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50-《乐土》第五十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50)
第五十章
“戏是啥呀?”我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地问身旁的小胖墩,“告诉我,戏啥样?”
“一出戏一个样儿。”小胖墩几乎是淡淡地回答。
“今儿个是哪一出?”
“好几出。有我哥哥的黄天霸。”
“黄天霸是什么?”
“一会儿你看看就知道了。”
“戏好看吗?”
“不好看,能有这么多的人掏钱打票来看呀?”
我没听明白他的回答。实际上,他也没有回答明白。于是我越焦急地想要弄明白“戏”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我左右张望,把在这里初次看过的那些陌生、新鲜物件,再重新认识一遍;好象要从那里找到什么答案一样。
戏台顶端挂着两个特大的电灯泡子,光特别强,以至于使得楼上楼下的一些小灯泡子都显得黯然失色。戏台是用砖石垒砌的,上面拼着长板条,由于老化和松动,人走上去有些颤悠,还发出一点声音。幸好人的嘈杂和别的许多响动都比它厉害,所以谁也听不到它的“吱吱”乱叫。高高的正面墙上,那两个通往后台的“洞口”,原来撩起的门帘儿放了下来。那是长长的、绣着凤凰戏牡丹的红缎子面的。有人在戏台中间靠里端放了一张有些长形的八仙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桌子和椅子上又挂了和搭了跟门帘儿一样颜色、一样花团的围子、罩子、垫子。让人眼花缭乱的是,那些帘儿、围子、罩子和垫子上,除了缎面的鲜艳、线团的绚丽多彩之外,还缀着数不清的大小玻璃珠子和鱼鳞似的化学片片。它们在灯光下宛如电光石火一样明亮耀眼。那帘儿、围子等稍一被触动,各种珠子、片片便这边一闪,那边一闪。给这本来就让人新奇的场所,增添了一股子强烈的神秘魔幻的气氛。
几个穿着各色大褂、短衣的人,不声不响地从绣花门帘缝钻出来,溜到前台。他们有的提着胡琴,有人抱着锣钹,有的端着小鼓,有的拎着凳子。他们围着那个打小鼓的人,坐在戏台右边的角落。他们坐定之后,低声说着话儿。过一会儿,那个打小鼓的坐正身子、直起腰杆儿,随之提锣的人也站了起来,拿钹的把钹上的红绸穗子往手指上缠绕几下。突然间,那个敲小鼓的把小鼓敲得如同炒豆子爆锅那样响了几声,其他人各自持起手上的家伙,扮命的敲打,锣鼓声骤然而起,响声越来越大。真是震耳欲聋。
小胖墩把嘴巴伸到我耳朵旁边大声告诉我:“这是‘打通儿’。打过三遍之后,戏就开台了。”
我的心,立刻就不知不觉地随着“打通儿”的锣鼓声音兴奋起来。这是激动的紧张,是喜悦的惊慌,是预感到即将出现的更新奇东西的一种从未有过的热切期待。我的浑身不由自主地在抽搐、在战栗。
果然,在台上打过三次通儿之后,在台下更加轰鸣的声浪中,戏开场了。
先是在一阵紧锣慢鼓的伴奏下,两个鼻梁上涂着白颜色的人,架着一个身穿既肥又大的黑袍子的人,踉踉跄跄地从左边那门帘后走出来。那人的黑色袍子,跟我见过的和尚和老道士穿的袍子一样。他的两条胳膊被拉到背后,肩头上搭着一条有穗儿的红色绳索。有趣儿的是,他那一缕又粗又长的头发,梳在脑瓜子的正顶上,再垂挂在胸前,很象一根直竖起来的牛尾巴,也象一把轰赶蚊蝇的掸甩子。那两个鼻梁上涂着白颜色的架着他的人,把他给摁坐在戏台左角的一把椅子上,就扔下他钻进左边那绣花门帘不见了。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觉得好玩儿,有意思。
姐姐有些不耐烦,嘟囔说:“乱七八糟的,这是干啥哪?”
小胖墩聚精会神地看,听到问,就头也没扭地回答:“这出戏叫《花园会》。这位公子家遭灾难了,投奔他没成亲的老丈人来。他老丈人翻脸不认人,要害他。这会儿把他绑到花园里,等着到官府治罪。……”
真没料到,小胖墩不光会拍皮球,拍起皮球那么熟练、灵活、本事高,还懂得这么多的事儿,说起戏文来活象个大人。小胖墩真了不起。跟他一比,我简直是个大傻瓜!我为啥不会拍皮球?我为啥没有他懂的事儿多呢?
我这样多少带点儿难受地想着,一下出了神儿,戏台上不知啥时候又出现一个人,一个小小的、细细的女的。她头戴绢花珠翠,身穿葱绿色的圆襟小衫,镶着绦子的粉缎肥腿裤子,绣花鞋。她的腰间束着一条浅蓝色的、特别柔软、特别宽的绸子“搭布”;垂下的部分,比系着的部分长得多,提在手中飘飘飞舞。尤其让人看着美丽动人的是她那张圆圆的脸儿,亚赛一只刚出水的荷花骨朵。她的殷红的小嘴,黑细的眉毛,两只大眼睛如同玻璃珠儿,又圆又亮,别提多俊啦!
作为一个男孩子,我头一次感觉到女性的美,感到美得吸引人。
胡琴非常悦耳好听地响起来。她开始了有节奏有板眼地扭唱。
奇怪的是,从她嘴里吐出的字句,我几乎都能听懂。是歌声的魅力呢?还是由于我具有这种天性?
有小红,细细地留神儿,从上下打量那个背着绑的人儿。
他大大的两个眼儿,
弯弯的两道眉儿,
雪白的小脸蛋儿没有一个麻子儿。
……
胡琴、小鼓和梆子,那和谐一致的音乐旋律,托送着她那清晰、圆润的歌喉,在整个戏园子里萦绕回荡。它的力量既微妙,又神奇。
喧嚣的声浪平息了,楼上和池子里走动的人停步了,一双双眼睛被吸引住,全都如醉如痴地注视那个载歌载舞的少女。
有好几次,我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置身所在,不是在耳畔,而似乎在心里只有动听的声响;不是在眼前,而仿佛在脑海有优美的身姿。……我好象并非坐在木板戏楼的栏杆间,而恍惚登临五彩祥云上,飘飘欲仙了!
只有掌声,一次一次地把我惊醒,把我拉回现实的境界。后边包厢里,有人大声地、津津有味儿地议论:
“嘿,这小妞儿不赖哟!”
“刚登台的小雏儿!”
“是那个掌小鼓的丫头,在天津拜的名师。”
“够味儿,值得捧捧场。”
池子里有人放肆地起哄吼叫:
“喂,再来一段儿!”
“大爷有赏钱哪!”
这出戏终于在一阵让人心情沸腾的唢呐声中结束:两个花枝招展的少女,搀扶着穿黑袍子的男人,欢欢喜喜地从左边那个门口奔后台去了。
一阵儿更激烈的锣鼓声响起,随着停顿一下,一场武戏开演了。
“这出是压轴儿的戏。”小胖墩十分得意地对我们介绍,“看吧,这回是我哥唱的!”
我看到一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儿,威风凛凛地出场。他头戴缀着许多颤颤抖抖红绒球和白绒球的帽子,身穿绣花袍子,红绸子肥大的裤子扎着腿儿,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薄底高腰靴子。他一手提着花袍子的大襟儿,一手举着亮光闪闪的大刀片儿,在满台上飞跑。然后他脱掉花袍子,把刀片儿插在背后的束腰的带子上,从戏台一角起步,一纵身就跃上天、落下地,如同摇纺车一般,“嗖嗖”地折几个跟斗。
台下响起一片叫好、拍巴掌的骚动。
小胖墩也跟着拍手叫好。
我也觉得好,可是有一点儿害怕,怕他摔倒,碰坏了胳膊大腿。
以后,是一个大花脸出场。还有一个挂着大胡子的出场。等到戏台上的唱戏的全都走了之后,有几个平常打扮的人,把三张方桌抬到戏台上,摞在一起高高的象座小塔。
那个英俊的小伙儿又跳出来。他先在台上飞跑,接着爬上那摞起的方桌的最顶层。
小胖墩悄声地提醒我们:“留神看,这是我哥哥从我爸爸那儿学来的绝招儿!”
这会儿我才认出,英俊的小伙儿是谁。只是觉得又不象我在小胖墩家屋里见过的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
他在三层高方桌上,挺胸而立,举起双手,四下摆动地张望,来了一段儿听不清词儿的唱、念。在单调的小鼓敲打声里,他忽然“啊”地大叫一声,一跃身,脑袋朝下地跌落下来。
我被吓飞了魂,忍不住“哎哟”地叫了一声。
幸好整戏园子里掌声雷动,谁也没有看我一眼。实际上,那会儿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小胖墩的哥哥,谁也没留神我的失声惊呼。
原来,小胖墩的哥哥从桌子上跌下之后,在半空中翻个跟斗,平平稳稳地落在木板台上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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