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山小妖怪》,多少意难平!

有的人从电影中看出了自己,看到了身旁的无数个体,看到了人类社会的种种,电影愿意去替他们道说,密集地、掷地有声地以爆炸的美学水墨去替无数无名小辈道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了。同样也没有比几只小妖怪,围着石头,席地而坐,在聊着名字这回事情时,忽地崩回原形,失了记忆,相忘山林,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了。所以出现了这样一句有代表性的评论:踏上取经之路,比抵达灵山更重要。
也有的人觉得难看,他们体验到的电影,无聊、尴尬、漫长,精心与豪放并济所点染的金乌水墨,也掩盖不了核心逻辑的浅俗、打结、变形;像百衲衣,有画大饼,有原生家庭,有草根,有甲方乙方,有盗版模仿,有deadline,有PUA,有自私算计,有驯化异化,有背景后台,有意气热血,有KPI。有意消费社会情绪,勾兑之作,乱炖一锅,拼凑而成,抵牾混沌,不可深思。
上述这一正一反,并不是《浪浪山小妖怪》的全部。我能被电影里的很多画面,当头击中,也许我自始至终是个少年,也来从于另一座浪浪山并前往另一座灵山,再或者,我极其容易被诗性力量(一种具有超越性的力量)迷倒,于是我身体中的一部分,不可遏制、自内而外地朝这部影片倾斜。与此同时,我也能理解那些顶着压力给出谨慎差评的人,他们分析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他们内心有另一种和谐与秩序,有自己理想的艺术。
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或几颗星就说完这部电影,《浪浪山小妖怪》作为一部叫座的优秀之作,没有这么简单。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和朋友看完电影,我独自沿着大街走路回家,夜空狂风席卷乌云,胸中翻涌,意难平!
1影片里没有一个角色是我想成为的人
这是一部语言剧、现象剧,而不是人格剧。
正因此,影片里的角色尽管表征着我这个底层无名小辈,但影片里没有一个角色是我想成为的人,包括小妖、大人物,以及佛。
什么是人格剧?作为暑期优秀影片,《罗小黑战记2》在我看来就是这种剧本路径的典范。简单来说,影片里面有观众所想成为的“人”。比如鹿野这个角色,观众喜欢上鹿野就像呼吸一样简单,最重要的一条理由就是,观众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完全体”了,她有着高阶人格,强大、理性、审慎、可靠,充满了“完全体”的全部张力(她小时候经历的创伤是那样大,因而全面加深了人格的厚度)。“完全体”并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各尽其性、各有禀赋(比如强大如无限也要点外卖),而是心灵上的超越与丰熟。人格的魅力,可以用各种方式散发,甚至根本不用语言。我们被吸引,是因为这个人妖共存的世界,每个个体都可以全面发展,都是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完全体”,而我们自己也将是这样的“完全体”。
什么是语言剧?同样是暑期优秀影片,《浪浪山小妖怪》则探索了另一种路径:语言剧。这种语言句的第1个特点是,它不提供人们所想成为的角色:
小猪妖,没考上大王洞编制,刷锅犯事被追杀后决意离开浪浪山,勇敢赤诚,作为团队核心西行取经,大战小雷音寺一号侠。但这并非全貌。首先,他立意取经源自于成功学味道极重的目的,摆脱草根身份、实现阶级跃迁、让大家都能看得起、长生不老,于是他把西行取经作为“终南捷径”。其次,他勇敢赤诚,并不耽误他同时可也以是任何人的甲方,疯狂迫害乙方。再次,他勇敢赤诚,也没有耽误他用一块磨刀石就独断地驯化和异化了黄鼠狼。同时,他勇敢赤诚,更没有耽误他不停地为队伍画饼、为队伍画饼,和大王洞的高层领导画饼没什么两样,到了小雷音寺,他自己都妥协和遗忘了自己画的饼,只有猩猩怪被大饼“洗脑”,喊着自己是齐天大圣,独自一人还相信着这个饼。小猪妖专断,有自己的私欲,又勇敢赤诚。现实中也一样,每个人都并非道德无瑕者,每个人在不同的场合既可能是屠龙者,善良勇敢无畏,也可能自己就是恶龙,专断自私甚至卑劣。这就是巨大的写实主义。
蛤蟆妖之势利;话少的黄鼠狼被沙僧模板套牢,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胆小失语的猩猩怪因扮演齐天大圣而慢慢克服心理障碍,夸张地说,断“药”之后,出现了戒断反应:狠狠地抓住西行取经这根生命稻草,指责队友。每个角色,都太过真实了,仿佛在戏仿现实中的人本身。
正是因为这样的“别扭”的人物设定,不少人看《浪浪山小妖怪》觉得很怪,但又说不清缘由。
然而,这可不一定是什么缺点。在“语言剧”下,这样的人物反而有着“人格剧”所不能比拟的优点:
它能涵容更多的社会现象,社会观点;
它能更充分的行使“介入”,进行社会批判;
它是个广阔的开放世界,同时拥有世界正反两面的事物,矛盾的双方可以并立共存,充满张力;
它能够使真正的东西凸显出来,四个小妖怪动机不纯、招摇撞骗,他们不完美得厉害,寂寂无名得厉害,但踏上西行,前往灵山,种种经历,使他们被善感召,被人类的朴素和脆弱打动,在助人为乐和降妖除魔中滋养了变转不正初心的浩然正气。
尽管没有想成为的角色,但语言剧会让角色以另一些方式,或高明或笨拙或懦弱或勇敢,坚定地告诉我们存在的道理,哪怕只有一句话。
另外,“语言剧”还有2个特点是:
1),依赖高密度台词、对话,依赖语言;
2),语言超越,高于人格超越。有时为了刻意表达一句话,而安排一整段人物和剧情。(人物可能是用以戏谑或表达的工具,沦为传声筒,因而有时会因为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人物崩掉)。
这部电影中,“语言剧”还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优势:影片的魅力,在结尾那块大家嘣的一声变回原形的石头处,和不断升起的金色阳光中,达到高潮!(而并非让有些观众兴奋的“铠甲合体”那段)。语言剧,以无名、沉寂、空白,反语言的姿态迎来了风暴的中心,电影主题无名感(nobody)随着角色的相望江湖,缓慢地不动声色地扩张到整个氛围中。像是回到了纯净可爱的童年(抑或是轮回的起点)。

2诸梗并作,吾观其悲;悲喜并作,吾观其复
作为喜剧,电影可以说是不怎么成功的,如能真正取上西经,而不必上“价值”,或可把喜剧迎向高峰;但作为悲剧来看,电影却“现实”得让人共鸣以及引起各种不适,堪称优秀之作。
影片悲剧的核心在于:各种客体“现实”没有解决,各种主体在层层阴霾中得不到真正超越,以及最重要的,一切主客体都跳不出轮回。
既回不去浪浪山,也到往不了灵山,就在这中间,这是多少人的一生!
电影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向内超越,寻找个人价值!四只没有名字的小妖怪,做成的一件事,不是到了灵山,而是从黄眉怪手中救出了童男童女。我们尽管是无名之辈,但“终一生渡世人,和终一世渡一人,是一样的”,人人皆能就地成佛,天下山山皆灵山。
所以电影大战小雷音寺,以突然陡起的爆燃的战斗,把四小妖的生命姿态推向了最高处!
这原本应该是希望!
但电影复杂就复杂在,还多出来这3个面向,将希望瓦解了:
(1)我们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电影本来要作社会批判,最后却像突然失忆了一样,陡转成了个人价值的追寻,结果社会也没批判穿,自我与价值也没追寻到位,悲剧就这样隐秘地落地成了种子,在观众心中发芽生根。电影前面堆叠了一大堆现实,一大堆社畜世界里的种种怪现状,这场大战是否有能力把这些前面累积的种种现象(矛盾),做一次全面清算呢?
显然不能,这次大战是无力的!根本撕不开。电影只在四小妖装扮盗版唐僧师徒四人的过程中,让他们个别彻底、个别不彻底地萌发了救人助人、降妖除魔(同类)的信条,来完成自我的超越,完成寂寂无名者的超越。但把其他问题全都抛到脑后了(一开始不断积累的问题,如画大饼,原生家庭,草根,甲方乙方,盗版模仿,瘫痪与酒及饥饿deadline,PUA,自私算计,专断暴君,驯化异化,背景后台,KPI,并且整个队伍就是这个社会的微观投影)。那些试图逗人发笑的梗,作用只是引人一笑的梗,用完就扔吗?
社畜的现实仍在继续冲突与矛盾着,无法解决,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无法超越。这些是以个人价值的追寻作结尾,所能彻底盖得住吗?
正是因为无法解决,剧情发生了“动荡”和“失控”,四小妖献祭式的超越,终于悲剧化了。
(2)社会悲剧:电影把《西游记》解构了
从社会批判上看,电影解构《西游记》的同时,也把四小妖所谓的希望更彻底地解构了。
在结尾,弥勒佛又给了童子(黄眉怪)全新的道具/武器/资源,重新搭起了九九八十一难的戏台,进入全新的轮回。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只构成大人物play中的一环,一切照旧,熟练得不行。
如此一来,四小妖不过是“客观大世界”里的泡沫。他们“奋四世之余烈”大战黄眉给出的希望,不过是廉价的希望。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上,发了一颗芽,弥勒佛给黄眉怪更新了装备资源,微微一笑,把这颗芽搓掉了。什么意思,导演在拍戏的时候,四只蚂蚁爬上了桌子,要抢主演的道具食物,导演“咔”一声喊停了之后,一巴掌把四只蚂蚁拍走,然后继续拍着他们的戏目。
最后真正的孙悟空,看着降妖除魔的锦旗,洞悉了一切,他笑了笑之后给出四根猴毛。
真正的唐僧师徒四人,本就早已也笼罩在天庭与诸佛的算计和阴霾之下。(如果把取经的“四个果位”当作萝卜坑,那孙悟空其实和天庭诸佛沆瀣一气,其实早就知道了四小妖的一切而任由一切发生,最后给出的四根猴毛,纯属于上层阶级对底层的“赏几个钱子秀优越感”式地怜悯,这就更阴暗了。但更可能是,孙悟空已识乾坤大,对四小妖怀有发自内心的共情和悲悯,因为愣是他当年大闹天空也捅破不了这天,现在四人也不得不活在算计和阴霾之下,世人视他们为希望,只有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他看到四小妖,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他被他们的善举和渺小打动。)
对唐僧师徒四人进行冒名顶替与模仿的四小妖,就好像是影子的影子,真正的唐僧师徒被困在剧本里已经没有希望了,对没有希望之物的半桶水地模仿,使四小妖更像是“井底之井底”之蛙。连猴子都无法捅破,这个社会,他们改变不了。
(3)个体悲剧:究竟谁在做自己了?
从个人价值追寻上看,四小妖取经小队是这个社会的微型缩影。
整个队伍没有人在做喜欢的自己,如果有,相比之下,也许只有小猪妖和蛤蟆妖在做自己。
蛤蟆妖自始至终都有势利的禀赋,吃唐僧肉和真地蒙混过关取上经对他来说都一样,哪种有利可图和可行就选哪种,影片最后要是没有偶然遇到其他三人假扮的黄眉怪,也还是会默默训练路人妖。
小猪妖想离开浪浪山,想“成功”,然后把自己取经的意志独断地强加给队伍,一路上画饼,不停地驯化和改造猩猩怪和黄鼠狼:
他让猩猩怪这个没有走出心理阴影的儿童迷上了扮演“齐天大圣”的感觉,让这个心灵还远未成熟的人真地误以为自己是远远超出他责任和能力边界的“齐天大圣”。
他让黄鼠狼按着沙僧的模板,一想说话就闭嘴,磨石头,在一次次否定下,黄鼠狼最终扭曲了天性,沦为黯淡无光的挑担人。有人认为黄鼠狼为了取经大业,用磨刀石冲走自己的千言万语,并且离开队伍拿走磨刀石,是修出了佛心,觉醒了佛性——这观点让人啼笑皆非。就好像领导不断地强调996福报,你本来反抗,后来不停地自我磨练,平静地接受了,然后老板夸你修行出了佛心,获得了无上般若智慧。黄鼠狼离开队伍,和小猪妖、蛤蟆妖决裂,的确是他在做半个自己,因为他出发的初衷本就不是吃唐僧肉。而另一半的自己不自觉地拿走磨刀石,则把悲剧效果拉满,就好像是《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坐牢坐太久的老爷爷,想回到牢里,离开牢已经遗忘了怎么存在——已经被异化了。
这就是他们喜欢的自己吗?他们又追寻怎样的自己?他们是否想要打破四小妖取经小队构成的微型社会呢?
至少“个体的平衡与冲突,每个个体的自我实现之间的平衡与冲突”这个问题,和“如果没有丝毫运气和任何一次正反馈,他们还会继续踏上取经路并路过小雷音寺吗”这个问题,以及种种上述的社会问题,还没有解决。他们自己身上的种种社会或血脉烙印,如天生的PUA本领,天生的势利禀赋,天生的算计本领,天生的懦弱,天生的奴性,天生的利己,这些还没有解决。
每个个体的自我实现问题还没解决,就匆匆开启了小雷音寺大战,然后在大战中被告知,要做好事,要做喜欢的自己,这样能实现寂寂无名者的超越。但这个结局却让自我的追寻处于无法完成状态:
四小妖他们还没来得及“认识他们自己”,反思自我,找到自我,找到社会悲剧的根源(与自我的根性甚至同源),一切还没寻找到,还没有完成,就被塞上了“价值”!降了外面的妖,却没有降心中的妖。更加悲剧化的是,这茫然无知的四小妖,经过了这场“底层自我毁灭”而“高层自罚三杯”的小雷音寺大战,却被弥勒佛与童子的幕后对话弹指一挥,所有努力白费,功力丧尽,又重新进入到又一个新的轮回里。他们如果在四根毫毛的保护下有幸长大的话,那么他们将再一次去另一个“大王洞”考编,然后再经历与重演一遍……
优秀的电影,一种是给人以希望。一种则是不回答,只提问。
《浪浪山小妖怪》显然属于后一种。它只描述现实,让现象并置,不回答,只提问。从而成为一个无尽的文本,让人,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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