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大道》连载(二十四)
《金光大道》第四部(二十四)
二十四 张金发伸手搭桥
新生农业社的委员们,凑到办公室里,围着煤火炉开了两天会了。这个会议的内容,是按照党支部扩大会议的精神,研究修订他们一九五五年的生产计划,特别是春耕的具体措施。春节前他们有了个准谱,那是个张着大手丫子干的架势。东方红社那一匹新买来的大红马,还有那一堆从炉灰里扒出来的煤核,启发了他们,也刺激了他们。他们一心要按着节约的精神,来办他们的农业社。节省下开支,掺到大堆里去分配,谁还不乐意干呢?这个会议,你一言我一语,开得正热烈的时候,安着玻璃的门被推开(农村的门窗,除了少数富户之外,解放前是很少用玻璃的,要不然也不会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俗话。解放后开始普及,我小的时候,基本上所有门窗都是玻璃的了。我是1962年生人),张金发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张金发的到来,给所有在场的人都闹个措手不及。人们都用眼睛看着他,不知他是找谁,还是闲逛,谁也没顾上给他让座儿。半躺在木板床上的张老八,倒有点喜出望外,往里边挪一挪。他那眼神里好像说:你呀,干什么像个拉架的老黄瓜秧似的蔫头聋脑的,早应该像条汉子那样,打起精神来嘛! 张金发仿佛领了他这个情,奔到床边,放下了屁股。旁的社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周士勤感到意外,甚至产生一股子说不出口的不自在的心气。统购统销以后的那年春天,党支部一边搞人口调查、普选,一边腾出手来整顿农业社组织。原来的那个竞赛社,名声不好,人心也离了股儿,不散摊子是不行了。要是一窝蜂地全散,有不少具体事儿难处理,特别是公众盖的办公室、仓房,不能拆掉分了木头瓦块,党支部也不允许这么办。只有保留个底儿,在上边再撑起一个新摊摊。秦方带几个人硬掰开之后,就由周士勤当头儿,张老八还有会计跟着他。成了新生农业社。当时张金发不肯退社,张老八和会计又把不除掉张金发作为自己留在社里的条件。周士勤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就这么顺水推舟地下来了。爱面子的周士勤,当初之所以把张金发留在自己这个社里,除了他那爱面子、念旧情之外,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反正张金发被一搭到底,再也爬不起来,让张金发留下,不会再有什么麻烦,倒能够增加一辆胶轮车、两头大牲口。当时,能带这些东西入农业社的户,实在难得;要是把张金发推出去,自然也容易,那不等于烧了个财神爷吗?周士勤经过再三思索,跟一些骨干社员反复权衡,又用各种好听的话说服了那些对下台村长害怕和反感的人,终于给张金发保下一个农业社社员的小牌牌。张金发总算还给别人作脸,这一年的光景里,他处处都比较规矩,不多事,不揽事,不说长也不道短,除了大秋麦月,很少到社里劳动,更难得到社员会上坐一坐。那么,他今天怎么突然地走进办公室,而且明知这儿正开干部会,不仅不离开,反而四平八稳地坐下了?他的这个举动,不能不使人感到莫明其妙,
愣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开口问张金发:“金发,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没事儿,随便坐坐。”
“有话这儿说不方便,咱俩到那屋去。”
“你们开你们的会。没啥对我保密的吧?” “瞧你说的,一个社委会,对你保哪家密呢?我们正修改五五年的生产计划哪。”
“好好,计划跟人一样,得经常不断地修改修改。”
张金发这样说着,从兜里掏出烟荷包,往那个新安装起来的短杆的烟锅里拧满烟末子,叼在嘴上,“嚓嚓”地打起火石来。他的这一连串的小举动,更加引起人们的留神。谁都知道,这几年的张金发,抽烟卷都是名牌子的,啥时摸过烟袋呢?更何况火链、火石和火绒这些古老的用具,连从清朝就抽旱烟的老庄稼主儿都嫌麻烦费事,而换成划火柴了,他倒用上这个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留神到张金发的衣着打扮也变了;套在棉袄上的褂子,肩头和胳膊肘地方是打了补钉的,脚上那双鞋,不仅钉了前后皮掌,还打了包头,旧的棉裤角上还扎了一副腿带子。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老农民的样子,像闹土改以前的那个样子。那时候的张金发,是多么讨人喜欢,是多么引人尊敬!在座的人,可以说一个不剩,都曾经是张金发的前呼后拥的爱戴者。以后,张金发自己渐渐地变成了隔路的人,别人对他的看法和心气也就跟着起了变化。睁大眼睛端详他的周士勤,经过这么一端详,甚至于在心头产生一种幻觉。好像又回到六、七年前,六、七年前的那个领头冲锋的张金发又回来了!
张金发明知人们都在观察他,装作不知道,也不看一眼。他闷着头抽了几口烟,说:“你们接着说吧。我旁听旁听,开开脑筋,通通心窍。”
这类谦恭的词句,压根儿没有从张金发的嘴里蹦出来过,谁听了不感到新奇呢?到底是客套,还是真情实意,谁不掂掂分量呢?在座所有人的耳朵,都仿佛能张开似地伸过来了,捕捉着每一个词、每一个字儿。
张金发继续说:“这一年,我闷在家里,简直像个聋子。再下去,就成废物啦。”
周士勤插了一句。“你不应该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嘛!”张金发点点头:“是呀。说实话,脑袋里的弯子不是那么容易转的。开头,我对自己挨处分的事儿好委屈了一阵子。”
周士勤又加一句:“这不对。政府对你那问题处理,还是宽大的。你应当承认这个。”
张金发又点点头:“你是旁观者清,我自己就容易钻死胡同。这一年多,别看我不出门儿,老不忘记反省过去的事儿。别看我不识字儿,一天到晚耳机子不离耳朵(那时候芳草地还没有电,应该是矿石收音机,所谓的“矿石”应该是一个检波二极管,(那时候晶体管还没有在中国广泛应用,正式的检波管应该是电真空电子管,而最早的“矿石”就起到了晶体管的作用,后来有了晶体管检波二极管,还是习惯于叫“矿石”——自己理解的)将无线电调幅电波,剪去半截,高频载波成分即使不滤掉,在耳机里也不能被还原成声音,基本就还原成声音的就是高频载波的振幅——声波了。这种收音机功率极小,连电池都不用。所以只能用耳机一个人听。有兴趣者可以搜搜百度百科:矿石收音机https://ba!ke.so.com/doc/6616529-6830323.html),学习嘛!慢慢儿地我总算转过来了。过去那几年,像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的,道走差了,事情办错了,把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在场的许多人都觉着这几句话很入耳。
张金发一见周围的反应,更来神了,装着十分激动地说:“我知道,同志们、乡亲们都盼着我回心转意,来个大变化。我不能白费了众人的一片好心田。我还不老,五十岁的人就算报销了?(有这么大岁数吗?我觉得应该比高大泉大十岁左右,1912年左右生人)不,我还能干点事儿。大事儿办不成,给咱新生社出点力气,总还能办得到。人在世上不能白活呀!”
这几句话,把个心慈面软的周士勤给说得胸膛里热乎乎的。那几个对张金发抱着警惕的人,也被说得把脑袋里的问号勾掉了,一张张脸上流露出一种觉察不到的亲切神情。张老八一直是张金发的贴心人,而且一直没有变心。他总盼着张金发能再爬起来,给张家门口里的人争口气。这会儿听到张金发的几句感人肺腑之言,拍着大手、喷着唾沫星子说:“金发,金发,这一年,我就等你这句话哪。人非圣贤,谁能无过?知过必改,来个光棍回头赛过金牛,就是好样儿的! ”
周士勤帮腔说:“就是这句话。咱新生社起这么一个名儿,还不是为了来个新样子嘛。你看到了,大伙儿干得不错,人心是齐的,就是领导软。你要是来个重新开始,出力气帮我们一把,新生社的领导力量该有多强。”
张金发连忙摆手:“我是个没死脱了一层皮的人,大力气出不了。我是决心当一辈子好社员。这一点我能做到。”张老八说:“你见识广,路子宽,又在过党,起码比我强。你就当我们社委会的参谋吧。”
好几个人附合说:“对,往后你多动动心思,也多动嘴吧。” “是呀,多指点着点儿,对我们就帮了。”(我要是在场,也会这样的,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个慢慢升起来的热烈气氛中,那个寻找无门的秦有力,按照张金发约定的时间,来到办公室的窗户外边。他几次想推门,又胆怯地把手缩了回来。
这个门口,他是走过的。他逃到北口外之前,跟周士勤家住邻居。周士勤还在“月子”里的时候,他妈长了奶疮,眼看要把周士勤给活活地饿死。多亏让秦有力的妈知道了,就好心肠地把周士勤抱到家里,从秦有力嘴里分出一个奶头,喂了周士勤二十多天,才救了周士勤的一条小命。周士勤长大了,拜秦有力妈当“干妈”,他俩也就成了“干哥儿们”。虽说老人家去世以后,他们这一辈的人并没有什么往来。爱脸面的周士勤也没有忘了这个恩。秦有力冲着这个老关系,找过周士勤。可惜,周士勤没有能力伸手帮他,这些日子里,连见面都躲着—— 他不好意思见秦有力呀!秦有力知道周士勤的难处,不是张金发给他打气儿,他不会再来难为周士勤的。他眼下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因为他信服了张金发,他只能撞撞运气。
他望着那结着冰花的玻璃门儿,又看看那截儿伸到窗外、冒着青烟的烟囱,咬一下牙,终于喊了一声:“士勤在这儿吗?” 屋里的人听到这个声音,互相看了一眼。
张老八眉头一皱冲着周士勤摇摇脑袋,下床穿鞋,要出去替他应付。
周士勤为了不得罪外人,也不至于引起屋里人多心,就小声说:“还是让我去把他打发走吧。要不然,他还得到我家里去纠缠。”他说着,就迎出办公室。
一身槛褛不堪、一脸可怜乞求神情的秦有力,站在院中心,迎着周士勤,想冲人家笑一笑,因为过度紧张,没有笑出来。周士勤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很冷淡地明知故问:“有啥事儿吗?” 秦有力向前跨了一步,有点结巴地说:“士勤哪,我,我实在没路可走啦,得求你,求你搭搭手啦……”
周士勤做了个为难地表情:“你的难处我知道,可我的难处,你也知道吧?”
秦有力点头说:“你念早先年一块儿混过,无论做多大的难,也得拉我一把…… ”
周士勤打断他的话,说:“你要是缺吃少烧,大话不敢说,你们三口到我家住上十天半个月,我养得起,也割舍得;可是,农业社不是周士勤个人的大门口呀!”
秦有力说:“我不是顾眼前,是想长远。我回到芳草地来找乡亲大伙儿沾光,舌头是发短的…… ”
周士勤摇摇头:“唉,我跟大伙儿说这事儿,舌头也不长呀! ”他说的这句话并非完全虚假。光凭着周士勤那一个爱面子的习性,人家这样苦苦哀求,只能用叫苦回答,就让他感到很丢脸了。但是他不能为了维持一个人,为了顾全一阵儿的面子,就把社里的一伙子人都得罪。要硬强着把秦有力拉进社,致使农业社散了摊子,他会闹个大丢脸,会像张金发那样一败涂地。他们怎么会受怜悯的指使,去办这号傻事呢?他见秦有力那副绝望的样子,又补充一句:“你也别怪大伙儿。农业社是土地入股嘛,没有土地股子,肩头扛着嘴就入农业社,这是天下没有的事儿。硬让人家接受,不对呀!”
秦有力又朝前跨一步:“我光到社里干活,不分红行不行?” 周士勤苦笑一下:“你呀,聪明人讲憨话。这不是谁家盖房子,办红白喜事儿帮帮工。你不分红,你一家人吃啥?” 秦有力说:“我们两口子顶一个人拿工分,行不行呢?” 周士勤摇摇头:“没听说过这办法。” “你就看着我绝难死了?” “唉。……”
两个人在冰冷的院子里,一推一拉地扯皮的时候,屋子里的干部们都在仄着耳朵听。因为这件似乎是天经地义不能办的事情,所以只管听了,也都是无动于衷的。他们都盼着周士勤快把那个人打发走,好接着开会,赶紧把生产计划修改完。吃中午饭的时间已经到了嘛!
张金发却成了惟一动了心的人。他使劲儿磕打一下烟袋锅,开口说:“各位,我提个建议,……”
众人的注意力,从院子外边拉回到他的跟前,全都望着他:“我建议把秦有力收下…… ”
七八双眼睛都冒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跟诸位说。我过去有过这样的教训。谁也好,只要不关心贫雇农就要失去人心;不拉帮贫雇农就没有力量…… ”张老八驳他说:“我们不是行政的村长,也不是党里的书记,碍不着事。”
张金发摆手说:“不对,不对。你们今个修改计划,不就是因为东方红社闹节约了,买回一匹马才要照葫芦画瓢吗?联络基本群众的事儿,也得跟人家学习才对。我过去就是没有学习这一手,才败下阵来,犯了错误呀!”
众人互相看一眼。他们显然不愿意凭这么一个理由,就随便接收一个没有土地入股子,空着两只手就来分红的社员。张老八说:“他们东方红社也没有让他入社呀?” 张金发说:“咱们新生社为啥总在人家屁股后边追,不来个一招鲜,走在前边呢?”他见众人仍然无动于衷,就又进一步说:“我觉得,咱们吸收这么一个人入社,吃不了亏。咱们修改生产计划,不就是想让车马多挣钱、想让土地多打粮食吗?跑运输、种庄稼,都得多花人力,才能多收多打。多收多打了,你们有地股子的多分,没地股子的人,能白白抢走吗?”
会计说:“金发,这可没那么简单。他不分土地股子的红,土地生产的东西可摊到工分里去了。这不吃亏?” 张金发说:“土地不花人工种,它就自己长粮食粒儿吗?大草甸子不修渠,就能排涝浇水?渠咋来的?雇长工还得给工钱、管吃喝,哪能白用人呀?”
这句话发挥了作用,那七、八双眼睛神,立刻起了动摇性的变化 。
张金发接着说:“当初我给歪嘴子打头的时候,秦有力在我手下干过。那可是个抄起鞭子能赶车,套起犁杖能耕地;在场院上,叉、垛、扬、簸样样行……如今他不老不小正当年;农业社里需要人力,到哪儿找这么一把好手去呀?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行与不行,仅供各位参考参考…… ”
张老八听到这儿,眼睛冒光,一拍大腿:“这个主意高!”他又转着脑袋问大伙儿:“都表个态,收下这个干活儿的行不行?”(长工!)
还没有容众人张口,周士勤一推门进来了。
张老八赶忙问:“秦有力呢?” 周士勤回手关了门,深深地舒了口气:“让我给打发走了。”“唉,咋给打发走了?” “怎么啦?” “我们赞成收下他…… ”
“别逗? 。”
“真的。金发给我们开了窍,到哪儿找这么一个便宜劳力去呀?” “那…… ”
张金发含笑地一抬手:“快去把他追回来吧,”
周士勤不敢把高兴的样子露出来,看看周围的人,等他们开口表态,他好拍板儿定调儿。
会计替他问大伙儿:“都说说,这么办行不行?”
几个人同声回答:“那就这么办吧! ”
张金发一乐:“士勤,通过了,快去吧! ”
周士勤很感激地看张金发一眼,转回身,拉开门,就往外边跑。
他觉得张金发今天到会场上来,真起了好作用。首先给他周士勤捞回面子,做了人情;同时,也救了可怜的秦有力。另外,还使周士勤感觉到,张金发真是改邪归正回了头。他一回头,不光有心数,也有人拥护;如果他真的把这“参谋”当下去,新生社肯定要办好,周士勤这个社长,肯定要大大地露脸。
张金发蹿出办公室,追上周士勤:“等等,我还有一句话,忘了叮嘱你。”
周士勤赶忙停住,挺谦和地望着他,听候着他讲下去:“你通知秦有力以后,最好拐个弯儿,把咱们要吸收秦有力入社的事儿,向支书报告一声。”
“他不会反对的。” “这是组织手续呀!”
“吸收一个社员,只要咱们社的人同意就行了。”
张金发挺知心地小声说:“你我都是党外的白丁,办事迈过党组织去,让他怪罪了,抓住小辫子,可吃不消哇!”
周士勤觉着张金发说的有理,就冲他点点头。同时,他对张金发更加好感,觉得这个人办事儿细心稳重,的确是回头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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