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30-《乐土》第三十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30)
第三十章
我在老家单家庄见过杀猪的、杀鸡的,可是没见过杀人的。杀人的时候啥样呢?一定很可怕。那个养狗的大汉真凶狠、真有胆子,敢杀人!
母亲正愁眉苦脸地给父亲缝补一双旧胶鞋。那是要等上工以后穿用的。
我跳上炕,伏在她耳边,小声告诉她:“妈,南边那家,就是养狗的,杀过人!”
母亲一愣:“谁说的?”
我赶紧学着柱子妈的口气提出警告:“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这宗事儿,传到他耳朵里去,他也敢来杀你。听清楚没有?记住没有?”
母亲的目光在我的脸停滞片刻,没有再叮问,只是长出一口气,嘱咐我说:“这块地方人多了,姓杂了,什么样儿的都有,得小心点儿。你别总往外边瞎跑啦!”
我当时没吭声,过后仍旧常常往外跑,有时候拉着姐姐一块儿去,有时候独自溜出去。跟柱子,还有几个男孩子和女孩子做各种游戏。
有一天,我们正玩跳“房子”,忽听背后有人招呼我们。
“喂,喂,哪个是崔家的孩子?”
这声音在我听来“侉”,但断定不是“山东侉子”。那副腔调特逗人。
柱子发愤地站起身,盯着那个人的脸孔,不敢说话。
我也小心地观察那人的脸孔。他是个老头儿,瘦瘦的个子,一脸的褶子,黑白分明的小眼珠儿,嘴巴的两角和下巴颏那些地方都有几根黄胡子,好象小花猫的胡子,挺硬地竖立着。他的穿戴很整洁:灰棉袍,外边套着黑坎肩;系着腰带,腰带上挂着一嘟噜钥匙;脚上穿一双棉鞋,名叫“老头乐”,特大,象小盆子,用针线纳得有凹有凸,如同画的五彩祥云。他肩上搭着一个捎马子,一头装着厚厚的蓝皮本子,一头装着黑亮黑亮的珠算盘。
他冲着柱子一龇牙:“你姓崔对不?”
柱子点点头。
“你妈呢?”
“不在家。”
“你去找她,叫她赶快回家来。”
柱子眼睛一眨一眨地不肯动。
“你要不把你妈找回来,我可要自己动手啦。”老头子比比划划地说,“我要把你家里的被窝,衣服,还有锅碗,统统搬走!”
“我去找!我去找!”柱子被几句话吓得直哆嗦,连声喊叫,“你别搬走我的被窝,我睡觉还要盖哪!”
“快着!快着!”
柱子很可怜地要我跟他就伴去。不容我说句行,还是不行,拉上我就往镇子里边跑。一面跑着,他还一面变声变色告诉我:“我们在老家那会儿,就让人家把被窝给拿走了。还有我的小马车。……”
“你也有小马车吗?”
“好着哪。我爸爸给我做的。”
“是绑票儿的弄走被窝吗?”
“不,是财主东家。我们欠他的钱,归还不上。……柱子的话戛然停止,低声说,“到了,你别吭声。”
这地方是离我们住的大粪场子很近的一条小胡同,一溜参差不齐的焦子顶平房。门口都挂着布帘儿。每个门口都站着一两个穿著很漂亮的阔女人。啊,胡同最把口站着的那个女的,是柱子的妈呀!
“不要喊,不要喊。”柱子再次叮嘱我说:“等我妈看见我,我就招手。我妈不让我到那儿去。”
我听了很奇怪,又有些紧张,只好跟他一块儿躲在墙角。
这当儿,一个提着纸包的大个子男人从胡同口走过,柱子妈忽然追上他,满脸堆笑地打招呼:“客人,请里边坐坐。”
大个子男子扭头狠狠地瞪她一眼,接着往前走。
柱子妈紧追几步,一伸手抓下大个子男人头上戴着的呢子礼帽,背到身后,边退边冲着大个子男人“嘻嘻”地笑。
“你干什么?”大个子男人瞪起眼睛,“给我!给我!我嫌你脏!”
“偏不给你,偏不给你。……”柱子妈依旧边退边笑地说。
大个子男人攥起拳头,吼道:“不快给我,我就揍你!”
我被吓得一哆嗦。
“妈呀!……”柱子失声地大哭起来。
柱子妈惊慌地朝我们瞥一眼,随即把手里抓着的呢子礼帽用力朝大个子男人身上一扔,狠狠地骂道:“小样儿,逗着玩儿都不知道,快滚吧!”
那边门口站着的阔气女人们,一齐“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大个子男人,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呢子礼帽用手指头慌乱地弹着土,狼狈不堪地溜走了。
柱子妈急速地几步走到我们跟前来,一边推着柱子,一边责备,“不听话的东西,谁让你到这儿来的?”
“老西儿找你要帐啦。”柱子哭泣着诉说,“要搬咱家的被窝。……”
柱子妈不再是那副温柔娇嫩的样儿,扯着柱子的手,小跑地往回返。
我估计,等我们回到家门口,那天柱子妈跟“杀过人”的吵架的场景又会出现了。这使我既紧张又兴奋不已。
柱子妈的脚步从快到慢,紧绷着的脸皮渐渐地松驰,随之泛起笑模样,继而捂着嘴巴“嘻嘻”一笑招呼等在窝棚外边的那个老头子:“哟,刘掌柜的,少见哪。您发财了,发福了!快请屋里坐吧。”
“不坐。我忙着哪。”刘掌柜虎着脸子,象刚才那个大个子男人一样生气的样儿,冷冷地回答柱子妈,“你欠柜上的棒子面钱,该结清了,不能再拖了。”
柱子妈说:“这几天正赶上我手头不宽绰,再容我一些日子,一准给您送上门去。……”
“不行!不行!我这小本生意,实在的容不起呀!”
“您就高抬贵手吧。”
“算了吧,要是都照你这样,我的铺子立刻就得关张!我们做买卖的还活不活?”刘掌柜发怒了,“今儿个,你有钱也得还帐,没有钱也得还账,痛快点儿咱们两方便!”
“反正,我囊空手乏,没有一分一文。”柱子妈瞟了刘掌柜一眼,低声说,“您随便玩儿玩儿,开开心得啦。……”
刘掌柜朝后退一步,压着声地怒斥道:“你简直胡闹!我是规矩人!我有家眷!我这把年纪……”
“知道,知道。”柱子妈不急不躁地说,“您那老伴儿比您还老,早就不中用了。您不便出进我们那个小胡同、那个小门口,就在我这边嘛。神不知、鬼不觉,再保险没有了。”
刘掌柜见柱子妈凑过来,连忙躲闪:“别逗,别逗说正经的,说正经的。”
柱子妈抓住他的袖口:“走吧,走吧。我保管把您伺候得心满意足。”
刘掌柜逃脱不掉,左顾右盼:“你这么拉拉扯扯的,让小孩子看见多不好。”
“这好办。”柱子妈冲刘掌柜抿嘴一笑,扭头对她儿子说:“在外面跟他们玩儿,别进屋里去,听见没有?”
柱子很乖地答应一声:“嗳。”
刘掌柜被拽到了窝棚门口,还犹豫不定:“屋里没人?”
“没有。”
“不是还有个老的吗?”
“又聋又瞎,还有帘儿隔着。您就放心大胆地撒开来吧。”柱子妈这样说着,把刘掌柜给推搡地进了窝棚。
糊着纸的门子,轻轻地关上了。
我竖着耳朵细听,听不到动静:里边没打架,也没吵闹,就问柱子:“他们怎么啦?”
柱子呆呆地摇摇脑袋。
我怂恿他:“走,咱们进去看看。”
柱子伸开胳膊拦住我:“不行!不行!我妈妈不让!”
我觉着这么站着怪冷的,没意思,就提议再找别的小伙伴一块儿接着跳“房子”玩儿。
柱子不去,不动,也不再吭声,又显出一副可怜样儿。
过了好长时间,窝棚的纸糊的门打开了。小个子刘掌柜走出来。他不抬头,也不左右看一眼,就迈着“嗖嗖”的快步走了。
柱子跑进窝棚。
我也跟进窝棚。
柱子妈坐在炕沿上,无精打采的系着衣裳的钮扣。
柱子扑到他妈的腿上,仰着脸,小声问:“妈,老西儿也欺负你啦?”
“没有,没有。傻东西!”柱子妈连忙笑着摇头,可是两个眼圈儿都红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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