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43-《乐土》第四十三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43)
第四十三章
换上了干净衣服的父亲,草草地洗了把脸,没有吃饭就要往外走。
正生炉子的母亲,两眼盯着他,不放心似地问他:“这么早,你干什么去?”
父亲愁眉不展地回答:“不去干什么,到外边溜达、溜达。”
“上哪儿?”
“在家里憋闷得出不来气儿,难受;随便走走,散散心。”
母亲目送父亲踱出屋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这一“随便走走”,竟然好几天没回家来,不要说母亲,就连我这小孩子,都感到有些异样。
母亲那焦躁不安的情绪,与日俱增,越来越不加掩饰。她一趟一趟地往外跑。到近处去就带上我和姐姐,到远处去则独来独往,常常把我饿得饥肠辘辘她才返回家来。她把住在赵各庄镇上的,以及住在北边水峪村和东边无水庄的老乡亲和朋友家,都找遍,也没有见到父亲的影子。
紧张恐怖的气氛笼罩了我们家。
我不敢张罗到街上玩耍。
姐姐连饿了都不敢说。
母亲自己不思茶饭,也忘了给我们做饭,或者没有心绪给我们做;跑上半天,回到家,就坐在椅子上发呆,或者自言自语:
他上哪儿去了呢?上天了,还是入地了?上天入地,也得有人看见。
他不会又去跑买卖,跑买卖得搭伴儿,得凑本钱。
他不会去串门子。串门子的时候,即使在人家吃顿饭,夜晚也总得回家睡觉。
……有一天下午,急得团团转的母亲,跑出去好长时间。她回来的时候变了样儿,焦急惊恐变成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变得恼怒暴躁。我迎上她去,她却毫无来由地推开我,使我闹了个屁股墩儿,脑袋撞在炕沿上。她同样不看我,不理我,不管我撞了哪儿没有,只顾往椅子上一坐,闭着嘴唇发愣。
没过多久,孙大叔有些胆怯的样儿走了进来。他冲着抹眼泪的我扮个滑稽的鬼脸儿,然后倚坐在炕沿上,陪着几分小心地问母亲:“大嫂子,我大哥还没回来?”
“你就别跟我做这套假局子!”母亲绷着面孔,翻白一下眼睛,很不客气地说,“依我看,他这几天在哪儿,他干些什么勾当,你都清清楚楚。只不过是事前就搭了窝儿,一齐使障眼法儿,瞒哄着我!”
孙大叔挺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说:“大嫂子,你多心了……”
“多心?他进了宝局,赌起钱来,你能不知道?说实诚话,说良心话,你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反正,反正,我没跟谁搭帮扯伙地故意欺骗你……”
“不算你故意,说你完全知道他干起没出息的事儿,冤枉不冤枉?说呀!”
“这……听说,大哥到那里边看看热闹,解解闷儿,没下注子。”
“你快给我算了吧!”母亲粗暴地打断孙大叔的话,“你这一套三千六百鬼化狐的话,欺骗你家那个傻老娘儿们行,对我可吃不开。我眼里有水儿,我隔着肚皮能看见你的心!你们男人,没有个好心的!”
“大嫂子,大嫂子,千万可别这么瞧我。”孙大叔喊屈叫冤,“你想想,我跟大哥是啥交情?大嫂子你对我啥样?我能对你们使黑心?”他说着说着,举起那只断了四个指头的手,“我吃过赌钱的苦,我受尽赌钱的害呀!我还要往那个火坑里推大哥的话,是对得起天,还是对得起地?还是对得起我这臭头大侄子?我还有人味儿吗?”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通通风、报报信儿,把我蒙在鼓里都不肯揭个布角儿?”
“大哥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我想由着他痛快两天,再一块儿计算计算新路子。……”
“你不知道赌博跟抽大烟、抽白面儿和扎吗啡一样,会上瘾的,上了瘾,命都会不顾的!”
“我相信大哥不会走到那一步。他比我精明,比我在牌桌跟前本事大。”孙大叔说到这儿,略微停顿片刻,又接着表白,“我去那里好几趟,劝过大哥。可我不能把话说得太深、太过分哪。大嫂子,你得体谅我是个比他小一截儿、又比他窝囊的兄弟呀!”
母亲听到这儿,沉默片刻,忽又长长叹口气,无限悲哀地说:“我对谁也不该怨恨,只应当怨恨我自己。我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遇上这么一个没有志气、丢了正气的男人。你说他精明,其实他越来越愚蠢了,越来越不会辨别黑白了。他应该知道,他不是那些一身无挂的跑腿儿的,可以自己吃饱了别的什么都不顾。他是有家室、有妻儿的男子汉。走那条道儿,会把我们全都给毁了呀!”
孙大叔嘬嘬牙花子,说:“大哥早晚能回心转意,不会一条道儿跑到黑。大嫂子你呢,也别想得太多.更不要性急,千万别闹翻。粘上那种勾当的人,得自己醒过梦来,别人硬扳闸是扳不过来的。”
母亲一挺胸脯子说:“我就不信扳不过来他!他不能永远不回这个家吧?总得见我吧?看我能扳他不!他要是不立刻回心转意,咱们谁也不用想自己痛快、好受,我要用一死对付他!”
孙大叔好言好语地劝说一阵儿,便无可奈何地告辞走了。
母亲没送他,没说一句应酬的话,只管在那只老式太师椅上,一种姿势、一种神气地闷坐了很长时间。
我和姐姐坐在炕里边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敢说,也不敢动。我心里边可能跟母亲同样地翻腾不息。从母亲跟孙大叔的交谈里,我知道父亲有了下落,但怎么也弄不明白父亲又遭遇了什么样儿的新的灾祸。
下午阴天,打闷雷,下小雨,气温降低,显得凉快。除了窗户外边不断线的滴水声和偶尔传来行人“啪唧、啪唧”的脚步声,什么响动都没有。这气氛让人感到压抑,很不自在。
忽然,被雨水淋湿的门扇子“吱啦”一下推开了,随后,父亲出现在通向里间屋的门口。
父亲进门之后,没说话,就走到躺在炕梢上的母亲的跟前,把一只胳膊朝母亲身边一伸,又一低,只见一根用纸包卷成棍儿似的东西,从褂子袖口里溜了出来,“咣当”一声,掉在炕上。他又向母亲伸出另一只胳膊,同样的“咣当”一声响,同样的从袖口溜出一根棍儿,只是那包皮的纸破散开,“哗啦”一下,撒出一摊亮闪闪的“银大头。”
我看见过这样多的钱,那是为了从“绑票的”土匪手里赎回父亲,出卖祖传的土地房屋、写文契画十字儿的时候,换到手里的。那么,这次的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手气不错,我赢了!”父亲笑眯眯地对母亲说,“先归还那个车把式的车和骡子钱,剩下的,撒开花,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母亲不看钱,质问父亲:“你就靠做这号事情活着吗?”
“我已经把话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父亲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回答,“往后哇,怎么活着痛快,就怎么干!”
母亲坐起身,提高了声音:“这是正经人干的正经营生吗?”
“啥是正经营生,你给我说说!”父亲也不甘下风地忿忿反问,“下窑、种地、做买卖,全都是你说的正经营生吧?请问,对哪一行,我没有兢兢业业、辛辛苦苦、规规矩矩地干呢?结果怎么样?干哪一行都难干下去,还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小命,一回回死里逃生。这个,你总知道吧?你还想逼我吃一辈子糊涂药、干一辈子糊涂事儿吗?”
母亲象是被这一串的题目给难住了,直着眼睛愣了片刻,又眼泪汪汪地说一句:“就算有难处,不容易,可我们有儿有女呀!往后你到底儿打的什么主意,想领着我们怎么活呢?”
“混!混到哪步算哪步!”父亲回答得十分干脆,“要是光顾自己自在、自己美地混世,我不信我梁子芬就比谁窝囊、比谁本事差。咱们走着瞧吧!”
母亲好象打个冷战,低下头,不再吭声。看样子,今儿个她不会跟父亲大吵大闹了。
我悄悄地移到父亲跟前,搂住他的脖子。
沉寂,特别沉寂。只有窗外那无声的雨在继续不断地飘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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