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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34-《乐土》第三十四章

浩然 2025-11-11 来源:新浪博客泥土巢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34)

第三十四章

柱子的一家人,庄德义和他的狗,自从在我的视觉、听觉、感觉的世界里突然地出现,到闪电般地消失,其实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

在那一段的日子里,父亲特别忙碌,只有救火那天留在我们身边,别的时间总往外跑,寻找熟人,寻找他要走的路。母亲也不得消闲,除了抽空用带来的钱到街里购置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主要的事情是招待客人:乡亲和故友,听说我们返回赵各庄煤矿,都陆续地来看看。

凡是来到我们小窝棚的人,总不免大惊小怪地冲我说:“嘿,这小子长这么高了!”而且没有一个不是一边聊天,一边唉声叹气,咒骂世道,哀诉贫苦和度日艰难。

母亲对客人们讲的话,也有一个被许多话围绕着的中心,那就是我家遭的劫:父亲怎样地被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给绑架;母亲怎样地为赎回父亲而奔走求告;最后不得不倾荡了祖传的家产,落到再度背井离乡的地步,回到这臭烘烘的大粪场子安身,又得接着茬儿让父亲冒着生命危险而养家糊口等等。听她说话的人如若是特别对劲儿和信得住的,她还会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地说:她知道绑票的坏人是哪庄的,其中的一个是我们单家庄谁家的亲戚;用布袋蒙着脸不吭声,也被认出来了;只是怕再惹祸,怕大人孩子有性命危险,才装聋作哑罢了。

父亲与母亲不同。他从来不对任何人讲述他破产的原因。包括对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一字不提。如果赶上母亲正对别人谈论那件痛心的倒霉事儿,被他听见,他就表现得十分厌烦,常常粗暴地加以制止:“得啦!得啦!你老是絮叨它干啥呢?没有别的话可说啦?”

有一回,母亲为这个恼羞成怒,等客人走后,她就跟父亲吵,怪父亲当着客人不给她留面子,拦她的话茬儿,让她难堪。

“我说的不是瞎话、假话,更不是见不得人的丑话,你至于这么没鼻子没脸地对待我吗?”母亲十分难过地质问父亲。“如果你正跟别人说什么事儿,我要是象你这样凶狠狠地打断你的话行不行?”

父亲用求和的语气回答说:“我是觉着,事情已然过去,总磨叨它没啥用处。

“怎么没用处?”母亲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得让乡亲们明白,老梁家两口子不是没出息的,不是没志气的,不是由于好吃懒做、吃喝玩乐败了家,才又返回赵各庄这个火坑里来的!是绑票的土匪坏蛋们给坑的,给害的!要不然,我们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强!”

“你不说这件事儿,人家照样儿会明白。”

“不说怎么能明白呢?……”

“如今就是这样的世道嘛!”父亲很冷静地说,“即便不是由于中国人自己互相咬、互相吃,把我闹得败了家的话,早晚也得让日本人把我闹得败了家。日本兵不光要占领铁道线、大城市,还要把整个中国吞到肚子里去。他们到处烧,到处杀,一天比一天凶起来。你看看,光咱们这一个矿,增加了多少逃难的?都是让小日本儿给搞得家败人亡的庄稼人呀!等到日本兵开到宝坻那一天,就算不让绑票的土匪这么祸害一下子,我又有啥本事能够保住家?”

母亲听到这儿,既没有表示对父亲的谅解,也没有再争辩,只是低头不语了。她的脸色仍然难看,变化成另一种样子的难看。

恰好这会儿进来人。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拉开了门扇。

倒是我最先发现的他。

他大长脸,黑的冒油(不是沾着煤屑,而是天生的黑),肉眼泡子,嘴唇挺厚。头戴呢子礼帽,身穿旧布棉袍。惹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提着一个长方形的花盒子;盒子上蒙着一张闪亮光的、印着黑字儿的红彩纸,还用绳儿捆着。

我赶紧小声地对生气的母亲说:“嗨,嗨,来人了!”

母亲抬起头,脸上露出笑模样,一面从炕里往下挪,一面说我:“看你这个样儿,缩头缩脑的,好象进来个不认识的生人。还不快叫大叔!”

“臭头小子发财了,升官了,认个穷叔叔不体面,对不对?”来人把花花绿绿的盒子放在炕边上,两手捧着我脸问,“是不是个小势利眼?是不是臭小子?”

“我看你倒象发了财、升了官的样子。”躺着的父亲坐起身,打量着来人,说道,“看样子,象是混好了。”

来人说:“离着那好,还差十万八千里。就是,自从有一回瓦斯爆炸,死了好多人,我就不下井了。别他妈的没熬上个团圆日子,先把小命丢在千尺地下,那太冤枉。”

父亲挺有兴致地问:“不下井,你靠什么活着呢?”

“摆个小摊儿。”他回答,“卖个糖果、花生什么的。”

“那玩艺儿能挣多少钱呢?”

“我不象二哥你的脑瓜子和心术,没有挣大钱的本事,只好小打小闹地对付事儿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开始解开刚刚放到炕上的花花绿绿的盒子。

我忽然发现一个秘密:这个人的左手指头,除了大拇指,都是半截儿的。他解绳子的时候,不完全靠捏拿,而是用左手掌帮的右手指头拨动绳子扣儿。这只手,这种动作,勾起我的记忆。我认识他。他姓孙。在宝坻县老家那会儿,母亲跟哥哥嫂子们讲过他的事儿。挺吓人的。

他是蓟县上仓镇河西边青甸洼的人,家里过着肥溜溜的小日子。有一所大宅院,三间正房,四间对面厢房。种着十几亩河套地,每年光收来麦子就够吃用。那房屋土地是他爷爷传给他爸爸,他爸爸又传给他的。在当时的农村,靠种地过日月的小庄稼主儿,能够三代不败家,简直是个奇迹。他家讲究“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他们家忠厚的确是有的,从来不坑害人,可也不帮助人——自扫门前雪,不吃一点亏。说到诗书,其实三代人都没念过几本;识字不多,凑合着记记出入帐目。孙大叔的爸爸临死的时候还叮嘱儿子:“小子,我跟你说的话,记下了没有?”他回答:“记下了。”他爸爸说:“记下了,背给我听听。”他一字一句地背诵:“安分守已,不惹是非,不管闲事儿,一扑心地伺候地,收了粮食勤俭节省地过日子。”“为啥要这样做?”“保住家。”“家是啥?”“是房子土地。”“对啦,好儿子!”……他爸爸伸腿一死,他真的照说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度日月。当时,东西两家邻居都败家了:卖掉了房,卖掉地;一家人到北口外去谋生,另一家人出山海关闯关东。只有他,还稳稳当当地过日子,所以特得意。一得意就和气,就爱说话儿。在村里人缘很不错。同村的一个在上仓开烧锅的财主,有一回老东家给孙子办满月,专请孙大叔当“执客”的帮手。他干得不错,挺露脸。从那时候起,他跟少东家成了朋友。那个阔气的朋友教他抽烟、喝酒,又把他带到赌场。先是凑热闹玩儿玩儿,一晚竟然赢了大洋十五块。天哪,十五块白花花的大洋,伺候地得花多少心血才能伺候出来?第二天,他又一次迈进赌场。可惜,他不光把赢到手的十五块大洋全部输回去,连临时从他的朋友手借的十五块钱,也都输进去了。他输红了眼。他要捞回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跑赌场,输的时候多而赢的时候少。他媳妇找到赌场跟他吵架,对他哭嚎,给他下跪求他回心转意。他全不肯听。土地一块一块地割卖了。卖了的钱又全部输光。家具也一件一件地搬出卖掉。卖了钱又全部输光。媳妇投河觅井的闹了几回,娘家来人给接走了。他还不甘心,想把输去的捞回来再洗手不赌。他把房子也拆着卖了。把砖石瓦片和棺梁檩椽卖的钱也输光之后,他绝望了。在绝望中他才从梦中醒过来,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有了悔恨。可惜为时已晚。他拿着一把斧子,蹿进赌场,把左手往案子上一放,大喊一声:“这辈子我再不干这不是人干的勾当了!”举起斧子就是一下子,砍掉了四根手指头。没等伤好,他跑到开滦赵各庄碰运气。他立志要“浪子回头”,要重整家业。他常常眼泪汪汪地对老乡们说:“不混出样子来,就不回蓟县见亲人,就死在这儿,用席子一卷,往荒郊野外一扔,让野狗扒开撕着吃了,倒也干净!”……

这个孙大叔真有意思呀!

他终于打开那花花绿绿的盒子,捏出一块好似油炸的、拿蜜裹着的东西朝我递过来说:“先喂喂。喂熟了,你就认识我了。拿着呀!”

我伸出手,小心地问:“这是啥东西?”

他说:“麻糖。唐山特产。”

我接过来,尝一口。嘿,真甜,真香,真好吃!

大粪场子失火那一天,母亲给柱子吃的,就是孙大叔送来的这盒麻糖。

从此,我跟孙大叔熟悉了。有一回,我问他:“孙大叔,剁手指疼不?”

他逗我说:“臭小子,你试试就知道了。”

我说:“准疼。”

他叹口气:“唉,不疼就能长记性了?”

“这是志气。”母亲在一旁插言说,“你孙大叔,终归算个有志气的人。”

“嫂子你别夸了。立下个志气容易,做到了难呀!”

“铁杵磨成绣花针,功夫到了自然成。”

“看不到有光亮的地头,真怕没指望。”孙大叔轻轻地摇着脑袋,“儿子都三岁了,我还没见过。这一闹鬼子,担心他们遭上什么不幸的事儿。”

“你快去把他们娘俩接到这儿住吧。这儿是英国人的地盘,小日本不敢来。”

“你不知道你弟妹那脾气,烈性着哪!我就算给她下跪,她也不肯跟我和好了。……”他叹口气,吐一口唾沫,“夫妻一场,一点儿都不思念,真狠心哪!”

“他婶子这么做,也是一种志气。”母亲感慨地说,“不论男的女的,没有志气,就没有正气,再有本事,也是窝囊废。男的是天,是一家之主;男的自己要是窝囊废,妻子儿女也得跟着背黑锅、活受罪,没有福可享啊!”

父亲溜到炕沿边,从地下拾起一只鞋,磕打着,好似冷冷一笑说:“这个年月,什么志气不志气,什么正气不正气,全颠倒了,全不顶用。其实,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想得开,怎么痛快怎么活,我不信没路走!”

母亲吃惊地看父亲一眼,要说什么,没开口,把话吞咽了下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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