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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38-《乐土》第三十八章

浩然 2025-11-17 来源:新浪博客泥土巢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38)

第三十八章

父亲又出门了。从携带的东西看,似乎要走许多日子才能回来。估计去北边的山里,也可能到蓟县。那儿住着我的老舅。

母亲总象满怀心事而愁眉不展。这一程子她极少串门儿,尤其不再去接触那些最近逃难到矿区来的新邻居。烧香磕头的事儿比过去勤了。过去只是在初一和十五的晚上,给她供奉着的观音菩萨烧一炉香。近来改为每天烧一回香。父亲外出的时候,她就早起烧一次,晚上临睡觉前还要烧一次。我们的小窝棚里一直不断那种草木被燃烧的气味。当时并无神龛,只有一张写着“观世音之位”的红纸条贴在土墙上代替。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飘散的烟雾,就闻到了呛鼻子的味道。

母亲刚把棒子面的窝头蒸熟,摆在柳条编的笆子里冒着热气儿。她正从小锅里往大海碗里铲菜。那菜散发着被油炸火炒过的葱花味儿,诱使人感到嘴馋肚子饿。

“妈,你看!”胜利归来的我,得意洋洋地喊叫一声。

母亲的眼睛最近出了毛病,不红不肿,总觉得不好受,看东西昏花。她眯着眼,使很大的劲儿仔细看,也没有看清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

我把瓶子举到她的眼前,晃荡几下,说:“告诉你吧,小蝌蚪。两只!”

“天哪!”母亲听了我的话,忽然尖叫一声,手一松,铲子掉在锅里,另一只手上的大海碗也同时仄歪了一下,酱紫色的菜汤溢出碗口,泼洒在她的脚背儿上,她都没有感觉被烫着。

我一见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情景,顿时给吓懵住了。

姐姐慌张地接近母亲的跟前,小心地问:“妈,妈,你咋啦?”

母亲不回答她,气呼呼地把菜碗往炉台上一敏,冲着我吼叫起来:“该死的东西,没事儿活造孽!你捉蛤蟆蝌子干啥?”

“玩儿呀!……”我喂懦地回答着,越发觉得这无端的怪罪实在莫名其妙。

“唉,什么东西都能随意地玩儿吗?你呀,太不懂事儿了!”母亲连连地摇晃着头,轻轻地叹气,好象极力地压着胸膛的怒意,把声调和缓一下,指派我说,“听妈的话,在哪儿逮的,赶快再到那儿放了它们。听见没有?”

“我不嘛!我抗议似地摆动着肩头,哦起嘴巴,我对母亲这种极端无理的要求特别恼恨,准备承受任何惩罚,决心要拒绝到底。同时,我心里还萌发起一股子委屈情绪,她如若再执意地逼迫我,我就会忍不住地放声哭嚎。

“好乖乖,答应妈吧。不然,老天爷怪罪下来,你要挨报应的。”母亲轻轻地把我拉到她的跟前,声调有些发颤,“你知道吗?蛤蟆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呀!”

我不吭声。母亲的口气变化,使我那难过的心好受一些,同时觉得母亲的话越来越离奇古怪。瓶子里边游动着的两只小蝌蚪,明明是我亲手从桥底下那个小土埝子里捞上来的,它怎么会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已经长大了,是懂了许多事情的大孩子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不点儿了,这种没根儿没蔓儿的话,怎么能再哄骗我呢?

姐姐胆小而又乖巧,一向是母亲说什么她听什么,这会儿也似乎把母亲胡编的话信以为真了。同时,她怕我老是拧着母亲的心意,惹出一顿打骂。于是,她就在一旁跟我咬耳朵,劝我快点儿答应母亲;还许诺,等父亲回家带来好吃的东西,把她那一份儿也归我。

我不听她的,拿定主意不能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我好不容易才捉到的两只小蝌蚪,还没有玩儿够哪!

我想躲开她们对我的这种厌烦的纠缠,放下瓶子,拿过碗筷要吃饭。

“别急,等我把这件事情的头尾,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以后,你再吃吧。”母亲从我手里夺过碗筷,坐在门坎儿上,用低沉的声调,扼要的话语,给我讲了一桩奇特无比的往事。

那是母亲头一次逃离故乡宝坻的那一年秋收以后,县城里搭戏台、唱大戏,把城里城外四乡的年纪轻的男男女女都给招引去了。那会儿,父亲丢下我母亲和姐姐在家里,日子过得既贫苦,又寂寞。同村的一些要好的姐妹们,就劝母亲进城去看看戏,解解闷儿。戏是两开厢的,下午一台,夜间一台。有一个夜晚,母亲果真动了心,搭上几个伴儿去看戏了。可是等到正戏刚开演不久,她又不想看了。她惦记着家里求人看管着的我的姐姐,同时也觉得身子累,腿发酸,不太舒服。她怕耽误伙伴们接着看戏,没对谁说一声,便悄悄地挤出人群,独自转回家。她为了快点儿到达,还特意地抄个近道儿,抄个不用拐弯的田间小道儿走。不料想她中途迷了路,误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洼地:越走越不见村子,越走越听不见响声,再也辨认不出东南西北。那一夜偏偏天上没有月亮,蒙着一层薄薄的浮云,星星也不明。母亲只能东扑西撞地瞎闯,根本不知道该朝哪儿走是好。而且,她越心急,步子迈得越快;一脚抬起,正要往下放的当口,眼跟前突然响起“呱呱”的几声青蛙叫。她一惊,急速地把那没放下的脚收回;留神往刚要落脚的地方一看,象一片闪光的镜面儿,呈现在眼前——原来是一眼几乎蓄满了水的土井!如果不是青蛙的叫声,母亲的一脚迈出去,就会扑通一下掉到水井里!

“你想想,黑更半夜,荒郊野外,谁能知道出了这种事儿?谁会去打捞我?我淹死是小事儿,我还怀着你呀!”母亲把往事叙述完毕,又感慨万端地对我说,“这是老天爷显灵,不该我死,该你出世,才指派蛤蟆来救命。我立刻就跪在土井旁边,冲着老天爷发了誓:我这一辈子,还有我的儿孙们,都永远不糟害蛤蟆,都永远不吃蛤蟆肉。……我们说话得算数,不能骗天骗地。你这会儿逮它们玩儿,还不听妈的劝告,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我听母亲讲的往事,还有这番话,深深受了感动,有一种倏然生发起来的庄严和神圣的热流在我的胸膛、周身腾和回荡。……

尽管如此,那会儿我的自尊心特别强,任性,从不轻易地认错,所以生着法儿找理由给自己的行为辩解说:“我逮的是小蝌蚪,不是会呱呱叫的蛤蟆呀!”

“它们是蛤蟆的儿子,长大了就变成蛤蟆。”母亲反驳我说,“你把它们逮来,装到不透气、没吃食的瓶子里,还能长个儿吗?用不了两天,就得给绝难死。要是有个坏人把你和你姐姐抓走,关在小黑屋里,让我找不到,看不见,我可咋活?你俩咋活?”

母亲的这几句话,十分有力量地打动了我的心。首先使我联想起自身曾经遭过的难。有一次,不知道啥缘故,母亲跟父亲吵嘴,赌气地到一个同乡家里呆一天,把我和姐姐丢在家里。我俩一时成了没娘的孩儿,不光挨饿受冻了,还吓得够呛。此时,我这瓶子里的两只小蝌蚪,也一定象我和姐姐那会儿一样的伤心和害怕,一样的想妈妈。……从这件事儿,我联想到害人的坏人;想到深更半夜闯进我家的坏人,头上戴着黑布袋的坏人;把父亲堵上嘴、蒙上眼、捆绑住胳膊,给拉到大野洼的芦苇荡里的那伙坏人。我恨透了这样的坏人!……从坏人身上,我又怀念起父亲那一天笑呵呵地从集市上回家,牵来的大黄牛;会拉犁耕地、让土地长出金黄小麦的大黄牛;会拉碾子拉磨,把金黄的麦子变成能蒸糖馒头的雪白的面粉的大黄牛。可是,大黄牛被人牵走了,再也见不着了。……接着,父亲的话又响在我耳边:“别人给咱一点点好处,也得记一辈子;知恩不忘才叫人;有恩不报,不是人;恩将仇报就是豺狼野兽!……”

最末后,我一句话不再说,提起瓶子,跑出门口,一气跑到那个村头的水坑跟前。

天上的云更低更浓,小风吹得更欢,树枝和野草全部精神抖擞的。

我沿着坑沿儿转了半圈,终于在波动的水里找到一群正游玩的小蝌蚪。我赶紧把手上的瓶子底儿朝上地使劲儿一抖落,随着“哗啦”一声响,两只黑亮亮的小蝌蚪跌进水坑里。

它们大概有点儿惊异不解,先在动荡的水面上发一阵儿呆,然后好象冲我点点头,就欢天喜地地钻进水的深处,去找它们的妈妈了。

我手里提着空瓶子往回转的时候,心情是轻爽的,精神是高尚的,享受着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自豪和幸福的感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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