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问题：从事实出发，从理念出发?

——问题：政府干预和自由主义、计划和市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

欧美国家的经济理论、经济政策，长期存在自由主义和政府干预主义两大派别。自由主义经济学说已经有二三百年的历史，政府干预主义虽然理论上认为始于上世纪30年代凯恩斯，还不足百年，但实践上，它与自由主义同时存在，理由就是自由主义学说的始祖在阐释自由主义的时候，总是不忘批评政府干预。

1690年，洛克发表《论政府》，提出了很了不起的劳动创造价值的命题。他认为，人的劳动作用于自然资源，这资源就变成了私产。任何人都可以仅凭劳动把自然资源占为己有。例如，我通过耕作，占有了一块土地，这块土地就理所当然归我所有。同时，别人也可以这样做，还有无尽的土地等着别人占有。所以，每个人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独立的。政府权力只限于保护人民的和平、安全和公共福利的范围。这就是最早的保障个人自由、限制政府权利(也反对政府干预经济)的自由主义政治学说。

1776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阐释了劳动价值论，他已经区分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明确了“劳动是衡量一切商品价值的真实尺度”。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成为历史上的伟人了。但他把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理想化了，认为虽然每个人天生是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但他要实现自己的利益，先要为别人提供商品或服务，只要不妨害他的自由竞争，他个人获利越大，则社会越富有。这就是最早的反对政府干预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说。

洛克和斯密，都被后人视为自由主义学说的始祖。

读者一定注意到了，洛克的这个劳动价值论的前提，是假设世界上的资源无限，劳动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实斯密创造劳动价值论的时候，社会也还没有资源有限的认识。

如果说，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呢?洛克的理论就垮了。那么，世界上的资源到底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古人对世界认识比今人要狭窄，连洛克这样的思想家都误以为资源无限;现代，大概全人类都知道，自然资源不仅有限，还大大不足。例如土地，不可能让人人都去自由占有。

但是，洛克采取了“两头堵”的补救措施。他说，人们对自然资源的占有，不能超出他自身消费的限度。这样，就不会有很大的贫富差距了。这一点，显现了洛克的思想家的人文情怀。但这还是掩盖不了他的理论的矛盾。不但洛克，很多思想家的理论，都存在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可能就是所谓历史局限性吧?

斯密也有问题，他的市场经济理论建立在“经济人假设”的基础上，如果这个“假设”不成立，他的理论的一部分也可能垮台。例如，现在的市场上，是不是所有人的牟利，都是建立在为社会贡献的基础上?马克思写《资本论》的时代，市场充斥着商业欺诈，以致马克思认为商品经济消亡了，人类才能摆脱“非人”的境况。经过资本主义改良，现在情况当然大大改善了，但远远没有斯密说的那样理想。斯密也是伟大的思想家，说他理论有问题，不等于否定他的理论的伟大。任何理论，都不可能完全接近真理，都可能被部分证伪。所以，对任何理论都不能做僵化教条的理解和应用。

自由主义经济学说的逻辑或者说斯密和洛克的逻辑，演示了一个美好的童话：“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种人，一种是勤劳的，聪明的，而且首先是节俭的中坚人物，另一种是懒惰的，耗尽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耗费过了头的无赖汉。”“第一种人积累财富，而第二种人最后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没有可出卖的东西。大多数人的贫穷和少数人的富有就是从这种原罪开始的……”(见马克思《资本论》)

洛克和斯密相信这个童话，马克思不相信这个童话。洛克、斯密两人都认为劳动创造价值，但是没搞明白什么样的劳动创造价值，所以也就无从认识什么样的劳动产生剩余价值。马克思指出只有劳动力这个特殊的商品，可在使用过程中，创造剩余价值。占有剩余价值，是资本家致富的根源。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化的矛盾，必然导致经济危机。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工人阶级成为资本的奴隶，他们不但贫穷，还要忍受“非人”的屈辱。所谓自由平等博爱，只是资产阶级虚伪的遮羞布。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记载的工人阶级贫困化、奴隶化的事实，刺激并引发了无产阶级革命和资产阶级改良。1929年开始的资本主义世界普遍的经济危机，证实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1990年代，资本主义次贷危机和2000年代资本主义金融危机，还在继续证实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同时，也证明了洛克和斯密理论的历史局限。这是连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学术都普遍予以承认的。如果现在还有人从洛克和斯密理论出发，来讲述富人和穷人一律平等、市场经济自然协调的童话，哪就是不顾事实了。

怎样解决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1936年，凯恩斯发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创造了宏观经济学，主张政府干预经济，由政府投资调控供给和需求的关系，扩大需求，避免产能过剩。这个理论是对资本主义弊端的修补，曾风靡一时，大见成效。凯恩斯不是马克思，凯恩斯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他的政府干预是资本主义的自我改革。上世纪50年代，哈耶克发表《通往奴役之路》，他反对凯恩斯的理论和政策，顽强地坚持自由主义，认为市场经济是最符合人性的经济制度。哈耶克强化了个人主义，认为只有个人主义才能把人类引向自由，而集体主义、计划经济就是对个人的奴役。哈耶克1974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他的许多理论，被中国主流经济学家所接受，对中国改革开放有很大影响。

欧美国家的经济理论、经济政策，虽然长期存在凯恩斯国家干预主义和哈耶克自由主义两大派，两派的理论家也相互批判，但是，对这两种经济理论和经济政策，无论政府还是舆论界，并不绝对地排斥其中任何一个。各国在不同历史时期，或不同的经济发展状况下，往往采用不同的经济政策，二者有时并行不悖，有时交替使用。时移事易，事易备变，哪个国家都不会永远固守一策。英、法、德、北欧诸国等资本主义国家都在某种程度上实行过计划经济和资本国有化运动，被中国人羡慕的全民福利政策，就是政府干预经济的表现。二战后的英国，工党上台则推进国有化、计划经济，扩大福利;保守党上台就推进私有化、自由经济，缩减福利。战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凯恩斯主义曾经主导欧美经济。上世纪80年代，里根经济学和撒切尔经济学崛起，二者都秉承哈耶克自由主义，促进了美英经济发展，遂使自由主义名声大噪。正是这个时期，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思潮的中国的改革者，认识了自由主义经济学说。中国的改革者以为凯恩斯不行了，哈耶克上位了。其实是误会。世上本没有纯粹的市场经济，哪个市场都受国家计划的干预，里根经济学、撒切尔经济学也是国家的政策选择，也是一种政府干预。世界上也没有纯粹的国家计划经济，哪个国家经济都离不开商品市场，经济学家已经说明，即使改开以前的中国，也不是纯粹的计划经济，计划仍然在市场范围内或者通过市场运行。凯恩斯和哈耶克，他们的丰富的研究成果，很多都对中国经济发展有借鉴或指导作用，都不能一概否定，当然也不可全盘照搬。

对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来说，凯恩斯国家干预、哈耶克自由主义各是一种经济理论和经济政策;对于社会主义中国来说，计划经济、市场经济各是一种发展经济的手段。由于哈耶克批评政府干预，主要靶子是苏联，苏联解体以后，在西方学术看来，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苏联解体，证明社会主义失败了，也连带着把计划经济全盘否定。我国也有这种认识。不过，我国的这种认识到邓小平南巡就应该停止了。

在我国，存在着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和计划经济政策的对立，与欧美国家自由主义和国家干预主义的关系有些类似，计划经济也是国家干预。最初，改革开放就是要消灭计划经济，实行市场经济。后来，邓小平指出，这是不对的。1992年，邓在他的影响巨大的南巡讲话中说，计划和市场都是手段，社会主义可以用，资本主义也可以用。社会主义需要市场，资本主义也需要计划。这应该是邓小平南巡谈话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内容。邓论符合历史实际。在不少资本主义国家，计划和市场两种方法并行不悖，但有时候会侧重某一方法，也会有此消彼长的现象;在社会主义国家，也同样有这种情形。资本主义的经济理论、经济政策，对社会主义有借鉴的作用;社会主义的某些发展手段，也可以被资本主义国家运用。

我们的党中央和国务院，实际上正在坚持邓小平的理论。按马立诚先生在介绍中国八种社会思潮的时候的说法，党中央、国务院是站在“邓小平理论的延长线上”。党中央、国务院坚持社会主义方向是无疑的。但同时也借鉴资本主义和吸收资本主义好的因素。我们坚持以市场为主导，近年积极精简政府干预;但从来不否定政府干预，强调政府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积极支持民营经济发展，也同样支持国有经济发展。我们承认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的合法性，也认为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目标。我们还特别强调借助国家干预让全体人民都享受到改革的成果。这些年的改革，有时候运用市场经济手段多一些，有时候运用计划经济手段多一些;有时候要强调市场经济自由发展，有时候要强调国家干预、计划经济。这样的政策选择，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不满，认为改革不彻底，还有计划经济余毒;“左派”也不满意，认为过分强调市场作用，对资本主义限制不力。但窃以为，中国的情况如此复杂，中央和国务院并非可以任意而为，政策选择往往有很大的必然性。决定社会发展趋向的，是来自社会各种方向的合力。政策选择，也要综合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历史经验告诉中国，必须根据具体情况选择政策，切不可僵化教条。从事实出发，实事中求是;而不可能从理念出发，让事实迁就理念。

但是，邓小平的观点不被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所接受，他们虽然都拥护邓小平，歌颂“猫论”、赞成“不争论”，但是他们没有邓小平那视野广阔，对邓小平的南巡时讲的这段最有价值的话都不以为然，他们不停地攻击计划经济，攻击公有制，鼓吹只要市场自由发展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政府干预只能把经济搞糟。那些赫赫有名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大体都是持这样的观点。 “吴市场”近年还在抨击计划经济，把一些现实问题归咎于计划经济的余毒。“张价格双轨制”更是把他的全部学说建立在一个纯粹市场经济的理想之中，信守哈耶克，狠批凯恩斯。他经常讲的观点就是：只要是政府干预，就一定管不好。在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动辄批评计划经济的也不罕见，足见自由主义经济学影响之巨大。记得六七年前《中国青年报》曾有文章说，中国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认为：事实不可靠，逻辑才可靠。事实摆在那，要是不符合他认定的逻辑，也是错的。自由主义顾名思义它的风格应该是兼容并蓄、飘逸灵活的，面对各种思想能够取其所长，可是，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却睥睨一切，惟自由主义是尊，很是任性。古今中外思想界最任性的现象也不过就是不承认事实了。由于他们是中国主流经济学家，曾经有力地影响过中央决策和民众思想，所以他们一糊涂，就搞得全国人民都跟着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