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深宅的冬日;一道门槛,无声的较量;…特殊的眼镜与不眠的黄昏

踏入深宅的冬日(一)
1970年的冬天,北方的风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那不是一种寻常的、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干燥的、无处不在的、仿佛能穿透一切屏障的清冷。它从西伯利亚的荒原吹来,越过光秃秃的山岭,掠过这座古老城市的天际线,最后盘旋在那些高大、肃穆的红墙上空。我的围巾裹得很紧,但那风似乎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我的衣领,让我从心底里打个寒颤。
就在那个冬天,我接到了通知。一纸薄薄的调令,却重若千钧。
当我骑着自行车,穿过落满了枯叶的街道,去往那个即将决定我未来命运的谈话地点时,我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通知上的字眼很简单:“组织决定,调你到‘里面’去工作。”
“里面”。
这是一个对我们这些普通工作人员来说,既熟悉又遥远的词汇。它意味着最高标准、最严纪律,以及……最崇高的使命。我将要见的,是那位我曾在报纸和广播中了解到的、一生致力于理想的巨人,是那位诗词中“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精神象征。
我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重、激动,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紧张的情绪。激动,是因为我,一个如此平凡的个体,竟然有机会去到那个传奇的中心。敬重,是因为那是一个几乎被塑造成神话的名字,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开创,代表着一种不可战胜的意志。
而紧张,则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更是源于对这种“神话”的敬畏。我曾在长途交通工具上工作,那是我的老本行。在那些飞驰的列车上,我远远地见过他。他总是那么高大、从容,穿着朴素的中山装,站在车窗前,或者是在月台上短暂地散步。他的身边总是簇拥着人,但他仿佛又总是孤独的。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切风浪在他面前都不过是江河入海前的小小波澜。
那时的我,只是一个远远的、在人群边缘的仰望者。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走得这么近。
谈话很简短,纪律很严格。不能多问,不能外传,绝对服从。我能做的,只是不断地点头,心中默念着那些规章制度。当我从那个严肃的办公室走出来,重新站立在冬日的寒风中时,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还是我,但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似乎已经不完全属于我自己了。
几天后,我被一辆车接走,穿过了那道寻常百姓无法靠近的厚重门禁。
车子在寂静的院落里穿行,两旁的松柏在寒风中肃立,像是一排排沉默的卫兵。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车轮碾过薄冰的“咔嚓”声。与外面那个热火朝天的世界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时空。
当我真正走近他,走进他晚年生活的那个空间——住所旁的简朴居所时,我才意识到,我之前所有的想象,在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那不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陈旧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书、烟草和轻微药水味的气息。光线并不明亮,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阳光,只在地上投下了一小块光斑。
然后,我见到了他。
他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在灯下奋笔疾书,或者是在地图前指点江山。他只是安静地靠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旧毛毯。他的头发已经稀疏,但梳理得还算整齐。他没有看我,目光似乎正停留在一本摊开的线装书上,但他并没有在阅读,只是在沉思,或者说,只是在休息。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敬畏、激动和紧张,瞬间被一种更复杂、更酸楚的情感所取代。
我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领袖。
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已经77岁高龄、正在与身体衰老搏斗的老人。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这就是我将要服务的人。
我曾在专列上见过的那个高大、从容的背影,此刻在我的眼前,显得如此的疲惫和瘦削。那些报纸上、画像上、口号里光芒万丈的形象,与眼前这个需要人照顾起居、甚至连翻书都显得有些吃力的老人,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反差。
我意识到,我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只是针对那个“巨人”的。而现在,我需要面对的,是一个“病人”。
我的工作,从1970年到1976年,整整六年。
这六年,我目睹了他生命最后的光芒,也见证了那光芒如何被岁月的风沙一点点侵蚀。这些记忆,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独自承受,却又真实得如同昨日。
我开始学习我的新工作:如何在他失眠时保持绝对安静,如何在他需要时递上一杯精确温度的茶水,如何在他翻身时不惊动他,如何在他阅读时为他调整灯光。我的世界,缩小到了这间屋子,缩小到了这个老人的呼吸和心跳之间。
我不再是那个远远的仰望者,我成了一个近距离的见证者。我见证的,是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被禁锢在日渐衰朽的躯壳之中;我见证的,是那不屈的意志,如何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与那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进行着顽强的、无声的抗争。
那个冬天很冷,但那只是一个开始。我不知道,我即将用我六年的青春,去陪伴一个巨人,走完他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一段“长征”。

一道门槛,无声的较量(二)
在我们心中,他似乎永远是那个运筹帷幄、脚步矫健的统帅。是那个在延安窑洞前沉思,在西柏坡指挥千军万马,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新生的巨人。我们习惯了他代表着力量、坚定和无所不能。
但现实的冲击,来得如此迅猛而残酷。它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有丝毫的留情。
那是一个重要的纪念活动。那天的天色很阴沉,和所有人的心情一样。他决定要去,这个决定有些突然。
对于他晚年的身体状况,我们这些身边的工作人员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身体已经很差,尤其是腿,关节的折磨、肌肉的萎缩,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走路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一种“行动”,而是一种“消耗”,一种需要调动全部意志力和体力去完成的“任务”。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我们心中都“咯噔”了一下。我们试图劝阻,用医生的医嘱,用天气的寒冷,用路途的颠簸。但他只是摆摆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弱但清晰的声音说:“要去。”
他要去见他的老战友。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承诺。
我们立刻忙碌起来。准备轮椅,准备氧气袋,准备厚重的大衣。每一个环节都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生怕出现任何纰漏...
车,是经过改装的,已经尽可能地降低了门槛,铺上了防滑的地毯。一切都准备就绪,停在门外。
我扶着他,从房间里出来。
这是一段很短的路,从卧室的门,到院子里的车门,不过几十米。但在那一天,我感觉我们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拒绝了轮椅。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他把大部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手臂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他不是在“走”,他是在“蹭”。左脚先拖出去一点,右脚再跟上,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冬日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更显苍白。我能听到他因为竭力控制身体而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我多想说:“老人家,我们坐轮椅吧。”但我不敢。我不能剥夺他此刻作为一个“战士”的尊严。
终于,我们“蹭”到了车门前。
那辆车的车门台阶,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过是轻轻一抬脚的事情。但对于他,那仿佛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他扶着车门,左腿抬起,试了一下。他的腿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仿佛有千钧重负。他想把脚踏上那仅仅十几厘米高的台阶,但那条腿仿佛已经不听使唤,沉重如铁。
他失败了。
脚落回了原地。
他就那样停在那里,扶着车门,微微喘息。没有说话,没有呻吟, 也没有抱怨。
他就那样沉默地,与自己的身体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整个院子,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风停了,鸟也不叫了。只有我们几个人,围着一个老人和一辆车,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站在他身边,心如刀割。
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顿了顿,似乎想积蓄一点力量,再次尝试。
第二次。
他使劲把腿往上抬。我甚至能看到他因为用力,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显露出来。他用尽了意志,命令那条腿抬起来。
但是,那条腿,那条曾经走过千山万水的腿,那条曾经在长江风浪中搏击的腿,它“背叛”了他。
他又失败了。
他就那样停在那里。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车门,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是在看他戎马一生的过去?还是在看他无法预知的未来?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英雄迟暮”这四个字背后的全部重量。那个曾经用脚步丈量过广阔大地的巨人,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伟人,如今,却被一道小小的车门台阶绊住了。
这种无力感,这种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的痛苦,在那一刻,第一次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多想能替他承受这份沉重,我多想能把他抱上车。但我知道,如果我贸然行动,会比失败本身更伤害他的自尊。
“老人家……”我轻声地,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
他没有回应。
最后,还是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角力”下去。我顾不上什么规矩和尊严了,我只知道,不能让他再这样消耗下去。
我上前一步,半蹲下身,用我的肩膀顶住他的膝盖,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连搀带扶,大声说了一句:“主席,上!”
我几乎是把他“托”上了车。
坐到车里后,他久久没有说话。他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车子缓缓开动。车窗外的北京,冬日肃杀,一如我当时的心情。
我坐在他身边,不敢出声。我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和那双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的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的工作,不仅仅是照顾他的生活,更是要守护他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尊严。那道门槛,绊住的是他的身体,但又何尝不是绊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心。
(三)
…被删,未找到…

特殊的眼镜与不眠的黄昏(四)
光明回来了。但那滴泪水,既是喜悦的释放,也像是为这“借来”的光明所付出的代价。
手术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唐医生在一个相对轻松的时刻,悄悄把我拉到一边,用一种专业而又充满人情味的口吻告诉我:“小张,你要有个准备。老人家的情况,不适合做彻底的白内障切除,风险太大了。我们只是把白内障‘压’到了白眼球下面。”
我愣住了。
他接着说:“这是一个‘权宜之计’。这样可以保证七八年的视力。”
七八年。
我听懂了这背后的含义。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的、带着安慰性质的期限。对于一个年近82岁、健康状况早已亮起红灯的老人来说,“七八年”几乎等同于“余生”。
然而,我们谁也没想到,他连七八个月的“奢侈”都没有了。
重见光明,带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性”地阅读和工作。
那是一种近乎饥渴的、要把失去的时间全部抢回来的决绝。
医生规定,每天只能看十五分钟。
他一开始还勉强遵守。但那双刚刚重见光明的眼睛,又怎能忍受再次被“关禁闭”?十五分钟,对他来说,也许只够看完一份文件的标题。
很快,他就“不干了”。
“你们不让我看,是不是想让我当瞎子?”他带着小孩子般的执拗,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们无言以对。读书是他一生的命,是他思考和决策的动力。你让他活着,却不让他读书、不让他工作,这比让他死去还难受。
于是,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只能在医生的“禁令”和他“无声的抗议”之间,寻找一种妥协。我们默许了。
他又开始了那种日以继夜、不分黑白的阅读。批阅文件、读报、读古籍。仿佛要把那失去的一年多时光全都抢回来。
但“权宜之计”终究是“权宜之计”。他的视力其实并没有完全恢复,那被“压”下去的白内障,像一个潜伏的幽灵,依然在干扰着他的焦距。
而且他从不爱戴眼镜,那是他一生的习惯。他总是拿着一个放大镜。我们看他长时间举着那个沉重的玻璃放大镜,手会颤抖,就赶紧给他换了个轻便的。
但手术后,看书更费劲了。在医生的建议下,我们不得不为他准备眼镜。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出现了:他看书总是在床上。
他太虚弱了,已经无法长时间端坐。他总是在床上,一会儿左躺,一会儿右侧。正常的眼镜,会因为侧躺而被压迫,镜腿会硌得他太阳穴生疼,镜片也会歪斜。
于是,在医生的设计和我们的反复试验下,三副“特殊”的眼镜被制作了出来。
这是我记忆中最心酸的细节之一。
一副眼镜,“没有左腿”。专门供他右侧卧时戴; 一副眼镜,“没有右腿”。专门供他左侧卧时戴; 还有一副是正常的,供他偶尔在我们的搀扶下,坐在沙发上时用。
于是,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里,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除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又多了一项极其重要而又充满仪式感的任务——不停地给他换眼镜。
他常常在床上,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许久不动。
“老人家,”我不得不轻声打断他,“您该换个姿势了,对眼睛不好,对身体也不好。”
他“嗯”一声,仿佛刚从深思中抽离。然后,他会极其缓慢地、吃力地翻个身,从右侧卧换成左侧卧。
我们就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摘下那副“没有左腿”的眼镜,再轻手轻脚地,为他换上那副“没有右腿”的眼镜,确保镜片的位置正好对着他的瞳孔。
我常常看着那些奇特的、“独腿”的眼镜发呆。
它们冰冷、怪异,却又充满了人性的温度。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老人的固执、对知识的渴望,以及他身体的极度衰弱。这是一个何等骄傲和坚强的灵魂,才需要用这样“畸形”的工具,来维持他与世界的连接。
与这“报复性”阅读相伴的,是日益严重的失眠。
老年人本就觉少,而他,长期高强度的脑力劳动,睡眠对他来说早已是个大问题。
他经常在服过安眠药后,依然长时间地睁着眼睛。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守在值班室,透过门缝,看着他房间那盏昏黄的台灯依旧亮着。我知道,他又失眠了。
他在想什么?
是在忧虑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是在回望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还是在单纯地,感受着时间在衰老的身躯上流淌过的、冰冷的痛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身体,已经渐渐无法承载他那依旧在高速运转的灵魂。
他对自己身体的衰败,是坦然的,甚至坦然得近乎残酷。
他曾对一位来访的老朋友客气地说:“您看上去很好。”
他摆摆手,非常直接地说:“外表是骗人的,不要为假像所迷惑。我刚刚才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
1976年春天,他最后一次会见外宾,一位来自邻国的老朋友。
会谈中,我站在他身后,清晰地看到,他的额头上在不停地冒汗。我知道,他非常不舒服了。他的心脏在抗议,他的身体在崩溃的边缘。
但他依然在坚持。他这一生,病得再重,也从不呻吟。他总是要保持着那份尊严。
那次会谈,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当老朋友告辞后,他几乎是立刻瘫倒在了沙发上。
他一直到去世,都是一身干干净净的。他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一个领袖的体面。但我们这些身边人,却看得到那体面背后,他所忍受的巨大痛苦。
那三副眼镜,那不眠的黄昏,那透支的会见,都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顽强的背影。
原文 /张女士
编辑 / 子珩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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