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怠工破坏——产业工人如何打乱生产（1916）

原编者按：

这本小册子写于1913年新泽西州纺织工人罢工后，于1916年出版，罢工的直接原因是工厂改造设备，厂里要求每位工人操作更多机器。罢工工人要求提高工资、确立八小时工作制、禁止使用童工。在罢工期间，工人组织了展览会，向公众展示了丝织厂老板为了降低成本，是如何要求他们粗制滥造的。持续不断的消耗战耗光了罢工基金，罢工以失败告终。

(译者按)

伊丽莎白·格雷·弗林（1916）

怠工破坏——产业工人如何打乱生产

翻译 江敏之　校对余君

江敏之

译者序

2019年的某天，我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本小册子。那为什么我会发现这份一百年前“内容诡异”的小册子?在此约一年半前，还在上大学的我突然对左翼思想起了兴趣，这对于大学生并不奇怪，大学新生会对任何事情感兴趣，比如左翼思想、右翼思想、宗教思想、睡觉、抑郁症、吉他、汉服、二次元、网络游戏、木柜子乐队甚至滥交，不信去看看大学里名目纷繁的社团就知道了。我记不住党派领袖的分分合合，不想懂最新最潮的哲学思想。但是我喜欢看故事，所以就经常找寻这类直接反映工人斗争的文字或影视资料。

话说回来，我发现这个册子后，觉得内容还挺有趣的，就想翻译出来给人看看，于是历时两个月的“努力工作”，终于把它翻译完了，但是自己看一遍后，心就凉了半截：由于我的前半生没有接受过正经的写作训练，所以翻译出来的东西都读不下去。此外，由于每个大学生都会面对诸如毕业考研的问题，我也一直没有把翻译好的册子改成人能读的样子。于是一直放到了2025年8月份，偶然和余君谈起了此事，他表示可以帮忙校对，于是我就拜托给他了。

来讲讲这个册子吧。本册于1916年出版，讲的是1913年的事，作者伊丽萨白·弗林是美国著名女性工人运动领袖，十七岁加入工会，十八岁就开始组织工人运动，美国官方视她为匪谍，屡次将她逮捕入狱。伟大的工人音乐家乔·希尔(Joe·Hill)给她写过颂歌。即使到了2023年，有人在她家乡立了一块纪念的小牌子，都让州长勒令拆除了。她就是阶级斗争神话时代的神明。小册子里介绍了名叫“怠工破坏”的独特阶级对抗战术。如果将罢工比作阶级对抗的阵地战，那么怠工破坏就是阶级对抗的游击战了。就像弗林说的那样，这项独特的战术并非某个天才的人为发明，而是来自劳动者在劳动中的不自觉反抗。现在经常听到的“带薪拉屎”、“上班摸鱼”、“周一水群”什么的就属此类。

册子以“怠工破坏”为主线串起了纺织工、铁路工人、餐饮工人与印刷工人的斗争故事。这些故事读起来大都非常有趣，勤劳的工人靠自己的智慧捉弄了老板满足了诉求，这比任何小说都有趣，比任何电影都生动。可是欢乐的背后，却有着不那么欢乐的幕后。以小册子的内容为例吧，弗林记载道，铁路工人拒绝运输民兵与老板私兵前往丹佛镇压罢工，对此表示“看到这一幕，我发自内心感到，这二十余年的斗争是值得的。”在此之前，弗林简单的提了一下大矿战，还提了一嘴拉洛德大屠杀，我在注释里也简单介绍了一两句。但是实际情况非常曲折：大富豪洛克菲勒家的大量煤矿工作条件恶劣，死亡率位居美国第一，矿工们试图组建工会，与老板谈判改善工作条件、实行八小时工作制、提高报酬以及废除消费券(矿工居住的小镇及其配套服务设施都属于公司，矿工家庭买东西、上医院，用不了现金，必须使用公司用来抵扣工资的消费券)，洛克菲勒们想阻挠工人团结，就在煤矿里混编来自不同国家的工人。但矿工还是突破重围，拉起了罢工队伍。镇上的住房都是公司财产，于是老板私兵带着机枪和装甲车，伙同国民警卫队把工人赶出了家门。其中一座矿井的工人带着妻儿撤退到废弃小镇拉德洛(Ludlow)，私兵与军队还不肯罢休，在小镇周围拉上铁丝网，架起机枪，入夜后开始纵火扫射。屠杀造成了包括儿童与孕妇在内的大量死伤，激怒了周边几座煤矿的罢工者，因此他们纷纷武装起来，在科罗拉多与雇佣兵和国民警卫队展开了游击战。眼见老板一方屡战屡败，总统派联邦军队前往当地，终于制止了双方的武装冲突。

血腥暴力一直伴随着二十世纪美国的劳资斗争，老板总归是占优势的那一方，因为美国国家始终有一锤定音的权力，而国家又是老板开的。这种憋屈的状态对于弗林来说，肯定不算陌生。她参与过产盟(IWW)在二十世纪初的大量斗争活动，领导了蒙大拿州与华盛顿州的“言论自由抗争”。不过这个言论自由大概和读者想象的不一样，当时的美国当然有言论自由，报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媒体想骂谁就骂谁。这里所谓的“言论自由”指的是允许工会组织者在公共场所宣传阶级斗争与工会精神，吸引工人加入工会，这当然不是“言论自由”，而是阻碍交通，甚至触犯流浪罪!工会的组织者轻则拘留罚款，重则驱逐出州。而产盟的应对手段也很简单——召集全国各地的外围成员与同情者前往当地，故意在街头做出一些轻微违法行为，自愿遭到逮捕，造成当地执法机关、法院与监狱超负荷运转，接着工会的专业组织者就能大张旗鼓地开赴当地，公开进行组织宣传，而早已疲惫不堪的司法机关此时也对这些组织者束手无策，只能向工会妥协。但是这样的行动并不总能成功，有些时候当地的“好市民”会直接法外执行，殴打工会组织者或者让他们骑木杠(一种美国私刑：扒光受刑者的衣服，淋上热焦油、粘上羽毛，然后抬在木杠或铁轨上游街)。

在资本主义的日常劳资斗争中，工人往往处于劣势一方，对于弗林以及当时的许多普通工人来说，这是家常便饭。作为斗争工具的“怠工破坏”并非是劣势下的万能灵药，老板们自然有百般手段应对。就像校对者余君说的那样，资方可以通过制定二十一条军规式的劳动纪律把怠工破坏关进规定的笼子里。再或者更直接点，像美国人那样，把挑头“怠工破坏”的人关进笼子里。弗林在册子中提到了鼓动工友“怠工破坏”的工人弗雷德里克·萨姆纳·博伊德，他一直关到了1917年。他最后一次公开活动时，美国早已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纽约市的某间餐厅，博伊德与同伴(同样是帕特森市的罢工者)拒绝参加爱国主义活动，用餐者向他们扔食物，把他们轰出餐厅，叫来警察逮捕了他们。弗林作为一线工人活动家，想必非常熟悉工人的日常生活：二十世纪初的美国普通劳动者需要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与极度不公平的劳资关系下讨口子，不论是挣工资养家糊口，还是组织起来改善劳动条件，都需要加倍吃苦，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此的天经地义，仿佛吃苦与忍耐就是劳动者的专属道德。不过弗林肯定不愿意多谈这些惨事，最多顺口一提。我斗胆揣测一下，这位工人斗争老将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过于沉痛不愿回忆?可能是因为见多了麻木了?再或者是因为避免露怯，吓跑潜在的支持者?我不知道，但是失败的教训也值得传承下去。虽然弗林不愿意多谈惨痛的失败，但是她也为失败中一闪即逝的工人团结之景，感到由衷的欣慰。不过，比起回避谈论失败，更加无耻的是把失败描绘成胜利。正所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过走了一些弯路。领导人会犯错，但是人民不会犯错。人民只会擦干血泪，然后起来继续前进。”

弗林本人后来加入了美国共产党，从此之后，她就变得碌碌无为了。她在美共中继续组织她所熟悉的“言论自由斗争”，不过此时的斗争并非为了工会活动自由，而是更加广义的字面意义的言论自由，用后来的话说，就是民权运动。在民权圈子里辛辛苦苦干了数年后，因为她是共产党，就被她自己参与创立的民权组织一脚踢开，开除了民权籍。工人阶级的传奇大英雄怎么在加入美国共产党后就变得如此窝囊呢?先锋党应该发挥阶级斗争的突击队和指挥部的作用，可是弗林这个天生的工人领袖进了首脑部，却混成了党务办事员，做起了美国社会的裱糊匠。为何如此?我不清楚，当然用老托派的话说，就是堕落了官僚化了巴拉巴拉，但是隔壁由还不堕落的、还不官僚化的托派活动家组织起来的全美卡车司机运动也一样，工会头目把出大力的托派一脚踢开，转头翼赞罗斯福去了，不比弗林强到哪里去。她后来在访问苏联时去世，获得了苏联政府的国葬待遇。再提一点，册子讲的是1913年的事情，而出版是在1916年。欧战已经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册子里提到的欧洲工人生出来的健康孩子，全都挂在了铁丝网上。

写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虽然实际的斗争非常曲折且悲惨，但是这些反映阶级斗争一线的文字，读起来还是非常有趣的，不逊色于任何文学作品。毕竟阶级斗争通向的，是我们从未有过的、无法想象的世界，对人类来说，简直就是有着不同物理法则的宇宙。

最后再次感谢校对余君的辛勤劳动。

2025年9月28日

怠工破坏——产业工人如何打乱生产

译者序

校对者序

前言

怠工在阶级战争中很必要

怠工破坏的一般形式

不给钱就少干 “磨洋工”

生产次品

博伊德对丝织厂工资奴隶的建议

“炸丝”

不掺假和过度掺假

差劲服务 “说话怠工”

照章办事

机器一同罢工

“要么说出真相，要么就闭上嘴”

“我也干过，但我不知道这叫怠工破坏”

怠工破坏与“道德感”

限制奴隶的过量供应

怠工破坏是战斗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