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12-《乐土》第十二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12)
第十二章
长着红锈的铁栅栏门前面,挤着好多面黄肌瘦的妇女和孩子,还有一些拄着棍子、缺牙短齿的老太太和一些动作迟缓的灰白胡子、弯腰驼背的老头子。他们拥拥挤挤,众多得让人数不清。
矿警也不象往日那么懒洋洋的样子,而是一副紧张神态。他们手持长枪,龇牙瞪眼地轰赶人们,让拥挤在门口的人退后、散开。
人们都比往常胆子大了,都不害怕,也不逃跑。矿警横着长枪推搡他们,仍不肯后退;即使往后退一步,也要立即拥到原来的位置。就象从矿井下抽上来的污水一般,斩不断,截不住。情形异常的人们,不光扮命地往前挤,还极力地朝里张望。个头稍微矮一点儿的,都要提起脚后跟,扳着前边人的肩头,伸长脖子,才能够看到栅栏门里边的情形。大家都在焦灼地等待什么。他们妨碍了交通,上工的人只好默默无言地从他们背后绕着过去,很小心地从那小门往里挤。
奇怪的是,这么多破衣拉花的人挤在一块儿,却没有一个唠嗑的,没有一个嘻笑的,没有一张脸有血色的;连女人、老人们抱着或背着的孩子,都变成了呆傻的哑巴一般。
我顿时感到一种恐怖,不再东张西望,不敢动一下,更不敢吭声。
姐姐也挺害怕,不仅贴靠在母亲的身上,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裳襟儿,一副被吓得随时都会大哭起来的样子。
母亲抱着我,想往人群里边挤。可惜她挪动着找空子没找到,就紧贴着人圈的最外边的一层站住,冲着一个站在前面、正注视着栅栏门里边情景的胖女人小声问:“真的出了事儿吗?是真的吗?”
那胖女人没回头,只是重重地叹口气。
她旁边的一个头发又稀又白的老太太,扭过脸儿,挤着两只烂眼边的眼睛,吸溜着鼻子,颤颤抖抖地搭腔说:“塌顶了,捂在底下好多人!……哪知道这倒霉的事儿摊到谁家身上?我那闺女正坐月子。我那女婿发着烧,脑门子火炭儿一样,非咬着牙去上班不可。怕赖他故意旷工给刷了呀!”
母亲不再说什么,浑身不停地打抖,象我们窝棚外那根晒衣裳用的铁丝儿,被风吹动着一样颤颤不休。
过一会儿,矿警又一次横着枪推搡拥挤在门口的人们,而掀起一道后退的波浪。
母亲被撞个趔趄,随即站稳;在“波浪”回荡的时候,趁机会“见缝插针”地挤进人圈里。
这时候,我能透过铁栅栏门看到里边的情景了。
里边的地盘很大,似乎无边无际,只是十分的杂乱。堆积着煤块,垛着半朽的木料,仄歪着破绞车子,盘放着生满锈的钢丝绳。并不太茂盛的枯草,从破烂铁料、机器的缝隙中钻出来。许多穿着破烂窑衣的人,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中间,匆匆忙忙地穿行或绕过。他们谁都无暇朝铁栅栏外边这帮焦急不安的女人、孩子和老人们瞅一眼。好似这种骚动不安是极为平常的事儿,用不着对他们大惊小怪!
实在让人不解!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和热闹,值得招来这么多的人?值得这么多的人这么眼巴巴地期待和观望呢?
我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想摆脱母亲的束缚,想下地,想自己跑着玩儿。
母亲使劲儿搂抱着我不放松,用短促的声音说我:“老实呆着,听话。你穿衣服了吗?……你看,你看,那边儿,是什么?”
我顺着母亲的视线四下寻找,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没有发现。
然而,过了一大阵儿工夫,让人们巴望的事情,终于临到眼前:在矿区的尽里端,从一栋熏染黑了的红砖房那边,突然地出现一队黑脸的工人。他们四个人一组,每个人肩头搭着杠子;杠子上套着绳子;绳子绷得紧紧的,吊着一块长板子;板子上压着既沉重,又鼓囊囊的东西;猜不出什么东西,上面遮盖着麻袋片、草包片和牛皮纸一类的物件。……
那长长的一串队伍,渐渐地离着近了,可以从最排头那四人一组的担子上,看出点眉目:麻袋片的一端露出穿着污黑的胶底长统鞋的脚,从板子缝往下滴着的黑紫黑紫的血。……
我被吓得紧闭上眼睛。
我感到母亲抱着我站立不稳地躲闪着、摇晃着。
我听到在众多的人都屏息静气的沉寂中,那扇铁栅栏门儿特别刺耳地“哗啦”一声打开。
我又听到,在那一阵子死一样寂静后,突然爆发女人和孩子们的“吱哇”乱叫,同时混合着男子汉们粗哑的叱呵和指点的声音:
“别挤!别挤!”
“谁家的谁来认,别起哄!”
“看啥脑袋,都酥了!看看衣裳,看看鞋!”
“认识这干粮袋子不?干粮袋子是,人就是!”
我紧紧地搂住母亲的脖子,特别地害怕,怎么壮胆子也不敢睁眼。但是我随时能够靠母亲的动作和周围那些不属于说话的响动声,感觉到拥挤在一起的人们,开始躲闪,立刻又合拢起来,再一次混乱地拥挤成一团。
突然,在我们的旁边,也就是在人堆里,响起了一声令人撕心裂胆的嚎啕:
“哎呀呀,我的天哪!你好狠心哪,丢下我们娘儿几个可昨办哟!
接着,在另一边又是同样的一声:
“呜呜呜!我可活不了啦!老天爷你瞎了眼哪!你让我也死了吧!……”
母亲紧紧地抱着我,浑身筛糠般地哆嗦,同时在拼命哭嚎的女人、老人和孩子们中间钻来钻去。过了好大的工夫,那哭嚎声渐渐地离着远了一点儿,她才停止住摇晃、踉跄的脚步。她大口地喘着气,极力镇定地自言自语着:“没有你爸爸……没有你爸爸……”
我放大胆子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抬尸体的工人和哭嚎的、看热闹的妇女们,老人们,以及小孩子们,都集中到南墙下边的空场子去了。母亲已经把我抱到变得空荡无人的铁栅栏门的跟前。我见母亲仍然惶恐不安地往里张望,我也跟随她往里边张望。
矿区里边,平平静静的,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矸子山上的绞车子,仍然象一只硬甲小虫那样上下爬动;一些无动于衷的工人,照旧匆匆忙忙地在杂七杂八的破烂中间穿行或绕过。难道说,再过一会儿,还有抬死尸的队伍,从里边走出来吗?哎呀,多吓人哪!别看了,咱们快回家吧!
我这样想着,搭在母亲肩上的胳膊腕子,被谁用力地抓住了;扭头一看,是一只又黑又厚的大手;抬头一看,是父亲的那张又是汗水又是煤屑的笑脸。他的另一只手没有举着装有糖梨的纸袋儿,而是提着一把折成两节儿的镐:一节儿镐头和一节儿镐柄。
母亲睁大两只眼睛,如同不认识似地盯着父亲的脸,好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唉,天哪,可把我给吓坏了。咋这么晚才下班呀?”
父亲声音很低地回答:“我们哥儿几个,去扒李大个子了。
“啊,他也出事儿啦?”
“捂在底下。……只把浮头的几个拽出来了,里边的没人管哪!”
父亲牵着被吓得一直发呆发楞的姐姐的手,母亲依旧抱着我,默默无言地顺着来时的那条路往回走。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我也无心再观看什么,脑海里转悠着那个爱说、爱笑、爱唱,爱喝酒的李大个子:我管他叫干佬儿,他给我起外号,父亲跟他掰了交情,他还让他那个胖儿子叫我“臭哥哥”;好久没有见着他了,再见着准不认识我了,因为人们都说我长高了。……
在离开哭嚎的人群很远之后,母亲边走边低声自语般地说:“再有一线之路,也别干下煤窑这一行。看起来,哪一行也不如当庄稼人平安。”
父亲打个沉,回答母亲:“我今儿个也是这么想的。……给大哥打封信,打听一下,地要是没让冰给压着,咱们就早点儿回老家呀!”
穿过狭窄乌黑的街道,走在仍象以往那样忙碌奔波的人流中间,观看着花花绿绿的店铺和摊贩,热闹繁华的气氛使人忘掉了一切。我就光顾东张西望,把刚刚看见过的可怕的惨事给忘掉了。李大个子也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经过食品摊子的时候,母亲忽然停住,一边从衣兜里掏钱一边说:“你去给他俩买几个糖梨吃吧。”
我喜出望外地搂住母亲的脖子,亲她的脸,心里说:“真是个好妈妈!”
父亲手里托着四个很大很大的糖梨返回到我们跟前,先捏起最大的里边一个最大的递到我那老远就朝他伸出张开的手掌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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