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58-《乐土》第五十八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58)
第五十八章
入冬没过多久,赵各庄镇子上穿黄衣服的日本兵突然多了起来。大街上,酒馆里,俱乐部的台上台下,甚至只是窑花子和小买卖人们消遣解闷儿的燕春楼戏园子,也有他们“咕哩哇啦”地大喊大叫。
什么行业和什么身份的人,见了他们都得退避实在躲不开,就得对他们猫腰鞠躬,称呼他们“太君”,起码得对他们装笑脸。
小学校里增加一位老师,专门教日语。连我们这些刚念第四册书的小学生,都得很费劲儿地学念“阿伊乌耶欧”这些十分绕舌头的字母。
……
镇子被这种异常的气氛所笼罩,家里的气氛同样紧张起来。上学去的时候,母亲总要送我们到胡同口;快该放学了,我们还没有走出校门,母亲就站在家门口张望。
“你们俩千万千万别到镇子外边的野地里去呀!”赶上礼拜天,不上学,母亲就这样地一再嘱咐。
我不解,也不情愿地问她:“到镇子外边玩儿玩儿咋啦?”
“四周全拉上了电网,人离着老远就给吸上去,象煤块一样烧着,烧成灰。哪天都电死好多野狗和狐狸。”
我悄悄地对姐姐说:“妈吓唬咱们,准没什么电网。”
姐姐似信非信:“也许有。还是听妈的话,加点小心好。”
“咱们去看看,到底啥样儿?”
“可得离远着点儿,别给吸过去。要是真有,咱们就赶紧回家。”
我接受了姐姐提的条件,我们抓个来客人串门儿、母亲顾不上管我们的空隙,偷偷地溜出胡同,溜出大街,溜到南边的野外。
果然不假,赵各庄镇的矿区和居民都让铁丝网给围住了,把附近几个村子也给圈到里边。不管是农田,还是荒坡,隔一节儿就立着一根一人高的木头柱子,一根柱子上安着一串瓷葫芦,挂着几条铁丝,随着地势高低起伏,朝远方伸展开去。大的路口有栅栏门,按钟点开放。
一个背着粪箕子拾粪的老头子,在电网的那一边的土坡上站着发呆。他瞧见我们,猛举起粪权子,扯着嗓子喊:“嗨,小东西,躲远点儿!躲远点儿!还不走?找电死呀?”
我也冲他喊:“老爷爷,电网真能电死人吗?”
“你还嫌电死的少哇?今儿个又死了仨,还有两只狗!”
“那小鸟儿,还有老鹊落在上边,咋电不死呢?”
“你身上有毛吗?你长着翅膀吗?你会飞吗?”老头子发怒了,使劲儿挥动着手里的粪权子,“小东西,不听话,是你活腻味了!人家安心想把中国人杀绝、灭种。你懂吗?”
不是怕电死,而是怕那老头子冲过来把我给打一顿,我拉着姐姐往回跑。跑回家里,玩儿我的用纸剪的、用火柴棍儿缠绑的小人儿,再不敢到镇子外边地里去。
这以后,镇子里连续发生几件震动人心的事件。
夜间镇子周围有几大段的铁丝网,被人砍断,连铁丝和木柱都给运走了!
燕春楼正演着戏,包厢几个喝醉酒的日本兵被活活打死,炸了园子,挤伤好多人!
人们都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敲窗户、叩门,听到呼唤:“乡亲,节振国带着人打进来了!快去抢东西呀!”第二天得知,几家跟日本人有关系的商号和当铺被抢劫一空。
……
当然,一切不习惯的东西,日久天长都可以习惯:骚动一停歇,就是平静。赵各庄镇上的工人、平民和买卖人,象一群或忙忙碌碌,或悠悠闲闲寻觅食物的鸡群。日本兵的来到,犹如闯进一条狗,鸡们自然会惊慌地乱叫、乱跳、乱飞一通。等到那狗停在他们中间,扑到一只鸡,找个角落,慢慢地撕咬吞吃的时候,其余的便渐渐地稳定下来,又开始或忙忙碌碌,或悠悠闲闲地寻觅食物的活动。所以没过多久,赵各庄的街面上,又似乎恢复了常态,过去怎么个样,此时还是什么样子。
吃完饭,我们又往外跑,母亲也不再管束得那么严格,甚至不再嘱咐什么。
我和姐姐从家里出来,在胡同口打转转。听人传说,燕春楼戏园子又来了新的戏班子,里边有好多从来没有光临过赵各庄小镇的新的名角。我们还看到街头墙壁上张贴了新海报,用显赫的大字写着“驰名津唐坤曹芙蓉主演全本《鸿鸾禧》”。
这个旦角的名字挺新鲜。这出戏的戏名更新鲜。开始我和姐姐都不认识“鸿鸾禧”这三个字儿。后来遇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给一个过路的女人念叨一遍,我们沾光听见,才知道了。这更勾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使我们犯了戏瘾。只是,小胖墩一家人走了,走个无影无踪,院子南边那几个屋,换了新住家,没有戏班子的人。谁还能带领我们混进那个戏园子的大门口呢?回家跟母亲要钱打票,肯定要被拒绝,或许还得被扣在家里不让再出来。
不远的戏园子那边,闪着刺眼的电灯光,蠕动着高低不等的人的脑袋。估摸着快要打通儿,快要开台了。
我和姐姐站在墙根的黑暗处,眼巴巴地朝那边张望,心里慌慌乱乱的,幻想着能有一个意外的机会降临到我们身上,让我们能够看到戏。
突然发现,对面的一根电线杆子下边,也站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的看出是个女的,手里提着一团东西。她没有往戏园子那边看,而是面向朝西的一个小胡同口。那边通连着到矿务局去的马路。
姐姐伏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那个人是果子。她准是要去偷东西。她经常到处偷东西。……”
我知道老张家果子的坏名声。有一回,她偷了许家饭铺的烧饼和油条,让许老头子给打了两个大耳光,被许家老太太揪着头发找她妈告状。张大嫂被气得脸色发青,脖子下边的大包直颤抖。她扑到闺女果子的身上,又拧又掐又咬,疼得果子满地下打着滚儿哭叫。…
这会儿,果子又去偷谁呢?小胡同的那一边有杂货铺全顺号。她要偷全顺号的东西吗?全顺号那个“老西儿”掌柜的,又是个不吃亏、不让人的厉害主儿,果子敢偷他?
没过多久,从西边小胡同里走出一个人,匆匆走过来,几乎是擦着我们的身子走过去的,裹携着的风都扑到我们的脸上。
他是刚从窑下上来的工人,身穿着窑衣,肩扛着尖镐。好高的个儿,好长的大腿,好大的两只套着胶鞋的脚,踩在地下“噔噔”响。他斜穿过街道,一直走到果子跟前,两个人无声地一齐退到电线杆后边阴影的黑暗处。他们仍然谁也不说话,却从那儿传来轻微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个人是大冬!”姐姐又一次伏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被提醒,立刻认出那个人是大冬,是剃头棚的刘大叔的小舅子。我们第二次从宝坻家乡返回赵各庄的时候,他们刚从河南省黄河边上逃到这儿来的。他干过果子爸爸张大哥的那种营生,给一些平民户挑水吃;先卖出用竹片做成的水牌子,得些钱,买一点儿米面吃,买一身衣服穿,买下一条扁担和两只用汽油桶改制成的水桶。我们从大粪场子搬进镇子里那会儿,他还给我家挑过几天水。后来,他姐夫托人给他找了位子,当了井下工,住在一个小锅伙里。他上工的时候,把扁担和水桶转卖给逃难到这儿、还没有完全站住脚的果子爸爸张大哥。把供水的主顾也让给了张大哥。张大哥对他感恩不尽,跟他拜了把兄弟。他常常提着酒瓶子、托着猪头肉包儿,钻到张大哥那小棚子里吃喝。张大哥不会喝酒,光吃肉,拣肥的、能解馋的吃——这些是张大嫂跟我母亲在街上闲唠嗑的时候说的。
姐姐又告诉我:“你看,你看,大冬从窑底下偷来的煤块儿,给了果子。”
我纳闷儿:“眼下日本人管得紧啦,要是从工人身上搜出煤来,就往死里打,他还敢偷?”
姐姐说:“把门儿的是中国人。八路军一闹,他们害怕,管得不那么严了。你没见二舅给咱家送来那筐子煤块儿,就是从井下偷来的。二舅说不偷白不偷,要不都用火轮船运到日本国去!”
好煤块儿一般住户早就买不到了,全都运往日本,烧成焦炭,再用它炼钢铁,把钢铁造成机关枪和大炮,再运回来,打中国人!这些话是我们的一位教美术的老师说的。那一次我和姐姐到他家去玩儿,他正画一张有山、水、土地、村庄、树木,也有花朵和果实的风景画。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对我们讲述了关于开滦煤矿的煤的用途。
那次回到家里,我把老师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吓得脸色都变了,一直嘱咐我们:千万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这话,日本人听见,会被抓起来、枪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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