怠工破坏——产业工人如何打乱生产（1916）

原编按

这本小册子写于1913年新泽西州纺织工人罢工后，于1916年出版，罢工的直接原因是工厂改造设备，厂里要求每位工人操作更多机器。罢工工人要求提高工资、确立八小时工作制、禁止使用童工。在罢工期间，工人组织了展览会，向公众展示了丝织厂老板为了降低成本，是如何要求他们粗制滥造的。持续不断的消耗战耗光了罢工基金，罢工以失败告终。

(译者按)

伊丽莎白·格雷·弗林（1916）

怠工破坏——产业工人如何打乱生产

翻译 江敏之　校对余君

余君

校对者序

这本小册子是弗林在二十多岁时写的。十五六岁的时候，弗林就投身工人运动，为工人的自由而战了，真是少年英雄啊。是的，革命是年轻人的事业，朝气蓬勃的少年是最优秀的战士。历史上比比皆是，在上中学的年纪，你就可以当组织者，当红军师长，当工人阶级千年传颂的英雄了。

而在我们的主流舆论中，有一种可耻的说法：学生热衷政治是“疯狂的网左”，追求“激烈的斗争”。这话很恶毒，是在暗示“左翼思想”是不成熟的表现，小孩哪有大人(代表社会权威)懂得多?这算是惯用的心理战术了。

但的确，目前工人阶级暂时退下政治舞台，失去了一切权威，吸引不了任何人为“工人权力”而战。政治化，反而成了“市民化”。如今“自封”的各种“政治运动”，无非是市民的变种。五花八门的人设，只是市民博取优越感，寻求特立独行的生存方式罢了：左的，红的，女的，少数的……到头来还是市民的。保卫“政治理想”，到头来还是保卫资产阶级的现代生活。

由于工人阶级的历史性失败，问题还要复杂。曾经的主流共产主义运动为了告别革命，与资本主义和解，配合统治者掩盖了真正的阶级斗争(翻译和讨论工人文献的最大目的，就是挖掘何为阶级斗争)，为后世遗留了一大堆“偏见”。不仅如此，主流共产主义运动完结后，进入了“九一秩序”，即资本主义的全盛年代，更是铺天盖地的反攻倒算。大众媒体上充斥着资产阶级的舆论战士，也许活人没几个，机器人居多。如今秩序开始动摇，人类对“市场”的信仰，再一次接受考验……只有对“市场”的信仰彻底破灭，工人阶级的政治思想才会回归。

扯远了，说回来吧：青年完全可以理解革命，只是世上的偏见太多，又缺少合适的引导。青年是会主动寻求思想的，会凭借健康的直觉，自己找到方向的。可惜我们这个时代太过贫乏，什么也没有，甚至寻求思想的“动力”也没有……此外，青年完全有能力进行革命。“没有经验”不是问题，在革命年代，人们成长得很快，一天的进步堪比往日十年。没有理由认为，混旧社会如鱼得水的人，干革命也如此(革命会最大程度解放人的潜能，过去由于阶级社会的不平等导致个人才干上的差异，将会逐步消亡)。新生代的革命青年把拖后腿的老干部甩在后面，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

想想我的青年时代，都在做什么呢?这么一想，我的青春完全是虚度了。斗争、爱情、伟大事业，统统没有。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总得做些什么。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尽我所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因此，我参与到挖掘工人阶级历史文献的工作中，投入时间和心血，不求任何回报。因为我知道，这是正确的事，这些付出是完全值得的。我认为，“重新引入阶级斗争的概念”是当前刻不容缓的历史任务。总要有人去做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总要有人付出牺牲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呵，说得好像我多伟大似的。不是的，我只是个傻瓜蛋罢了。

参与工人文献的挖掘，没有钱，没有荣誉，很可能也无人问津，付出的心血全部打水漂。这个世道，谁会做没有“市场”回报的事呢?我不是个大傻瓜吗?(必须承认，陷入低谷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假如这些时间精力花在个人生活上，也许早在市民道路上有所成了吧……我在自己的一些译序中，就是这样坦白的。)

还是回到译文吧。这本小册子是一战前写的，很有古典的风味。字里行间中，带有淳朴的劳动者立场的情感。讲的道理是马克思那一辈的，像是工人的集体行动是正当的，对资本家的道义要求是无用的，创造世间财富的是劳动者。这些都是老生常态了，也没人会质疑。看看也好，就当洗涤心灵。

老板的“破坏”坏，工人的“破坏”好。这话没啥问题，但要注意：工人斗争不是为了创造“更好”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再好，也是资本主义。后来的革命者就沿着“改造社会”的思路，一步步掉到沟里，走改良主义的老路了。(留心思维误区!可你在社会中，总要受阶级社会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么，你又怎样保持警惕，保持良好的阶级直觉呢?答案只有：与工人阶级相联系。)

弗林说得很好，工人向老板要求利润，其实是在“要求权力”。为什么要理解阶级斗争的概念?因为工人阶级必须取得权力，必须学会创造自己的权力。

“工人权力”!说起来简单，但要以这个目标为行动导向，诱惑太多了。以斗争求改良，是为了动摇秩序，为了锤炼无产者的队伍，使他们更好地组织起来，更加觉悟，更深刻地意识到本阶级的利害关系，而绝不是……以改良为目标。

怠工破坏有许多方式。文中举了不少例子：码头工人学工贼一样偷懒;铁路工人和建筑工人要多拿钱才肯卖力干活;丝织工人掺很多假，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完全不掺假;送奶工往奶里掺水;餐厅服务生暴露后厨卫生状况;铁路工人一板一眼执行规定，或者拒绝运送镇压罢工的士兵，或者故意把货物拉错地方;印刷工人在报纸内容上捣乱;工人关掉机器去放大假;染色工给工贼乱调色……

有些倒是启发了我。我在职场中也思考过，怎么在身边搞集体行动呢?但我一直都没找到突破口。“怠工破坏”的这几招，我倒是真没想到。不过现代社会的劳动纪律更严格了，生搬硬套大概是不行的。

比方说，我以前干过一份工作，有无数愚蠢的规矩，每天都要加厚《规程手册》。可我们要是一板一眼地执行规矩呢，客户就要闹你了，而“尊重客户意愿”也是必须遵守的规定。在日常工作中，我们就夹在《规程手册》和“客户意愿”当中，堪比骑独轮车走钢丝。稍有不慎摔了下去，就要五百一千地扣钱。

不过呢，这就不必担心了，行动起来的群众总是创意无限的。

书中提到，左派反对“怠工破坏”的演说。这也不足为奇，(主流政治中的)左派一万年也不变。将来有了新的斗争，自有新的左派跳出来反对。书里反对的理由是“败坏道德，养成流氓无产者”，非常可笑，但足够左派自欺欺人了。

作者还是给左派留情面了，没有破口大骂。同一段里，作者说得非常好，关键是促进工人阶级的觉悟与行动。作者的关注点完全正确。

之后提到，手工业时代的劳动有趣味，到了大工业时代，人成了机器的附属物，何谈“劳动自豪感”……作为宣传，这么说也无妨，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味。你写东西的时候，必须好好品品，这话里是否有“偏离阶级斗争”的倾向。往端给工人阶级的菜里下毒(怠工破坏!)，可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提到工人无法消费自己的产品——这是当年欧美工人的普遍现实——这个说法也许对今天的我们没什么杀伤力了。(我们经历了“消费社会”，生产力不断提高让诸多消费品越来越便宜……可假如我们不考虑按照联合国相关机构的标准，全球还有十亿以上的饥饿人口;各国近年来的通货膨胀极大拉低了群众生活水平;消费社会和匮乏，和美国多数群众穷于应付账单的事实并行不悖……)

还有个有意思的地方：限制奴隶的供应。我想起柯伦泰和列宁也谈论过这个话题。柯伦泰提到欧洲工人运动发展壮大，让奴隶过上好日子了：工人家庭吃上更多肉蛋奶，生养更多子女。青年参加体操锻炼，变得力壮如牛。〔注：参考https://zhuanlan.zhihu.com/p/431338829关于柯伦泰《女工与母亲》的讨论。——校对者注〕可她没来得及说，世界大战爆发后，这些白白嫩嫩的奴隶全成了战壕里的碎肉。改良主义是“当好奴隶”的主义。列宁的角度不同，说市侩向秩序“撒娇”，吓唬说不生孩子了，真是可悲;无产者会生孩子，而他们生来就是战士，注定要解放劳动的奴役。〔注：见列宁的《工人阶级和新马尔萨斯主义》，(1913年6月6日〔19日〕)。——校对者注〕

提到工人阶级在生产上互相依存，这说法也很有年代感。(我的品味也挺老，喜欢听老歌、看老剧、玩老游戏，享受朦胧的旧滤镜与低画质。现代的东西缺少思想，缺少矛盾与深刻性，因为现代社会更是如此。喜欢老东西的人，都是有品位的。不过我最近邂逅了一位女士，大我七八岁，但保养姣好，外表看不出来。我说，跟我一起走吧。她说，不了，虽然她是独居，但养了条宠物狗。我怎么比得上狗呢?她说，她喜欢成熟老东西，叫我过二十年再来。可她又说我的品味很老，像八十年代的人，实际年龄应该五十。那还不好吗?真搞不懂。)

到最后一段，抒情升华了。我不喜欢这种写法，就跟上学写作文一样(语文教育彻底失败，根本不能教人使用中文，纯粹是用来摧残、规训、筛选人的)。我认为，这也是阶级社会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要么只是思想不够，比喻来凑。

漂亮话谁都会说，没什么用。缺的是点通阶级斗争的思路。

等到战后，参与主流政治游戏的“左派”讲的大道理更加精致。左派在工人运动内部重建了阶级社会的规则，压制了革命的倾向。不仅如此，左派凭借革命的权威，吸引了渴望颠覆秩序的青年，让他们参与改良运动(叛逆青年加入组织，上干部学校，经过“社会化”训练，又成了三好市民。)，为了议会席位放弃利益要求、为了阶级合作“大局”把脖子伸向屠刀，却误认为自己在“闹革命”。

简单来说，左派给了革命工人“靠挨打干革命”的错觉。该学一学反革命是怎么抓住机遇、杀死对手、夺取权力的，革命阵营完全反过来做，不输才怪。

美国工人运动的无数英雄好汉(工人豪杰的事迹，比好莱坞大片精彩得多，参考福斯特的《工人生活片段》)，加入美共以后，大都销声匿迹、无所作为，这是有深刻原因的。弗林肯定也成为了“三好干部”，最后泯然众人了。

最后，关于校对问题，“Sabotage”一词暂译为“怠工破坏”。因为中文里的“怠工”一般是指故意放慢工作速度，但书中的集体行动更多有捣乱生产的意味。

感谢吴季翻译了结语处的诗歌。

2025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