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26-《乐土》第二十六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26)
第二十六章
母亲和大妈一齐动手,炒了一大碗鸡蛋,炖了一大碗酸菜豆腐,还拌了一大碗萝卜丝,然后放上炕桌,摆上筷子和酒盅。
父亲对谁都没有让,就率先抬腿迈上炕,坐到桌子旁边,捏起斟上酒的酒盅,一扬脖子就喝了,一连喝了三盅。
大伯和哥哥们一边脱鞋上炕,一边有些不安地看着父亲。
父亲拉过一只空碗,抓过酒瓶子,“咕嘟嘟”地倒了半碗,端起碗来就又象喝凉水那样喝起来。
母亲奔上前,一条腿跪上炕,探身伸手,从父亲的手里夺过酒碗,生气地说:“你不想活了?”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他的眼睛顿时就红了),用手掌抹一下嘴唇,随即抓起筷子,在菜碗里夹了几次都没能把菜夹上来,赌气地缩回胳膊,回答母亲:“想活,谁让我活?你说说,这世道可怎么活呀?”
“别人能活,我们就能活。”母亲顺势坐在炕沿上,用耐心开导的口吻说,“要紧的是,得有志气!……”
“志气!志气!什么鬼志气!”父亲咆哮起来,用筷子使劲儿杵着桌子,“这回我看透了!我明白了!安分守己的人永远安生不了!好人怎么走也没有好道儿走!”
大伯显得十分惶恐,对大妈说:“快给他二叔盛点饭吃,别让他喝了。他累了,让他早点儿躺下歇着吧。”
父亲不肯吃饭,又喝了几盅酒。他闷闷地喝,什么也不说,对谁也不理;别人说什么话他都不接茬儿,只是咀嚼着嘴里的菜。没等大伯和哥哥们把饭吃完,他就倒在炕上。
母亲给父亲盖上被子,嘴里叨叨咕咕地说:“本来就没多大的量,一下子喝这么多,还能不醉呀!”
父亲确实喝醉了,一边昏睡,一边不断地呻吟,还常常说梦话,大喊大叫的。直到第二天的傍晌午,他都没有醒过来。
我的舅舅得到我家遭事的信儿,从河北边的蓟县赶到我们单家庄。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是母亲的大弟弟,应当叫大舅,因为跟叔伯兄弟们排行老二,所以我们叫他二舅。二舅当时正独自一人在赵各庄下煤窑。这次来我家的,是我母亲的小弟弟,排行老四,而我们却叫他老舅。
老舅学过剃头,当过兵,也扛过活。走投无路的穷人所能够走的路,他几乎都尝试过,所以很机灵,很能干,嘴巴也很能说。
在我的感觉里,母亲对二舅不如对老舅亲。母亲常常跟二舅绷着脸儿说话;对老舅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和和气气的。而老舅对母亲也特别尊敬,母亲说什么,他都点头;每逢他开口的时候,能挑选母亲喜欢听的话说。
他们姐弟俩在屋里低声地议论我家遭受的那件不幸的事。不知是怕扰乱父亲的安宁,还是有什么秘密,母亲向老舅使个眼色,他们就相跟着走到堂屋。
我总觉得他们要说我父亲什么话,就追着他们,要听他们说话儿。
母亲坐在锅台边沿上,说:“从打我来到这个地方,就没得过一天好,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这回算败家了,败得干干净净,不离开也得离开啦!”
老舅坐在门坎儿上,朝我母亲倾着身子,叮问一句:“离开这儿到哪儿去呢?我姐夫有啥打算呀?”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商量。我看他对这块地方也寒心了。如果没有别的路可走,还得回赵各庄混去呗!”
“你不是怕姐夫下窑出危险吗?”
“唉,我看透了,干啥也不安全。总得活呀!总得把孩子拉扯大呀!总得争口气,混成个样儿,给一些人看看呀!”母亲这样说着,看我一眼,招呼姐姐:“你带着他到外边玩一会儿去,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我挺奇怪!我既没动手脚,也没有张嘴巴说话,怎么不让母亲安静了呢?母亲一定要跟老舅说我父亲什么话,不让我听。哼,不让我听,我偏要听。我偷着听。于是,没等姐姐拉我,我就跑进屋里,假装躲开母亲和老舅。
父亲仍在蒙头大睡,发出很粗的喘气声音。
跟我后边进屋来的姐姐,蹑手蹑脚地上了炕,去找她的“子儿”。
我站在门里边,扒开门帘缝儿朝外看。嘿,正巧看到母亲撩开小棉袄的大襟儿,拆那上边的线,从棉花套子里掏出一块洋钱,又掏出一块洋钱,最后掏出一大把,急忙塞到老舅的手里。
“卖房子的钱还没给齐。等来了,你全带上。”母亲低声说,“千万要小心,别走漏一点儿风声。”
老舅问:“你们出门不带点盘缠行吗?”
母亲说:“零七八碎的东西一折卖,还能凑一些。”
老舅问:“我给你放出去好不好呢?”
母亲胸有成竹地回答:“买成粮食,放粮食保险。碰到地贱的年头,买几亩地。……我不能让儿女再当窑花子,也不能让他们当叫花子。我有这个志气!”
接着,母亲和老舅几乎脑袋顶脑袋地喊喳起来。
我猜错了,他们没说父亲什么话。他们说的话没啥意思,也就没兴致再偷听下去了。
晌午,母亲让老舅把一只不爱下蛋的母鸡和红公鸡给宰了,炖了一锅鸡肉,特别香。没等肉熟,就把小花猫馋得“嗷嗷”乱叫。母亲没告诉我那肉是红公鸡的肉,所以我也吃得很香甜。
第二天,父亲起来,只喝几口水,就带上我走出村口,什么都不说,一直走到我们梁家的祖坟地。
削脸的小风“嗖嗖”地刮着,枯黄的小草站在风里轻轻地抖动。“炸蓬愣”在那空旷的野地里滚滚停停。
奶奶的坟头已经干了,顶尖上插着的纸幡只剩下一根倒斜了的光杆儿。下葬那天,在四周踩下的杂乱脚印儿,却还清晰地保留着。
父亲牵着我的手,默默无言地围着那有无数大小土堆的坟地走了一圈儿,最后在奶奶的坟前站了许久许久。
我挺害怕,不时地扬脸察看父亲的神色。幸好他没有哭。如果他真的哭起来,我会被吓得大喊大叫。父亲没有哭,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我只是听到他轻轻地叹息了几声。
最后,父亲象下了狠心似地跺一下脚,如同对我说,也如同自语一声:“走!走吧!”他便用力地牵着我的手,往回返。尽管是小顶风,比起来的时候,脚步要快速得多,我必须甩开两条小腿颠颠地奔跑,才能够跟得上他。
一进村口,我就瞧见了大黄牛的影子。它正被一个人牵着,从我家门口往西去了。那大黄牛既不“哞哞”地叫唤一声,也不转一下头。
我急着喊:“爸爸,咱家的牛,咱家的牛!”
父亲含糊地回答我一声:“唔……”
到了院门外边,我又瞧见有人正从屋里往外抬柜子。
母亲和老舅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观看着他们。
姐姐在母亲和老舅的身边,怀里抱着小花猫,脸儿贴在小花猫的身上,手轻轻地抚动着它的皮毛。我心神不安地凑过去,从姐姐手里接过小花猫,想跟它亲亲。它却象遇到一个陌生人,惊慌而又烦躁地叫了一声,拼命地挣扎开我的手。
它慌张地跳到地下,冲到墙根儿,又蹿上墙头,立即就无影无踪了。
我象傻了一般地站在那儿,好久没有动一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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