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寻乌调查》:贫农的挣扎与“吃人”的社会
这“吃人”,并非耸人听闻的夸张,而是隐藏在每一笔租、每一斗谷、每一次借贷背后的残酷现实。食利二字,将“吃人”的本质,暴露无遗。
在中国的土地上,农民的背影,似乎永远是历史长卷中最深沉的底色。那是一个被烈日与汗水浸透的剪影,一个与泥土相依为命、默然耕耘的形象。人们总以为,只要土地在,希望就在;只要有收成,日子就能过下去。然而,当我们翻开尘封的《寻乌调查》,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扑面而来。毛泽东以一种近乎外科手术刀般的精准与冷静,划开了旧中国农村温情脉脉的表皮,让我们看到的,不再是田园牧歌,而是一个血淋淋的、充满挣扎的、甚至“吃人”的社会。
这“吃人”,并非耸人听闻的夸张,而是隐藏在每一笔租、每一斗谷、每一次借贷背后的残酷现实。它是一场无声的盛宴,宴席的主角,是地主与高利贷者;而盘中的“餐点”,便是占农村人口百分之七十的贫农。
故事,要从土地开始。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却也是套在他们脖子上第一道最沉重的枷锁。寻乌的收租制度,有一种极具画面感的形式,叫做“见面分割制”。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稻谷金黄,丰收在望,贫苦的佃农刚刚将一年的血汗结晶——谷子,从禾秆上捶打下来,还未来得及感受一丝喜悦,地主或其雇工便已打着洋伞,悠悠然地来到田间。双方“见面”,当场“分割”。一半,甚至更多,便在农民沉重的呼吸声中,被挑走,送往地主那永远填不满的粮仓。
这还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当租子交完,剩下的那点谷子,根本不足以撑到下一次收获。于是,一个在寻乌流传甚广的说法诞生了,它如同一声悲怆的叹息,回荡在乡村的角角落落——“禾头根下毛饭吃”。意思是,刚打完谷子交完租,家里就没了余粮。这是一种怎样残酷的循环?一年到头的劳作,换来的不是温饱,而是收获瞬间即降临的饥饿。
《寻乌调查》中收录的一首民谣,更是将这份挣扎与愤懑,刻画得入木三分:
“月光光,光灼灼。埃跌苦,你快乐。食也毛好食,着也毛好着。年年项起做,总住烂屋壳……六月割也就,田东做贼头。袋子一大捆,擎把过街溜。”
“田东做贼头”,地主成了贼头!这是怎样朴素而又尖锐的控诉!在这首歌里,我们听到了贫农在漫漫长夜里,对着清冷的月光发出的泣血之问。他们的苦难,他们的愤恨,他们对那个不公世界的全部理解,都浓缩在了这几句歌谣里。
如果说地租是压在贫农身上的第一座大山,那么高利贷,就是一把更锋利的刀,在他们本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反复切割。当“禾头根下毛饭吃”成为常态,借贷便成了唯一的活路。而这条路,通向的不是生机,而是更深的深渊。
寻乌的高利贷,有两种主要形式,其残酷程度,足以让任何现代金融从业者瞠目结舌。
一种是“谷利”。贫农在青黄不接的三月,或是为了过年的十二月,不得不向地主或富农借谷。利息是“加五”,即借一石,半年后要还一石半。百分之五十的利息,已经足够骇人。但魔鬼藏在细节里,调查报告揭示了更可怕的复利盘剥:若第二期还不上,那么连本带利,就要按新的本金再“加五”计算。一个看似不大的债务雪球,就这样在短短一两年内,滚成一个足以压垮任何家庭的庞然大物。债主们手握着契约,掌握着贫农的命脉,他们的每一次催债,都像是死神敲响的门铃。
另一种,是“油利”,其剥削之恶劣,尤甚于谷利。在寻乌南半县,流行着一种叫“对加油”的借贷——借一斤,还两斤。为什么贫农不借钱、不借谷,要去借利息如此恐怖的油?调查报告一针见血地指出:因为地主富农的钱谷不肯轻易借出,他们要等到青黄不接时卖高价。而贫农急需的,不是油,是钱,是能换米下锅的钱!他们被迫借来高价的油,再立刻以低价卖掉,换取一点点救命的现金。这中间的差价和“对加”的利息,构成了双重盘剥。
我们可以想象一位农妇,在孩子饥饿的哭声中,提着家里唯一的油壶,卑微地走进地主家,借来一壶油。她甚至来不及闻油的香气,就要匆匆跑到集市上换成几文钱,再买回几升糙米。而到了还债的时候,她要还回去的是整整两壶油。这一借一还之间,被榨干的,又何止是油?那是她们的血,她们的泪,她们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
当土地的产出被地租夺走,当微薄的收入被高利贷吞噬,当一个家庭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绝路时,他们还能卖什么呢?
《寻乌调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碎的笔触,给出了答案:卖奶子(卖儿子)。
毛泽东在调查之初,也曾怀疑那些史书中“卖妻鬻子”的记载是否属实。但在寻乌,在与刘亮凡、李大顺等农民面对面的访谈中,他亲耳听到了、证实了这种“吃人”现象的存在,而且不是个例。
刘亮凡的家乡富福山,一个仅有三十七户人家的村子,就有五家卖掉了自己的儿子。李大顺,这位朴实的农民,亲眼在路上看到,一位父亲背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往广东平远方向一路哭着走去。因为卖到广东,价钱能高一些。一个奶子,可以卖到一百至两三百元不等。这笔钱,或许能暂时还清要命的债务,或许能让家里剩下的人多吃几顿饱饭。但这笔交易的代价,是父母撕心裂肺的痛哭,是家庭的破碎,是一个孩子从此未卜的命运。
调查报告中甚至附上了一张“过继帖”的格式,那冰冷的文字,将这场人间惨剧,固定成了一纸契约:“立过继帖人某某,今因家贫无奈,告借无门,人口嗷嗷,无力养育,情愿商请房族戚友将所生第几男过继于某宗兄为男,当得身价洋若干元……自过继之后,任凭养父教读婚配,倘有打骂等情,生父不得干涉。两方甘愿,并无勒迫……”
“两方甘愿”!在这四个字的背后,是怎样的绝望与无奈?“倘有打骂,生父不得干涉”,这又是怎样一种权利的彻底剥夺?这场交易,远非“过继”二字所能粉饰。它是一场赤裸裸的人口买卖,是一场在封建宗法与经济剥削双重压力下,将人彻底商品化的悲剧。
至此,旧社会“吃人”的本质,暴露无遗。地主吃掉了农民的劳动果实,高利贷者吃掉了农民的生存资本,而当这一切都被吃干抹净之后,这个制度,便开始直接吞噬他们的骨肉,他们的未来。债主们听闻谁家卖了儿子,便会立刻上门逼债,吼出那句振聋发聩的质问:“卖了奶子还不还我吗!” 这便是旧中国农村最真实的写照——一个巨大的、冷酷的、等级森严的“人肉筵席”。
《寻乌调查》,就是这份筵席最真实的菜单。它让我们明白,中国革命为何是历史的必然。因为它不是少数人的野心,而是在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被压迫、被剥削、被“吃”掉的贫农,为了活下去,为了做一个人,而发出的最原始、最愤怒的呐喊。他们的挣扎,最终汇成了足以颠覆整个旧世界的磅礴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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