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的日记，表现了知识分子批评精神的“懒惰”

一

方方的日记早已成为一种现象。

这种现象有点意思，我觉得有助于分析我们舆论场的特点，以及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

说实话，最开始我看到朋友圈有人转发她的日记时，觉得很平常。纯粹是因为看过她一点文学作品，就点开看了看她的日记，看了几篇，觉得她就是呆在家里浏览一点网络信息之后的随感，比较凌乱随意，很普通，看不到什么系统的批评和分析，也没有深度的追问和批判，更没有什么切身的深入观察和第一手资料。和我们自己在网上随意浏览所看到信息的差不多。

所以我并不在意。

过了一阵突然发现她红了，差不多成了一个“网红”，成了一种现象，朋友圈里也有了她的拥泵，会转载她每天的日记，而且情绪很浓烈，已经有了某种对抗意识。我又点开看了几篇，发现方方的日记点击量已经很高，每一篇都是十万加。她似乎成了某种代表和符号。

我觉得很有意思，试分析如下：

一，她的走红是一种“明星效应”。如果是一般人乃至一般的没名气的作家来写这个日记，大概点击量最多几千。因为她是著名作家、前任作协主席，所以自然能够产生聚焦效应，某种姿态被放大了，跟风关注者很多。我看到另外几个名气不大的诗人、作家写的日记，影响力就小得多，没什么人关注。

二，她的写作风格是朴素、直率的。就是网上浏览一点信息、朋友圈里传来的一点资讯，然后加以简单的评论。点评以批评为主，也就是找点碴。这种朴素的大白话，好处是明白易懂，大众都能接受;坏处是随意点染，凌乱肤浅，都不用看，大致就知道她会讲什么，得不到新的见识和启发。

三，她的直率背后有一种简单的正义感。这种正义感因为是朴素直率的，所以简洁明了，分明得很，有自己的偏向性。但如果放入更复杂的情景中去分析，这种简明的正义感恐怕会遭遇很多困境，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大马路上一个大妈，在点评时政或者抨击着什么，是很感性、有自己的偏向的。

四，她的倾向性很微妙。细读方方日记，其实会发现立场决定了视野，她的阅读视野很有选择性(或局限性)，在某种程度上她拒绝对自己构成挑战的信息。比如她一直在用李文亮做文章，但对网上早已有的某些李文亮事件的基本事实，完全忽视，拒绝审视。这削弱了她真正的批判力度。

二

接着，再分析一下我们的舆论场：

一、舆论场中，姿态很重要。一种姿态做好了，就能成为符号。方方的姿态简洁朴素，就是尽量找出一点问题，加以推测和批评，集中在负面。我们会发现，这种批评的方式虽然简陋，但迅速成为舆论场中的倾向性符号。于是，很多网络写手动不动就哀嚎中国作家都死光光了，只剩下一个方方在战斗，一个姓王的具说是著名的中学教师，写了一篇雷人的《百万作家齐无语，更无一人是方方》，彰显出对文坛的极端无知。

注意，我说的是姿态和倾向很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姿态，越是复杂深入的姿态和批评，就越难以被化约为某种符号，就越难以被网络潮流所征用。鲁迅、韩少功、张承志、北岛、乔姆斯基等之所以难以被化约征用，就在于此。方方被化约，真正的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能集合成某种倾向。

二，舆论场中，有两极分裂的意味。某些微信号非常关注的正面，某些微信号非常关注反面。但都能被简化，将复杂事物简化，成为某种引领性的潮流。

三，舆论场中，很看重批评话语的正义性，并迅速形成某种绝对性的拥护或崇拜。人们非常简单的认为批评者自身就肯定是正义的、公正的、高尚的，就是什么“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这两句话已成滥调)。因此，看到几篇批判方方的文章，有的委婉，有的激烈，但基本被迅速团灭。因为，在舆论场中，方方占据了大众视野中某个正义的位置。这个位置不能被反思。再加之方方被删帖，更加剧了这种倾向。

四，舆论场中，人们拥护的，往往都是自己的投影。据我看，方方的拥护者有三类：一类是疫情中受伤的、或者旁观的部分群众。二类是本来对政府有意见的人，甚至是反对者;三类是自诩为有独立批评精神的知识分子、作家、学者一类的。在我的朋友圈中，转发方方日记的，基本上是第三类人，普通民众反而很少关注。

一些普通朋友甚至问我：方方是谁啊?

正是因为方方在舆论场中被当作知识分子和作家的批评精神的代表，并且被某些知识分子化约和征用，我们才会深深发觉中国知识分子批评精神的“懒惰”：

一，视野浅隘。基本上一个人拥有某种道德姿态的制高点，就是单向度的批评一下政府。此外，更多的话题、问题，更多的分析和思考，是空缺的，更罕见某种国际性的批评视野和关怀。

二，思维简化。基本上就是普通人批评或骂街的心绪和思维。很多人要标榜常识(方方也标榜)。常识当然是好事，但如果只有所谓的大街上的常识的水平，那还需要方方这样的著名作家干嘛呢?

三，无自主性。基本上被舆论带着走，包括对于“批评”的理解和思考。舆论能塑造人的倾向和思维、情感和理智。

方方毕竟是著名作家，文笔好，很善于提炼某些常识，看她的标题，都很好，都能很巧妙的踩中所谓的常识的“痛点”，“集体的沉默”、“个体的记录”、“美好的汉语词汇就这样被糟蹋”等等。但仔细去追问，会发现她仅仅是踩到一个表面的点，此后就没有了。

这恰恰是我们读方方日记时感到纠结的地方。一方面觉得她有朴素直接的有点和某种正义感，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过于取巧了，这种取巧使她集中批评了某些内部的负面，获得很多赞许、荣誉和删帖，但却放弃了某种更为坚实的批判和关怀，这背后，有很多的偶然，也有姿态。相对于很多更为深沉的作家，她的走红，暴露了思想上的懒惰。

三

很多网上的批评者，动不动喜欢用乔姆斯基的例子，来说明伟大的批评者就是伟大的爱国者。问题在于：持这种说法的人基本都是没看过乔姆斯基的书的人。他们不会理解乔姆斯基为什么批判美国?站在什么立场批判美国?站在哪种结构性的视野下来批判美国所主导的世界体系?

不，恰恰相反，这些人在观点上很多时候是与乔姆斯基相反的。他们恐怕无法理解乔姆斯基的左翼的、混合了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等思想的、全球性的批判视野。

在我们的知识圈里，乔姆斯基是个对立面。他们可能还无法感受乔姆斯基的正义和锋利。当乔姆斯基说出每个美国总统都应当被当作战犯接受审判时，他们会觉得乔姆斯基疯了。

乔姆斯基在我们这里，被简化成了一个国家的对立者，还硬生生让他因此“伟大”。这是牛头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我们文坛其实也有乔姆斯基一类的人物，虽然极少，也不被公众关注。大众只能接收到方方的光环。大众本如此，很平常。但很多知识分子也只能停留在这个层面，就不免让人觉得知识分子批评精神的萎缩和懒惰了。我们要指出，这种懒惰是自己造成的。不要老怪一个外在的东西，那个东西真正能限制你的，很少。

最后从乔姆斯基的书里抄一段我很感动的话吧：

“为了争取自由而开展的斗争永无终结。第三世界的人民需要我们的同情性理解，更需要我们的帮助。通过在美国内部搞破坏，我们能够为他们提供一线生机。他们能否成功地反抗强加于他们的残忍暴行，主要取决于我们在美国国内采取的行动。

他们展现出来的勇气相当惊人。我个人有幸——真正的“三生有幸”——在东南亚、中美洲和被占领的约旦西岸亲眼目睹了这种勇气。那是诚挚感人和鼓舞人心的经历，永远使我想到卢梭以轻蔑的言辞对欧洲人的评议。”(见《世界秩序的秘密》一书，季广茂译)

我们的批评思潮，往往懒惰到局限在某一个单纯的安全的批判之地，获得某种“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虚幻安慰，与所谓的常识、大众和媒体相互助推，融洽一体。这个位置如此的安全和高尚。而乔姆斯基式的挑战美国“常识”、与大众和媒体反复抗争的真正批评者，却很罕见。

我们丧失了对乔姆斯基的理解能力，也无法展现出他的立足本土而又深入世界体系、不断发声、不断实践的关怀视野。我们也不能获得一个对自己的批评的反思能力。

我们只能收获大街上一个大妈的常识，我们是常识的苟合者，而非挑战者。

这是我在读方方日记时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