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回忆范明枢先生

七十六岁了,人们称他为“七六抗战老人”。人,的确也该相当老了吧。记得二十年前还是“五四”时代在曲阜师范学校当校长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斑白了,也蓄了短短的髭须。……
他每天晚上查自习,总到得很晚很晚;在大家正以为“快下自习了,校长怕不来了吧?”刚要出去的时候,却往往在门口碰见的就是他。他很少说你,而喜欢跟到你的位子上看看你;这一看,会教人感到说不出的惭愧。——他查自习,惯例走了又像忘记了什么再突然回来。所以同学们要等他二次打了回头才敢说话吵闹。若是他一出门就真的走了,那么自习室就会一直紧张到摇睡铃。
先生态度是和蔼的,学生群里也从没见他发过脾气,摆过架子。
“杨先生教的不好是啵?我已经把他辞退了。我说:‘听说先生另有高就,那么下学期就请便吧。这地方实在太偏僻!’他还挽着袖子要同我打架呢。你看这样辞退他合适么?”
学期终了,他会随便抓住一个同学就这样谈起来。
他主张学孟子“养吾浩然之气”,主张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事事胸有成竹,却很少形于颜色,透漏锋芒。不沽名、不钓誉,心安就好,人言无足轻重。……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九三一年,先生在济南乡村师范当图书馆管理员。那是一月只四十块钱的差事,势利一点看,以他的身分是不值一干的;然而他干了,并且干得很有兴致。在那年双十节学校举行的庆祝大会上,他登台讲话,摘了帽子的头,那时几乎完全秃了,他却精神矍铄地提高了嗓音说:
“……民国这个招牌已挂了二十年了,我们没看到什么民主,却一下失去了这样七百万平方里的大好河山。……我不老,你们更年轻,我们应当大家努力!”
那时正是“九一八”后,一席话曾给了当时的学生很大兴奋,很多激励,有的人都感动得哭了。从那以后,人家就称他“老青年”。他老,那时已六十八岁了;他年轻,心像二十多岁的人那样活泼有生气。他常常从那些寒苦的学生身上,偷偷地学习些新的东西;学生喜欢看的书,他也跟着喜欢看。起初还疑惑着:“这些书有什么好处呢?”而他硬生生地钻研下去,慢慢地像豁然贯通了似的,在那些社会科学书里他发现了从来没听说过的真理,觉得津津有味了。学生开给他书目,他就照着购买,因此那学校所藏的图书成了进步青年们稀有的财富。……但,也是那些书籍,触着了反动势力的痛处,照到了“韩青天”政府的黑影,于是先生被捕了。
听说是三月梢头,一个春天的夜里……忽然村里掀起了狗咬,咬得很厉害。接着是嘭嘭的敲门声,咯咯睐睐的说话声。先生的老朋友鞠思敏,那时的乡师校长,被叫了起来,全校的人也大半都被惊醒;但被莫名的恐怖笼罩着,除了几句简单的对话,是怕人的寂静。
“图书馆住的是谁?”
“是一位快七十岁的老先生。”
“就是他,老先生才更厉害。”
春天夜里还是很凉的,先生没穿好衣服就被绑了。连几个学生一起,集合在河边的操场上。他们当夜被运进了城里,押进了监狱。
“你不知道那些是赤化的书么?”
“不知道什么赤化,我看那些书说得很有道理,就愈看愈想看了。”
——审判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对话。
他劝学生们应该学史可法,而自比左光斗。那故事他是常常讲给人听的。……结束那故事,先生往往说:“那时还只左光斗下狱呵,可是现在连史可法也被捕了。”
先生的学生是很多的,在山东也有些说话“有力”的人;大家联名保他出来,那已是他受了半年铁窗生活的时候了。出狱那天,他对接他的人说:“保我干什么呢?狱里生活我还没过够;这是大学,应该让我多学学,也好知道我到底犯了些什么罪过!……”
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的那年,也是春天,我因事路过泰安,又上山拜望先生一次。那时冯焕章已到南京去了,山上留下小学,烈士祠,苗圃果园数处,就都由先生经理主持。访谒先生是上崖下坡赶了几处小学才碰到的。远远地望见就招手,多少年没见,仿佛还认识。“XX么?”叫着我当学生时的名字,只两个字就把我的眼泪唤出来了。不是悲哀,是喜悦。看着他精神的焕发,步履的稳健,声音的謦欬爽利,谈笑的洪亮开扩,握手的时候,我说:“老师愈老愈年轻了,比十五年前还健康!”谁能相信那时是七十三岁高龄的老人呢?……
那时我正在海边一个学校里同另一群青年人作伴,平日只怕有暮气,只怕意识精神落在了青年人的后边;及至见到了先生,才晓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怕什么呢?听了他老人家临别时嘱咐的话:“人生是有味道的,要好好的干啊!……”十五里下山的坎坷路,我完全是跳着走的。
在敌人踏入了山东、陷落了泰安的时候,我曾担心着先生的安全,挂虑着先生的健康;等看到远从故乡来的电讯,详细地描写着“七六抗战老人”当选为山东临时参议会议长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担心和挂虑是多余的!听说在游击部队里他穿着土布军装完全像一名老兵。部队出发作战,他也一定要跟着。——
“接火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不,让我来观战。”
枪声密了。机关枪咯咯咯叫着,战斗激烈起来的时候,别人劝他:
“老先生请回吧,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让我看看胜利的到来!”
就这样一种镇静的态度,一种从容自若的谈吐,像小孩子跟前的慈母一样,给了战士们以莫大的感染与鼓励。往往有他在跟前,便可以更快的解决战斗,更快的获得胜利。——须知在生死场上,是七十六岁的白发老人啊!
战地里联络,鼓动,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百姓。他冲着敌人的封锁线走来走去,唤起了群众,团结了军队,人人喊他“老救星”。有时平稳的地方他和年轻人走在一起,人们怕他累着要替他雇一辆车子,他会很生气地说:
“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挤出青年人的队伍么?”
别人正有些歉意的当儿,半天他又追加一句:
“这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
他爱青年,不是把青年只看做学生,而几乎是把青年看作先生。抗战初期,每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都看成是一种学习,袖珍记事册里记着的就常是年轻人的意见。人们见他听人发言,那样细心,仿佛一个字都舍不得漏掉似的。有时一句话没听清楚,他往往在散会的时候,紧赶上那发言的人,谦逊地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能不能再讲一遍我听听?……”
为这一切,我深深地怀念着这“老当益壮”的人民的议长,范明枢先生。
一九四〇年九月
节选自《吴伯箫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文题目为《范明枢先生》,作者:吴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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