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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35-《乐土》第三十五章

浩然 2025-11-12 来源:新浪博客泥土巢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35)

第三十五章

我们在大粪场子窝棚里又重新安了家,生上炉火过起日子,仿佛一切都恢复到一年多以前的模样。其实处处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类的变化,有些方面当时我就感觉出来,有些方面到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还有些方面,直到过去了四十多年之久的今天,我仍旧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当时,最明显的变化,是父亲没有再身穿窑衣,没有再肩扛尖镐、手提矿灯;没有再象以前那样儿,白脸、白脖子和白手地出去,随后黑脸、黑脖子和黑手地回家来。在这每个角落都是挤挤插插的挖煤工人的矿区,住了好长时间,父亲一直穿着从宝坻县老家穿来的那身衣服。那件用给奶奶挂孝的孝袍子改成的大衫,也没有脱下来。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家,有时候外出几天才回家。只要他外出的时间一长,浑身上下准会落满尘土。是黄色的尘土。有一次,我还留神到,他离开家那会儿穿的一双半新的布鞋,返转回来的时候竟然破烂不堪,露出脚趾头。他每逢外出一次,总要带回高粱米、面粉之类的东西,还给我和姐姐带来一些好吃的:有时候是酸梨(不是煮熟的糖梨),有时候是花生,有时候是核儿极小的红枣儿。跟随着这些变化的同时,我也发现母亲变了。

母亲不象刚回到赵各庄那会儿,急不可待地到处找亲朋好友,托人情赶紧给父亲在“柜上”挂号,以便让父亲能快些下井干活计,挣钱花。每当有下窑的客人来,母亲仍然要说:“你想想办法,给你大哥挂个号儿、谋个差事呀!”如果对方表示为难,说不好办,母亲就解释:“我知道如今乡下遭难的倒霉的人多,都挤到这矿上抢饭碗,找位子不容易。我不是让你立马当时就得给办成。你把你大哥搁在心上,碰上机会别忘了他就行。”有时候母亲还会这样说:“多难,你也得帮他这个忙。你不能瞅着他这么混下。人总是有个正经事由做,才有奔头;要不然,顾今天不管明天混到哪天是一站呢?”

有一天,父亲又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到家里来。

我和姐姐两个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父亲那个出来进去都搭在肩上的捎马子上。那捎马子一经被父亲放到炕上,我们两个就象小鸡小猫抢食物那样扑过去从里面往外掏:不能吃的东西,无心细看,扔到一边;能吃的东西,先挑大个儿的,一手抓着一个吃,一手抓着一个留作储备,或者放到被窝里藏起来。

母亲给父亲打点好饭菜,接着做针线活儿。

父亲细嚼缓咽地吃饭。

不知道怎么开的头,他俩心平气和地争论起来。

母亲说:“我总觉着跑买卖这种事儿有点玄乎。”

父亲说:“怎么着,也比下井去玩儿命安全保险哪!”

“用心等机会,找个井上的活儿干不行?”

“干那种差事的,不是大柜上的近支儿,也得是查头子的三亲六故。你有这个门口吗?你有本事能把我送进去吗?”

“要不然,就象他孙大叔那样,摆个小货摊子;你没啥风险,我也能替你看看。”

“快算了吧。指望挣小孩子的几个钱,能养活四口人?”

“唉,我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呀!……”

“瞧瞧,又是这一套!”

“不管哪一套,你如今这心气,这做派,总让我不踏实。”

“只有把我打发到几千尺的地底下去,你才心满意足吗?”

“也不是。从咱身边搬走的那个柱子家的事儿,实在太惨。闹得我很难下狠心逼你一定得下窑。何况.想下窑去冒险,也不是容易挂上号儿的。”

“得了,得了,混到哪儿算哪儿;等到混不下去的时候,咱们再另找活着的路。我觉着这条路能走下去。这一程子我干得挺顺当。这么干,就算闹个顶糟糕的地步,也不过是不挣钱,赔点本儿,总不致于有生命危险哪!”

……

我在无意之中,把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争论听到耳朵里,从而使我知道了父亲不再下煤窑,也不打算再下煤窑;父亲在做买卖,而且很有信心,很有把握。

没过多久,父亲又一次外出回来,匆匆忙忙的吃几口饭,提起捎马子还要走。

我缠住他:“我跟你去玩儿!”

父亲说:“好多急事儿要办,哪有工夫哄你呀!”

我听话,不淘气!”

“啥,真拿你没办法!”

父亲很不情愿地直皱眉头,但是终于还是把我带上了。

他扯开大步走。我拽着他大褂儿的襟儿,小跑地跟着。

我们走进镇子,走过到处是卖吃食和卖百货的地摊小贩,以及耍把式、拉洋片的闹市,走过教堂的后墙,走过去矿务局的岔道儿,来到西赵各庄的一家骡马大店。

店里的房屋不多,院子倒不小。牲口棚的前面,停着好几辆大车,其中有一辆装着好多荆条筐,筐子口被干树叶子封盖着。几个人正在那儿松解拴绑筐子的粗粗的缆绳。

“我说咋会这么呛鼻子臭呢,敢情是小掌柜的来啦!”一个解麻绳的人,扭头发现我,突然这么喊了一句。

我被这没有防备的动作和声音吓一跳,赶紧往父亲的身后躲。定睛一看,原来是黑脸、肉眼泡子、缺少手指头的孙大叔。

孙大叔没有接着茬儿逗我,而是把绳子头一丢,从大车的尾巴上搬下个看样子很沉重的筐子,同时对父亲说:“这一车不用咱们一点一点地往外发,全都趸出去啦!”

父亲忙问:“哪有这么大的户头?”

孙大叔说:“赵家的鲜货店。近处窖酸梨的难找,远处的路不好走,他们正发愁没有弄来东西卖。是老七给在中间搭的桥,价码不小。”

看来,父亲对这件事情办得挺满意。他的脸上露出笑容,随即撩起大褂的前后襟一系一掖,挽起袖口,就动手帮着卸车上的酸梨筐。他还对孙大叔说:“一会儿结了帐,你去叫老七,上小楼。”

孙大叔也笑了:“嘿,大哥要到那阔气地方请客呀!”

父亲回答:“老七够哥儿们,得犒劳犒劳他。”

我第一次跟父亲登上教堂西边那座高雅的小楼,坐在一张紫红色油漆圆桌跟前。桌子上摆满了从未见识的丰富的菜肴,使我惊喜异常,又眼花缭乱,害怕得不敢伸筷子去夹着吃。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我遇上个熟人。就是父亲和孙大叔称之为“老七”的那个人。在我记忆里的众多的干佬儿中间,他仿佛是头一个接受我顶礼膜拜者。

后来,母亲跟我和姐姐说过他的身世。我也是似懂非懂的。

他家在秦皇岛附近的一个渔村。他爸爸养渔船很趁钱;为人厉害,家法很严。他给我七叔娶了个大五岁的媳妇。我七叔不喜欢,就跑出来,跑到唐山、林西、古冶吃喝玩乐、嫖窑子。没多久,钱花光了,还传染上骚疮。给家里人捎信,家里不认他。求朋友帮忙,朋友都躲他。他有家难奔,成了乞讨在街头的叫花子。有一年的十冬腊月,他流浪到赵各庄。赶上下大雪,深夜里,他倒在烤白薯的炉子跟前,再也不能够站立起来。我父亲和几个工友发现了他,觉得他年纪轻轻地就这么死掉,太可惜。就把他抬到锅伙,在炕上挤个地方让他躺着,众人凑钱喂他的肚子,给他治病,轮流服侍他。一冬一春,他的病不光治好了,还养得白胖白胖的。他跪在地下给众人磕头谢恩,要认众人干佬儿。我父亲说不行,要不嫌弃,大家就拜把兄弟吧。于是,他们点着三炷香,一齐下跪磕头,对天发誓:从今天起结为异性兄弟,此生此世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有钱同花;谁若变心,天打万雷轰!因为那伙人属七叔年纪最小,排行老七,我就叫他七叔。七叔识字儿,聪明能干,干哥弟兄里边数他混得最好,在一家当铺里当雇员,很受重用,能主点事儿。

七叔对我挺好,一边喝酒,一边老给我往碗里夹肉块子。

“二哥本来就是干大事的材料,这回把路子找对了。”他举起酒盅子,诚诚恳恳地说,“为你财源茂盛,干一盅!”

“借你的吉言啦!”父亲也笑盈盈地举起酒盅子,又说,“我对做买卖是个外行,多亏孙老弟给我当帮手。咱们也祝他时来运转吧。”

孙大叔黑脸早变成红脸。他听父亲这么说,赶紧捏起酒盅子:“不敢当,不敢当。我没啥本事,胆量也小,要没你拉着拽着,我只能小打小闹地凑合,哪敢干大的呀!”

“跟我二哥搭伙干绝没亏吃。”七叔把酒喝下去,边夹菜边说,“往后,遇着啥为难的事儿,尽管找我。我对救过我性命的二哥,一定两肋插刀!”

这天夜晚,父亲带着醉意、得意和一沓票子领我回家。一进门,父亲就把票子交给了母亲:“挣一大笔钱,够一个月的花用了。”

母亲接过票子,一张一张地数点。

父亲上炕往被垛上一靠,又笑咪咪地冲母亲问:“这回你放心了吧?”

母亲没回答放心,也没说仍旧不放心。但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听到母亲抱怨过父亲跑买卖,而且逐渐地习以为常,心安理得地过上这种靠运气赔赚的日子。父亲要出门,她就打点行装本钱;父亲回来,她就帮助拢帐和盘算碰运气的路子。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照看我和姐姐,搞家务,也串门儿。听说附近的窝棚或小屋又搬来新住户,或者老住户来了亲戚,她也过去看看,打听乡村的年景收成,询问土地价码。

人们跟她讲的却是一些吓人的消息:

“日本鬼子真凶呀,我们全庄一间房子没剩,全给烧光了!”

“把女人给糟践完,就用刺刀挑死;小孩子趴在死尸上哭着找奶吃!”

母亲听着这些,脸色变得苍白,回到家里还不住地叹息:“真惨!真叫惨哪!幸亏离开了乡村,要不可咋活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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