负嘛!私立学校直接让你从教学岗位转行政岗位,你不是照料小孩么,美其名曰给你减负,问题是薪水降低了,拿什么养孩子?家庭负担加重又如何处理?说白了就是逼你卷铺盖走人。所以,光提倡所谓“人性化就业制度”一点用处没有,得看你单位甚至整个社会制度人性化不,而不是一个“完善就业制度”就能涵盖了的——这也就是赵老师不断强调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唯物史观的道理。
中国论文产出量有多大大家心知肚明。摸透了CSSCI或者SSCI的写作技巧,写作效率提高了,手握数篇核心就觉得自己很牛了。我曾认识一位博士生,发了一篇SCI,国内用空间计量方法(当时该方法用的人还比较少)写论文中了一个C,直接几天睡不好觉,膨胀了,牛逼了,瞬间就达到毕业条件了还超额完成任务,从此觉得自己是个做学术的好材料了(成为论文机器人了)。其实,现在写论文大多不是为了“探索真理”或“研究兴趣”,大多数的人都是啥话题热门好发就写啥,蹭热点的文章多如牛毛。看看疫情期间有多少写疫情的文章冒出来。
经济学的学生当然应当学好定量分析技术。但是,定量分析技术应当处于工具性的地位,而不是引领价值或规范研究本身。技术性的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效率不断提高、新的方法不断呈现的过程。硕士期间,我用spss觉得挺好,后来博三了开始对定量分析大搞特搞,觉得不够用了,换成stata。再后来,发现R语言整理数据效率更高,于是就用R语言整理数据,stata跑回归。最后,数理经济学需要matlab等软件,于是又要开始不断学习。我读研究生较晚,现在博士阶段临近毕业已年过三十,依然要硬着头皮啃微积分、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还有数理经济学等让我每天做噩梦的东西。
学好政治经济学仅靠自学是有很大难度的,这一点和西经范式可以依靠自己学习达到初中级水平极不相同,而仅依靠自己的导师也很难成长起来。因此,对各个高校的马政经学科建设工作来说,如何整合自身教学资源并集中投放到马政经博士们身上,探索新的教学模式以及强化马政经研究方法,或许能迎来一个崭新的马政经时代。
最后,再说一下课题申报。疫情期间,线上学术会议很多,我也参加过不少,有一次参加一个所谓的内部会议,当时就有几个人应该是互相认识,
A教授说:“B教授,你们投的国家重大课题申报书落在我们手里啦”(A应该是某评审专家)!
B教授说:“A教授啊,多多关照哟,这次全靠您啦!”
后面就开始叙旧,最后双方约定,一定要认真落实B教授的国家重大课题。
这不是我瞎编的,我电脑上有会议录屏,但是我不会公布,因为这是隐私,开会前就约定会议内容不能外传,我没权利去公布。何况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整个学术生态普遍存在的弊病。
问题是,这种事都拿到桌面上来说了,可见国家课题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沦为了某些人的自留地。
国家课题有着为数不少的经费,这对研究人员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做调研存在着各种开支,自己负担的话确实太重,这也体现了党和国家对社会科学研究的关怀。但是,如何保证其申报过程的公正透明?
这绝不是小问题,而是关乎学术生态健康的原则问题。
多的就不说了,我真心希望中国的学术生态能越来越好!
(2021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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