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29-《乐土》第二十九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29)
第二十九章
在许多的时间和空间里,小孩子比大人的适应力还要强。用父母亲“扎根子”的话来说,返回赵各庄煤矿之后,我很快就跟周围的小朋友打成一片,在大粪场子上如鱼得水了,而父亲和母亲却一直还那么矜持着不进别人家的门口,不跟不熟悉的人搭腔儿;开始过话交谈的人,也是谨慎地对待;小心戒备、客客气气,咬着舌头说半截子话。
我急不可待,好象抓住一点儿“土”就自由自在地扎下根子了。
最先抓住的“土”是那个让我讨厌、可怜、又可笑的柱子。
忘了当天,还是第二天,反正没有多久,我就跟柱子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柱子跟我同岁,生日比我小,个头比我矮,脸蛋子比我黄比我瘦。嘴唇上边经常拖着两道子挂面条一般的大鼻涕;一要过河(嘴),他就赶紧往里边吸溜一下,或者抬起“打了铁”的破棉袄袖口,闪电般快速地抹一下。他特爱哭,不该哭也哭。远处拉大粪干儿的大车把式一吆喝牲口、一抽鞭子,他就被吓得“哇哇”大哭。矿务局那边一响笛儿,一有煤斗子撞击声他也被吓得“哇哇”大哭。我们在一块儿玩了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说声,“我回家吃饭啦。”他也“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人怪难受,不得不陪着他再玩儿一会儿。
结果,害得我误了饭,挨母亲一顿训斥。
“你聋了!叫你回来吃饭,咋不回来?”
“柱子不让。……”
“谁是柱子?”
“就住在南边那家的。”
“噢,就是那个脏孩子。哼,不听妈的话,听个小孩子的摆布,你可真是越长越有出息呀!”
“他,他太可怜啦!”
就因为我可怜柱子,虽然不喜欢他,也还乐意跟他一块儿玩耍。
春寒时节,冻手冻脚。我们躲在避风的墙壁和旮旯里玩儿,工夫长了仍然冻手冻脚的。
柱子哆哆嗦嗦地提出要求:“到你家去玩儿,好吗?”
我知道母亲嫌柱子脏,就回答他:“我妈不让。咱们去你们家吧。”
“我妈还没起来哪。”
“你妈病啦?”
“没病。睡觉。”
“真没出息。老爷儿都晒屁股了,还偎窝子。”
“我妈回来给我们做饭吃,刚躺下睡。”
“你妈上工?”
“瞎掰!下井的根本没有女的。”
“那她到哪儿上工呢?”
“去给人家做针线活儿。”
“黑夜做呀?”
“白天也做,从后晌开始做到天亮。”
“你爸爸呢?”
“在唐山那边。”
“干啥呢?”
‘给我们挣钱。攒好多好多的钱,回老家买好地盖新房,给我娶媳妇。真的。我妈跟我这样说的。”
“你爸爸咋不回家搂着你睡觉呢?”
“人家不让。”
“谁不让呀?”
“就是管发工钱的不让呗!”
“你爸爸好吗?”
“嘿,他能着哪!会编蝈蝈笼子,会逮大蝈蝈。大蝈蝈长腿、长胡子,可威风啦!”
我听柱子这样眉飞色舞地说道,但是想象不出他爸爸到底怎样的能。是不是象我父亲一样,会让黄土地长出金子一样的麦穗和珠子一样的高梁米?更难猜测大蝈蝈有多么威风,除了长腿、长胡子,有犄角吗?象我家的那头大黄牛一样,能拖着犁耕地、能拉着车运庄稼、能拖着磨扇磨白面吗?……
尽管这样的神秘不解,但我估计柱子的爸爸一定很神气。因为柱子的妈妈就很神气嘛!
“柱子!”窝棚那边有人喊。
“哎!”柱子答应一声,丢下玩耍的碗碴、石子儿,抽身站起,往家跑。
我也跟在他后边走。抬眼看清是他妈从门口里探出烫着飞机头发的脑袋在喊他。
“冷不冷呀?”柱子妈伸出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手,扳着柱子的肩头问。
柱子点头回答:“冷。”
“冷还不进屋暖和暖和。傻小子!”
柱子被他妈拽进小窝棚。
我也跟在他们的后边。不敢往里进,怕柱子妈撵我,就倚靠在石头门框上,两眼警戒地盯着柱子妈。她要是往外撵我,我就赶快走;她要是不留神我,我就在这儿站着,等柱子再出去一块儿玩儿。
“小家伙,进里头来,外边冷。”
听到柱子妈的招呼,我又看她一眼。发现她不仅神气,而且长得很顺眼、很标致,眉眼也显得和善可亲。于是我往屋里迈一步。
“把门关上,别进风。”柱子妈又这样跟我说一句,接着对着手心托举的小镜子往脸上搽搽胭粉,挺疲倦地打个哈欠。
屋里生着炉火,暖融融的,同时有一股子说香不香、说腥不腥的味儿往鼻孔里钻。地下立着一个当桌子用的肥皂箱子,上面放着一只长了锈的马蹄表,一个熬药用的砂吊子,还有一个粥锅。土炕占据了屋子的最主要的面积,实际上并不大。炕中间挂着一块破布帘儿。那布帘象让风吹的一样,一下一下颤动着。
柱子妈面冲那布帘儿,可着嗓子喊一声:“爹,还喝一碗不?”
这声音突如其来,把我吓一跳。
布帘那边伸过一只骨瘦如柴的胳膊、弯弯曲曲的手;手里托着一只沾着棒子面粥的碗。
柱子妈赶紧撂下手里的小镜子和胭粉扑儿,接过碗,从放在肥皂箱上面的锅里盛上粥,递到那只伸着的手上。
奇特的手和粥碗,变戏法儿似地缩到布帘儿的那边不见了。
后来柱子告诉我:布帘儿那边躺着他的爷爷。我挺好奇,总想揭开那布帘儿看看柱子的爷爷到底儿啥样。
这当儿,柱子妈给柱子盛上一碗粥,挺和气地对我说:“小家伙,你也在这儿吃吧。”
我连忙摇着头,往后退缩:“不,不。我妈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
柱子妈笑了,笑得很甜:“你们是新搬来的?北边那屋的?姓啥呀?”
“姓梁。”
“是因为闹鬼子跑出来的?”
我不明白她的话,我家没闹鬼,就对她摇摇头。
“唉,要不准是让穷给逼出来的。穷老百姓没路可走哇!”
我仍然不明白她的话,但没有再冲她摇头。
她又问我:“你爸爸要下窑?"
我点头。
“能挂上号儿?”
我再次感到茫然。
“唉,挂上号儿,也等于把小命给悬吊在半天空了。”她皱眉摇头叹息着,随即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往后跟我家柱子一块儿玩儿吧。他太孤单。好吗?”
我说:“好。”
“碰到一块儿了,就是有缘分的。你们别打架。”她继续说,“柱子有不是的地方,你找我,我管教他,千万别动手。碰破了哪儿,可不得了呀!”
我答应:“哎,我们不打架。打架是坏孩子。”
她往北一指:“你们可别到东边那个栅栏圈跟前去。就是养着狗的那个人。千万要躲他远远的。”
“他怎么啦?”
“是个怪家伙。……”
柱子忽然抢着插一句:“他杀过人!”
他妈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胡说!”
柱子摇摆着脑袋,大声喊叫:“是你告诉我的,姓庄的杀过人!姓庄的杀过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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