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17-《乐土》第十七章

吃过晌午饭,父亲又扛着犁杖、挎着柳斗,同时牵着驮着种子口袋、拖着“A”形木盖儿的大黄牛,下地去接茬儿播种春小麦。
我一定还要跟去玩儿。
母亲不让,说我“小人儿身子嫩”,受不住劳累,要我歇半天,明儿个再去。还哄我说,如果乖乖地听话,晚上就做芝麻馅儿的元宵给我吃。
我默默无言地接受了这种管束,不再吵闹和追赶父亲。实际上,我也感到累了,而且累乏得厉害:两条腿酸麻,小脚丫疼痛,浑身没力气,脑瓜子发沉,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爬到炕上。一上炕,我就靠在被垛上酣甜地睡着了。
过了好多天以后,当我再一次跟随父亲到地里去的时候,村子外边变成了绿色的世界。
披挂着密叶和青果的树木是绿的。
托举着苇堆子和浮萍的水坑是绿的。
钻出了野草野菜的坡坎、阶埂,也是绿的。
长满了麦苗的无边无际的土地,更是绿油油的。
……
不论人的眼睛往哪儿看,全是娇嫩的翠绿一片!
春天那会儿,父亲赶着大黄牛犁出的拢沟里,长出打到我屁股蛋那么高的麦子,齐刷刷的,象马鬃一样密实而挺立。
“梁二叔,您家的苗子盖世了,真不愧老把式呀!”
又是那个光膀子、系红裤带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跟父亲打招呼。他有了明显的变化:比开春那会儿的脸色黑红了,也胖了;脱下棉裤棉鞋,穿的褂子敞着怀,单裤卷着裤脚,光着两只大脚丫子,越发是一副壮壮实实的样子。
父亲用同样的笑容回答他:“我这是碰运气的事儿,丰收不丰收,得看大田长得怎么样了。”
“下茬大田您打算种啥庄稼?”
“已经套种上啦,大豆,还有矮秆儿高梁。”
“是吗?嘿,又让您给逮住了。看天势,今年北山准是个旱年,咱这低洼地方准涝不了。”
…………
好象一眨巴眼的工夫,就到了麦收时节,大地变成金光灿灿的。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乍回到老家那会儿,看见到处都是黄颜色,其实黄得并不纯。比起煤矿的处处乌黑,乡村当然是黄的,要是跟此时此刻被阵阵南风吹卷着的闪光发亮的麦浪相比,那时候的一切只能算一种浅褐色。故乡的人们爱夸耀说:宝坻县的大多数土地,都是肥得冒油的“黑土”嘛!
父亲用大黄牛套上大伯家的木轮大车,把麦个子拉到场院;又用大黄牛套上碌砖,从晒干的麦秸上,把麦粒儿打轧下来,装到秫秸皮编织成的芡子囤里。
母亲把大黄牛套在石磨上。大黄牛拉着又大又沉重的石磨扇子,呼隆隆地转圈儿。磨扇把麦粒儿磨碎,被母亲筛出雪白雪白的面粉。
夏季里,庄稼挂了锄,晴天不下雨的时候很炎热。胖人和老人先抓着麦秆儿编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扇起来。
父亲不象前一阵儿那么忙个没完,只在太阳不很毒的一早一晚,到地里,做点掰高粱叶和割青草的轻活。不去干活儿,或把轻活儿干完了,他就坐在通风的堂屋后门坎儿上,用割下晒干的蒿子拧火绳。
母亲也有了闲工夫,不忙场上的活儿,也不再拆洗棉衣服。她从小缸里舀出白面,在盆里和好,发上一天一夜,随后蒸了一锅大馒头。她还特意给我做了几个包着糖馅的。怕蒸熟以后辨认不出来,就在每个糖馅馒头的脑门儿上染个大红点儿。接着,赶忙往灶膛里添秫秸,烧大火,还在锅盖上扣压个大瓦盆,在锅盖的边沿围堵着一圈抹布,为的是不让锅里跑汽儿。
父亲从篓子里舀了一升麦麸子,倒在小簸箕里,洒上一些水,轻轻地搅拌着,让麦麸子打成疙瘩。
我凑到跟前问:“爸爸,你弄这干啥用呀?”
父亲手不停地回答我:“喂牛。”
我一听这话,立即撅起嘴巴,随后气呼呼地连声说:“不给它吃!不给它吃!”
父亲看我一眼,也有些不高兴地训斥我:“你小子,真没良心。要不是大黄牛帮咱们耕地种地,咱们能收这么多麦子吗?”
我不吭声,更不服气。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用心听听父亲责备我的话,更没有品品其中包含的味道自然也就不会明白话的真正意义。
父亲不再理我,端着拌好麦麸子的小簸箕奔向后院。
我任性地尾随着他,溜到柴禾垛跟前,寻找了许久,才从尽里边找到那个我在开春做的、插着“钩子”的长秫秸棍子。回头偷看一眼,父亲已经把小簸箕放在大黄牛的嘴巴下边离去,而且没有对我表示有什么怀疑。这样我就更放心大胆地往大黄牛跟前凑。
大黄牛好象猜到我来干什么勾当,冲着我抬起头,眨着眼巴结讨好地“哞哞”叫了两声。
鸡群也明白我的用意,撒欢跨蹦子地飞跃到我的身边,围着我团团地打转,等候我的赏赐。
我蹲下身,慢慢地把秫秸棍子朝着黄牛跟前的小簸箕伸过去。
突然间,母亲在屋里喊我:“快来吃馒头啦,真叫白、真叫香呀!”
我听到这声音,猛地打个愣。
我想起春天播种,大黄牛奋力拖着铁犁杖的样子。
因为它犁了地,地里才长出麦子。
我想起夏天打场,大黄牛用劲拽着石碌磕的样子。
因为经过了它的打轧,麦穗上才脱下麦粒儿。
我想起前不久,大黄牛默默无声地拉着沉重的磨扇转圈儿的样子。因为由它磨碎了麦粒儿,才有了蒸馒头的白面。……
回想起这一切,父亲刚才在屋里责备我“没良心”的那句话,终于被我理解。我抬头看大黄牛一眼,从心里产生一种羞愧之情;而且为了给自己解嘲,来个“恼羞成怒”,跳起身来,朝鸡群发狠地舞动起秫秸棍子。
鸡群受到这意外袭击,仓皇地四下里乱飞乱叫,红公鸡逃得最快,飞得最高,落在墙头上,伸着脖子冲着我可着嗓子喊起来。
父亲被惊动,从屋门口探出身子大声地问:“你又淘气哪!”
我几乎没假思索,张嘴就用谎话向父亲分辩说:“鸡要跟大黄牛夺吃的,我赶跑它们呀!”
父亲立刻夸我:“这才是好孩子。鸡要敢淘气,大黄牛会顶跑它们。快来吃馒头吧。”
我跑进屋,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雪白雪白的、打着红点儿的发面馒头,咬一口,埋住鼻梁子——真软和、真香、真甜、真好吃!我咬嚼着,心里边的最后一个疙瘩也终于由此解开了:上次大黄牛顶了我,是因我淘气得罪了它,不怪大黄牛。
过后,不知道父亲跟母亲谈论什么事儿,父亲感慨万端地说了句话:“别人给咱一点点好处,也得记一辈子,知恩不忘才叫人;有恩不报,不是人;恩将仇报就是豺狼野兽!”
这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极深。他们所说的,并不是指我和大黄牛的事儿,我却认定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应该铭记在心,一辈子不忘!
反正,从这以后我跟大黄牛相好了。就象我跟小花猫儿和红公鸡相好一样。或者说,我对待大黄牛,比对待小花猫儿和红公鸡还要好。因为我懂得了大黄牛是父亲劳动生产、养家度日的好帮手;是它出力、流汗,才使我吃上染了红点儿的雪白雪白的白面糖馒头。另外有一条理由顶重要:我恨过大黄牛,不该恨而恨了它;因悔,使恨变成爱,爱得就更深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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