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西兰清真寺枪击案:六个理解视角
3月15日,位于纽西兰基督城中心地区的努尔清真寺(Al Noor Mosque)及郊区的林伍德伊斯兰中心(Linwood Islamic Centre)遭遇袭击。28岁的澳洲籍枪手持自动武器闯入清真寺向人群开枪扫射,造成50人死亡、50人受伤。事发之后,该国总理阿尔登(Jacinda Ardern)称这是纽西兰「最黑暗的一日」,并且随即颁布新法,加强枪枝管制。本文试图提供一些切入角度,理解这起纽西兰历史上最严重的袭击事件。

大规模枪杀案后一周,基督城努尔清真寺外的祷告民众。(图片来源:Sanka Vidanagama/Rex/Shutterstock)
一、「孤狼」叙事的局限
事发之后,《华尔街日报》以及许多媒体随即宣称:凶手塔兰特(Brenton Tarrant)的攻击,背后没有组织团体的积极支持,属于「孤狼」式(lone wolf)的袭击,这样的叙事,暗示了3月15日的悲剧,是一种可能发生在任何时间、地点、出于各种理由的疯狂行为。以「孤狼」此词描述或理解基督城恐攻,我们将无法掌握事件发生的历史、政治与社会背景,同时也排除了凶手属于某种更广泛「运动」的可能性。
芝加哥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比劳(Kathleen Belew)将基督城恐攻视为一场「跨国运动」,其目标是「煽动种族战争」,攻击纽西兰则是该运动发起的一连串暴力事件中的一环。
除了「反移民」、「伊斯兰恐惧症」的因素,比劳认为,如果将基督城恐攻放置于更广泛的「白人力量」运动(White Power)中,便会发现:包括去年(2018)10月美国匹兹堡「生命树」犹太会堂枪击案,以及今年2月美国海岸防卫队中尉袭击国会未遂...,其实是一系列相关的暴力浪潮,而非孤立的「反犹太」、「反移民」个别事件,或是出于其他政治动机的攻击。
比劳指出,从凶手长达74页的宣言、社群媒体的贴文,以及写在枪枝上头的讯息——包括其他犯下种族相关杀人案件的凶手名称,以及象征《十四字箴言》的数字「14」,都透露塔兰特的意识形态座落于「白人力量」(White Power)运动中。
「We must secure the existence of our people and a future for white children.」(我们应该保护我们民族的存亡以及给白人孩子的未来。)
白人至上主义者「最重要的理论家」大卫·蓝恩(David Lane),于1980年代服刑期间,提出上述的《十四字箴言》,后来成为白人力量运动的核心思想。这股对于种族灭绝的畏惧也成为运动的趋力。蓝恩是白人力量恐怖组织「秩序」(Order)的成员,该组织暗杀敌人,攻击基础建设,藉此煽动种族战争,此外也抢劫运钞车,为全美各地相同组织提供资金。蓝恩最终遭判刑190年,2007年于狱中去世。
在许多社会议题上,白人力量运动者与其他保守势力的观点一致,但是对他们而言,这些议题最终都与「种族灭绝」密切相关:他们反对不同种族联姻、堕胎、同志运动,因为这会降低白人的生育率;他们反对移民,因为担心自己将被「占领」;白人至上运动家认为每个白人女性应该生育3个孩童,避免种族灭绝。
白人力量运动具有深刻的跨国性,彼此相互影响并支援。例如澳洲与纽西兰的成员,可以阅读美国白人力量的报纸,由蓝恩创办的白人力量组织「Wotansvolk」在全球41个国家都有代表。誓言对非白人族群发起「种族圣战」的「造物者世界教会」(World Church of the Creator),在挪威、南非、加拿大以及纽西兰都有分会。
比劳指出,对于白人力量运动而言,大规模平民伤亡并非目标,而是为了唤醒白人大众意识到移民对于白人种族的威胁,并且利用暴力激起世界各地的白人发动种族战争。一如塔兰特于宣言中表示:自己希望攻击将导致枪枝政策的紧缩,藉此激起美国右翼掀起进一步的冲突。
将塔兰特的攻击视为某种具有政治目的的行动,并与其他暴力事件连结,有助于我们理解类似的攻击事件。

枪手塔兰特于基督城恐攻前夕,将弹匣照片上传至社群网站。其中Alexandre Bissonnette是2017年加拿大魁北克清真寺枪击案的凶手,他杀害了6名正在祷告的民众。
二、「恐怖主义」蕴含的双重标准
若说右翼袭击者时常仅被视为「异类」、「孤狼」,而非更广大运动的一员,或是象征整体社会的种族歧视,穆斯林社群在类似的攻击事件后,往往沦为「恐怖主义」的头号嫌疑犯,甚至被要求「清理门户」。
英国巴斯大学政治学高级讲师蒙登(Aurelien Mondon)与东伦敦大学犯罪学高级讲师云顿(Aaron Winter)撰文指出了「恐怖攻击」的双重标准:
当涉及袭击者是穆斯林、或是以伊斯兰为名的攻击事件时,政治人物与媒体通常自动认定这是恐怖主义,而穆斯林集体往往沦为嫌疑人。但是当白人(而且以白人之名)带着清楚且明确的恐怖攻击意图执行右翼袭击时,(他们)却持续被个别化、病态化,仅仅被呈现为「疯狂的行为」或是「不良的个体」。在基督城案例中,即便这位右翼恐怖份子留下宣言,清楚指出自己的思想来源,还是被形容成一位「在学校因为肥胖而被欺凌」的「大规模杀手」。
三、谁是真正的恐怖份子?
当然,将「穆斯林」自动等同「恐怖份子」的谬论,根本经不起检验。「铸造新闻」(MintPress News)记者韦伯(Whitney Webb)提出数据反驳:九一一事件发生的2001年至2013年间,死于本土或境外恐怖主义攻击的美国人共计3,380名,其中包括九一一攻击与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本土恐攻。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将九一一事件排除在外,死亡人数约剩400人,然而造成这些大规模死伤的凶手,「绝大部分并非穆斯林」。
另一方面,根据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社会责任医师协会」(Physicians for Social Responsibility )于2015年发表的报告,九一一事件后的十年间,美国于伊拉克、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主导的「反恐战争」,至少已造成130万人死亡。大量的穆斯林因为美国在中东与北非展开的战争死亡,但是大规模死伤所得到的媒体报导或关注却不成比例,韦伯直言西方制造伊斯兰恐惧症的氛围,同时舒缓了入侵者(美国)对于(发生在穆斯林国家的)大规模杀害的不安。

美军与阿富汗安全部队于洛加尔省巡逻。(图片来源:Omar Sobhani/Reuters)
四、针对穆斯林的仇恨犯罪 媒体难辞其咎
基督城恐攻后,总部位于卡达的「半岛电视台」质问:媒体是否助长了导致纽西兰悲剧的仇恨?并将矛头指向掌握五间澳洲报业的媒体钜亨梅铎(Rupert Murdoch)。
半岛电视台引述澳洲伊斯兰媒体公司「路径新闻网」(OnePath Network)的统计,2017年梅铎旗下的五份报纸,生产近3,000则提及伊斯兰与穆斯林的新闻,当中包含「暴力」、「恐怖主义」、「激进」等字眼。
对于结果,路径新闻网创办人暨执行长玛札尼(Malaz Majanni)表示:
2017年,每两天就会有一则关于穆斯林的负面新闻出现在头版,这必然影响澳洲主流社会对于伊斯兰或穆斯林的理解。梅铎的报纸以不成比例的篇幅报导穆斯林,并且夸张化了特定面向。这些报导制造分裂且十分危险,有时候更是完全错误。
玛札尼直言,媒体助长了澳洲、纽西兰以及全球的伊斯兰恐惧症氛围,「你(媒体)的话语与行为让你难辞其咎。」
2010年,英国艾希特大学(University of Exeter)穆斯林研究中心的研究,更是直接表示:初步证明与经验性证据显示,袭击穆斯林的凶手,总是受到主流或媒体上的极端国族主义报导或评论所呈现的负面观感所驱动。换句话说,媒体对于穆斯林的负面描述,甚至将穆斯林形容为恐怖份子,「大大助长了针对穆斯林的仇恨犯罪。」
五、伊斯兰恐惧症进入澳洲公共政策
作家威尔森(Jason Wilson)在《卫报》的社论中指出:28岁的澳洲籍枪手,成长于种族歧视、排外与仇视穆斯林于澳洲迅速滋长的年代,并且爬梳了千禧年后的一连串事件,如何让伊斯兰恐惧症正式被纳入澳洲的公共政策。
首先是2001年的坦帕号事件(Tampa Affair)。载有438名阿富汗难民的渔船,被挪威货轮坦帕号救起,当坦帕号要求进入澳洲海域并卸下难民时,自由党与国家党的联合政府不但拒绝请求,时任总理的霍华(John Howard)更派遣特种部队登上甲板,并且扬言以「人口走私」罪名起诉船长。
几天之后澳洲政府出台《边境保护法案》,企图授权政府使用武力驱逐领海内的船只,并且拒绝船上人员声请庇护——尽管这么做违反了国际法。
然而,当时政府一连串的行为获得选民的高度支持,这些难民被视为是「插队者」、「挟持坦帕号的罪犯」,前国防部长瑞斯(Peter Reith)更称这群寻求庇护的难民「可能为恐怖份子提供渠道。」威尔森认为,当时保守党政府藉此事件,激起排外情绪,成功赢得该年的国会选举。
就在现任澳洲总理暨自由党党魁的莫里森(Scott Morrison)谴责基督城枪手是「夺走无数人性命」的「极端、右翼、恐怖主义份子」时,不要忘了:2013年时任移民部长的他,提出「主权边境行动」(Operation Sovereign Borders),对于企图渡海寻求庇护的难民采取「零容忍」政策,包括军舰驱离、将难民强制送往于诺鲁与巴布亚新几内亚马努斯岛上的拘留中心,至今已有数十名难民于拘留期间死亡。莫里森对此政策显然洋洋得意。当川普对七个穆斯林国家发表旅游禁令时,莫里森并未加入谴责行列,反而欣然同意地表示:「美国终于赶上澳洲的行列。」
威尔森认为,过去十年,国家机构敲响了排外与穆斯林仇恨的战鼓,而正是这种「穆斯林、难民与移民被当成是澳洲公敌」的环境,滋养了「白人至上主义的恐怖攻击」。

2012年,一台载有寻求庇护的难民的渔船,遭遇澳洲海军巡逻船。(图片来源:Scott Fisher/EPA)
六、这不是纽西兰?
「许多直接受枪击冲击的人,可能都是来到纽西兰的移民,可能是难民,他们选择纽西兰为家,而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就是我们的一份子。相反地,那些对我们施加暴力的人不是。这些极端与暴力在纽西兰没有容身之处。」——纽西兰总理阿尔登
事发之后,阿尔登政府随即宣布将禁止军用类半自动枪枝(MSSA)与突击步枪,阿尔登本人更是披上头巾访视穆斯林社群,并在演说时使用穆斯林常用的问候语:「As-salaam Alaikum」(愿你平安),强调穆斯林社群就是纽西兰的一份子。温柔但坚定的阿尔登也得到许多人的肯定。
然而,即便阿尔登本人宣示「这不是纽西兰」,基督城恐攻确实掀开纽西兰丑陋但较不为人知的一面。无论是阿尔登担任党魁的工党、与工党共组联合政府的民粹反移民政党「纽西兰优先党」,都在国家政策或公共辩论上,助长穆斯林歧视的氛围。
例如,2002年工党政府通过《抑制恐怖主义法案》。类似美国的《爱国者法案》,这套法案被批评赋予执法部门过大权力,结果却是原住民社群与左翼行动者备受打击。
最知名的案例,即是2007年一连串的「恐怖主义扫荡行动」。当时300多位武装警察以「搜寻违反抑制恐怖主义法案的证据」为由申请搜索票,封锁以毛利人为主体的鲁阿托基地区(Ruatoki),围捕无政府主义者与毛利人运动家,手段包括设置路障、盘查民众、突袭、武装警察甚至登上载满幼童的校车。最终检察官却因难以立证,拒绝以《抑制恐怖主义法案》起诉他们。之后也传出纽西兰矫正部打击恐怖主义计划,将「毛利人民族主义组织」视为特别威胁。
相较于原住民行动者被视为国安威胁,攻击基督城的枪手却「逃过纽西兰情资单位的雷达」。专门调查情报机关与吹哨者的纽西兰记者道森(Suzie Dawson)撰文叙述,纽西兰安全情报局或是政府通讯安全局如何将记者与和平示威者当作「恐怖份子」与监视目标。去年底,纽西兰国会政府部门委员会的质问更揭露:包括纽西兰警察局等政府单位,挥霍资源监视像是「绿色和平」这样的非政府组织,或是纽西兰绿党,以及反对TPP(跨太平洋夥伴协定)的示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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