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23-《乐土》第二十三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23)
第二十三章
天上有月亮,让一层不薄不厚,静止不动的云彩给遮住。街头是朦胧和灰暗的。小风在飕飕地刮着,树枝儿在唰唰地摆动,干草叶儿在地下猛劲儿地翻跟斗,却听不到它的声息。
我好象从来没有走过夜路,尤其没有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在这不见一个行人和有生命活动的街上走过。我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孤独得有些恐惧。虽然我是被母亲背着的,母亲跟我紧紧地把身体贴在一起,可是,此时此地,母亲也不能给我仗胆儿了:她好似变成了一个非常弱小,非常没能力,非常可怜的人。
母亲一只手揽着脊背上的我,一只手拉着我的姐姐。在吹灭了油灯,摸索着走出屋,连门扇都没有掩上,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情形之下,就这么匆忙忙地来到街上。她的脚步特别沉重而不稳当,呼吸特别紧促而粗重,同时不住地东张西望。……
于是,我下意识地感到,母亲比我还要害怕,好似随时要“哎呀”一声大叫起来。或撒开腿逃跑。我听着她那“嚓嚓”的脚步声,这响声好似能把各种妖魔鬼怪和虎豹豺狼都给招引来,把我们团团围住,冲我们张牙舞爪。……我象发冷一般牙齿直打颤,头发根儿直扎煞。
经过几个模糊不清的门口,母亲把我们带过街心,朝着那棵又高又大的古槐树的轮廓移近,最后扑向一道关得严严实实的排子门。
她压着声儿冲里边连着呼唤:“大侄子!……大侄子!……”
里边终于有人搭腔,竟是大妈。她隔着秫秸缝隙问:“出啥事儿了?”
母亲急切地说:“快开开,让我进去再说吧。”
‘都有谁呀?”
“就我们娘儿仨。”
排子门“吱啦”一声打开一道门缝儿。母亲背着我、扯着姐姐,侧过身子刚刚能够挤进去,那排子门就立刻又“吱”一声关闭了,随后被扣上了钌銱儿。
一进排子门,就影影绰绰地看见有许多模糊的人形,挤在通向内宅的门口。待我们急急忙忙地走到跟前,才认出是大伯和他的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在那儿不安地探头探脑地等待着我们。
大妈发急地摆着手,象训斥鸡狗那样对他们压着声音说:“都进屋去!都进屋去!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挤在门口的人先呼呼啦啦地往回卷。我们娘仨跟在他们后边进了屋。
大妈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点油灯,划了三根火柴都划断了。未了是二哥帮着她把灯点着的。
跳动不亮的灯光,是一张惊恐万状的脸孔。
母亲把我放在那摊放着许多被子的炕边上,很沉痛地告诉大伯:“他爸爸让绑票的给绑走了。……”
大伯听了,深深地叹口气:“天哪,这是啥世道呀,净出这号的事儿!”
大妈两只手掌用劲儿地一拍衣襟儿:“看看怎么样?一听狗叫,一听响声,我猜就是又来了老抢儿,准朝他二叔下手的。你还摇脑袋,硬说不会!”
大伯说:“王八羔子们,应该抢财主、绑有钱的,弄咱穷庄稼人干啥哟?不让人活了?”
大妈往炕上一坐,点着一锅子烟,抽两口,用手指头按按鼓起来的烟末子,同时瞥我母亲一眼,哼了一声,说:“这能怪谁?没病找灾的,一个种地扛锄的老百姓,穿个大棉袍抖啥阔?哪能不招眼?”
“这事儿怪我。”母亲接过话音,“我觉着他撒家舍业地出外一遭儿,破衣拉花地回来不好看,怕人笑话,所以临动身的时候,我在估衣摊子上给他买的那一件。”
大妈不相信地撇一下嘴唇,质问我母亲:“那件棉袍你说是旧的我倒信,可那件套在外边的蓝布大衫儿,明明是新的;估衣摊上能卖新衣裳?”
母亲说:“那是孝袍子改的。”
大妈显然相信了这回答,同时感到有些意外和不好意思。她使劲儿抽了几口烟,没理找理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讲究时兴的人到底儿是怎么个心思。过日子人嘛,不露着肉,不挨着冻,就行啦,穿那么鲜亮,是顶吃,还是顶喝呢?”
“嫂子,眼下可不是评长论短埋怨人的时候,得赶快设法赎人要紧哪!”母亲再也压抑不住焦急和愤懑地用这样的话堵住大妈的嘴,随即转身,环视着蹲在柜子前边的我的大伯,还有站在一旁的我的哥哥们。
没有一个人抬头。没有一个人扭过脸来。没有一个人吭声。所有的人都垂着眼皮不动一下,甚至没有出气的声息。霎时间寂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母亲再次把众人环视一遍,以一种不满的声调叮问一句:“到底儿怎么办哪?你们总得说话呀!”
三哥咳嗽一声,挪动一下站着的脚,看大妈一眼,嘴唇张了张没出声,又缩回原来的位子上。
倒是在黑灯影的二哥开口问道:“婶子,他们撂下个啥价码呢?”
母亲回答:“二百块大洋。……”
大妈惊呼一声:“我的天,二百?这不是要命吗?”
二哥又问:“给多长的限期呀?”
母亲回答:“明儿个半夜。”
大哥插问一句:“派人来取?”
母亲回答:“不。要到芮家坟的破砖瓦窑交。……”
二哥和大哥听了,全都为难得直嘬牙花子。屋子里的人又接着茬儿闭住嘴巴不再吭声。
母亲急不可待地盯住大伯说:“大哥,这件事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您是兄长,您得给张罗张罗呀!”
没容大伯开口,大妈就把烟袋从嘴里移出来,在炕沿子上使劲儿磕打着,代为回答:“他婶子应该清楚,过庄稼日子,谁家也没有太厚实的底儿;刚给老太太办完丧事,我们这边可是花个净眼毛光的了。……”
母亲说:“你们就算没有钱,总有主意呀!你们这边人多势众,总比我这孤单单的一个妇道人家和两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强呀。”
大妈撇咧着嘴唇说:“那不见得,你可比老爷儿们能!”
母亲恼了,绷起面孔冲大妈问:“你这会儿说这套话是啥意思呢?”
大哥冲他妈瞪着眼睛喊一句:“遭了这么大的事儿,救水救火的,愁死人了,咋还顾上扯闲篇、拌嘴儿!”
大伯见大妈又重新装上烟,自觉理亏地住了嘴,这才开口对母亲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人都跟以往不一样了。没根基,不保险的主,借钱难哪!就算托人情借到手,债利也太大。到期归还不上,闹成本滚利、利滚本驴打滚儿的帐,压在身上,咱们可背不动呀!”
母亲听这话,闭了嘴。她垂着眼皮,咬着嘴唇儿,好似在心里反复地琢磨什么;过一会儿,猛然地扬起脸来,忽然大声宣告:“出房子卖地,先把人赎回来再说!”
屋里的人听了母亲的这句话,有的惊愕,有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依旧缄口不言。只有大妈几次想张嘴,要发表什么见解,或者要提出什么疑问。当她朝我母亲的脸上瞥一眼之后,嘴角抽动几下,又把话咽回肚子里。看得出,当时有话不愿说,或不敢说,她被憋得怪难受的。
鸡打鸣儿了,屋子里变得冷飕飕的。我困倦得打哈欠。
不知道哪个嫂子说:“把老兄弟放到炕上睡吧,小人儿经不住熬。”
于是,我被抱到炕头上,被放进散乱未叠的被窝里。我感到里边还有别人身体留下的余温,很舒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躺下之后,依旧挺有精神地听母亲和大伯、哥哥们断断续续、喊喊喳喳地说话儿。
大哥说:“今年地里没压冰,地价高,不致于全卖光。”
一向不爱说话的三哥插一句:“你要是火燎眉毛急着用钱,买主还不拿你一手,往下压价码呀!”
二哥说:“得想办法托人情。让我婶子一个人张罗哪行呢!”
四哥结结巴巴地出主意:“要我看哪,先从城里油坊借钱,完事儿再从从容容卖地,也就不会挨竹杠了。”
“油坊那个奸鬼、财迷肯借吗?”
“有房子地在单家庄押着,还跑得了吗?”
大伙儿正议论得热闹起来,大妈终于又忍不住地开口了:“我要多嘴多舌的,准会找人不待见……”
谈话停住,没人让大妈说,也没人阻拦大妈说。
“出房子卖地好办。就是把钱凑够了数儿,谁敢往那危险地方去送呢?”大妈接着她故意停顿的茬儿说,“那些王八蛋,全是蛮横不讲理的,全是杀人不眨巴眼的,谁有胆子不顾性命地跟他们打交道?……他婶子,你想求谁给土匪、绑票儿的送钱去呢?”
母亲对这个严峻的问号打个沉,立即挺干脆地回答两个字儿:“我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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