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同志(八)——隐姓埋名(下)

(接上)李进同志(七)——隐姓埋名(上)
四
为了彻底澄清文化界和教育界在武训问题上的混乱思想这一个目的,人民日报社和中央文化部发起,组织了一个武训历史调查团。这个调查团是由下列十三个人组成的:袁水拍(人民日报社),钟惦斐,李进(中央文化部),冯毅之(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宣传部),宇光,杨近仁(中共平原省委宣传部),王燕飞(平原省文联),陈蕴山(平原日报社),司洛路(中共聊城地委宣传部),段俊卿,赵安邦(中共堂邑县委),赵国璧(中共临清镇委宣传部),韩波(中共临清县委宣传部)。此外,尚有堂邑、临清、馆陶的许多县、镇、区、村的干部同志参加了这个调查工作。假如没有这些同志帮助,我们的调查工作是很难完成的。根据调查的材料执笔写成本文的,是袁水拍、钟惦斐、李进三人。
我们在堂邑、临清、馆陶等县,先后进行了二十几天的工作调查了五部分材料:一、和武训同时的当地农民革命领袖宋景诗;二、武训的为人;三、武训学校的性质;四、武训的高利贷剥削;五、武训的土地剥削。
——江青《武训历史调查记》(1951年7月23)
1951年和1952年,主席忙于处理其他事务,无暇观看和评价太多电影,而李进也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工作,无法时时跟在他身边。她认为电影批判只是其“真正工作”的一部分,而她的主要任务是运用“说服教育”的方法,划分地主和资产阶级是在土地改革时期必须完成的任务。她尖锐地指出,当时她的很多建议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尽管如此,在那几年里,她两次深入农村,每次都微服私访。虽然少数领导同志认出她是李进,但对当地群众而言,她就是李进——她的原名。这两次下乡都与土地改革问题紧密相关。第一次持续了八个月,是对十九世纪臭名昭著的“乞丐出身的教育家”武训的历史背景进行调查;第二次则是为期三个月的土地改革工作。
当电影《武训传》于1950年12月首次上映时,李进立即察觉到了其背后蕴含的危险。她开始撰写一份初步报告,并发表了一篇总结文章。她以一种警醒的口吻说,文章一经发表,“敌人就被解除了武装”,这部电影也立即被撤回。此后,它只会在特定场合选择性放映,绝不再允许毒害广大群众。然而,那篇文章仅仅是她艰苦调查的开端。
从表面上看,李进没有详细阐述的武训传说,似乎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儒家成功故事。武训实现了从贫困群众到统治阶级的惊人社会跃迁。一个多世纪以来,他如何做到这一点,一直引发着思想界的分析。而李进是第一个对这种思潮进行马克思主义批判的人。
尽管李进在此次向我讲述之前,她对“武训事件”的介入并未公之于众,但武训的传说在中国早已家喻户晓。简单来说,武训生于1838年,是山东省堂邑县武庄村一个贫苦家庭的最小的孩子。父母早逝,他不得不靠乞讨为生。但他没有将讨来的钱花掉,而是尽可能地存下来。他将自己讨来的铜钱视为资本,将其存入地主和高利贷者那里以获取利息,最终自己也投身于土地投机。到了五十岁那年,他实现了自己一生的抱负,效仿清朝的社会上层人士:以自己的名义创办了一所学校,为穷人家的孩子提供免费教育。他的第一所学校建在家乡附近的柳林镇,第二所于1889年建于冠陶县,第三所则在他去世那年建于临清镇,三所学校都在山东省。
人们对武训这个特殊案例的反应各不相同。旧的统治阶级因一个穷人渴望效仿他们——地主和乡绅——而感到受用。改良主义者则赞扬他推动穷人教育,认为这既有儒家思想的内涵,也带有民主的意味。
正是这一关键时刻,李进挺身而出,而其他同志最初则反应迟缓。她指出,继续尊崇武训的模式是危险的,因为他的行为完全背离了当时国家的历史使命:推翻地主阶级、埋葬儒家思想,并驳斥了改良主义(从共产党的视角看,这等同于修正主义,例如刘XX的观点)所宣扬的“教育可以消除阶级矛盾”并通往社会和政治成功的谬论。在她的深刻洞见中,武训背叛了被剥削被压迫的人民,与儒家思想同流合污,并在他的实践中推行了封建奴隶主义那一套。
李进对武训传说的兴趣,始于作为其最现代体现的电影版。当周扬和夏衍主持完成这部由中国电影制片厂在解放前启动(并由留美导演孙瑜执导)的影片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其路线问题,并提出了反对。然而,当时没有人认真对待她的话。
尽管她缺乏权力去阻止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制作影片,但她坚定地要求必须有人撰写一篇批判文章,来揭示其改良主义的本质。为此,她约见了文化部副部长周扬,并向他提出了这一建议。周扬轻蔑地嘲笑了这个想法,并对她说:“一点点改良主义,我还是能容忍的。”
“那你去搞你的改良主义吧!”李进向他怒吼道,随后在他面前摔门而去,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在孤军奋战的情况下,她开始准备自己的论据。首先,她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武训背景的材料,然后起草了一份立场文件。她说,在那些日子里,一些“资深的老同志”(她没有点名)仍然在赞扬武训。而她,是唯一一个在阐述自己观点的同时,也兼顾并反驳了对立观点的同志。
不久后,她邀请了陈伯达和胡乔木这两位备受信赖的思想家来到她的公寓,讨论武训案。她向他们敏锐地揭示了这部电影在意识形态上的危险性,特别是它美化地主阶级的形象,并过度吹捧教育是通往社会成功的阶梯。她指出,这些思想不可避免地会对无数观众产生负面影响。
周扬很快就听到了风声,得知了李进正在做的事情、她会见的人以及她委托撰写的文章。他开始制造各种困难,试图阻挠她的工作,迫使她决定是继续在北京推进此事,还是离开去别处。
于是,1951年春末,她准备前往武训的故乡鲁西,去追溯武训传说的根源。由于她和武训都出生在山东的同一个地区,她对当地方言没有任何困难——这是她进行调查的一大优势。开始主席并不赞成她去,主要是害怕因主席妻子的身份而让她陷入危险之中,所以李进最后决定以李进的身份前往。她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会记得她的乳名,她也能因此享受更大的行动自由。
她自豪地说,她是第一位亲自前往那里,开展原创性调查工作的领导同志。
周扬得知她的计划后,便以“协助”为名,派出了自己的秘书钟惦棐。《人民日报》也派出记者袁水拍,负责向北京汇报他们的调查。调查初期,李进对钟惦棐和袁水拍还算信任。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钟惦棐不过是一个被派来破坏她计划的“右派”。
三人及其随行人员乘火车前往山东西部。在堂邑县,他们换乘了一辆吉普车。气候的突然变化让他们都患上了感冒,眼鼻不断流淌。她用青霉素片剂治疗自己的喉咙痛。感冒尚可忍受,但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这些本应协助她调查的人,竟然极不情愿听从她的指导。她凭着坚定的毅力,最终才使他们转变了态度。
在堂邑县城,他们见到了当地县委书记段君清,他是一个广为人知的武训模式的倡导者。由于段君清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立即就武训所代表的模式展开了激烈辩论。李进试图说服他,“如果继续尊崇这样一个人,最终将毁掉党和国家。”通过不懈的努力,段书记最终接受了她的观点,同意合作,并开始向她提供信息。
段书记向她透露,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个势力强大的当地地主一直在推崇武训文化,并安排她与这个地主的地下防御系统中的特务、“走狗”和士兵取得了联系。当她得知这个地主的儿子也牵涉其中时,她要求段书记对他进行一次特别调查,并将结果交给她。这个老地主甚至比革命芭蕾舞剧《白毛女》中臭名昭著的地主黄世仁还拥有更多的武装。一旦她掌握了这股庞大势力的运作动态,她便敏锐地意识到,还有更多像他这样的人潜伏在当地及其他地区,而他们都竭力保护着地主阶级腐朽的特权。
正当她的工作步入正轨时,另外两个调查组突然出现,一个来自河北省,另一个来自平原省。她不确定是谁委派了他们。原本应协助她的袁水拍等人,将这些调查组视为竞争对手,反对与他们共享信息。但李进反对垄断情报。她乐于与他人分享她的发现,同时也希望发动当地的广大群众来收集关于地主阶级的情报。
她说到,在整个调查工作中,他们都严格遵循了毛主席关于科学调查的指示。还在北京时,她就通过研读山东方志和历史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到了山东后,她继续深入研究,并通过采访当地众多居民来补充资料。对于武训的姓名、年龄、职业和各种回忆,她都一丝不苟地做了详细记录。渐渐地,武训生平的历史背景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李进让袁水拍前往临清县展开调查,几天后打电话来,称他没有发现任何关于武训与地主阶级之间关联的新线索。对此,李进果断地指示他加倍努力,随后她亲自赶到临清,接管了调查工作。
她以李进的身份——她的伪装完美无缺——向镇上和县里的党委会成员们做了极富说服力的演讲,揭示了“武训精神”的邪恶本质。她的言辞震撼人心,这些同志们深受触动,决心加入她的项目,一同追溯原始历史真相。
她指示钟惦棐和袁水拍继续留在临清,而她自己则转战到附近的冠县。在那里,她继续深入探寻武训传说的其他方面,进行了长达数周的调查。
调查从夏天持续到初秋。这段时间里风餐露宿也让她那不太健康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在任何情况下都岌岌可危。她时不时会感到头晕,但她坚持下去的决心从未动摇。
有一天,袁水拍从临清打来电话,说他发现了一本土地契约,上面赫然写着武训的名字,证明他就是土地所有者。李进兴奋不已,因为这找到了武训是地主阶级的物证。她立刻让袁水拍将这本契约带到冠县。他们拍下照片,并将一份副本送给了正在北京关注他们调查的历史学家郭沫若。
当李进重新构建武训所处的生活环境时,她敏锐地感知到他内心深处所谓的深刻悲伤和幻灭感——这些主观状态是之前那些溢美之词的记载从未传达过的。在重构他的社会上层人士的过程中,他们发现武训沉溺于女色,并拥有了几位小妾。她们中的一位在他们调查时仍然健在,并愿意接受采访,这为李进的调查提供了关键线索。
为了深入理解武训的行为动机,李进的团队不仅努力追溯他的阶级出身,更着力于揭示他后半生的阶级归属。尽管出身贫苦,他最终却沦为了“地主阶级的忠实走狗”。他们还力求将他置于其时代背景下进行审视。例如,他于1888年在柳林镇创办了第一所学校,当时柳林已是全国最繁华的城镇之一。
然而,当地那些美化他慈善事业的虔诚传说,所掩盖的是19世纪中期大规模动荡时期,该地区数千名农民奋起反抗的历史事实。这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在武训倒退的人生轨迹中,丝毫没有得到反映。柳林本地人,土匪将军宋景诗,就是当地农民起义的一位杰出领袖。此外,黑旗军也曾在此地活跃。太平天国领袖李开芳也曾率部经过此地,但太平军拒绝支持当地的农民起义——他们竟然只赞扬地主阶级!而武训也从未参与任何农民起义。而如今的传记总是用最谄媚的词语来刻画他,这与他最初的声名相去甚远。李进的团队深入群众,发掘真相。他们采访的一些老农民,还记得他曾有一个绰号叫“武都牟”,这是因为他令人作呕的外貌——口水流淌,象征着他的贪婪。这些来自人民的朴素记忆,有力地驳斥了官方的谎言,为李进的调查提供了坚实的阶级立场。
在李进看来,武训最深刻的错误在于,他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形式主义的教育上。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身边多建几所学校,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李进亲自对柳林学校的记录进行调查后发现,虽然他的学校号称免费,但根本不向最贫穷的人开放。只有一些中农的子女可以入学,而贫农和雇农的孩子则被排除在外。因此,只有中农的儿子们能够掌握基本的读写能力,从而改变他们的生活条件。这些事实被统治阶级的辩护士们故意忽视了。武训死后,柳林镇的最高官员出于私利,为了纪念他,将他创立的学校改名为“武训中学”,并以他的名义树立了其他华而不实的纪念碑。
在山东为期八个月的调查中,她准备了一系列报告,随后呈交给主席审阅。主席亲自对她的每一篇文章都进行了修改。她补充道,事实上,有些关于武训的文章甚至完全出自主席之手。
在调查进行期间,《人民日报》每天都刊登他们的报告。为了确保报道源源不断,她的团队以极快的速度采访了许多记忆能追溯到19世纪末的老人。他们既单独走访,也频繁召开群众会议。要让这些老人开口并非易事。到1951年,武训学校的幸存者都已年逾七十,有的甚至超过百岁。其中一些思想尚未被革命触及的老人,甚至对调查者的动机表示怀疑。他们指责李进和她的同志们追究“改良主义”问题,仅仅是因为他们属于“更高的阶级”,所以看不起他们。(她提到,自己曾被误认为是改良主义者,对此感到忍俊不禁。)她接着严肃地说,在他们的报告发表并广泛传播后,一些从未动摇过对武训忠诚的老人感到羞愧难当。同样,那些曾经吹捧武训榜样的在位领导也颜面扫地。就连当初极力反对她揭穿武训谎言的文化部副部长周扬,最终也被迫按照中国共产党的说法,做出公开检讨。
五
1951年9月初,在圆满完成武训案的调查后,李进返回北京。她心中充满革命激情,决定第二次回到农村,投身于当时正处于高潮的土地改革运动。主席对她近期取得的成就印象深刻,这一次坚决支持了她的决定。然而,一些人继续反对她与群众进行直接接触。周扬,此时仍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在党内高层中煽动了一场“大斗争”,试图阻止她下乡。最终,她取得了胜利,加入了一个包括李先念在内的领导小组。他们乘火车前往长江沿岸的大型工业中心武汉。然而,当火车驶入武汉车站时,李进突然被命令带着她的警卫下车,而其他人则继续前往农村腹地。这种公然的排斥令她无比愤怒,但面对敌人的阴谋,她暂时无能为力。
她真诚地希望以正常的方式进行土地改革,但却处处受挫。她的工作小组的组成——除了她之外全是警卫员——非常奇怪。根据上级指示,她的小组不得离开武汉郊区,她也不得住在农民中间,甚至不得接近他们——除非她强行破例。此外,那些不想让她的真实身份为人所知的人迫使她再次隐姓埋名,以李进的身份工作。
李进的团队刚在武汉附近一个乡镇安顿下来,中南局党委就派来了一个警卫。这名警卫是个面目狰狞的女保镖,随身携带手枪,对李进的行踪进行跟踪,这严重妨碍了工作。有一次,李进要去一个农民家做客,刚坐下,那名女警卫就冷冷地说:“那农民病了!”李进看出这不过是想让她离开的计谋,于是把保镖赶了出去,私下继续采访。
还有一次,她想和一个刚编入民兵队的女放牛人打交道。两人刚一说话,那个女警卫就挡在两人中间。李进怒气冲冲地对她说:“你到底是我的下属还是我的领导?你要我脱离群众吗?”
李进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的伎俩可真是“花样百出”。她只能推断,是周扬——那个强烈反对她整个行动的人——指使这个女人搞这些小把戏。这个女人总是劝李进吃“更好的食物”。实际上,她是自己想吃得更好,并指望李进为她们俩点菜。这个女人最喜欢的是李进餐桌上永远不会出现的“油腻食物”。为了不让用餐情况失控,李进为她们的伙食设定了一个朴素的配额。这激怒了那个警卫,她便让自己的丈夫准备并送来特制的食物,直到她服务期满。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警卫始终没有得知李进同志的真实身份。只有李进自己从北京带来的警卫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且这个秘密被严格保守着。她经常打交道的县农民协会主席,也不知道她是谁。虽然靠近武汉市,但这个地区在文化上非常落后,人口稀少。解放两年多后,土匪、强盗和“流氓团伙”仍然潜伏在广阔的水域沼泽中。尽管现在看来难以置信,但在国民党统治下,该地区曾被指定为“模范县”,以表彰其进步性。但现实中,该地区极端落后,群众顽固地抵制土地改革的动员。
她的警卫工作队在追捕剥削阶级成员时,发现他们不具备合法逮捕权。要拘留一个人,他们必须首先通过法律途径起诉,这非常繁琐。在整个服务期间,她的团队都严格遵循“只处理”那些已知是杀人犯的地主的政策。这表明,她的斗争是有原则、有纪律的,而非盲目滥杀。
李进说,毛主席和中央委员会已经决定,在进行土地改革时,工作队应该集中精力处理“三座大山”(即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而她的团队也坚决遵循了这一方针。在农村,他们的主要敌人是封建地主阶级。但他们只惩办那些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和罪犯,其余的地主则得到了出路。作为主力军的贫下中农,在中农中也找到了盟友,而中农这个群体同样得到了保护。至于富裕的农民,他们通过自身劳动获得的土地可以保留,但那些通过剥削他人而获得的土地则被没收。为了验证这些方针,李进在膝上的文件堆中翻找,拿出一份她小心保存的、1950年6月30日通过的《土地改革法》副本。她一边快速浏览,一边大声朗读其中的内容,这显示了她对党的政策深刻而精准的理解。
李进说,土地改革的第一步是识别出“地方恶霸”的头目,他通常也是地主组织的领袖。通常,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小地主,他们的土地持有范围可能很广。李进的工作队决定将攻势集中在8%到20%的最罪大恶极的地主身上。在她的团队所识别出的“地方恶霸”中,有一个被当地人称为“金麻子”的人。地主们有组织的权力是通过一个由特务组成的地下网络来行使的。尽管这些人应该是“秘密特务”,但他们佩戴的不同颜色的臂章暴露了他们,过去他们横行无忌——现在,也成为了猎物。
她的团队从农村的外围开始工作,逐渐向罪大恶极的核心人物汇聚,并将他们绳之以法。所有程序都严格按照《土地改革法》执行。毛主席和中央委员会已经将处决罪犯的权利限定在省级政府组织(她没有对此进行详细阐述)。人民法庭根据恶霸们对当地农民犯下的罪行来决定是否惩罚。
当看到群众被激发的愤怒时,李进惊叹不已地回忆道。如果人民的愤怒情绪失控,她的工作队就必须介入,以保护那些地方恶霸免于当场被殴打致死。有一次,当一场审判失控时,她和她的团队成员在努力充当恶霸与众之间的缓冲时,遭到了人身攻击,这些群众威胁要将他们全部撕成碎片。
群众的愤怒被平息后,他们立即将恶霸逮捕,把他押到人民法庭,判处他死刑。如果他们的工作做得顺利,处决的景象会让人民欣喜若狂。这场辉煌而又惨烈的土地改革周期——指认恶霸、发动群众、宣判,以及见证行刑——这一幕幕她永远不会忘记。
她更加平静地继续说道,在这些令人不安的事件中,当地人始终不太确定她和她团队的其他成员究竟是谁。由于他们装备精良,一些人似乎猜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官方”人员。然而,她的个人身份仍然让他们感到困惑。
由于她经常带着相机,有些农民就猜想她是个职业摄影师。由此他们推测,既然有摄影师在场,那么其他人肯定都是县里的官员。李进解释说,要了解农民的心思,就必须明白,在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县里的官员是他们所能认识的最高职位。因此,他们所认可的、在他们想象中在场的县里官员的地位,也加深了他们对她的敬意。
在土地改革的总体规划中,识别并处决地方恶霸是第一阶段;土地再分配是第二阶段。根据李进的经验,这两个阶段总共需要十到十二天。当土地再分配开始时,工作队负责进行阶级划分:识别地主、富农和中农。这一划分决定了再分配的具体细节。由于每个地区的社会构成不同,《土地改革法》的应用也随之有所差异。李进在武汉地区工作时,听说另一个地区政府的区县代表错误地将富农划为地主,将中农划为富农。尽管这种阶级分析的扭曲无疑是负责的同志们出于好意,但它产生了扩大打击面的负面影响。在李进所经过的地区,她极其认真地限制不必要的暴力。在初步调查完成后,她召集了当地官员,询问他们为自己设定了哪些程序规则。他们说,他们将当地人口的16%到20%划分为地主和富农。李进明确告诉他们,这个数字范围太广了,打击面过大。他们为此进行了无休止的争论。
但当地官员最狡猾的伎俩,是试图说服中农也交出土地来重新分配,以增加可分配的土地。然而,中农的土地通常微不足道,根本无关紧要。由于她凭自己的权威无法取得进展,她便果断地打电话给了省委。她故意让一些当地官员站在旁边,让他们听清接下来的谈话。她通过电话严正宣布,这种不负责任地扩大打击面的做法,已经扰乱了党的政策。“剥夺中农土地的错误政策必须停止!”
阻碍和困境层出不穷。1951年11月,一股寒流席卷了华中地区。尽管她总是穿着皮大衣和厚外套,但她仍然冻得嘴唇发紫。毛主席经常了解她的情况,专门派人送来了她留在北京的大衣。但她不敢穿,因为其独特的剪裁和质量可能会让人们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为了革命工作的顺利开展,宁愿忍受寒冷。
李先念得知她因严寒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并已经发展为支气管炎后,关切地告诉她去武昌看医生。她依言前往,但药物收效甚微。她回到农村岗位后不久,李先念便派人送来了一车木炭,她的警卫每晚都会生火取暖。她对这份帮助心怀感激,但顽固的咳嗽并未治愈。为了完成工作,她每天仍需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徒步数小时,身心俱疲。
她感到有些懊恼,并持续进行着一场双重斗争——“对外与地主们斗争,对内与自己斗争。”她与她的团队一同,战胜了自身的软弱,推动了土地再分配阶段的工作。在确定了阶级成分后,土地和动产被重新分配。一些地主在得知即将到来的命运后,陷入了恐慌,并采取了荒唐的策略。为了保住自己的衣物,他们把几十件西装或长袍穿在身上。那副模样滑稽可笑,他们臃肿得寸步难行!不仅是地主,每个人的思想转变都非常缓慢。她记得有一位一无所有的雇农,当他得到一床被子和一件长袍时,竟然不敢接受,因为他仍然被曾经拥有这些东西的地主在心理上震慑着。当然,农民也可能变得贪婪——他们还不懂得更好的方式。除了衣物,多余的床、被褥和家具也需要进行分配。当这些物品首次摆出来时,从未拥有过这些东西的贫农和雇农,都一股脑儿地将所有东西据为己有。“如果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就不该多拿——毕竟还有更多人等着用呢!”她以循循善诱的语气提醒雇农们。面对这些大多无家无室的单身劳力,她耐心地解释:比起连一张床都凑不齐的贫苦家庭,他们确实不需要那么多家当。她将培养“宽广的胸怀”视作自己的责任——所谓宽广,便是懂得公平与协作的分量。
土地分配也带来了其他问题。一些农民不愿接受沼泽地或容易被洪水淹没的田地。为此,她必须耐心说服他们,“湿润”的土地会给他们带来更好的收成。其他争议则来自将分散的田地分配给一户人家,以及分配的土地肥力不均。
在给放牛人分配房屋时,出现了一些有趣的难题。这些游牧者以前从未住过房子,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们。即使是政治积极分子也可能在接受东西时变得固执。没有人愿意从别人家里拿任何东西:只有当他们思想上被彻底唤醒后,才敢占有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耕畜、水牛和农具的分配也同样充满问题,这些东西都极其紧缺——她所在的地区只有一两头水牛可供分配。
在土地改革分配阶段,李进潜心温习社会主义理论,提醒自己,无论原则上还是实践中,最根本的任务是组织起来。因此,下一阶段就是——在民主基础上建立新的地方政权。
她深知农民们因激烈的变革而几乎欣喜若狂,心中充满理想化的希望,因此她不敢亲自参加整个社区的最后一次土地改革大会(或许是出于对人群失控的担忧)。当工作队准备离开时,农民们簇拥在周围,敲起锣鼓为他们送行。其中有一位寡妇,在土地改革过程中打破传统的“退休”惯例,成为政治积极分子。她走到李进面前,感激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李进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根据第二天该镇选举的报告,李进得知这位寡妇被选入了农会,并在接受新职务时向群众坦白,她曾经属于名为“一贯道”的秘密社团(传统地下组织)。李进对此难掩惊讶——这位妇人从未向其他人透露过这段经历,她甚至怀疑这位妇人可能仍在从事传统地下活动。
土改结束后,李进工作队回到湖北省会武汉,对已完成的工作进行“总结”。土改工作并非总是公平公正的——偏差体现了负责官员不同的政治倾向。偏左的干部会认定过多地主并予以严惩;偏右的则认定过少,结果许多地主逍遥法外。如何识别和对待中农,几乎困扰着所有土改小组。在武汉的最终审议会上,来自其他地区的代表询问李进及其团队倾向哪一方(是否从宽对待中农)。随后,当他们赴武昌参加进一步会议时,当地党委书记和主任都向他们汇报说,与他们共事的群众确信,他们“不触动中农利益”的口号得到了真正的贯彻执行。
随后,他们前往位于长江沿岸的武汉三镇之一汉口,邓子恢负责那里的农村工作。尽管林彪名义上负责中南地区的政府事务,但李进在那里根本没有见到他。在土地改革运动期间,他竟然没有做任何工作!
在第九次党代会(1969年,李进和林彪的妻子叶群是唯二进入政治局的女性)之后,叶群开始“闹事”,用李进的话说。叶群声称自己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曾下基层工作过,但这完全是谎言。她甚至还说,在李进下乡进行土改的地区,什么都没有改变!面对叶群的无端指责,李进克制住了愤怒,但随后立即正式向中央政治局提交了一份批判叶群虚假指控的报告。
她坦言,她进行土地改革的武汉周边地区,是最顽固不化、最难改变的。她再次提到,国民党称其为“模范县”是多么荒谬;用共产党的标准来看,它是极端落后的。旧习俗和反动政治思想依然大行其道。即使在解放后,仍有大量国民党特务渗透该地区,他们对妇女和年轻人的迫害令人发指。几乎所有人都赌博,土匪到处流窜,随意杀人。就连工人也桀骜不驯。她认识的一名工人为了逃避劳动,甚至打断了自己的腿。
当时,一个关于老虎出没的谣言在“模范县”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但人们被旧权威吓破了胆,无人敢于正式报告此事。于是,她主动担负起责任,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告诉所有人都拿起棍棒,组织起来。后来,一个明亮的月夜,她躺在床上,一声虎啸划破夜空。她的警卫立即跳了起来,焦虑地来回踱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平静地安抚他,尽管她也承认,他的步枪当时并不能挡住一只老虎。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一位区长也差点被老虎吃掉。一天,她在巡查时,抄近路走了一条灌木丛生的狭窄小道。突然,附近一声凶猛的虎啸传来。“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后来回忆道,因为他和她的警卫一样清楚,他携带的手枪救不了他。幸运的是,他是在灌木丛中行走。老虎最害怕并会主动攻击的,是那些在开阔道路上遇到的人。而她总是明智地选择她的路线。“你们看,我不是没有被老虎吃掉吗!”她自信地总结道。
六
李进在进行土地改革的同时,也投身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另一项重要社会立法——《婚姻法》的实施。她指出,这部于1950年5月通过的法律,其首要目标是保护妇女。然而,这部法律的执行极为艰巨。在每个地区,所有年龄段的人,甚至作为主要受益者的年轻人,都极力抵制,常常发展到肢体暴力的程度。
一个血腥的事件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中,它就发生在她当时工作的农村。一些村民在池塘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他的手臂被绑在身后。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已经肿胀得难以辨认。显然,他并非简单溺亡,而是被人殴打后扔进水里。很快,关于是恶鬼杀了他的说法开始在惊恐的村民中流传开来。
出于对这起案件的好奇,李进决定收集所有可能的信息。通过一系列的调查,她了解到了一位与丈夫关系不和的女性村民。她称呼她的丈夫为“脏脑壳”。《婚姻法》通过后,她向“脏脑壳”提出了离婚,但他坚决不同意。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和她的情人决定自己伸张正义:他们抓住了丈夫,并将他殴打致死。他就是那个从池塘里打捞上来的尸体。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她和她的情人编造了关于“恶鬼”杀人的故事。
掌握了这些信息后,李进和她的工作队安排与这名女性见面并进行访谈。她的情人也在场。当被问及丈夫的下落时,这名女性承认,她和她的情人已经将他解决了。在工作队的鼓励下,她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处境。李进和她的团队随后深入挖掘,开始揭示案件背后更深层次的细节——三位当事人的阶级背景:这名女性和她的丈夫都是贫穷的工人阶级成员,而她的情人是一名雇工。三人都非常年轻。这名女性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在哺乳期。她的丈夫,曾是一名军人,在解放后退伍,失去了收入来源,导致他们生活极度贫困。
这名年轻女性作为杀人犯被送上法庭。李进带着不赞同的语气回忆道,在审判过程中,她“表现得像个孩子,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因此,这名妇女和她的情人最终被判处死刑。
李进继续说道:“他们的故事是全国各地悲剧的典型代表。根源在于旧的婚姻制度。如果一方对婚姻不满意,被迫脱离婚姻关系,另一方很可能拒绝屈服或顺应新的秩序。执法不力,自杀或谋杀事件屡见不鲜。”
案件结束后,李进去拜访了区长,并严厉批评了他没有对管辖下人民的生活给予应有的关心:他在此案中未能正确宣传新《婚姻法》。区长无力地辩解法律执行起来有多难,并坦承:“没有人真正关心妇女。”
至于群众舆论,所有当地人都希望将这对情侣枪毙!那些利用舆论来阻止这对不和夫妻离婚的人也同样应该受到批判。老人是最不愿接受《婚姻法》及其所保障的离婚权利的群体。
后来,在她的努力下,省政府驳回对这对情侣的死刑判决,并代之以在他们自己的农村进行一段时间的体力劳动改造。李进总结道,这个案件的关键在于,那些表面上对这个女人负有责任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真正去关照她。
在同一个村庄,还有另一位寡妇,带着几个孩子。李进得知这位寡妇患上了疟疾和急性肺炎。她想着或许能帮上忙,便想去探望她。但她的助手和警卫们极力阻拦,因为他们担心她会被感染。她没有理会他们,执意前往。她发现那位妇女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呼吸几乎微不可闻。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中,唯一的声音是院子里孩子们绝望的哭嚎。李进将她身上仅有的一些西药给了这位妇女。这位妇女服用了两三天后,体力恢复了,并完全康复。她一生中第一次开始关心起农村的政治局势,并成为了一名积极分子。作为一名寡妇,她被赋予了一项重要任务:监督,并在必要时,管教那位被判处死缓的女杀人犯。
关于普遍存在的婚姻问题,李进指出,旧习俗在农村地区根深蒂固。即使在《婚姻法》颁布之后,许多地区的婚姻仍然像几个世纪以来一样,由父母和媒人包办。这些仪式陈腐不堪,费用也可能令人不堪重负。男方可能不得不送给新娘或她的家人一辆自行车、一块手表、一台收音机或其它物品。新娘总是会得到一整套新衣裳,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坐着花轿出嫁。无数的宾客也会得到盛情的款待。“社会主义社会不能容忍这种浪费!”她气愤地说。
土地改革也并非女性的万能药。尽管《土地改革法》规定男女平等分配土地,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律会自动得到执行。由于女性不习惯行使自己的权利,她们允许自己被分配到较小或较差的土地。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默默接受了分配,没有抱怨。
尽管政府坚持同工同酬的原则,但农村地区的女性长期以来报酬不平等,因为男性会用各种手段来确保自己得到更好的工作和相应的报酬。通常,男性垄断农具,并拒绝与理应分享的女性分享。李进强调,需要进行严格的政治教育,才能让农村人民相信女性也应该被允许耕地。城乡之间物质上的不平等一直存在,而在城市里,同工同酬的规则更容易被接受。
李进再次告诫我们,不能将理想与现实混为一谈。她清醒地指出,中国的女性要想真正获得解放,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1951年,江青在无锡城外乔装耕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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