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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连载(四)

浩然 2019-09-14 来源:网络

    蛛丝马迹   

 

高大泉回到家里,脸没有洗,饭没有吃,连儿子小龙没在跟前,都没顾上找,就先急切地追问媳妇:“这几天,你们听到什么谣言了吗?  吕瑞芬见男人一脸神秘的样子,不由得笑着说:“你这话没头没脑,把人何糊涂啦!啥谣言哪,我没听说。”   高大泉又问:“就是我们在北山里跑运输,大车出了事儿,没有传过来?  吕瑞芬一惊:“咱们的大车出事儿了?  高大泉说:“你别急着打听这个,先告诉我,下大雨以后,你们听到什么传闻没有?有人议论我们没有?  吕瑞芬眨着眼,想了想,摇摇头:“听别人说,前两天北山里边下了,大伙嘀咕出车的人拿的衣服少,怕受凉,别的没有听说。   

高大泉听到这样的回答,才把两天来悬着的心放下了,微微一笑说:“好哇,好哇,我们跑到他们的前边了!  吕瑞芬被他闹得莫名其妙,反而变得很不放心了,不住地观察高大泉的气色。   高大泉逗趣地在媳妇面前不住摆动着壮实的身子,给她开心说:你看,你看我这个大活人原封没动地回到你跟前来了,你还惊成这样子干啥呀?快打水让我洗洗脸,再从头到尾地告诉你。   

当男人向媳妇叙述他在人生道路上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风险的时候,尽管轻描淡写,仍然给媳妇带来一场不算轻的事后紧张和震动。媳妇仔细地观察着男人,又忍不住地庆幸。   高大泉没有按照敌人计算的那样,把他,或任何一个伙伴的生命丢在奇峰岭的山涧里,而是满怀豪情地回到了他们的芳草地,回到了他们的亲人和战友们身边。这会儿,他坐在自己家小院窗前的葫芦架下,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兴致勃勃地跟刚刚跑来的朱铁汉,还有闻讯赶来的邓三奶奶郑素芝聊着分别后的情景。他搂着他的儿子小龙。小龙瞪着两只乌黑的眼珠,有点陌生和好奇地看着爸爸那张被山风和烈日吹晒得发黑的脸孔毛扎扎的胡子茬,从架棚翠绿叶子空隙间射下的光点在他爸爸头顶上跳动着。   

妻子吕瑞芬忙里忙外地给高大泉做饭,喜气洋溢在她的脸上,又不住地偷看男人的右腿和男人移动身子有没有痛苦的表情。如果不是站了半院子人,又有长辈在场,她一定会强拉起男人走几步看看,好使自己放下心来。   

随后赶到的吕春江,带来一封信,更给这里的喜气上边增添了喜气。这是,一封经过千山万水来到芳草地的信。这信上挂着战火硝烟,冒着青春气息,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那个淳朴热情又有心地的小伙子吕春河,好象坐在了他们的面前。   高大泉双手捧着三张折皱的信纸,先是全神贯注地默默地看,接着激动地大声地念起来: 

  

…… 当我端着冲锋枪向凶恶的敌人拚杀的时候,想起跟互助组的同志们在土改分到的土地里苗锄草;当我捧起油印的材料在防空洞的油灯下学习的时候,想起跟互助组同志们坐在周家热炕头上讨论毛主席的《 组织起来》 ,当我在战壕里吃着用泉水拌的炒面,想起彩霞河边大草甸上无边的土地茂盛的庄稼…… 有一次,首长派我执行一件艰巨的任务,我立刻想起大泉哥的那把大板斧,浑身就产生了无穷的力量!…… 眼下,咱们的互助组又大发展了吧?地里的小苗都拔节了吧?永振家的小牛长大了吧?久宽家的黑牛上学了吧?邓三奶奶更硬朗了吧?…… 我们距你们虽然隔着山山水水千万里,是连在一块儿的。我们都为一个共同目标井肩战斗。我决心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交给抗美援朝的伟大事业;决不给芳草地丢脸,一定为祖国争光,同志们,加油呀,努力呀 ……   

 

朱铁汉两手蒸着拳头,忍不住地喊:“加油努力,没错儿! 邓三奶奶使劲儿拄着拐杖说:“军队真出息人,瞧这孩子说的话吧  郑素芝抿嘴乐:“他还惦记我家黑牛哪,难为他一片心! 高大泉把信看完,兴奋得连声说:“快写回信,快写回信,把咱们的斗争胜利,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这当儿;他听到大门外传来周忠的声音,还没容回答,老人家已经大步地走进来了。   邓三奶奶不让高大泉起动,连说:“你坐着你的。你腿脚有毛病,没有凳子,就让老周忠站一会儿有啥大紧。”   周忠一听到腿脚有毛病这句话,赶紧问:“你的腿脚怎么啦?  高大泉淡淡地说:“我们那辆车的轴折了,碰了一下。”周忠又关切地问:“重不重呀  高大泉摇摇头:“就错了一下骨缝。”   周忠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得好好治治。”   高大泉笑笑说:“没关系。伤不了咱们的筋,也动不了咱们的骨,闹一场小风险,倒给咱们身上加了点钢口,更硬棒啦

周忠想了想,说:“那车虽破,并不太老哇。哪一天折的? 高大泉回答:“下大雨那天,走在半路上跑大坡的时候。”周忠说:“那会儿,我们正坐在炕上商量睛了天追化肥的事哪。谁想到你们出了祸。”   高大泉望望大家说:“祸事没成祸,大家都放心。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它了。这件事情只限咱们在座的知道,暂时别对外人讲。”他说到这儿,立刻又转了话题,“刚才我听铁汉说,你们把那双不合格的鞋底子追回来了,做得太对啦。你们大伙经受了一场考验,很不简单呀!”他抖了抖手里的信纸,“您快看看春河写来的信,就更明白你们办的这件事儿意义重大啦  周忠说:“这信是他寄给铁汉丽平他俩的,我先拆开看的。我们不能有一星一点亏待志愿军的地方  邓三奶奶说:“写回信的时候,也把这双鞋底子的事儿告诉春河吧。  朱铁汉连忙摆手反对:“这个比鸡毛还轻的小事儿,还值得抖落到国外去?算了吧众人都让他逗乐了逗乐俩字一提醒,发现铁汉的话还真是个梗,铁汉也是天然的段子手。  

吕瑞芬做了好多烙饼,硬要留大家一起吃,在下“通知”之前,她先堵住了门口,说你们就是尝一口,也不能走。人和车马都平安回来,是我们的喜事,应当一块高兴高兴。如今粮和钱都有了,一顿饭吃不穷我们。再说,你们还有好多事情,一边吃着还能一边商量,多节省时间呀  高大泉笑着对媳妇说:“你不让嫂子走,得把久宽哥叫进来呀,要不他回到家里坐冷锅台去。  吕瑞芬说:“我早告诉他了,分完小猪他就来。冲着嫂子我也不能忘了他呀这两口子多周到啊,珠联璧合  郑素芝站在邓三奶奶背后,手捂着嘴,嘻嘻地笑。邓三奶奶回头对她说:“乐了你们俩,美了你们俩;你们俩该乐该美!  周忠对高大泉说:“今个你们两口子不让我,我也得在这儿吃。实话告诉你,我又碰上一件上火的事儿,你回来得正好,快给我参谋参谋吧。”于是,他把张金发跟他说的话,一五一地告诉了高大泉。   朱铁汉一拍膝盖说:“要我看又是张金发在这里边使了鬼。一会我找他去。”   邓三奶奶说:“周忠你放心,丽平那孩子在外边不会给你丢人现眼。我敢下保证。”   高大泉沉思一下说:两个资本家到咱们芳草地转一圈之后张金发才提这个问题,开头先说调回村工作,后来又变卦,这里边准有故事,根子不一定在张金发身上。再说,他跟互助组拧着劲,要想拆互助组的台,撤一个临时工,能有多大沉重?他不傻,为这个他不会有声有势地跟您挑明了鼓捣。这里边准有别的原因。     周忠想想说:“对,对,你的看法有道理。”   邓三奶奶说:那个沈义仁跟冯少怀可是有来往的,昨天张金发请两个资本家吃饭,他还当陪客,是不是他又要使什么坏呀?  朱铁汉说:“我到区里去,碰上姓权的找王书记说事情,范克明也在那 晃晃悠悠,一个劲给姓权的拍,也许是他想给咱们一个苍蝇吃。   高大泉对大家提供的线索很重视,这些猜测对他也很有启发。他没说什么,手扶着儿子肩头要站起身。他的伤腿,活动一下,能坚持走一段,就怕坐久了,猛一走路,那骨节象用针扎的一样疼痛。他为了不使大家发现,紧咬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吕瑞芬却观察到男人的痛楚,心里也跟着疼了一下。高大泉站稳之后,对大家说:“你们还记着梁书记让田区长转告咱们的话吧?往前边闯的道路真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咱们穷,新开张干没底子,还有落后自私的人跟咱们不一条心。咱们搞互助组搞社会主义就是向敌人进攻,他们不会甘心。不光有一些明摆着的冯少怀,还有暗地里藏着的坏蛋,也许就跟咱们出来进去地掺在一块儿。这些家伙,象吊在房檐上的大葱,叶黄皮干心不死!就如同苍蝇找地方下蛆一样,要钻咱们的空子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啊 这一回我可实实在在地明白了。”在场的人们,对高大泉的这番话自然都能听懂,却还没有完全体会到字字句句里边包含的具体内容。   高大泉向小棚子那边移动,站在一片草苫子前边,朝跟过来的人点头说:“你们都过来吧,看一看,开开眼,这是最能教育人的活材料呀!”他说着,弯腰扯开一块草苫子,露出那两截折断的旧车轴,“你们都仔细地看看,这上边有没有鬼呢?  朱铁汉先挤过去,抱起一截车轴,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周忠仔细一看,发现了问题:“鬼在折茬上!  高大泉点头说:“对。”   朱铁汉也看出来了:“妈的,这不是锯的口子吗?还是新茬,顶多不过一个月。”   邓三奶奶一听,咬牙切齿地说:“真毒狠呀,真毒狠呀没有生死仇恨的人,办不出这种绝事。   

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翻翻滚滚,歪嘴子冯少怀张金发,一个一个从他们的眼前闪过去,都在想,这是谁干的呢?高大泉从朱铁汉手里接过半截车轴,扔到原处,又用苫子盖严实,一边搓着沽在手上的油泥,一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冲着周忠说:“大伯,看见了吧,咱们翻身农民找到了金光大道,把敌人吓坏了,逼疯了,不顾命地跟咱们拚了。我们得把眼睛擦亮,把警惕提高,把遇到的事情想得深一点。我们还得从这些事情里边长劲头,不走到底不罢休!众人听着,都点头感叹,每个人眼睛都闪动着心怀开朗、信心十足的那种光芒。这顿饭吃得很热闹,也很有意义。   

他们吃饭的时候决定,起晌立刻召集妇女们开个会,专门研究提高纳鞋底质量的问题。还决定晚上开党小组会,让互助组组长参加,检查前一段的工作,布置下一段的任务,特别要互助组研究一下评工找价的问题。同时,现在因为副业搞得好,家家有了钱,要抓住粮棉增产的关键,多往地里使劲,争取闹个大丰收。高大泉周忠和朱铁汉三个人都一夜没睡觉,高大泉的腿上又有毛病,所以邓三奶奶动口动手,把周忠朱铁汉推走了,又把串门来的人吆喝走了,最后嘱咐吕瑞芬,让她把高大泉关在屋里好好睡一觉,下午和夜里好工作。吕瑞芬对这道命令非常拥护,坚决照办。当高大泉很勉强地被她逼着上了炕,又躺下的时候,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满意足,连儿子小龙都被她打发到街上去了。她又掩上屋门,收拾了院子里的桌凳,随后,坐在葫芦架下,纳开了鞋底子。这会儿,她心里是很惬意的,可是细细地回想着发生过的一切,又有一种庆幸中带着后怕的情绪。当她每天起早做饭洗衣照顾孩子纳鞋底子,忙忙碌碌之后,躺在炕上,用一种连心的关切想念着在燕山跑运输的男人的时候,她哪里会想到,他们这对情投意合的夫妻,经历了一场这样严重的生死诀别的关口呢?男人回来了,就是三天不吃饭,她也不会感到肚子饿了。   

那双不合格的鞋底,不仅没有给互助组抹上黑,反而给互助组带来了好名声。半个上午的工夫,全芳草地的人都知道了这件新闻,人人都感到惊奇。接着,因为小学校的姜波老师写了一篇小稿抄在黑板报上,很快就被领鞋底和送鞋底的妇女们,把这消息带到了邻村。处处都能听到对芳草地互助组的赞美。芳草地参加纳鞋底的人最多。平时她们都藏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今天有不少的人胳肘窝挟着绳子,手里拿着针锥和鞋底,来到通风的大门道或是有荫凉的大树下边,专找互助组的人,好象坐在一块纳底子也能沾上几分光采。高家门口大柳树的荫凉里坐着好几个妇女。吕瑞芬却没有出门,在院子里看守着睡觉的高大泉。   高大泉刚回到村,有好多的事情得过问,得开党小组会,得摸工作情况,还得到区里汇报一次,本来不打算歇着。可是当他躺下之后,感到很困很累,不想动一动。他又一次捉摸大车断轴的问题,这是一条蛛丝马迹的线索,是个无头案件,不花力量,不花时间,是不会弄清楚的。他想到张金发要调周丽平回村的事,肯定这里边有文章。他想,看样子,今后的斗争越来越复杂,得多加小心。他还想到,要学习燕山区的经验,把互助组的评工找价工作搞好,把生产抓好,…… 想着想着,忽忽悠悠地睡着了。等他被什么声音惊醒的时侯,听到窗户外边有人小声地说话。一个是吕瑞芬,一个是周永振的媳妇谭雅琴。   谭雅琴说:“这是老苏家纳的那双不合格的底子,我们娘俩一看毛病就是针脚太稀,我想补点针脚试试…… ”   吕瑞芬说:“我看加上儿行针脚也不显得太密,不至于折呀。”   谭雅琴说:“我补着补着,这底子两头翘起来了,撅一下,想撅平它,没想裂开了一道子。我一看,这底子里边不象布,这怎么会结实呢?你看看。   吕瑞芬说:“哟,怎么用纸做鞋底子呀   谭雅琴说:“可不是嘛,象纸。”   吕瑞芬说我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鞋底子怎么穿。情节一环套一环,故事高手

高大泉听到这里心里挺纳闷,越想越奇怪,就坐了起来,溜下炕。他那受伤的腿一阵剧烈的疼痛,脑门立刻冒出大汗珠子。他手扶着炕沿,活动活动膝盖,又擦一把汗,就往外走。吕瑞芬一见男人开门出来,忙说:“刚多大一小会儿,你就起来啦?快回去睡吧,起晌再叫你,保证误不了你的事儿。”谭雅琴抱歉地说:“让我把大哥吵醒了吧?平时我常来跟嫂子作伴,跑惯了腿,把你回来给忘了。”   高大泉说:“我打个盹就行了,等晚上再睡。把你们那个折了的鞋底子给我看看。   吕瑞芬把鞋底子递过去,说:“你看看,里边净这东西,外边鞋庄做的鞋都这个样儿吗  高大泉接过鞋底子一看,折茬中露出了黄色马粪纸。他用手指甲刻出一点,捻一捻,是纸无疑。他想起在松柏坡跟县委书记梁海山相遇,谈起纳鞋底副业的时候,梁书记对资本家本性的议论。他想:难道说,这些资本家又跟在旧社会对待老百姓那样,往货物里掺糠使水弄虚做假吗?他想,这些鞋是给在朝鲜战场跟帝国主义枪对枪刀对刀斗争的志愿军穿的,拿这种东西欺骗他们,实在太恶毒了。他想到这里,胸口燃起一股怒火,把底子揣进兜里,从墙上摘下草帽子,就要往外走。   

吕瑞芬忙问:“你要干什么去  高大泉说:“我出去一趟。”   

吕瑞芬说:“你等着,有啥事情要办,我给你找周忠大伯和铁汉去。”   高大泉说:“他们一夜没睡觉太累了。让他们养足精神,好斗争  吕瑞芬着急地说:“你那腿,受得了吗?  高大泉摇摇头:“我不要紧。”   吕瑞芬跟在后边问:“你到哪去呀?  高大泉告诉她:“我很快就回来。”   吕瑞芬着急地说:“你呀,真把人闹糊涂了”高大泉挺起胸膛,朝外边走着说:“你很快就会把眼前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都闹明白的。那个让我们庄稼人糊糊涂涂地生又糊糊涂涂死的时代过去了,回不来了;不管他是乡村的地主富农,还是城市里的资本家老爷,不管他是明着搞,还是暗着干,想在我们跟前胡作非为,一律办不到!宣言!  他这样说着,走出大门口,拐进当街,奔向西官道。  

 

 

                           大闹鞋场  

 

 

天门镇鞋场当临时工的周丽平,这几心里特别别扭。在广阔的田野里活动惯了,乍开始坐在阴暗的场房里,分闷得慌。她看着油头滑脑的资本家恶心,瞧着那个点头哈腰的技师讨厌,连他们说话喘气的声音都觉着刺耳朵。一天到晚,姑娘的脸上很少有一点笑模样。她没跟伙伴们透露心思,暗暗地嘱咐自己:这是给志愿军工作,这是抗美援朝的活动,得坚持下去。这个临时鞋场设在东头的娘娘庙里,四周的院墙,三层大殿和两面的配房,全都做了简单的修葺和改装,好象要长期在这儿站脚的样子。人手凑齐之后,一共分成了三个大组:第一组打袼褙,第二组做剪裁,第三组搞贴裹。临时工都分到这三个组里去打下手干重活,由权经理从城里带来的两个贴心的沾亲带故的“技师”来领工操作,顺序加工;做出鞋底子的半成品,再运到附近农村,供那里的妇女纳手工。芳草地的临时工,都被安置在第一组里,指派秦文庆当了临时工的小组一长。他们的工作,就是先往大板子上刷一层面糊,铺一层破布,再刷一层面糊,放上一层很厚的马粪纸,最后,再贴上一层破布;等到晒干,就揭下来,送到剪裁组去。   周丽平第一天上工,就对这种做法划了个问号。吃过晚饭,她又拉上春芳找秦文庆,钟楼子下边,嘀咕起这件怪事情。秦文庆想了想说:“我看,兴许城里人不下地劳动,习惯做这样的鞋穿。”   周丽平说:“这鞋不是给城里人穿的,是送朝鲜前线,给志愿军穿的呀  秦文庆一听,也加重了好奇心,就说:“你俩等等,我到技师屋里,找他问问底儿。”他奔到里院的技师宿舍,见那两个人正一边喝茶一边下棋,就不管不顾地说:“师傅,跟您打听个事儿。”那位“师傅”两眼盯着自己的棋子,心里边盘算着别人的棋子,哪有闲情说别的呀?他只“嗯嗯”两声,算是答了腔。秦文庆往桌子前边一站,见技师不肯放下棋子,就急着问:傅,我就一句话:咱们打的袼褙里边,为什么要放纸呀… ”那两个技师听到秦文庆这句话,好象让蝎子蛰了一下,全都停住手,眼睛盯着秦文庆楞一会儿,又惊慌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秦文庆找的那个技师把手中的棋子往桌子上一丢,抽身站起,扯住秦文庆说:“走,走,我找个人跟你说说这个。开头的时候,秦文庆还当技师跟他闹着玩,问一句话,哪有这么严重的;后来一看技师的脸色不正常,才当真了。他只好眼着走出屋。   技师把秦文庆拉到没人走动的黑地方,压着声说:“你这小青年真不懂规矩,谁让你问这个呀?  秦文庆不明白啥馅:“刚才周丽平找我问这个,我就来问你,有啥不好吗?  技师说:这样不好。你快把周丽平叫到这儿来,我跟你们说说这个规矩吧。   秦文庆一看这架势,心里边纳闷,走回钟楼子下边,把刚才的情形悄声地告诉了周丽平和春芳,说“我看你们别去见他,我就说你们回去睡觉了,等我再另想法子,摸摸底儿…… ”周丽平没等秦文庆把活讲完,就说:“见他怎么着,他还敢吃人哪?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我倒要听听他们这高明的规矩是个什么东西!  秦文庆赶紧拦她:“依我看,我是小组长,这个问题由我慢慢地跟他们交涉;你先别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丽平说:“依我看,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我就是干事来的,为干事活着的,用不着怕事。别说废话,你要不带着我去,我就自己去。”   春芳在一旁说要去都去。你一个女孩子,大黑天单独跟他说什么话呀!  他们转到后院,远远地看到,那墙角的大树下边,有两个人影,小声嘁喳,见他们走过来,就停住声,迎上前来的竟是这个临时鞋场的第二号人物“帮办”沈义仁。   沈义仁晃着臃肿的身子,语气带火地问:“听说你们不大守规矩?  周丽平抢先回答:“不知道鞋底子里为啥使纸,问一,怎么就算不守规矩了?  “谁让你问这个?  “不明白,就要问!  “你们到这儿是干活挣钱挣钱干活,份外之事,不要多嘴多舌… ”   

“沈掌柜的,你别瞎扯,我们是翻身农民互助组员,我们份内的事决不是光为挣钱。临来的时候,田区长一再嘱咐:我们除了搞救灾,还有一条重要任务,就是支援抗美援朝。我们担心志愿军同志穿上有纸的鞋不结实,提醒你们一下,就捅了你们的心窝子啦?  “这个呀,这个心你们就不用担了。请你们几位以后不要再胡言乱语。   周丽平不肯松口:“你不给我们说清楚,我就要问。在这儿不清楚,我找地方问去 看看那个时代的农民工!  沈义仁没想到这个农村姑娘这么难对付,就加了几分小心,压低声音说:“你这姑娘真是太不通情理了。不让你们问,偏要追根,不对你说吧,好象我们这里边有啥鬼似的。实话告诉你吧,鞋底子里适当地使一点纸,这是上边的规定。你们大概听说过,敌人在朝鲜战场上,跟咱们志愿军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不过,就使开了细菌战,把所有的道路上都撒了药粉,沾布布糟,沾肉肉烂,可厉害啦 我们在鞋底子里夹一层浸过消毒药的纸,就能防毒,就能保护志愿军。”他的嘴巴略停一下,看看这三个青年听了他这番话之后显然是信任了,就又说:“这可是军事秘密,说出去掉脑袋,对自己的父母都不能提呀 因为你们今个犯了疑心,我才透露一点儿,往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个事情了。   周丽平听到这儿,也把口气缓和下来说:“你要早把这些告诉我们,不就明白了吗!  沈义仁说:上边指示,不能对任何人讲。要是传出去,让美蒋特务得到情报,告诉了美国头目,准得又搞出一种对付咱们消毒的办法,那可就害了咱们的志愿军,我们都犯了罪呀!这回你们明白了,就把它压在心里,永远别说出去。好啦,都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吕家给春芳捎来衣服带来吕春河从朝鲜前线写给周丽平的那封信。姑娘象得到宝物一样,背着春芳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她的心里热乎乎,感到眼下的工作更有意义,对沈义仁的话又掂开分量。收工回来,她特意找一块纸片,拿到宿舍,在灯光下翻来复去地看,放在鼻子下闻,还用舌头尖舔舔,觉着这种马粪纸跟平常的纸没什么两样,更加深了怀疑。她心里嘀嘀咕咕,一夜没有睡踏实。以后的几天,她不断地找秦文庆和春芳提到这件事儿。她说:“真闷得谎。姓沈的这些说法,到底是真是假?  秦文庆说:我想,他们虽然是资本家,可是谷县长请来的,王书记一也常到鞋场来,不能不知道一点根底。再说,县长和区委书记水平那么高,要是使纸有问题的话,他们能看不出来,看出来能不管哪?  周丽平觉着秦文庆这样看也有道理,转念一想,又说:“我总觉着那天晚上那个技师和沈掌柜的神气太可疑,万一这里边有鬼,县长和区委书记不知道,可怎么办?田区长在团支部会上给我们讲党章,要求我们每一个革命青年都要按照党员的标准为人做事,不论放到哪儿,都要做革命人,干革命的事。咱们得照着办才行呀!  秦文庆担心地说:“丽平,万一要是把国家的军事秘密真给捅出去,那可不得了。”   周丽平还是不肯轻易地放下,除了更细心地观察之外,还悄悄地找几个从邻村来的伙伴交换意见。伙伴们有的心里边已经对鞋底子产生了坏疑,有的经她这一提,也发生了怀疑,这就更促使周丽平决心要把问题闹个水落石出。   

有一天,秦文庆到街上买东西,慌慌张张地回来,脸色变得分难看;又找沈义仁请假,回芳草地去了半天。直到晚上,周丽平和春芳两个人把他叫到大殿一侧,追问好久,他才说,家里出了事:他那个不给他做脸的爸爸要买刘祥家的房基地,受到阻拦之后,还到县里告过状。秦文庆回芳草地,跟爸爸和哥哥吵了一顿,让朱铁汉给劝回来了。弄得他的情绪一直不好。周丽平从秦文庆嘴里知道田雨已经回区,高大泉到燕山区拉矿石去了;村里庄稼长得很好,副业搞得很热闹,家家都有了口粮,地里都使了肥料,好几个互助组又添买了集体的工具。在这种情形下,周丽平非常地想家。她想念党小组长高大泉,估计高大泉这会儿正在深山峡谷里奔忙。她想念父亲周忠,估计父亲这会儿正为几个互助组的事儿操心。她甚至想念起朱铁汉,如果朱铁汉到这儿来看她,把发生的疑问跟朱铁汉讲了,朱铁汉一定会丝毫不含糊,丝毫不顾风险地帮她把这个疙瘩解开。于是,她向场里提出请假三天,回家看看。场里推说大忙,不准假。她把三天改成一天,场里还是不同意。她又把一改成半天,场里没话讲,说过了这几天的大忙,再放她走。原来她想,有半天时间,回芳草地一趟,找爸爸说说,找朱铁汉谈谈,也是难得的。她盼着这个机会到来,心里越发急。文庆正像自己所说的缺少硬度,能弯不折。   

这天吃过晌午饭,周丽平忽然想起春天高大泉到燕山区找县委书记梁海山的事。那次高大泉找到领导,给芳草地带来多么大的变化!她想,区委会就在天门镇,要是找找区委书记或是区长田雨,用不了半天,连一顿饭的工夫也不用,就能把话说完,把疙瘩解开,心里也就豁豁亮亮地回来了。她想:鞋里使纸是军事秘密,资本家能知道的,决不会瞒着区委书记和区长,只要到那里一问,一切都能弄明白。她想到这儿,心里分高兴。她没跟秦文庆说,也没告诉春芳一声,把几件脏衣服往盆子一按,就悄悄地出了宿舍,想借到大井台洗衣服的机会,跑一趟区委会。娘娘庙的大门总是紧紧地关闭,一块很大的木牌子,写着“闲人免进谢绝参观”字样,挂在门外的墙上。一个瘦猴似的看门人,拦住了周丽平,操着使人难以听懂的外地口音说你干什么去?  “到大井台上洗衣服。   “有了一项新规定,只能在院子里洗。”   “谁给你们的权力规定这个   “跟我说不上,这是经理的指示。”   “告诉你,现在是休息时间,我想上哪就上哪儿,谁也管不着!  周丽平说着,放下盆子就要开大门。   看门的瘦猴是权经理的小舅子,平时装老实,这会儿也急了,上前抢着铁门栓。   这边的门响人喊,惊动了里边歇响的人,忽拉忽拉地跑出一大群。里边有几个青年也对鞋场的头目们憋着一肚子火,一问原由,都气得变了脸色。他们把瘦猴团团围住,有的吵嚷着还要动手。   

周丽平拦着他们说:们跟他的主人讲道理,别打架! “这小子是狗腿子,打   “先把他捆起来再说别的!  瘦猴吓坏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哇哇”乱叫。   

这当儿,秦文庆和春芳也来了,帮着周丽平劝解那些要动手的青年。   沈义仁听到吵嚷,双拉着鞋,赶到跟前,扯着嗓子挤进周丽平和瘦猴的中间。   周丽平不等沈义仁开口,就先质问他:“沈掌柜的,你们鞋场为什么侵犯人权新人新名词?为什么连休息的时候都不让我们出门?    沈义仁皮笑肉不笑地说:“丽平姑娘,丽平姑娘,别生气,别发火嘛。这是为了保卫,为了安全嘛。走吧,走吧,有话到办公室说。”   周丽平说:“我跟你们没说的,我不干了,我现在就退出你们这个鬼鞋场,我立刻回家  沈义仁连忙说:“别说气活,别说气话。走吧,咱们到办公室说话。”   周丽平一巴掌打开沈义仁伸过来的手:“不用来这一套,到哪说,我也要立刻走  沈义仁说:“就算走吧,也得把话说清楚,起码总得办个手续,结结账呀!”他说着,又冲着秦文庆求援,“你是小组长,又是一个村的,你得劝劝她,别耍小孩子脾气嘛!  秦文庆不知底细,怕周丽平任一时火性闯下什么祸事,就在一边劝说:“丽平,先到办公室明明白白地说说,咱们再决定下一步 ”   春芳也说:“到办公室就到办公室,怕仕么?咱们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一块回芳草地!  青年们也助威地喊:   “去,去,看他变什么戏法  “他今个不认罪,没完!。  

他们来到办公室里沈义仁先嬉皮笑脸地把跟来的那伙青年打发走了,只留下小组长秦文庆和不肯离开的春芳。随后,又赶忙倒了三杯茶,一杯一杯地送到三个农村青年的手里。他肚子里长牙,嘴上却开花:“唉,唉,为一点小事情这么大吵大闹的多不好哇。权经理是为支援咱们天门区生产自救,不辞辛苦,来到这儿,他的这种爱国爱民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欢迎和敬佩 。他对你们芳草地的人也格外关怀照顾。第一组没有什么技术,这个饭碗最好端,就拨你们去干了。权经理特别照应,连打面糊的活儿都给你们免去,另找小来干;大热的天,要是弄个大灶,一到晚烧火搅锅打面糊,可够劲儿。这都是张村长和少怀的面子。常言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嘛!工厂跟乡村不一样,规矩多,章程严,多说一句,多走一步,都会出大乱子。你们都年轻,都是初次出门挣钱,别给家里人惹祸,能多挣钱就好,别的管它顶什么用?  周丽平打断他的话:“你这些生意经跟我们没关系。闲篇少讲,快办手续,我们要走了。”   沈义仁打个沉,故意笑笑。本来,权经理是一心要把周丽平挖走的。可是沈义仁这个地头蛇比他鬼,从芳草地回来,他就断定这时候赶走周丽平,只能惹下大祸,不如先稳她几天。他还献了一条计策:一方面用贿赂买通各级的领导干部,一方面把掺了纸的鞋底子赶快纳出来,赶快交上去,再快些搞一批没有掺纸的鞋子发放到各个鞋站。这样,就算周丽平出去把他们的秘密捅透了,政府下来人检查,也能掩盖过去。权经理听了他的话,正设法疏通区村,收买周丽平;没料到,手还没容伸出去,周丽平又这样大闹起来。沈义仁这会儿蠢笑着丽平姑娘,别太任性。咱们是近人不远话,这样的工作,你到哪儿找去?鞋场好了,临时变成永久,你们就成了工人,还是创业的老工人,又是权经理信任的老工人,工资还低得了?”他说着,打开一个立柜,掏出一卷子花哗叽和一卷子蓝斜纹,双手托着,掂了又掂,“这是权经理专意关照过的。这一程子大家辛苦,每人发给一套工作服。你们三位先拿去吧,一人四丈,多一点也行,文庆,你负责分吧。嘻嘻 

秦文庆经过几天的观察,对这个鞋场的问题也看出有鬼;今天这件事情,更使他感到不对味了,就说:“要发工作服,临时工都得有,那就等着一块发吧。这会儿,应当先把丽平这个事儿说清楚:为啥连大门都不让我们出,我们成了犯人吗?文庆开始变硬了,环境的锻打 周丽平拍手说:“好,问得好。想用几尺布堵我们的嘴,办不到!沈义仁急了“文庆,你可是老老实实的人,为什么不息火,倒来激火呀?这不好吧?  秦文庆红着脸说:“是呀,我先头没看准,到这会才看出问题。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支持丽平她们立刻离开场子,后边的摊子由我来收拾…… ”   沈义仁知小算盘”的根底,也当他的后代是胆小的,就把眼睛一瞪:“你怎么不识抬举呀?这下你惹祸就是大祸,就要倾家荡产,你快掂掂分量!  秦文庆地跳起,一手拉开门:“丽平,你们俩快走,到区里去,找田区长!沈义仁者,生意人也,是见着什么人,说什么话,他以为“小算盘”的儿子是吓大的,就想拿几句硬话吓住文庆,他也不想想文庆也是积极分子,虽然没有走南闯北,但也是跟着大泉铁汉走过几步的人;这一吓,反而使文庆心中更有底儿了 

 沈义仁见势不妙,想扑过去拦挡;因为太胖,动作笨,碰倒了长凳子,把他闹个大前趴。   周丽平和春芳趁机夺门而出。   秦文庆顺手关上了门,挡住沈义仁,不让他爬起来追出去。周丽平和春芳两个人往外走,小声嘀咕几句,故意装成不慌不乱的样子;几个青年人追问谈得怎么样,她们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回答到了大门口,周丽平先一步去开门,春芳端起洗衣盆子,截住那个看门的瘦猴。 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静,不愧为新时代的青年,有勇有谋。  瘦猴忙问:“喂,喂,你们怎么又往外跑?  春芳说:沈掌柜跟我们说好了,他准许我陪着丽平去洗衣服,快去快回来。你放心吧。   瘦猴朝里边看看不会吧?”忽然,他瞧见沈义仁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后边还追着个秦文庆,这才回过头来要跟周丽平抢夺门栓。   春芳挡住瘦猴的去路,不让他靠近周丽平。   几个青年人也明白了,都跑过来帮着春芳阻截。   沈义仁声嘶力竭地喊着:“抓住她,抓住她!  秦文庆跑到前边跟春芳和儿个青年人一起拦着沈义仁。周丽平拔下门栓,打开了大门,冲到大街上。   春芳和秦文庆也跟着跑出去了。   青年们一字排开,站在大门口,怒视着院子里的资本家。沈义仁见瘦猴要追赶,就喘着气说:“别,别追,到街上不好看!  瘦猴说:“他们要到区公所去的。”   沈义仁说:“不要紧,权经理已经先行一步了。快,快把门关上,让这些人都回屋子里去 

 

 

  

   激烈战斗 

 

  

区公所的区长田雨,正焦急地往燕山区矿石工地指挥部挂电话。摇把都让他摇热了,还没有要通,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脑门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一层汗珠儿。   大雨后的第二天早晨,芳草地高大泉赶的那辆大车在奇峰岭的路上失踪,天门区带队的区助理李培林赶紧往区里打电话,报告了这件事情。当时,区里的几位领导都没在家,秘书给压了一天,刚才见田雨从防汛的河堤上回来,才想起汇报。田雨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书记王友清,赶忙跟李培林联系。他想把详细的情况问清楚,或许在这一夜半天的时间里,情况又有了变化。他希望李培林已经找到了高大泉那辆大车,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故。急人的是,电话难挂,不知哪一道环节有故障,怎么也叫不通。那时候的交换台都是手工的,一级一级有专职的接线员。电话机也是摇把的。   

秘书从厨房里打来洗脸水,说:“田区长,先洗洗脸,我替你要着试试。”手摇电话,我都忘了怎么使了。那时候,太小了。大概齐就是摇动电话机的摇把,发出一个脉冲信号,离你最近的交换台就会有反应,接线员就会问:“你要哪?”,你说:“我要某某地方。”她就会给你接到相应的电话线上,可能要转多个交换台,所以长途最难打。现在知道“我替你要”的意思了吧?   雨挂上电话,说:“如果实在要不通,派个人赶快到燕山区去一趟;一定得尽快地把问题闹个水落石出。”   秘书听区长这么说,想到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过失,挺不好意思地表示:“我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 ”   田雨肯定地说:“不光严重,还有一系列的问题在后边。我们要赶快弄清,好做下一步的安排。”他说着,转身拿起盆子,想到隔壁屋去洗脸,忽然发现炊事员范克明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地方,一面朝这边张望,一面偷听。他心里打个转,注意地观察一下,立刻看出,范克明是一脸捉摸不定的神态。田雨忽然想起高大泉在去燕山之前,曾经专门跟他汇报过范克明行踪可疑的事。他想,根据此人的平时表现,知道这件意外的事情以后,一定会幸灾乐祸;如今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得先封住范克明的嘴,不要让范克明到外边声张,免得在群众里边引起不必要的思想波动。   

范克明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急不可待地想得知燕山那边的最后结果,以便开始他下一步的行动,他这个偷听电话的人,几乎跟打电话的田雨一样心急如火。他希望快把电话打通,得到个准信,证明那边结果是大车断轴牛死人亡。这当儿,他发现田雨瞧见了他,就来个以攻为守,不躲不避,赶快向前迈了几步,走到田雨跟前,语气沉重地说:“唉,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做梦也想不到会闹出这样的事呀   田雨一边朝隔壁屋里走,一边故作平淡地笑笑:“工地上那么多的人马车辆,你来我往,乱乱哄哄,一时失掉联络,这是常有的事,你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范克明跟进屋子里,说:“要是失掉联络,那可得烧高香磕响头,就怕出别的毛病…… 田区长,您别尽给我说宽心话,得想办法!  田雨蹲在盆子跟前撩水洗脸,又看范克明一眼,说:“我正跟那边联系。刚才你不是一直盯着我打电话吗?  范克明眼睛一转,又咧着嘴,做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说:“我们都是一庄的穷哥们,平时又对劲儿,关心哪。”   田雨说:“关心好哇。我告诉你:这件事情,只有你秘书和王书记咱们四个人知道,在没有得到最后的结果之前,谁也不准到外边跟任何人散布,包括大泉同志的家属。这是纪律,也是关心的具体行动。你听清楚了吧  范克明听了这句活,心头猛一缩,连忙点头:“清楚,清楚。这种事儿要是传出去,有关连的人受不住,没关连的人也得害怕受惊,咱们的生产自救就不用想顺顺当当地搞下去了。’ 办公室里的电话忽然“铃铃”地响了起来。   田雨赶忙擦脸,要过去接电话。没容他站起身来,院子里响起一串有力的脚步声。他抬头朝外一看,惊喜地大喊一声:“哎呀,你回来啦    范克明一扭头,不由得抽口冷气,倒退半步,立刻又镇定下来,强打精神,用一种带着哭泣这回是真的乐不起来了的调门喊着:“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哎呀呀,真把人吓坏了! 高大泉朝里走着说:“这是哪头话呀?我的村,我的家,还有我的组,为什么不回来呢?什么事情把你吓坏了呀? 范克明有点结巴地说:“啊,啊,燕山那边的李助理来电话吓唬人玩,硬说找不到你和你们那辆大车了。”   高大泉说:我和大车都回了芳草地,没有留在那儿一宗一件,连脚印都让雨水给冲掉了,他们怎么会在那儿找到我们呢? 田雨一时无法抑制激动和高兴,扯住高大泉的手说:“你们回家来,怎么不告诉培林一声?  高大泉说:“我们决定今个起大动身回来,昨天下午就托人给他捎信去了。肯定会捎到的。   隔壁办公室的秘书跑过来,探着身子对田雨说:“田区长,李培林来电话,告诉您,高大泉回芳草地了,一   田雨笑吟吟地说:“你对他讲,他是迟到的消息,高大泉同志就在区公所,就在我们跟前哪!  秘书一楞,上下打量高大泉,说:“这位就是吗?常听说,没见过面。”他握住高大泉的手,“刚才李培林同志说,你们村的两个人昨天五更就折回矿石场,一直找一天,最后碰见红枣村送信的人,才知道你们回家了。”   高大泉说:“你再给他回个电话吧,让那边的同志放心,就说我们非常好,好极啦!上世纪九十年代手机开始出现,高大泉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信息传递迂回曲折。程控电话也基本同期出现省去了好多交换台。  田雨又拉着高大泉说:“走吧,到我宿舍去,歇一歇,听你谈谈情况。我估计你们这段日子过得不错,一定很有收获。”范克明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两个人的四只移动的大脚,每一步都象踩在他的心上一样的疼痛。他狠狠地想那夜里,车轴据得太浅,没有断,没有砸死他的牛,没有轧死他的人,高大泉又活着回来了。今后,他 大泉还会象过去那样,欢欢实实地赶着大车往前跑,一直赶到他高大泉想要达到的地方!他苦恼地咬了咬牙:他们的大车要是顺顺当当地跑下去,我们的车可就没有路走啦,我不能坐等他活我死,要拚下去!   

田雨把高大泉领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脸对脸地坐下,这才顾上向高大泉仔细地询问为什么突然从工地回芳草地,又为什么大晌午来到区公所。   眼下的田雨,心里充满着一场虚惊后的喜悦,而高大泉却是闯过惊涛骇浪之后,见到亲人的激动。高大泉积了一肚子话,一齐涌到心头,挤到嗓子眼,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捧起桌子上的一个大茶缸子,看看里边有水,就要喝。   田雨说:“那是好几天前的剩茶,等我给你泡一杯吧。”可是,没容他把杯子夺过来,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多半杯子水已经喝到高大泉的肚子里了。   

高大泉用手掌抹了抹嘴角,说:“我要跟你请示好多好多的事情,先拣最急着要解决的说吧。纳鞋底子的事儿,你看这里边有鬼没有鬼呢。”他说着,从褂子兜里抽出那只折了的鞋底子,递给田雨,又把张金发怎么要从鞋场撤回周丽平,老周忠和朱铁汉怎样连夜从春水河边追回一双不合格的鞋底子,他们又怎样发现这只折底子里边掺的假,以及他对这件事情的判断,对田雨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田雨一边听着,一边新着那只露馅的鞋底,心里边翻江滚浪一样。高大泉的话音刚一落,他猛地一拍桌子说:“这些黑了心肝的资本家,真是可恶之极!”他用赞许的目光望着高大泉,“你看得准,看到了大问题。放心吧,他们的狐狸尾巴被咱们抓住了,跑不了他。你在这里等等,我到前屋找王书记,咱们一块研究一个又快又彻底的处理办法。   高大泉看到领导上对这个问题这么重视,心里异常兴奋,他听田雨说要去找王友清,就接着说:“越早点揭开盖子越好。要不然,让那些掺着假的底子做成了鞋,运到朝鲜前线去多糟糕  田雨点点头,转身出了屋。他为了节省绕房跨院的时间,想抄近从后窗户叫一声王友清。当他弯着腰,穿过几从木模花,两手按着窗台,翘着脚朝屋里看看,又改变了主意。   

那间屋子里边,除了区委书记王友清,还有一个大肚子光脑袋的人。这个人正是临时鞋场的权经理。他俩分坐在办公桌的两边,桌上堆着两袋白面,一扇猪肉,几瓶白酒,还有五六条香烟。他们喝茶抽烟,很客气地说着话儿。   

田雨一看这情景,就明了几分,赶紧退回院心,绕到前院的秘书室里,对秘书说:“你去叫一下王书记,请他马上到我屋里,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跟他商量。他屋里有个客人,他离开之后,你先陪着呆一会儿。”   秘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钢笔就奔后边的院子去找王书记了。   田雨往回走,脚步放慢,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当他听到高大泉关于鞋底问题的汇报,立刻感到一场分复杂,又分激烈的战斗己经接火了。这里没有炮声,也没有硝烟,代替这些的是握手言欢。这里没有房屋的倒塌,也没有人的流血死亡,然而,就在这无影无形之中,新中国大楼的基石要被挖掉,一些革命者的灵魂要被毁灭。这一一切,不是比真刀真枪的拚死搏斗更严重更险恶吗?他当然是满怀胜利信心的。因为,他的背后是伟的党,身边是伟大的人民群众。老周忠凭着他的深厚的阶级感情,为了不使一双不合格的鞋底混过关去,连夜追赶同来;高大泉凭着他不断提高的政治觉悟,敏感地识破资本家的祸心,他勇敢坚决地进行斗争,这些都深深地打动了田雨,使田雨受到教育和启发。只有一头小牛犊子的贫农周忠,跟那个家有万贯钱财的权经理相比,真是天地分别。高大泉这个入党只一年的基层同志,跟王友清这个地位高资格老的同志比较,也是有很大差距的。这样的”就产生了这场新的斗争;这样的“差距”又使斗争复杂化了。这会儿,田雨最担心的是王友清在这场斗争中,不能跟他们同心协力;同时,他也下定决心,在大是大非面前要坚定不移。他要利用今天的机会,以妥善的方式,帮助王友清立刻醒悟,明朗地站在正确的一边。他不马上回屋去,站在院子里等着王友清,可以更方便地交谈,也使区委书记有一个回旋的机会,不至于因为身边有个下级干部高大泉而影响他接受意见周到   

王友清满面红光地走过来了,一手摇着黑色的折扇,一手夹着多半截的香烟。他那眼神和情态,掩饰不住工作上分如意的心气。自从生产自救运动一开展,特别是临时鞋场在天门镇一建立,到区公所给群众要求贷款和闹救济粮的干部减少了,区里的同志下乡开展工作顺利了,连派饭吃都经常能够吃上细粮。与此同时,添牲口的户多了,买肥料的数增了,都肯往地里投放资本了,彩霞河两岸和大草甸上,青庄稼越长越好,丰收大有希望。秋后一算账,今天的红火,那时的成就,天门区就要成为模范区,他就是这个模范区的区委书记。……    他笑容满面地对田雨说:“老田哪,本来有个急事情想找你商量决定。我以为你正睡午觉,就想等一等再叫你,闹半天你也跟我一样 。”   田雨说:“芳草地的高大泉回来了。”   王友清说:“好嘛。我早就估计到,没有什么事儿。如今又不是打仗的年月了,也不是单人独马地去活动,哪能轻易出事呀!  田雨说:“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说这个。估计他在那边遇上什么事情了。他发现一个很重要的新问题,得马上处理。咱俩先交换交换看法。”   王友清说:“我也等着跟你交换看法,决定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别急,先听我说一说。从打开展生产自救以来,咱们全区的党政军民都挺合心,鞋场的工作开展得挺不错,厂方对咱们也就挺满意。刚才权经理带着两个伙计,送来一点东西,表示对区里同志的酬谢…… ”   田雨反问:“你打算接受他的这种酬谢吗?  王友清说:“所以我要跟你商量商量。”   “你的意见呢?  “我一再推辞,他非留下不可。硬是拒绝,又怕影响关系。反正只是一点吃的东西,放在厨房,让大家改善改善,也没啥了不起。”   “不。依我看,那不是一点吃的东西,那是毒!  “什么毒?  “这些钱串子,绝不会无故贿赂我们这种人!  “老田哪,瞧你,哪能用贿赂这个词呢?这要影响关系的。当然,对处理这点礼物,如果咱们的意见不能一致,我也不坚持,可以请示谷县长来决定。”   “不是请示谷县长,是向谷县长揭发,控告,这些资本家罪恶滔天哪!  王友清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又瞧见他气色严肃,只好先不争论,听他说下去。   田雨抑制着激动,压着声音,把高大泉揭发的问题,从头至尾地向王友清述说一遍。   王友清听着,似信信地低语着:“每个中国人,谁没有尝过战争的味道?人家志愿军在枪林弹雨冰天雪地里拚命,保卫和平,也保着他们资本家的生命和财产,他们哪能那么良心呢?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田雨说:“这就是剥削阶级的本性,不是什么良心不良心的问题。事实俱在,我们都得承认哪!  王友清甩掉了烟头,说:“你先别急忙下结论,是真是假,等我亲自调查调查…… ”   高大泉等田雨不回来,心里发急,走出屋门口一看,两个领导正在那儿争论问题。他听到王友清这句话,忍不住地奔过来,把那只鞋底子举到王友清面前,说:王书记,您看看,这不是真凭实据吗?”他用手撅着底子,让茬口上的纸露出来,“这就是资本家的爱国行动  王友清从高大泉手里接过底子,看一眼,心一沉,又看一眼,心一跳,胸扑通扑通地打起鼓来。他在原地兜了个圈子,用扇子骨拍打着大腿,结结巴巴地说:“真,真没想到,这些人,这样的狼心狗肺,决不能饶了他们!”他说着,气哼哼地转身往回走。田雨见此光景,眼睛一亮,心头一热。从这位区委书记的身上冒出这样的火星,多么让他高兴呀!他本来想拦住王友清,研究一下斗争的具体办法再行动;转念一想,王友清今天能够有这样的举动很不容易,应当顺势扶,即使这样冲上去莽撞一些,却可以借机燃烧起来,免得因为习惯的冷静,使火星熄灭。他想到这儿,没有拦挡,反而给高大泉递个眼色,一同跟在王友清的后边,准备协助作战。他一边走,还一边给王友清鼓劲说:“老王,你这样做,最正确,我完全拥护。我们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必须坚决斗争。不然知情不报,可要犯大错误  

这句话完全说到了王友清的心坎。他能够掂出这件事情的分量。这种分量,是激起他怒与火的主要动力。他不能跟着资本家浑水,一定得洗刷得干干净净;就算这个临时鞋场因此关了门,他也不能包庇他们!公心私心加在一起   权经理坐在区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抽烟喝茶,应付着秘书,专等王友清转回来。他是照着沈义仁的计策行事的。他的大半生中,一直相信“金钱万能”的人生哲学。解放后这一两年内,却因为施展这种能力,碰过不少的仃子,跌了不少的跟头,渐渐地感到这种“万能”的危机沈义仁给他指示前途,说农村偏僻,文化不发达;说基层干部都是农民出身,好对付说这儿的老百姓的灾难,正是他施展“金钱万能”的好机会,更是捞取金钱的好地方。他探索着脚步走,象偷东西的老鼠一样,经过一段时间,越发信服了沈义仁的眼光。他跟县长谷新民较量过,也在区里领导王友清身上试探过,特别是对村里的干部张金发实际 干了一下子之后,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决定要在天门区大显身手,大干一场,大捞一把。他想,只要今天区公所这一步迈出去,偷工减料的事儿露了一点馅,也能就地包住,往后再放开手千,天门这块地方,将变成脚面深的水——。他从刚才王友清那种半推半就的神态和语气中,也看到成功的八九分把握。现在他决定,等王友清一回来,他就赶快告辞回鞋场,王友清决不会找人把这些东西再退回去;那时候生米成了熟饭,嘴堵上了,钩上了,以后再一个一个地拉他们    

王友清怒气冲冲地转了回来  权经理赶紧欠屁股点头让坐;机灵的家伙,立刻从王友清的脸色上感到有点不妙,忙说:“王书记公事繁忙,我就告辞了…… ”   王友清把手里的鞋底子朝权经理眼前一举,说:“你别走,说一说这鞋底子是怎么回事儿  

权经理吓了一跳:“王书记您怎么啦?  “你说说,这里边为什么夹着纸  “这,这,这不是敝场的产品…… ”   跟在后边的高大泉冲到权经理跟前说:“你敢耍赖?这鞋底子是我们的互助组员从你们的鞋站领来的,你要不认账,咱们就一块到芳草地去,让大伙认认!  权经理冲着王友清咋唬“王书记,我们到天门来,可是为了爱国,为了支援灾民,您可千万小心,防备有人在当中挑拨咱们之间的良好关系呀!  高大泉说:“我们跟你们的关系永远也好不了,因为你们这些吸血鬼,就象狗不改吃屎一样!  权经理跳着脚喊:“你这老乡,怎么出口伤人哪?你们如果不欢迎我们在这儿投资搞救灾,我们可以抽回去。”   高大泉说:“你不用吓唬人,没有你们这些吸血的了,我们一定活得更美  权经理说:“好吧,我们可以马上停止营业!  田雨插上来说:“你想逃跑是办不到的。我要以区长的身份,代表天门区的群众起诉!  权经理说:“你起诉,我们怕什么?反正这鞋底子不是我们场出产的,… ”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你胡说八道,我们作证,这样的鞋底子就是你们场出产的!  众人回头一看,周丽平秦文庆和春芳一个个满脸通红地站在他们背后,喊话的正是周丽平。   周丽平一步跨到头上冒出冷汗的权经理跟前,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这些临时工一进你们那个缺德的鞋场,你们就让我们往袼褙里边放纸,我们提出问题,你们连蒙带骗,说这是为了防细菌战,是军事秘密。到底是为什么?  秦文庆说: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你们就把周丽平看成眼中钉,你想拉拢我,让我注意她的行动,实际上是让我监视她。有这事儿没有?  春芳说:“你们还把鞋场变成监狱,不让临时工出来,请假半天都不准。这个事儿是真是假?  周丽平说:“今天他们又变了花样,要送给我们好多花布,想用东西堵我们的嘴。你们瞎了眼,我们要新中国,不要你的破孝布!1950年代的新中国的农民工点赞!  高大泉连声叫好:“对,对,就是这个话呀!  权经理被揭得理短词穷,忽然一拍大腿说:“哎呀呀,如果这些是事实,准是那个技师搞的鬼。我回去检查检查,一定严肃处理!”他说着,就往后退。   高大泉说:“不能让他跑掉  周丽平秦文庆和春芳就要上前阻拦权经理。   田雨一摆手说:“让他回去反省反省。是坦白交代好,还是硬到底好,政府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权经理象得了救,连连点头:“我一定认真反省,一定,一定。”他说着,见没人拦着,一手按着小草帽一手撩着长衫的大襟,扭转头,半弯着腰,撒开腿就跑了。   

周丽平解恨地喊了一句:“小心摔个跟头摔死你! 秦文庆和春芳都被这句孩子气的话逗得拍手大笑哈哈哈!太喜感了,浩然老师挺有意思的。。高大泉也笑着说:“看你们,这哪象搞斗争啊  周丽平说:“气得我没有办法,要不是党的政策在那儿管着,我真想扑过去揍他两个耳光子!又收回来了,运笔自如。  

个年轻人围上了高大泉,议论起他们的斗争和胜利。田雨趁这个空儿,跟王友清交换一下意见,问他这件事情怎么收场。   王友清一则心慌意乱,拿不出主意,二则也怕弄不好,负责任,就说:“事情来得突然,时间又紧,来不及细商量了,你就先按照自己的打算安顿一下,咱们马上研究研究…… ”   田雨点点头,回到众人跟前,大声地说:芳草地的这几位同志,在这场斗争中,都表现得很有水平,很有勇敢精神。可是,斗争并没有结束。文庆和这位姑娘你们赶快回鞋场,发动临时工,监视他们的行动,不让他们毁灭赃证,也不让他们转移物资。对那些被他们收买的技师,要把他们跟资本家区别开。丽平同志先留下,详细地向区委汇报一下情况。等请示了县政府有关部门之后,我们立刻派人到鞋场去。就这样,行动吧  秦文庆和春芳雄赳赳地回鞋场去了。   田雨对发呆的王友清说:“王书记,马上召开一个紧急的区委会议,你看好不好?  王友清点头说:“好,好,大家研究,大家决定,大家负责任。心里话一着急出来了你去告诉秘书,在开会之前,先往县里挂个电话,把初步的情况跟领导反映一下。   高大泉说:“我在矿场上还遭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得马上跟区委汇报哪。”   王友清又连连点头,说:“好吧,好吧。让大家都听听,…… 险呀!  田雨接着说:“是呀。刚才,我独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想了一阵。这是一场分复杂、十分激烈的战斗接火了。这斗争,从打天安门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就开始了。我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话: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拚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 ”   高大泉听到这里,心头豁然一亮,“不拿枪的敌人” “必然要和我们作拚死的斗争”,这是多么让人开脑筋又鼓斗志的话呀!他想,往军鞋里掺假,是不拿枪的敌人的拚死斗争,偷偷地锯断车轴,也是不拿枪的敌人的拚死斗争,今后,我们共产党一定要把社会主义搞下去,不拿枪的敌人,还会跟我们做什么样的拚死的斗争呢?他想,要记住这句话,要把这句话吃到自己的心里,灌进每一个搞社会主义人的脑海里,百倍警惕不拿枪的敌人,坚决地跟他们斗争到底   他这样想着,跟随着田雨往屋里走,感到浑身是劲儿,觉着自己经过这样一段斗争实际,眼界又开阔了。他自里充满着只有革命者才能有的那种幸福和快乐。 

 

 

 

                             喜丰收 

 

 

 许多人都没有料到,那只“露了馅”的鞋底子,竟然在区县和专署这三级领导机构中引起那么大的震动。就是芳草地的农民和他们的干部们,也不可能了解这件事情的分析研究和处理的全部过程。他们主要靠眼睛看,靠耳朵听。   

他们看到天门镇的气氛骤然大变,不光是临时鞋场的威风扫地,连那些趾高气扬的资本家们也显得大减锐气,变得灰溜溜的了。   他们听到专署和县政府组成的联合调查组驻扎在天门区,查封了临时鞋场的仓库,鞋场的两个技师和临时工在一起搞训练班,资本家在揭发会上坦白偷工减料的罪行。据说,法院判决这个案件的时候,县长谷新民也来了一趟,还在会上讲了话;会后,区委书记王友清和区长田雨亲自到芳草地传达县委对芳草地党小组和群众积极分子的表扬通报。   这场风暴刚过去,芳草地的老周忠和梨花渡的一个老贫农被派到临时鞋场当监工代表,同时又从各村了一些思想先进的青年男女充实到临时工里边。这样,纳鞋底这项副业生产被排列到搞运输搞修建等等副业生产当中,更加顺利而又有成效地开展起来。农民的灾荒渡过了,收入增加了,一直干到满地的庄稼变成金黄早熟的作物已经登场,才渐渐地停下来。金色的秋天哪,终于在人们那热烈的期望和不息的追求中来到彩霞河边的大草甸子上。经历过几个春种秋收的庄稼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今年这里的庄稼是最好的,秋景是最美的。最美的秋景是劳动者创造的,庄稼穗子上的一颗一粒都是他们心血的结晶。   

邓久宽家的早棒子长得特别好,一个个伸着长脑袋、呲牙咧嘴地乐。组员们钻进这黄色的纱帐里,“咔巴咔巴”地给邓家棒子。年年听这样的声音,只有这一次爽心悦耳。邓久宽乐呵呵地喊叫儿子黑牛黑牛,过来,我跟你说……黑牛也跟大人棒子,听到喊声,就钻来钻去;先从那茂密的棒子秆空隙里看到两条大腿,钻过去一看,是吕春江。吕春江伸出手指头在黑牛的脑门上弹一下说:“傻小子,你爸爸叫你哪,往我这儿跑啥? 细节描写,好好学学 黑牛咧嘴一乐,又接着钻,又听到另一条垅里有唰唰”和“咔巴”的响声,钻过去一看是吕瑞芬。   吕瑞芬拍拍黑牛的头,笑着说:“这孩子,好象跟你爸捉迷藏哪!你爸爸在左边那条垅里哪!  黑牛又钻,因为听到爸爸的骂声,才顺声音找到他的爸爸。这孩子虽然不是邓久宽的亲骨肉,但他们的感情深,脾气秉性很象邓久宽,特别是那股子憨直劲儿。   邓久宽又骂子两声,“呼呼”两口气,替儿子吹掉头顶上的棒子花儿,说:“你别了,回村,叫你大泉叔套车,往场上拉棒子吧   黑牛答应一声就要跑。棒子秆被他撞得摇摇晃晃“哗哗”响。邓久宽又朝地头上喊:“黑牛,别空着手,拿筐子背回一点去。”  黑牛乐呵呵地拿过筐子,装了多半下大棒子,停住手,故意逗邓久宽:“爸爸,背南场上去呀?  邓久宽说:傻瓜,你背南场干  黑牛又问:“背北场上去呀?  邓久宽说:“真糊涂,背咱们家去!  黑牛把嘴巴凑到爸爸的那只容易犯聋的耳朵跟前,故意小声说:“人家让背咱们家去吗?  邓久宽转过身,站在儿子的跟前,把胸脯一挺回答说:“这棒子姓邓,是我们的,谁敢不让背呀! 思想还要从新民主主义社会进到社会主义社会啊 郑素芝也探过身来,对儿子说:“黑牛,你忘了土地改革啦?这土地还了家,是咱们的了。咱们的地,咱们种的庄稼,自己锄,自己浇,如今长熟了,就归咱们自己收割,打了粮食咱们自己吃。”   黑牛嘿嘿地乐了,摇晃着脑袋说:知道,知道,我早就知道啦!”他停了下,又说:“夜里我做个梦,梦见爸爸棒子,歪嘴子不让,拿皮鞭子抽爸爸。把我气急了,一头把他顶个屁股墩,又一脚,把他踢了个狗吃屎。我和爸爸往家跑,大棒子全在后边追着我们…… ”前文邓久宽就在北京火车站做过掰棒子的梦,人家这才是真正父子俩了。他一边说,一边笑,从地上的棒子堆里抱一抱棒子装进小筐子里;小筐子满了,他用劲摇摇,又抱一抱往里装,筐子上边都冒了尖儿。   郑素芝说:行了,多了背不动。   黑牛说:“背得动。”   郑素芝怕把孩子压坏,硬拦住了黑牛;等黑牛坐在地下,背靠筐子,把两只小胳膊伸进背襻里的时候,就抓着筐沿,用力一提,帮黑牛站起来了。   黑牛移动着两只小腿往前走,沉重的筐子在他背”响。   邓久宽不放心地朝他喊:“能背动吗?

黑牛头也不回,说声:“行!”,加快了步子。   郑素芝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心头一热。她想,孩子大人一个样,对自己的心血总是最珍惜的。   

吕瑞芬说:“你家黑牛真有意思,做梦都是怪的。”   吕春江接茬说:“这梦怪什么。倒退两年,你到这块地里掰棒子,就算犯了法,还不挨鞭子抽呀!那样的世道,黑牛是亲眼见过的。   郑素芝忍不住地扒着粗壮的棒子秆,看看远去的儿子。儿子背负着他们旧日的梦想今朝的现实,也背负着他们的心血希望和骄傲。她看到儿子的脚步越走越快,这一次,她才实实在在地把把土改的伟大意义和互助合作的丰盛成果在心里边连结在一起了,越想越高兴!   邓久宽忍不住地感慨,说:“这日子越过越觉着变化大呀。看这庄稼的成色,我估摸,明年再不用愁吃,一家大小能闹个肚子圆。多不容易,多不容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今天哪  不论对待什么样的事情,凡是有高兴的,就会有不高兴的。邓久宽这样一些翻了身走上“组织起来”道路的农民,从自己分到的土地上拿到第一次收获的时候,从心坎上进发出来的喜悦,惊动了地主歪嘴子,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难受和痛苦。   这一天,歪嘴子到自己那块地里干活回来,正碰见黑牛追着互助组的大车,往家里拉庄稼。眼看大车过来了,他赶紧退到路边的棒子地里。又肥又大黄绿相杂的棒子叶儿遮住了他的原形,却遮不住耳目:庄稼的缝隙,不光可以传送声音,也能窥测动静。 高大泉喜眉笑眼地摇着鞭子赶黄牛。   小黑牛乐颠颠地追在大车后边。   “黑牛,这些日子你爸爸高兴不高兴?  “高兴  “你妈呢?  “也高兴  “你呢?  

“更高兴!    “为啥翻身农民都高兴呀?  “胜利果实不让地主霸占了,归我们自己得了!  “对呀!长大了要好好干,让劳动人民把天下坐得牢牢的,让地主富农反革命永远变不了天!   

大车伴着说笑声,哐当哐当地过去了。那沉重的车轮子,好象从歪嘴子的胸膛上轧过一样。他又钻出棒子地,接着往前走,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连出气都艰难。大闹土改那会儿,他恨,他怕,他心疼肝疼,可是,每当他背起粪筐,悄悄地走到原来曾经属于他的那些地边上,转一转,看一看的时候,就能得到安慰。他觉着,这块地谁也搬不走锁不住吞不进肚子里去,一变天,还姓孟。于是,他咬着牙,在痛苦中忍耐,在忍耐中等待。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打掉了他的威风,毁坏了他的元气,加上时局变化不定,芳草地动荡不安,他不能任着心性来行动。他只求得别判成反革命分子被枪决,保留一条命,就算留下了日后再起的东山。为这个,他千方百计地拉住张金发不放手,为这个,他似明似暗地照着范克明的指点不出头;为这个,他缩着脖子,熬时间,等机会。可惜,他熬来等去, 共产党在朝鲜打胜仗,新政权在城乡站住脚,翻身户在土地里扎下了根,如今,那些本来是孟家的祖传遗产,改了姓,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金黄的棒子,红殷殷的高粱,一车又一车,也改变了几千年固定不移的道路和辙眼,不弯不拐,一直运到穷人家的场上去了。他不敢拦,不敢挡,连看一眼也没有胆量,这是什么世道呢?他想骂几句,他想哭几声。最后,他的一股怒气顶了脑门子,一咬牙,一跺脚,心想:新社会,翻身,互助组,胜利果实,高兴,满地的庄稼,我,我一把火都点着它    他收住步,前后左右看一眼,没有人瞧着他,就转身往回走,又躲进他那块地的大豆棵子里,等候天黑。   

今年秋天,这丰盛的田野,充满了欢乐。人多,车辆多,各种声音也特别多。一阵笑声追着一阵歌唱,立刻又掺进车轮哐当”的响声里。   庄稼人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歪嘴子感到漫长而难熬。   

欢乐的声响,随着天色的变幻月亮的升起,渐渐地移动到村庄里去了;野地里,留下了欢乐人群的余音,渐渐的又泛起一片秋虫的尽情的嘶鸣。   

歪嘴子打起精神来,运运劲,咬咬牙,在潮湿的垅沟里爬了一阵,爬到邓久宽那块没有掰完的棒子地里,一手捏着兜里的火柴,一手抓住干得发出脆响的大豆秧,想放火。忽然地边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小声的谈话。   “周永振,你不是下半夜的岗吗?  

“大泉哥说今晚上不开会了,我到地里转转。”   “不开会你快回家睡一觉吧。”   “这么高兴的日子,谁能躺在炕上呆住?再说,也不能躺在炕,要小心坏人搞破坏   歪嘴子听到这儿打个哆嗦,又趴在地下,用手指头捏着那散发着败草气味的棒子秆,心想:小子们,加岗了,真厉害;这庄稼太湿,点着了也不会烧多远,要是被他们抓着,保不住东山,连小命也得搭进去了。   

脚步声消失,秋虫声又起来,歪嘴子爬到自己那块地里,直直腰,拍打拍打土,钻出庄稼棵,摸回村里。   起山正在门口张望,见了他,赶紧迎上来,扯住他的袖口,小声说:“刚才咱家来个人。”   “谁?  “工作组的。”   

“找我?  “拿着一根木棍子,要做铁锨把。”   “他做铁锨把找我干啥,   “借锯使。”   “没有  “我说没有他不信。他走了,我妈说认识他。” 地主的老婆在类似的书里都有戏份,《金光大道》没有。  

“他是哪的?  “我妈说,你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妈给你送东西,见过他几回。”   歪嘴子听到这里象丢了魂。他想到这几天常在街上或是地里碰上几个穿着打扮很一般的干部,有一个高个的,总看着面熟,想不起来有一回,歪嘴子在地边 碰见张金发,悄悄地问一句。张金发说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县里农业科的。他忽然想起,镇压反革命运动时候,公安局的人下乡就说是供销社的,难道说,这些“农业科”的人又来私访,又要有一场大难关临头了?他想到这里,觉着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起山小声地问:“今个是星期天,老范大叔为啥没回来呢?我找他好几趟。”   歪嘴子说:“别到处乱跑了,快回家吃饭,我出去一下,立刻就回来。”   

月亮升起,街上是蔽不住任何人的。歪嘴子专门寻找最阴暗的角落,提心吊胆地靠着墙根往前移动他停停走走,心里边嘀咕,给自己的命运算卦,揣摸就要到来的政治形势。可是他越想越没底,越想越害怕,好象一会儿就被抓起来,就要被枪毙一样。快走到张金发那个新盖的门楼的时候,他已浑身都是粘糊糊的汗水。他喘喘气,稳稳神,刚要迈步,只听门扇“吱哑”一响。门楼里走出一个高个,手里提着一把小锯,象工作组的人;身后边跟着张金发。   工作组的那个人对张金发说:“张村长,你快回去吃那半截饭吧。”   张金发说:“不忙。你把锯使完了,可要给我送回来。这家人的家什娇嫩,除了我,别人真借不出来呢。”   工作组的人说:“错不了,错不了,一会儿我把锨把安上,就送回来。”他说着,朝前走,几乎怎么留神,就发现了墙根下边的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看一眼:“谁呀,怎么在这儿站着? 歪嘴子赶紧点头哈腰:“我,我。”   

张金发也跟过来,说:“这么晚,你不老实地在家里呆着,还瞎串什么?  

歪嘴子慌乱地说:“我,我,这两天不合适,想找村长请个,明天到天门看看病。   工作组的人不在意地对张金发说:“你忙你的事吧,我去修锨把了。”   张金发见工作组的人走远了,就对歪嘴子发火:“你出门请假,就不能白天来呀?偏偏黑更半夜串,你是存心往我脸上抹狗屎是怎么着?  歪嘴子左右看看,一步跨到张金发的跟前,哆哆嗦嗦地小声说:“我不是来请假,是来告诉你一个事儿。刚才走的那个人,不是县农业科的,是公安局的…… ”   张金发一楞:“你胡扯吧?  歪嘴子说:没错,我挨押的时候,见过他,起山妈也碰上过好几回。   张金发听罢,沉默片刻,又自言自语“公安局的?他们总不会跟我这村长隐瞒身份呀…… ”   歪嘴子郑重地说:“金发,你可要小心。”   张金发强打精神:“没什么。”   “你估计估计,会不会为我的事呢?  “你只要老老实实地生产劳动,改造思想,就没事儿。我们共产党不会说话不算数!  “唉,你前途远大,我怕成了你的一块病,总让高大泉他们捅…… ”   “别胡说八道,我心里有数,快点走吧!往后不许随便到我这儿来了,听见没有?  歪嘴子往回走的时候,心想:还不是大干的时机,咬牙忍耐下去吧。  …… 一场灾难擦身而过?

第二天,农民们照旧地欢乐,邓久宽接着棒子,黑牛还是追随高大泉赶着的大车后边跑。忙啊,忙啊,忙了收割忙打场,忙了打场又忙耕地忙种麦。舒心的日月,对人们来说过得快极了。这句话用去了多长的时间啊。只有一件事情让人焦急哪一天交公粮问哪,等啊,盼呀,总不到这一天   土改后头一次征收农业税,上边要先做试点,搞出一个合理的章程才能普遍开花。另外,国家的仓库没有能够有计划,按分布情况修盖起来,也成了征收推迟的原因之一:粮食多了,总得有地方盛呀!已经到了阳历年底,村长张金发才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交公粮。 新生的芳草地欢腾起来了,翻身的农民哪,越发兴奋起来了。家家户户都象办喜事那样,把粮食摊晒扬簸,一遍又一遍,都要把最好的干净的粮食交给国家,都要抢头一份,有的人家为这个一夜没合眼。能够理解,这是作为纳税人的自豪,更是作为主人的自豪!现在有一句话叫做“有尊严的活着”,有些人活着没了尊严,就是因为下岗了、失地了,没有纳税人的资格了,不是主人了。   

第三天,天没亮,邓久宽把装得满满的粮食口袋放在院子里,坐在一个木墩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候。他唯恐耳朵不好使,耽误事儿,故意把那只没有毛病的耳朵冲着大街上广播台的方向。这个每一根毫毛眼都是高兴的汉子,显得分的庄严。晨光,象一只蘸着银白颜色的大笔,先画树梢,又画屋脊,接着从每一个人的跟前往远处画,越画越清亮,越画越远大…… 邓久宽的日子,多么象就要跳出一轮红日的东方天际呀!他今年已经头一次告别了缺粮断炊的穷光景。他盼着明年能闹个囤里有余,兜里有余。他望着晨光,抽着旱烟,想着从参加第一个贫农会到眼下,这整整一年的时间,是怎样如同赶着大车攀登奇峰岭一样,一截一截地走过来的。他想起北京火车站的纷纷瑞雪,想起龙虎梁上的阵阵雷电,想起松柏坡的缕缕炊烟,也想起红枣村的飘散着香味的烧酒,…… 他对这一切印象至深的生活浪花,虽然还不能用分明晰的思想堤坝把它们汇集成一条江大河,却能感到有其同样的咆哮奔腾的力量。他,邓久宽,能够真切地感到看到认识到这股力量,就有了往前奔的信心。邓久宽一旦有了信心,那就是坚固的热烈的,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关口和变化,他都不会动摇和退缩          

郑素芝也从屋里往外跑,一边系着衣裳的钮扣,朝邓久宽喊:“还傻等着哪?快走哇!  邓久宽楞楞地问:“响喇叭了吗?  郑素芝笑了:“你又高兴得上火了?你听,你听  邓久宽听见了。他听见朱铁汉喊叫“交公粮的声音在天空有力地回荡。他跳起身,扛起口袋就往外跑。   郑素芝也赶快背起一条口袋。   小黑牛被惊醒,从屋里跳出来,鞋也没顾上穿,端起一个小簸箕在后边追。他那两只又宽又厚的小脚掌,把那结了冰的冬天街道,拍打得“啪哒啪哒”响。这场面可以画一幅画   

高台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墙上贴着花绿标语,门口悬挂着五星红旗。青年男女们都穿着新衣服,喊着,叫着,忙乱着。那些主事的成年人挤在账桌子跟前,看着姜波翻账本子。年轻的教师姜波是出席专署教育会议的模范教师,昨天才散会回村。他不休假日,帮着村里开展工作。他在学校里的教学成果,他在村子里的工作活动,博得了芳草地大多数群众的爱戴和尊敬。这种荣誉,又使他增加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群众的感情,尤其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发愤要珍惜每一点光阴,加速自己的进步。前几天,他专门到邓久宽家去了一趟,动员邓久宽把儿子黑牛送到学校念书;还提出,如果有难处的话,他可以给予特殊照顾,比如让黑牛半日上课,半日劳动,他晚上再来搞家庭辅导。这件事情深深打动了邓家夫妻,他们正筹划让这个超过入学年龄的儿子入学。   邓久宽老远就朝姜波笑着,急忙挤上前来,连声说:“老师,老师,快给我下账。”   姜波对他说:“交公粮有手续。你得到秦文庆那儿看看该摊多少,再到朱铁汉那儿检查质量过秤,从周丽平手里拿了收条,我才能落账。   邓久宽说:“老师,咱们就简便点吧,好让我交头一份。”站在一边的朱占奎笑嘻嘻地说:“久宽,你晚了一步,看看。”他说着,举起手里的那张粉纸打着红印章的收据。   邓久宽很惋惜地顺顺嘴,间朱占奎:“你怎么抢的?对啦,你家离这儿比我近好多,当然得先到。”   朱占奎说:别看我离着近,还抢了个第二份。   “头一份呢?  “头一份让刘祥给抢去了。”   “他家比我还远一大截儿,怎么会这样快呢?  “人家先把粮食运到高台阶候着广播;声音一起,他就把秤钩子钩住他家的粮食口袋了细节!   朱占奎比比划划地说,周围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邓久宽也笑笑:“人家都说我越活越伶俐了,看来,还得使劲儿赶。行啊,抢个第名也不赖,头三名都算最先进的嘛!”他说着,挤到秦文庆跟前,“你再看看账,我多少。”   秦文庆一看账说:“五斤。   邓久宽白了秦文庆一眼说:“你呀,乐糊涂了?村长开预备会说,我明明是八斤,怎么变成五斤了? 秦文庆说:斤是应交数,因为咱这儿是新区,刚土改,政府要减免一部分,你就剩下五了。  邓久宽连忙说:“互助组闹个大丰收,不用免,按数交吧。”秦文庆摆手说:“这是政策,我可不能改动。”   

邓久宽挺认真地给秦文庆做工作:“我自愿多交嘛!爱国公粮,多交光荣,你不用怕担沉重,我自愿,我做主,你就快收吧。”背后的秦恺,手提着粮食口袋嘴儿,急着要往前挤,就接茬说:瞧你这份罗嗦劲儿!谁不是交爱国公粮?你再磨蹭,我可要先交了。   

邓久宽看秦恺一眼,怕又落成第四名,赶紧跑到朱铁汉跟前:“快约,快约  

一秤一秤地约,一户一户地约,鼓鼓圆圆的盛公粮的口袋麻包堆积在高台阶前边的空场子上。原计划三天收完的爱国公粮,不到一天就完成了。交公粮的场面以点带面地描写   

负责看守的吕春江高兴地对民兵队长朱铁汉说:“看样子,咱芳草地交公粮能够拿到全区头一份。”   朱铁汉大手一摆,高声说:“不是能够,一定要拿头一份,连夜装车,起五更往天门送  

 

 

    庆功酒   

 

 

头一份交上爱国公粮的大个子刘祥,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四七年一万七千多个日日夜夜,可是,象今天这样的光景,还是第一次。一家人围着饭桌子坐下吃饭。桌子上是丰富的。咸菜豆腐大葱,还有漆青碧绿的腌黄瓜。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桌子旁边有一个大盆子,盆子里盛着小米粥,高粱秸穿成的盖帘上摆着黄澄澄的棒子面的贴饼子。这一些也是他们自己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这样的菜饭,嚼咬着是多么香甜,咽下去是多么顺溜。   

刘祥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看女人,女人健壮了,看看春禧,春禧长高了;再看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变胖了。他越吃越有味,不知不觉中肚子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他放下饭碗,站起身,走进屋里。他掏出火柴,划火点上油灯,一手拿着灯,一手挡着风。他把油灯高举,照照炕上立着的囤尖;他把油灯低放,照照地下摆着的面缸和口袋。墙上挂着的是棒子嘟噜,梁上搭着的是高粱穗子。让人感到满屋新粮香,满屋生光辉。过惯了盆里盛罐里装的穷日子,什么时候见过屋里放着这么多的粮食呀!不要说吃和用,就是在这儿呆一呆,坐一坐,都是最幸福的享受。这个善良的人,每当处在这样欢乐的时刻,都要前思后想,喝水叨念着挖井人。他伸出手,轻轻地拍着粮食囤,暗自想:这样的好日子是从哪来的呢?是神仙送的?皇帝给的?还是坐在炕头上等来的呢?他摇摇头:都不是。他从小迷信过南海观音,也信过真龙天子,于是承认命好和运气到就可以福自天来。伟大的土地改革,清算了地主阶级的罪恶,使他初步地破除了迷信,为奔社会主义,他们艰苦创业,又使他进一步破除了迷信;当斗争的成果,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的时候,使他彻底地破除了迷信。从“两下天门镇”的情景到抚摸这满囤的新米新粮,大个子刘祥走了一段多么长的路程?经一事,长一智,他的智慧增长的标志就在于认识到:要彻底解放,要过上幸福生活,不靠天,不靠地,全靠共产党毛主席;全靠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全靠高大泉这样的干部领头,老周忠这样的群众帮扶;靠人民自己,不回头不歇气地齐心团结往前闯!这是大个子刘祥新的信念,这信念将在他的心扎根,并传给他的后代我们今天就是要挖掘这些历史,为先辈正名。他想到这一切,热血沸腾,忍不住朝外屋喊了一声:春禧妈,你快点儿吃完,进来帮我做点事儿。”春禧妈答应着:“我吃饱了,让我干什么呀?  刘祥冲着掀开门帘站在屋门外的女人说:“你找一条布袋子来。”   春禧妈赶快从睡觉的那个屋里找来一条布袋子,抖落着,用眼神向男人询问用处。   

刘祥放下灯,叫女人用手撑着布袋子。他自己拿过一只葫芦瓢,从囤里挖棒子粒,往布袋里边倒。金黄的棒子粒在囤里“咔嚓”,在布袋里“哗啦。,这响声一声接一声,多么好听啊!他们把一个布袋子里装满了棒子粒,刘祥让女人再找一个布袋子。   女人在东西两个屋子里转了半晌,才找到一个半截的小口袋   刘祥又往这半截口袋里灌了金黄的棒子粒,放下瓢子,拍打着双手,对刚放下碗筷走进屋来的春禧说:“你扛上那个布袋,我背这个,咱们串个门。”   春禧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对爸爸这个突然行动挺奇怪。   女人立刻就明白了男人的心意,推着春禧说:“你爸爸让你去,还不快着点。”   

刘家父女俩走在洒着月光的街道上,又明又亮,好象铺了金子,如同绣了丝线。欢声笑语从每一个院子里传出来,象过年,如过节。冬天的小风嗖嗖吹,一点也不觉得冷;是穿得厚,是吃得饱,还是大自然的规章改变,提早降临了春天?   刘祥回头叫声女儿:“春禧。”   “嗳   “你记得在这条街上走多少趟了吗?  “那,那怎么记得住哇!  “你这么点儿,就记不住了,我比你大好几圈,更记不住了。”“记这个干什么呀?””  “可别忘掉。过去走,步步走下坡,一步一个愁疙瘩。往后,就要节节往高升,一步一层福,一步一层乐。只要铁了心肠照直走下去,就福无边乐无穷了!  

“您说这个呀?我知道了。”   “春禧,光知道过去苦今天甜,不行。得知道苦的根甜的源。   “什么根,什么源?  “就是去年冬天,你大泉哥在民校办公室贴的那副对联,上边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   “我早记下了。”   “要记在心上,要永远跟党一条心,要永远当个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哪!这就是这部书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写作方法。  

父女俩这样地说着走着,字字句句心里生,句句字字有分量。芳草地这个古老的村庄,还有沿街的古老的房屋,门前的古老的槐树,也都会感到这一老一少的庄稼人,今天走道的脚步,显得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有力气有信心吧!

他们在高家那一宅两院的墙外停下来,许许多多的往事,带着声音和颜色一齐涌现在刘祥的眼前。他想到:高大泉为了给穷人争口气,为了穷人不被压倒,为了穷人走上幸福的大道,他不为自己发家,不替自己打算,不怕张金发翻脸,不惜高林分家,不管老婆孩子受苦,不顾明刀暗箭一齐来,真是一个赤胆忠心的好党员。芳草地能有今,芳草地的穷人能有今天,都是芳草地的党小组和高大泉立下的功劳啊!这功劳书本上不会写,戏台上不一定演,可是,将要留在每个人的心里,留在每一座房屋的砖石里,留在每一棵树木的枝干里,留在大草甸的每一株小草的绿色中间只要芳草地的后代不绝,这功劳就会不朽!是的,即使六七十年后,大白楼村因修建大兴机场整体搬迁了,人们还都记得王国福他又迈步,奔向西边那个小门口。他的心头又涌上辛酸,冒起怨恨。他想,什么人最亲呢?走一条道的人才最亲,道路不一样,亲人也不亲。他让自己的情平静了一下之后才朝里边看看,只见一片黑洞洞。他心里想:这小两口喝了迷魂汤,走进迷魂阵,奔个人的小日子心盛,这会儿还在外边忙,没有回家吃晚饭。   

院子里忽然传出一阵铲锅的响声,接着又传出舀水的响声。刘祥这才喊:“二林在家吗?  屋里果然有人应谁呀?  刘祥带着春禧往里走,又回答一声:是我”,就听见里边传出穿鞋开门的响声。他心里想:这两口子,年纪轻,脑筋老;心眼灵,不开窍,这词儿,啧!还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老办法克勤克俭地过日子,吃饭都舍不得点灯;岂不知,道路不对,枉费心机,前边不光没保险,还危险哪!   

高二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仔细看一下,认出是刘祥,打个楞,要迎一步,又没有动窝,用疑惑的语气打招呼:“刘祥大叔您吃了?屋里坐坐吧?刘祥站在屋檐下,语气又平和又亲切地说:“我还有事,不坐了。二林哪,找个家伙,把这棒子倒出来吧。” 高二林赶紧问:“棒子,什么棒子?  刘祥回答我还账来啦…… ”   高二林象被咬了一下,倒退了一步:“哎呀,刘祥大叔,您就别记恨我了!那一次,唉,我真不是故意的…… ”   刘祥依旧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的人性,也清楚你的心思。常言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当然啦,我盼着从今以后,永远不再找人借吃的。这念头,倒退半年我不敢想,这句话倒退半年我不敢说。穷苦人想不背债?人家会笑话你发疯病了。如今呢,我又敢这么想,又敢这么说。为啥呢?我入互助组啦,我走上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了,我不再是光杆一个人跳,也不是瞎闯瞎撞胡挣扎,上边着天,有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边着地,有普天下连着心的穷人来帮扶,…… 二林哪,你说,我能不挺胸脯子直腰杆子吗?你评上一评,我这是吹大话吗?  高二林听刘祥激动地述说,借着月亮盯着那张兴奋的脸孔。他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刘祥这番带着强烈“宣传味”的话,如果倒退到春天,或是夏天对高二林说,高二林是会发笑,会反感,会摇头摆手不相信。可是摸得着看得见的,活生生的事实摆在面前,比嘴巴说话有力量呀!当然,高二林因为整天忙着出车干活,总是早出晚归,不是被分割在芳草地远远的外边,就是被封锢在冯家的小院子中间,对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刘祥,也只是从表面上看到一点变化,不了解实底。就是这个“其一”,就是这个“表面”,也开始引起高二林的留神,搅乱了高二林的心思。他听刘祥这么一说,不由得思考起个很肤浅的问题了:刘祥遇上祸,没遭祸;该卖地,没卖地;刘祥铁准地要家败人亡,倒闹个人财两旺,这到底怎么回事呢?他想,刘祥闹了这么一个好结果,全靠有哥哥那样的人帮着,那么,我高二林有冯少怀这样的人帮着,日子能过好吗?冯少怀是有这个力量的,比哥哥粮多钱多腰粗呀!可是冯少怀有这样的好心吗?……    

刘祥不勉强高二林回他的话。他只希望这些话吹到这小两口耳朵里之后,引得他们多想想,天长地久总会开窍。他转身对春禧说:“快给你二哥把粮食背屋里去吧。”  春禧答应一声,就往里走。   高二林拦住春禧,慌乱得不知怎么办好。   钱彩凤出现在男人背后,放在过去,刘祥还粮,她会高兴,心安理得地就收下了,今天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理亏。她帮着男人说:刘祥大叔,你可别这么为难你二侄子了。一个庄住着,谁也难免求着借着的,谁也不能从房顶上扒门呀!我们俩挑家过这小日子,就能保险没有什么灾祸啦?  

刘祥诚恳地说:“侄媳妇,我看出你们是实心实意的。我领情了。跟你们说吧,我今个送粮食来,倒不是单单为了借呀还的,我是为了取个吉利。在今年春节前,我要把所有旧事都清理一遍,以后过新日子。”他说着,伸手从春禧肩上拿下棒子口袋,“你们找个地方放吧,一会再让春禧拿布袋子来。”循环使用瓶子、袋子挺好的,现在不仅这些都是一次性的了,而且还有很多过度包装,有多少个地球够这么糟蹋啊!   

高二林从刘祥手里夺过棒子口袋,硬往春禧肩上放,见春禧躲闪,追不着,就又转回来,心里挺不好受地说:“刘祥大叔,您不该这样寒碜…… ”   刘祥用手推着高二林,把肩上的半截口袋颇一颠,说:“你看看,这是我还你哥的,没偏没向。” 厚道的刘祥,老实的二林高二林朝半截口袋看一眼,停住手,又纳闷地说:“我哥对您更是割身上的肉都不怕疼,您为啥这样办呢?  刘祥一字一句地说:“我为了从今年起,由身上干干净净地卸下欠债的担子!二林哪,从打翻了身,入了组,闯过了千难万险,在金光大道跑了这么一截儿,我四七年才第一次成了无债一身轻的人了 你是穷苦出身,你尝过背债人的滋味。你说说,天底下的人,还有比奔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更让人痛快的事儿吗   

高二林和钱彩凤站立在黑暗的角落,目送刘家父女迈着结实有力的脚步,从这个院子走出去,欢乐的声音,又在隔壁的院子里响起来。小两口默默地站立着,有时候互相看一眼,心里翻翻滚滚,好久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交谈一句话。思绪万千,慢慢发酵吧。   

刘祥带着女儿春禧进了高大泉的院子,立刻感到一股子热气腾腾的气氛扑面而来。   吕瑞芬正在外屋烧水,春芳蹲在一边跟她小声地说话。茶炊子喷吐着鲜红的火苗子,把她俩的脸照得也红起来了。有两个小伙子,象两扇门板似地堵在里间屋的门口,灯光从他们头顶上射过,又投到墙壁上;一个小桌子放在里屋的炕上,高大泉邓三奶奶朱占奎的爸爸朱旺秦恺和宋老五围在四周,一边磕着瓜子和向日葵子,一边喝大碗茶,热烈地聊天。地下靠柜子站着陈大婶的闺女小环还有小学校的老师姜波。小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简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大个子刘祥挤进来,“扑通”一声,把肩上的粮食口袋放在炕上,开口就说:“大泉,我活了四七岁,今年头一次不欠别人的钱,不欠别人的粮了。你找个家伙,我是来这儿清理归账的。”高大泉借着保险灯的灯光,盯着刘祥那张兴奋异常的面孔。他们的心是相通的,高大泉立刻就明白刘祥的心意,也跟着激动起来。刘祥又补充一句:“我刚才已经把二林那一半还给他”高大泉两眼依然紧紧地盯着刘祥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脸哪。他记起七年前,在风雪的深夜里见到这张脸的情形。那时候,刘祥只有三岁,却象路边的小树遭受了车马的践踏,过早地衰败了。他那天缩着脖子抱着肩,摇摇晃晃地从高台阶上走下来,用凄惨的声音诉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以后,这凄惨的声音,年复一年,常常在高大泉耳边响起。好不容易盼来了翻身解放,盼来了土地改革,在那锣鼓喧天红旗飘扬的日子里,高大泉从这张熟悉亲切的脸上看到了惊喜欢笑。可惜,不久,这样难得的脸色,又被一层愁云笼罩了。忧虑不安的神色,掺着急躁期待的情绪,在刘祥的脸上隐显不定。随着互助组的巩固发展,还有满地庄稼的成熟,忧虑不安的脸色又被胜利的喜悦代替了。高大泉觉得,在刘祥这个饱经风霜的人来说,只有今天的笑容,才是最有根基最能长远的笑容。这种笑容不光是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流露,而是所有翻身农民心里高兴的反映;能有这样的高兴,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党阶级和前途充满了信心!邓三奶奶正跟高大泉谈论扩大互助组的事,怕刘祥跟他纠缠不休,就在一旁说:刘祥啊,我看你不用费这番心了。大泉过去周济你一点吃的,完全应当嘛。   秦恺也帮着说:今年冬天家家都不断口粮,大泉的日子也不是春的样子了,还缺你这一点呀!  春芳过来要提口袋:“大叔,您在这儿聊天,我替您把粮食背回家里去。”   刘祥按着粮食口袋,看看大家,说:你们还没弄明白我的心意。我把这点粮食送回来,并不单是为了还账。要还账,大泉这一年里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能用金钱和粮食还吗?能还清码?这一点,芳草地大人孩子心里边有一杆秤呀!  屋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跟心里想的挂上了钩,有的点头,有的嘴,屋里的气氛从活跃变得严肃了。   刘祥接着说:“我是为了取个吉利。常言说,无债一身轻,我要尝一尝这是啥滋味,让自己的浑身上下,来个彻底的松开! 邓三奶奶拍手说:“这倒也是个理儿。”   

刘祥进一步地说服大家:“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大泉松松心,让他高兴高兴!我能有今天,也算对大泉辛苦的一点酬谢呀好话!  秦恺点头说:是这么一回事儿。   刘祥又转身冲着高大泉恳求:“你快找个家伙,收下吧,咱们好说说别的。”   

屋里的人,都把目光集巾在高大泉的脸上。   

油灯也被这样新奇的场面触动了吗?为啥“噗噗”地跳了几下呢?   高大泉没开口,先扯住刘祥的大手,又把另一只手压在那只被握着的手上,眼睛不动地望着刘祥,好长时间才用力地说:大叔,我答应您,把这粮食放下吧  刘祥高兴地说:“你呀,最知道我的心…….”他的话硬在嗓子,两只眼睛也立刻红了。   屋里的每个人胸膛一阵发热之后,又都兴奋起来。姜波用手绢擦擦眼角,感慨地对春芳说:“真是太动人了。任何小说的描写都比不上这火热的斗争生活丰富多彩和生动感人。从这件事情上,我第一次懂了‘天翻地覆’这个词的含义。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呀!值得大祝大贺,值得大书特书呀! 高大泉被姜波这几句话感染得更加激动,冲着外边说:“小龙妈,你把杨广森捎来的那包花生拿来吧。”   吕瑞芬赶忙答应一声,从外屋端进一个小篓。那篓子里装着鼓鼓饱饱的花生果,经过细心的爆炒,一半黄,一半焦,飘着油脂的香味。   高大泉把篓子放在桌子上,又对媳妇说:“你再把小柜子里的那个瓶子递给我。”   吕瑞芬打开地下的一只小柜子,从里边取出一只玻璃瓶子,摇一下,哗啦哗啦响。   高大泉接过瓶子,拔掉棒子骨头的塞儿,“咕嘟咕嘟”地倒了一满碗。另一股子清香又散发起来他说:“大家都往前凑凑,喝呀  邓三奶奶伏下身挤着眼睛,朝碗里看,又用鼻子闻着,说:“哟,你不是不喝酒吗?怎么还预备了这个?  秦恺说:“大泉准备请客的吧?  高大泉摇摇瓶子说:“这酒,是秦富给咱们打来的。”大伙互相看看,都没有听明白。就是要把秦富买地的祝贺酒变成互助组丰收的庆功酒。   

高大泉对刘祥说:您来看看。您一定能认识这个瓶子。”刘祥立刻明白了对,对,这是夏天我卖地那天,秦富买来请人写文契的…… 我,我来喝头一口!”他说着,就要伸乎端碗。高大泉按住他的手说:“您先等一等。我把这瓶子酒留到今天,是为了给咱们大伙祝贺胜利的。翻身农民,因为走上了‘组织起来’的道路,夺到第一个收成,交了第一个公粮,这都是大喜事,都应当庆祝 如今,我们的羽毛虽说还没丰满,已经长起来了,可以飞了!我们要往前猛飞呀!  邓三奶奶听出这句“羽毛丰满”的话是她去年冬天跟高大泉说的;高大泉至今还记在心头,这使她分地高兴,就说:“你就放开劲儿,带着大伙飞吧!你飞到哪儿,我们就跟着飞到哪儿!想起了浩然老师的电影《艳阳天》里的歌词:群雁高飞头雁领,书记带咱向前走。 高大泉接着说:“用这瓶子特别的酒:祝贺咱们的胜利,还有一层意思:今天,老周忠丽平春江占奎和姜波同志,要光荣地参加中国共产党了!   堵在门口的两个小伙子带头鼓掌。在座的姜波脸红了;朱旺老头也脸红了,他为儿子高兴。   邓三奶奶说:“那就让姜老师先喝头一口吧。”   高大泉说:“另外再加一层意思,那就是庆祝刘祥大叔的‘无债一身轻’。应当让他先喝第一口。他能代表咱们这些翻了身的庄稼人,也能代表咱芳草地那些没有熬到解放就倒下了的人,他这一年的经历,确确实实地证明,社会主义才是一条金光大道!  刘祥两手抖动地捧起酒碗,声音发颤地说:“大泉哪,大泉,这酒应当给你庆贺,你的功劳大,我一辈子感激你,连春禧他们都要感激你—— 来吧,你喝第一口!  高大泉朝他摆摆手,溜下炕,朝北墙前迈了一步,仰面望着毛主席的画像,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都应当一辈于感激党,感激毛主席。因为咱们听了党的话,才有今天,永远听党的话,才会有更幸福的明天。要记住哇,不拿枪的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是不会让我们顺顺当当地走下去的!咱们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坚决地跟他们斗争下去!  

欢呼声和鼓掌声震得窗户纸“簌簌”的抖动。 

 

  

 

 

    誓言  

 

 

入党仪式在高台阶的村公所办公室里举行。   

朱铁汉是会议的组织者和会场上的司仪,同时,还是明天送公粮的领队。所以,他既要带着秦文庆朱占奎这一伙人布置会场,又得在高台阶前边张罗吕春江邓久宽这些人喂牲口装车,把他忙得满头大汗。   这会儿,他“腾腾”地从会场里跑出来了,冲着正在香椿树下边鼓捣汽灯的秦文庆说:“你不是把灯点着了吗?再帮我办一个事儿去。”   

秦文庆观察着那个放光的灯头,说:“这灯点着了也离不开人,得看着它。”   朱铁汉说:“找个人替你一会儿还不行吗?  秦文庆说那得找二林,他拿手。   朱铁汉摇摇头别找他!  秦文庆故意地说:“连人家大泉哥都让我们接近他帮助他,你倒带头让我们躲着他,这象话吗  朱铁汉把脑袋一摆,说:谁带头躲他了?今个是入党仪式,参加会的,不论出席,还是列席,都应该是芳草地干社会主义事情的积极分子,我不能请一个落后分子来!”他转着身看看,又说:“让朱占奎替你一会儿吧,他对灯懂点眼。你快到张金发家里去一趟,田区长大概在那儿,让他快回来主持开会。”

秦文庆问道你通知村长了吗?  朱铁汉回答区长亲自登门去请,还用得着我通知?你进门就说人到的差不多了,来不来由他…… ”   秦文庆这回抓住了“小辫子”,又追问:用你刚才的规矩套一套,村长在芳草地算不算个干社会主义事情的积极分子呢? 朱铁汉这才发觉自己被绕了,在秦文庆胸上打了一拳,说:“你不用将我的军。他如今还挂着党员的牌子,我个人没权力给他摘下去,一切按手续办事儿;开会还得找他,该跟他商量的事儿,还得跟他坐在一块儿商量。这叫组织观念,懂吗? 秦文庆忍住笑说:难怪周忠大伯夸你长了本事,不假,脑袋好使了嘴也能说了。   朱铁汉又举起拳头:“你别扯淡。我是召集会的,你是帮着我召集会的,我分派你找田区长的工作,你一个劲儿讲价钱,还给我出难题,将我的军,这就是组织观念不强的表现秦文庆打断他的话说:“算了吧,夸你会唱,你就哼哼起来了 你也没别的事儿了,不会自己跑一趟呀  朱铁汉说:“我还得找周忠和丽平去哪!  秦文庆说:“干脆,我都包了吧,找到田区长,我再拐个弯,省得你跑路啦。”   朱铁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新党员讲话,要从他们爷俩里边出一个,我得帮他们准备准备词儿哪”他说着,就迈下台阶,一阵风“飕飕飕”,直刮到周家院子里,在窗户前边猛地喊了一声“嗨,怎么这样难请啊!  屋里的丽平妈,有几分没好气地搭腔说:这铁汉,你冷不防的叫唤,把我吓了一大跳  

朱铁汉一撩门帘子进了屋。 屋子里有四口人,除丽平妈,还有周永振谭雅琴,外带孙女小燕。这儿的气氛,似乎有一点严肃和紧张,起码不象朱铁汉想的那样一片欢乐。   周永振谭雅琴和小燕都换上了整洁的衣服,特是丽平妈,灰白的头发梳得很光,棉袄外边套着一件新的蓝布衫,叠过的地方还立着褶子,熨过的地方也闪着痕迹。朱铁汉看着看着,忍不住地拍着大手说:“嘿,今天大妈成了新娘子!  丽平妈白瞪他一眼,说:“铁汉你别耍贫嘴啦。快去把你大伯叫回家,洗洗脸,换换穿戴;别让他埋埋汰汰地参加会,外人该笑话我们娘几个手头懒了。”   朱铁汉左右看看说:我就是专门跑到家里来找他呀! 丽平妈楞了一下:“闹半天,他没去会场上?我还生他的气哪  朱铁汉说:您这气干脆别生了,那边连他的一个影子都没有。   谭雅琴在一旁插言说:“小燕爸爸去找了一趟,回来告诉奶奶,奶奶还不信,硬让他再去一趟。”   丽平妈说:“这老东西呀!我当他高兴得沉不住气,先跑到会场上等着去了,谁知道他成了个没星的秤,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呀 他从早上就张罗要剃剃头,我把水给他烧热了,他要去交公粮,儿子抢,闺女争,老东西非得自己去,结果头没剃成。吃过晌午饭,一摸脑袋,又想起得刮一刮,我又把水给他烧热了,转眼不见了他的影子,听说去帮着你们过秤口袋,还没剃成。傍天黑,他说开会前一定得把长头发去掉,好干干净净地参加会去。你看,你看,小燕妈把水烧了,永振把刀子磨了,我把他该换的新棉袄新鞋子也都找出来准备好了,怎么样呢,他不光没有回家来剃头,连饭都没有回来吃,你说气人不气人吧! 朱铁汉笑着说:你别气,也别急,大伯他不会上天,也不会入地,没到会场上,准在旁处,总能找到。   谭雅琴说:“小燕爸串了半条街,邓三奶奶家没有,朱旺大伯家没有,大泉家也没有。”   

朱铁汉说:“他不在,我先跟丽平谈谈也行,她到哪儿去了? 丽平妈一摆手说:“快别提她啦。跟她老子一路。起五更离开的家,至今我也没见她一点踪影。你说,入党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又是姑娘家,总得利索一点儿呀!  朱铁汉又把屋里的人看一眼,嘿嘿地笑了嗨,你们这些没关系的人倒都打扮起来了!  丽平妈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啥话呀?我们怎么就成了没关系的人啦?人家大泉 干了那么多的事情立了那么大的功劳,还说是群众帮助的,他们爷们整天价在外边积极啦,进步啦,就没有我们这几个群众的功劳?我们要是不给他们做熟了吃饱,做好了穿暖和,他们爷们能积极吗?能进步吗?  谭雅琴也帮腔说:“就算我们都是没关系的,沽他们一点光也不行呀?  朱铁汉被这婆媳的认真劲儿逗得拍着手哈哈大笑。丽平妈说:“你别笑,头几个月我就跟田区长说好了,老东西有了这天,得让我跟着高兴高兴。一会儿,我们全去听会,你可别说什么党内会,把我们赶出来。”   朱铁汉说:“放心,不会把您赶出来。可有一件,您得遵守会场秩序,要坐在群众席那边,可别硬要跟我周忠大伯肩并肩地坐到一块儿…… ”   丽平妈忍不住璞嗤一笑,拿起笤帚要打朱铁汉的脑袋。朱铁汉早有防备,象旋风似地跳出屋子,笑声响在院子里了。   一直没吭声的周永振猛地站起来,喊一声:“铁汉,等我一块儿走!  

朱铁汉借着窗上透出的灯光,看看从屋里追出来的周永振,问道啥事呀  

周永振站在他的对面,好象撅着嘴,不吭声。   朱铁汉急着要去找周忠和周丽平,不想多停留了,就不经心地又问一句:“你怎么啦?  周永振气不顺地回答:“我怎么啦,你还不知道哇! 朱铁汉说:“我一天都忙得脚丫子朝,咋能知道你要干什么  

周永振又说一句:“你呀,哼,太不关心人!  朱铁汉一边朝外走一边开玩笑说:你不老不小,没病没灾,让我关心你个什么呀?  周永振说:“你自觉点儿吧!  

朱铁汉说声:怪事”,又接着朝前走。   他们在街上走着,月光在他们脚下图画着身影。朱铁汉这些日子一直是快乐的,因为一切事情都使他快乐。同时,他认为所有的同志都会跟他一样的快乐,身边这个周永振当然更得快乐。粗心的人哪,这会儿只想到赶快找人,赶快开会,以致刚才周永振听了他那句话就不再吭声了,全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大步地走着,发现周永振落在后边,还不停地喊:快一点儿”。后来,他听到从周永振那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才稍微留神地问:“喂,你干什么哪?  周永振那“吭吃吭吃”的声音越来越响。   

朱铁汉很奇怪,赶忙退回来,见周永振两只手捂着脸,就一边扳他的手一边问他:“嘿,嘿,你哭啦?你真哭啦?  周永振哭得更伤心了。因为他极力想忍住又忍不住,憋得浑身发颤。   朱铁汉这下可慌了,连声问:快说,快说,出什么事啦    “没事儿…… ”   “既然没事儿,这样大喜的日子,大家高兴还高兴不过来,你可哭什么呢?  “要不是喜事,我还不难受哪!  “怪事。”   “你就不替我想想,一家人,比我老的,比我小的都入党了,偏偏把我关在门外边…… ”   “啊,你为这个呀!接收党员要有先有后,不能象开会,下个通知,打开门,一涌地都进来呀。大泉哥给你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闹了一遭,你还没通呀?  “当时通了。回家你嫂子一说我,又不了。   

“唉,你听老娘们的干啥呀  “人家说的有道理嘛。明天满村人全都知道我爸爸和丽平入了党,唯独没我…… ”   朱铁汉明白了周永振难过掉泪的原因之后,就油然地产生了一股子强烈的同情,听到后边这句话,打个沉,又果断地一摆手说:“同志,入党是为了更好地干革命,为了把浑身一百多斤交给党,可不是为名字好听面子好看!你自己说说,带着这样的思想入党行吗?  周永振没有得到伙伴的安慰,反而受到这样严厉的批评,心里边倒挺舒服,嘴上没说什么,实际上接受了。 铁汉这药给的还真对症,永振这时候是需要来一点小型的当头棒喝。不管怎样,爸爸、妹妹入党也挺光荣。朱铁汉接着说:“咱们好尽管好,得按原则办事,也得说符合原则的话—— 凭你眼下的政治觉悟,还差火候,证明这回没吸收你做得对,你再好好提高提高,创创条件吧!  周永振低声说:“往后你得帮助我呀  朱铁汉说:“别等往后,今个我就先给你讲讲党员标准。”接着,他谈论起党章,谈论起罗旭光田雨高大泉这些榜样;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之中,竞然到了村口。 铁汉在飞速地成长  

月光给冬天的空旷的大地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切景物都成了浓淡不同的银灰色,没有层次的立着或是卧着突然,从远处传来一片锨镐的响声,接着又听到车轮予的滚动。   这边的两个伙伴顾不上个人的心思,都警觉起来。朱铁汉弯下腰,屏住呼吸,细听前边的动静。他很快地断定,那声音来自西官道上。   周永振用拳头揉揉眼睛,察看到西官道上有两个模模糊的人影在蠕动。   他们又对视一下,立刻领会了彼此的心意。公粮都装在大车上了,起五更要动身往天门运送;党支部会就要召开,积极分子集中在一起,区委的领导也在场;作为民兵和治安干部,必须提高警惕,也必须不顾一切危险去察看清楚,好采取对策。于是,他们沿着土砖墙投的阴影,相跟往前移动一截,躲进一条土沟里,朝响声和人影的地方迁回。他们渐渐地看清,两个人影中间有一辆车子,又从身材动作中辨别出是一男一女。朱铁汉忽然想起高大泉从红枣村回来讲的一个敌人挖陷阱害伤病员的故事,小声地对周永振说:“你在这儿接应我,我爬到跟前去看看到底是干什么的;等我的手势,你再行动。周永振用手扯住朱铁汉,两眼一直地盯着前边:“你等一等,我看,这两个人象是我爸爸和丽平。”   “是吗?你可别瞎认人,误了事。”   “你听,你听!  

远处,人影活动的地方,传来老周忠的声音“行了,行了。咱们赶快回去开会吧  接着是周丽平的回答:“这地方还不平整,再多垫一点土吧。放心,晚不了。”   朱铁汉心里立刻安稳下来,直起腰,扯着周永振,就大步地往前奔,小声说:“大黑天,这爷俩跑到野地里来干什么呢? 周永振说:“我知道了。”   “快告诉我。”   “你看呀  他们看到老周忠手里拿着镐头,周丽平手里拿着铁锨。地坡子上停放着一辆小排子车。   他们往前走的当儿,周丽平把铁锨放在车上,把绳撵套在肩上,两手紧紧地抓着车辕子,头一低,腰一弯,拉起车子往前走。老周忠也把镐放在车上,伸出胳膊,弓起腿,在车尾用劲往前推。   小排子车,嗖嗖”地跑起来。   朱铁汉喊道:“真有你们的!跑遍全村找不到影子,闹半天跑到这儿来了!  老周忠发现了他们两个,一边往前推车一边说:“头几天我从这儿路过,就瞧见这条道沟上的小石桥上,有一块石头坠落下去了。”   

朱铁汉这才弄明白“晤,你们爷俩来修桥哇? 周忠说:“明天起五更送公粮的大车出发,正好月亮落下去,看不清楚,容易在这儿出岔子。”   朱铁汉说:“对,对!  周丽平说:爸爸早起就跟我商量,今个入党,是大喜事,要做一件对群众对革命有好处的事情,算做我们第一步。”朱铁汉说:“行,行!  周忠说:“入党不为名字好听,不图升官发财,一心学大泉的样子,当群众的牛,拉革命的车,浑身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了  朱铁汉说:“好,好!  周永振奔过来,看看爸爸,又看看妹妹,说:“来来来,我替你们把车拉回去!  周丽平告诉哥哥:“再装一车土,前边有一截路得垫垫。”周忠大声说:“咱们大伙一块干吧!  周永振不声不响地从车上抽下大镐,奔一道土坎跑。当他发现朱铁汉提着一把铁锨跟上来,回头看看,爸爸和妹妹没有注意,就小声说:“刚才的事儿,你可别告诉他们呀!  “刚才的事儿多了,我知道你指哪件。错把他们当成坏人的事儿?  “不是,在这件事前边的那件事儿。”   “大娘埋怨他们父女俩的事儿?  “也不对。是这件事后边的那件事。”   “想不起来了。又没有外人,你就大声地说说吧! 周永振这才发现被朱铁汉捉弄了,就端起镐把,对着朱铁汉的胸口警告说:“你的嘴要严密一点儿,听见没有?  朱铁汉躲闪着,直想笑。   周永振又认真地说:从今以后,我要学大泉哥的样子,克服身上的毛病,暗使劲儿追,你也要暗使劲儿帮,行吗? 朱铁汉看周永振一眼,严肃地点点头。   

 

 

    警告 

 

 

  

张金发把田雨送到新门楼的门槛里边,就自动地收住脚步,用一种抱歉的声调说:田区长,我今个身上这病,好象比往时更加严重,就不远送了。是病的不轻。田雨转回身,借着银白的月光,看看张金发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孔,说:“你先忙着吃饭吧。今晚上的会议挺重要,你最好参加。实在不能去的话,明天再让别的同志给你详细地传达一下也可以。” 还是想拉他一把。  张金发说:明天我想到县卫生院看看病,大车都找好了,得起大早。   田雨问:“你当天能赶回来吗  张金发回答:“不,得住几天。”   

田雨思考了一下,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也许到县里去开会了。我这次来,有好几件重要事情,得一件一件地排着做。除了我刚才跟你提到的那几点,还有一个分重要的问题。这题,原想把接收新党员和成立支部的工作办完以后,再找时间,从容地跟你交换一下看法。既然这回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只好先简单地跟你交代几句,要求你尽快地给我一个回答。”张金发对田雨这番话是漫不经心的。他把披着的小皮袄往肩上颠了颠,顺势倚靠在那个散发着桐油味的门框上,准备耐着性子听取面前这位使他不欢迎的领导讲话。秋天种麦子的时候,他闹了几天病,从那时候到眼下,断断续续地总没有好利落。他的脸色发黄,眼睛无光,两个腮帮子,很明显地朝里边抽进去了。芳草地好多人都清楚,张金发的病因,多一半是由于心里不痛快。一年来,他拚命地争尖抢上,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最后还是败在了高大泉的手下。去年他捞到一笔盖新房的资金,今年却两丰空空,春天卖套挣了不少钱,秋耕的时候,牲口闲着没人雇,没见一个钱毛。临时鞋场是他们请来的,用完了,县里一个指示,区里一个会议,就给赶走了,闹得他头上的“站长”名目,好象开一早晨的喇叭花。随着满地青庄稼变颜色,随着互助组的人大造声势,高大泉越来越红。相反的,“发家致富”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口号,越来越暗而无光,区里的王友清再不提这个词了。村里的好多人都跟他张金发变了心,甚至连小算盘秦富,那一当着他张金发和高大泉两个人的面,大夸互助组救了穷人,成全了刘祥,帮助了邓久宽。高大泉当场就表扬秦富思想有进步,闹得张金发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最使张金发不能容忍的,是面前这位区长副书记田雨,心里边对张金发划了问号,居然找来两个公安人员,住在芳草地一个多月,一直对他张金发保守机密。为这件事儿,张金发找过王友清。王友清光用空话应付,还说这是上级领导的意图,他不便过问。前些天,区委的同志到芳草地来了好几趟,研究接收新党员,成立党支部的事,从他们的语气里判断,支部委员里没有他张金发的位置。这就更加促使张金发恨高大泉“抢地位”“出风头”,逼得他在芳草地无处容身。张金发越来越怨群众“势利眼”“转轴心”,张金发感到孤孤单单没依没靠。他悲观委屈,暗自想,我象毛驴一样给你们拉了好几年磨,你们卸了磨就杀驴;我拿不着小米领不着薪水,图个什么?他想,从今以后,我再不当这个傻子了,把眼睛擦亮点儿,倒要看看他高大泉是不是你们的金马驹!因为这种“消极”情绪的增长,连刚才田雨严肃地提出要跟他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都是这样无动于衷的样子,想应付一下了事。   

田雨掏出小烟袋,装烟点火,抽了几口,心里在考虑:怎样用简短明了的语言把重要而又复杂的同题说清楚,又能收到最理想的效果。对于张金发这个干部,他一直没有完全否定。尽管一些迹象表明,张金发的许多行为已经超过了思想作风的范围,但每当他想起张金发是扛过二年长工的人,又想起那一年拔麦子的时候,张金发为了求得地主欢心,性命都不顾的愚蠢的行动,心里就产生一种分复杂的感情。田雨总以为,扛过活的人,毕竟是受剥削受压迫的人,虽然帮助剥削阶级干了一点坏事,他并不属于剥削阶级,应当改造他。互助组发生大车断轴事件之后,张金发是被多数积极分子怀疑的对象,经过公安人员的初步侦查,村里高大泉也布置朱铁汉周永振他们治安小组作了多次研究,都发现过这样的迹象:在那辆大车决定卖给互助组的前后,张金发跟周士勤家借过锯子使。另外,加上张金发过去和解放后跟地主歪嘴子明来暗往,越发使人怀疑。可是田雨认为,把这些当作判断根据,显然不足。他既不主张对这个案子下结论,也不主张对张金发进行公开审查。他有一个主心骨:历史的现实的分析张金发不会发展到破坏革命阴谋杀人的地步,我们党组织应当有气魄努力地把张金发拉过来。昨天晚上,区委会正式讨论批准芳草地新党员和支委人选问题,当王友清主张让张金发参加支委会的时候,田雨立刻就表示同意;今天到了芳草地,他又说服了高大泉。这些方面田雨的考虑还是全面的,这不仅是针对张金发个人的,而是对整个干部队伍的。这是一个领导干部的必备素质。他想,这样主动积极的做法,有利于争取张金发。他还想,张金发可能变好,也可能越变越坏,但是区委必须执行党的干部政策,给基层的同志做出好榜样;芳草地这样一个复杂的村庄,加上这样一个新党员最多的支部,是最需要树立正确风气的。刚才秦文庆已经连续两趟催他去开会,时间不允许他过于婉转谈话,也为了使张金发有所震动,他决定把要谈的问题开门见山。   

他靠近张金发,说:“我要跟你谈的事情,既代表区委会,也代表我个人,也就是说,咱们除了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之外,还有,我们过去是穷人,今天是同志。”   张金发勉强地笑笑。   田雨接着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党中央有指示,要在全国开展一场激烈的斗争,就是‘三反’运动   张金发心想,开展啥运动,也不过是搞敌人斗地主抓反革命分子,碍着我什么呢?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这一冬没怎么出门,耳朵很不灵通。”   田雨说:“我现在就给你吹吹风。”   张金发又笑笑好嘛,帮我开开脑筋。   田雨接着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讲解了全国解放以后的基本矛盾,对资本家的政策;还讲了许多资本家怎样向国家经济进攻的罪行,以及一些意志薄弱的干部如何被糖衣炮弹打中,犯下严重错误的事例。   张金发听着听着,渐渐地听出一点味道,开始注意听留神记了。   田雨说:“现在这一运动在一些大城市已经开始了,很快就要遍及全国,也要到咱们区县。   张金发直瞪瞪地盯着田雨的脸。 

田雨说:“直截了当地说,在这样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边,我对你不太放心…… ”   

张金发打个寒颤。   田雨说:“本来,我们跟资本家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今年情况特殊,资本家把手伸到咱们天门区的大草甸子上了。他们在天门镇搞临时鞋场,姓沈的和姓权的都到芳草地来过,都跟你打过交道,都夸奖你不错,还托你帮他们把周丽平从鞋场赶走,你也照办了…… 从这些头绪上看,他们在鞋场搞坑国害民的偷工减料的勾当,你跟他们有没有什么瓜葛呢?  张金发连忙封口“没有,没有,我向您保证,没有任何瓜葛  

田雨说:“金发同志,你别急着保证。你如果两袖清风,没有任何瓜葛,当然好啦。可是你得知道,有没有瓜葛,不能靠你今天怎么说,得看你过去踩下的脚印!  张金发两手按着胸脯子,一口咬定说:“田区长,您尽管放宽心,绝对没有问题  田雨说:“我不能放宽心,你也别放宽心。你要知道,剥削阶级的阶级本性决定,他们唯利是图,最残忍最恶毒,就是对那些给他们忠实效劳的人,也不会讲交情的。你和我都是过来的人,应当接受教训。拿歪嘴子来说吧,旧社会你给他扛长活,真替他卖命了,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呢?比起别人,你得到一点小恩小惠。要知道,他们这点小恩小惠,就如同钓钩上的面球,为的是得到几倍几百倍的利益。反过来,你对他没利,他就要一脚把你踢开,为了他的利益,他绝不会保护你。你是共产党员,现在党向你发出号召,你要是上了敌人的当,不主动地揭发检举资本家,反而等着让资本家揭发检举你,这可就太糟糕了!

张金发使劲儿抓着小皮袄的两个底襟,紧紧地往身上裹着,偷偷地看田雨一眼,喃喃地说:“田区长,您可太不信任我了;您不要听别人给我造谣言…… ”   田雨截住他的话:“你这个看法非常错误。我不是凭着什么谣言来找你的,根据很具体,区委会上研究过。芳草地的党组织要扩大,要正式建立支部,一批新人入伍了。你呢,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一个老党员,应当回头看看,找找教训呀!就拿刚才的话题为例吧,老周忠爱国热情高,连夜追回鞋底子;高大泉眼光明亮,及时地发现敌人的阴谋(?鞋底子的事没有高大泉吧?车轴的事也不能告诉张金发吧?,周丽平勇敢坚强,跟资本家针锋相对的斗争,这样,才提醒了县区领导,才制止了敌人在天门区的破坏活动。要是全由着你那个样子,跟他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到今天,国家得受多大损失?得有多少人被资产阶级拉下水去?包括你在内,你得跟资本家走了多远?你应当从心里对高大泉这些同志感激呀,你还对人家不服气?  张金发对这些话仍然是不服气的,可是他心眼里的一个小角落动了一下,找不出狡辩的理由,也没有勇气再狡辩。他想:是呀,要不是那一回鞋场的事情露了馅,混到今天,那不成了罪犯,象过去抓歪嘴子那样,被抓到监狱里去呀!他想到这儿,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感觉理由不充足,鞋底子掺纸张不知道,难道为了一块金表就进监狱?   

田雨最后说:“你可以去治病,最要紧的是治心病。如今对你是个大考验,是跟着党走呢,还是跟党分道扬镰,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呀!好吧,你回去吃那半截饭,我去开会了。”   张金发刚才盼田雨快走,这会儿又愿意多听他说说。并不是想受点教育,而是为了多摸点底,多找一点可以做为自我开脱和安慰的根据。他望着田雨消失在银白月光中的身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种跳动的声音,跟他怀里揣着的那一块金壳怀表的“嘀嘀哒哒”的声音响在一块。他望着苍茫的空,问自己:怎么办哪,怎么办哪?他想,应当找田区长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除去一块心病,干净利索。他又想,不能说,人家正接收新党员,又要成立党支部,我倒跑去退赃物,太难看,太丢人,往后还怎么在芳草地站脚呢?他想,不说吧,万一“三反”运动到了天门,沈义仁这家伙要是把我给咬出来,那就成了罪犯。他又想,刚才田雨举的罪犯例子都是成千上万的贪污和受贿,这一块怀表,小小的意思,别人不会知道,沈义仁也许早已忘记,一混就混过去了……    

自从张金发参加中国共产党以来,他一直把“党员”当成光荣的招牌当官的仗恃,把“党组织”看成是他今后取得更大更多精神满足物质享受的后盾和支柱,所以他即使是对歪嘴子拥护党“跟党走”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出于真心的。可是今天,也就是此时此刻,他头一次朦朦胧胧地感到,“党员”的牌子会成为他的负担,“党组织”生活会成为他的威胁党,对当了它的党员的人不“优待”“袒护”,也不允许党员为所欲为,因为一块小小的怀表就会“分道扬镰”,甚至让张金发把以往得到的东西全部都丢掉…… 已经有离心离德的苗头   这一切,对张金发来说,自然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者,因为各种因素,这种念头一,他就下意识地把它压在心底,让它再潜藏一个相当长的。最后他又习惯地把这一些纷乱的愤怒和不满,都集中到一个具体的目标了,长长地叹 “高大泉,高大泉,都是你呀,把我挤得走投无路!错误归因,心理描写到位。  

他在院子里转个圈子,又想起范克明平时对他的规劝,心想:我得参加会去。高大泉还没有本事彻底挤垮我,我不能自己先垮台!我硬着头皮上会场,让大家看看,我没有倒。他高大泉再红,也不会是一朵永久不谢的花。我张金发再不得意,也不会变成永不开花的铁树。只要我拚命干下去,不彻底完蛋,你高大泉早晚有倒在我脚下边的那一天还要奋力一搏,毕竟党员的招牌和“一村之长”的位置不是凭空得到的,今后它们还是本钱。  陈秀花见男人一直没回屋,忍不住出来看看,瞧见只剩下男人一个了,就招呼他:“快吃饭吧,都搁凉了。”   张金发说:“不吃了。我去开会呀。”   陈秀花着急地说:你这几天身子不好,跟着熬哪家子眼呀?吃了饭就歇着吧。   张金发大声地说:“别管我。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救了我,我得对得住党,我得干革命  陈秀花以为男人发烧说胡话,越发不放心,就要奔过来搀扶他。   张金发已经冲出门楼,边走边扭过头来说:“谁也不许拉我的后腿!谁限制我干革命,我就跟他一刀两断宣誓和发泄!  陈秀花见拦不住,只好停住。男人的异样行动,勾起她的胡思乱想,心里边扑通扑通地跳,好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降到头上那样。   

张金发在街上发疯般地奔跑,一口气跑到了高台阶前边,累得喘息不止。他稳稳神,刚要抬腿往台阶上迈,只听见从里边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朱铁汉大声地说:同志们,请静一静。刚才几位新党员宣了誓,我们又选举了党支部委员,田雨同志给我们讲了好多好多又重要又开脑筋的话,真叫带劲儿呀 按照会议程序,还有两项,一个是新党员代表发言,一个是党支部书记谈下一步咱们芳草地党组织的战斗任务。现在欢迎新党员代表周忠同志发言吧  又响起一阵暴风吹卷树叶似的掌声。   老周忠说:“应当先欢迎咱们的支部书记高大泉同志讲话呀!欢迎他给我们布置下一步的战斗任务吧!  掌声又一次响起,非常热烈,非常经久,整个高台阶的房屋树木,都好象被震得抖动起来了。   张金发听到这儿,想退下来,又想登上去,举步不定一股难言的恼恨悲哀掺在一块的情绪涌上心头。   

高大泉说:“欢迎周忠同志先讲,我后讲;他的年纪大,经验多,今个的感想最多,也应当多讲。”   周忠说:“我的感想是很多,让我往后用行动来报答党吧!今个这会,最让我感动的是大泉带头选张金发当支部委员的事儿。这样对待有严重错处的人,有理对路,好!好!我们今个又替他修平了道儿,还把门儿 开大点儿给他敞着,他往后是朝高处走,还是向泥里爬,由他自己选啦    朱铁汉插一句对,对,大泉这个举动,对我也是个教育。这一点也是我学习的样子。大泉有一句话说到我心眼里要论张金发的病状,已经到了装棺材的地步;我们呢,要把心意尽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得抢,别等着埋。我们睁大眼睛看着他吧!  

张金发胸膛咚咚跳,又感到一紧,眼一黑,头重脚轻,往右边一倾,“叭嚓”一声,就地摔倒了—— 那只金壳的怀表,也掉到台阶上,在月儿的照射下,发出贼亮贼亮的光。他没有力量爬起来,挣扎地伸出手,伸哪,伸哪,终于抓到了怀表,使劲儿攥住。表,在他的手心里“嘀哒嘀哒”地响着。金发终于摔倒在党的会议的大门外——预示他将摔倒在党的大门外——而且手里还攥着资本家给的小金表。他的心脏随着金表跳动,他的时间也走进了金表的参照系。……..当年小说连续播讲曾记得有老周忠的讲话,大意是过去也曾经想过入党,但一想到自己“都四十多了”、“都五十多了”,觉得老了,就没提出。现在自己虽然“六十多了”,但觉得还不老,还能为党工作等等。现在的电子版和纸书里都没有。另外,原来是看到电子版里很多错误,想用纸书来更正,现在发现纸书有的地方还不如电子版全,不是漏字的错误,而是有些内容删去了。

 

 

   春来到   

 

 

征收公粮的扫尾工作结束不久,就过春节了。   

一场瑞雪,一阵春风,县委召开扩大会议。   

通知到达芳草地的时候,高大泉正在蓟运河南边给互助组兑换高产的棒子种。会议开幕的那天夜间,他回到家里,吃口饭就往县城赶。迎着清晨的艳艳阳光,他走进了县委招待所,一边寻找大会秘书处的房间,一边在心里猜测大会的内容。他想,县委召开这个扩大会议,是关系着目前正轰轰烈烈开展着的“三反”运动呢,还是对即将开始的一九五二年的春耕作动员呢?他看见这里的房子一排排,从间房子伸出来的烟筒都在冒烟,他听到热烈的谈话声从每一面小窗子透出来,那是小组讨论会正在进行。他又想:参加会议的各级干部都比我资格老,经验多,这是跟人家学习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去。他恨不能立刻挤到里边去,听听他们正谈论什么。   

突然,一只粗大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他的肩头上,同时,一声亲热的呼唤:“嘿,老高!  高大泉扭头一看,是燕山区红枣村的杨广森,一阵惊喜,紧紧地抓住那只大手,摇啊摇的,说:“老杨,你也来了! “比你先到一步…… ”   “老杨,这会啥内容?  “一准可你的心:学习讨论党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文件 告诉咱们怎么样搞互助合作;除了方向,还有好多政策条文,分重要。   “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我听说参加县委扩大会的人里边有你,会场上饭堂里,到处找,一直没有找见。你又遇上啥事了?  “我到南边去换棒子种,这种棒子成熟早不怕涝。   “噢,你们那边的地洼,爱涝,是得想办法对付它。这回的中央文件上,特别强调推行先进技术。” 王国福的先进事迹里面讲:大白楼村是个“蛤蟆撒尿也成灾”的地方  两个战友并肩地朝最东头那排房子走。他们在这样一个胜利的时刻突然相遇,给那本来就是喜冲冲的心里增添了兴奋,要问对方的话,要回答对方的话,还有要主动告诉对方的话,全都挤在一块儿,没次序地往外涌。   “老杨,我们村成立党支部了。”   “我知道啦。听说在支委里边,你们还给那个‘一村之长’留个坐位?  “对。他的一身病,我们心里有数,想使把劲,拉着他跟我们一块儿干革命;他硬要走下坡路的话,那是他的罪过!  “应当这样做。争取这种人很费劲呀。”   高大泉表示同感地点点头,又问:“老杨,你们去年的年景怎样?  杨广森回答:“除了雄鸡寨农业社之外,全区第一名! “我早已经猜到了。”   “有一步你不一定猜到我们四个长期互助组年前转成农业社了。   “这么早就转社了?你去年夏天对我说,还要试办两年呀  “唉,我的认识落后了。互助组使生产力大发展,就象小孩子长了个儿一样,你还让他穿那件小红袄小绿裤,箍在身上不舒服,那就要限制他长个,所以必须改换上合体的新衣裳。生产关系要适合生产力“你这个比方真有意思。”   “实情。你将来也会尝到这种滋味。找倒建议你提早注意,别等到临时抓瞎呀!  “我们芳草地比起你们红枣村的条件,差远啦,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孩子。你提醒了我,一定记住。”贾宝玉的“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子虚乌有;高大泉的“红枣村”、“雄鸡寨”是确确实实。  

他们说着话儿,又拐过一排房子。   杨广森又关地问:“你那个兄弟怎么样啦?他还跟那个姓冯的在一辆车上搭伙哪?  高大泉点点头。   杨广森说:“你上次不是说,要对他做点思想工作吗?是不是挺难做呀?  高大泉说:“是挺难做。”   “别急,做人的思想工作跟做饭一样,得等火候到,火候一到,自然成熟。这两年,这样的事情我经了不少。”   “是呀,这回趁开会咱们又在一块儿,你得多给我介绍介绍经验。”   “经验教训,一块儿给你抖落。哪对哪错,你自己去挑。”高大泉感激地说:“太好啦。你没到过芳草地,好多人对你都挺熟。你总是惦着我们。”   杨广森豪爽地说:“惦着你们,也是惦着我们,大家的事儿嘛!就象我们那边的山山岭岭一样,各种果树,一到春天就百花齐放;要是独开一朵,就成不了春天;光一个村,就算搞得很先进,能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建成吗?  高大泉走着,听着,尽管杨广森说的都是一些闲谈式的话,但是句句对他都有启发。他想,过一段时间,应当抽空到红枣村串个门,或者带上几个积极分子,到那儿参观参观,一定会学到更多的东西,以便把芳草地的工作搞好。   

这当儿,他们来到了秘书处门口。   高大泉一见那红虎皮宣纸上写着的字儿,就对杨广森说找到了,你快去参加讨论会吧,等休息的时候,我再去找你,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细摆哪  杨广森停住步,笑笑说:“是呀,从打你带着伤离开红枣村,我们经常念叨你,见了面,又不知说啥了。喂,那个车轴的事儿调查得怎么样了?  高大泉左右看看,小声告诉他:“从夏天到冬季,公安局的同志不断到我们村去调查,我们的治安小组也没断活动,已经择出一点线头。看样子,作案的人挺狡猾,从那以后,狐狸尾巴夹起来了,再没动手动脚。毛主席说得好,不拿枪的敌人,一定会跟我们作拚死的斗争,不会死心!  杨广森说:“对极啦。你放心,干坏事的人早晚也跑不掉他。你去报到吧。我住二排五号,正有个空床,你住到我那屋去吧,早晚时间好聊聊天。”   高大泉没顾再说什么,就敲敲秘书处的玻璃门,不等回答,一拧手把,推开门,进了屋。   这是一个有套间的屋子。里屋门关着,外间有办公桌,有床,有电话;煤火炉喷吐着火苗,上边坐着一把大铁壶,咕嘟嘟地冒热气。一个女干部正蹲在地下,歪着身子,用一根铁钩子清理炉里的灰渣。短发斜垂在她那披着玫瑰红围巾的右肩上,随着胳膊的用力而抖动着。她听到开门声,扭头看一眼,猛地抽身站起,高兴地招呼:“高支书,你来啦 

 高大泉点头答应着,细看这个女同志二多岁,秀气的身架,气质文雅,态度热情;眉眼和神态都很熟识,想了一下才想起她是县政府的徐萌。   徐萌见高大泉露出疑惑的表情,就解释说:“我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去年夏天为一个群众来访的事情,到芳草地去过一趟。”高大泉点点头,很实在地说:乍一见,想不到是你,你跟去年也不一样了。   

徐萌说:也许有点变化,可惜变化得太小太慢了。就是这样一点变化,也是你们的行为对我教育和影响的结果。”高大泉不熟悉徐萌,很难品味她这句话是客套,还是真诚。他不善于应酬,尤其不善于跟这样一位有文化的女同志应酬,只是笑笑,算作回答了。   

徐萌很麻利地给高大泉刷杯泡茶,又拉过一把椅子放到火炉跟前,让高大泉坐下,仍然是喜形于色地说:“到芳草地去那一趟,是我生活道路的一个转折点,是我终生难忘的宝贵经历。那一次,使我第一次从活生生的事实中认识到,为什么说劳动人民最干净,而知识分子比之他们最不干净。我还进一步认识到,什么样的人最高尚,什么样的人最卑鄙,应当向什么人看齐,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高支书,那位刘祥老大爷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呀?  高大泉捧着飘散茉莉茶香的杯子回答说:“他呀,端起了社会主义的保险饭碗,尝到了土改翻身的甜头;活这么大年纪,第一次成了不亏别人钱,不欠别人粮的人了。这可是个不简单的大变化呀现在的所谓“金饭碗”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剥削模式。接着,高大泉向徐萌详细介绍刘祥这半年多的生活和思想情景。他的眼前闪动着刘祥拄着柳木棍子,一瘸一拐地到处借债的愁苦身影;闪动着刘祥在梨花渡口,两手    腰,怒目逼视冯少怀的战斗风姿,又闪动着刘祥把自己亲手从地上收获来的金黄棒子,送到高台阶交公粮时候的幸福的笑容-—— 他深深地感到这笑容的宝贵,而又来之不易;应当珍惜它,尽一切力量,坚持战斗,以保护这样的笑容永远留在刘祥那久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这就是他必须负起来的责任…… 这个任务可不是高大泉一个人能完成的,也不是高大泉他们一代人所能完成的。徐萌也为刘祥的幸福而幸福地笑着,忍不住地拍起手来说:“太好了,太好了!刘祥大爷能够克服重重灾难,走上幸福的金光大道,就是对冯少怀秦富那种最卑鄙者的暴露和打击,也是对芳草地一些最高尚者的颂扬和报答。…… 高支书,那位张村长怎么样呢?那一次,他是有意地捉弄我呢,还是水平就那么低?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让人想起来怪闷得慌。你能给我解答吗? 高大泉连续地喝了三口热茶,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沉思地说:“依我看,你摆的这两条都不对。他身上那宗宗件件的毛病,根子只有一个,就是脚跟没有跟党站在一块,心眼没有跟穷人贴在一起…… ”   徐萌说:“你应当帮助他呀!我看,你是既有热情,又有能力的,一定会把他挽救过来。”   高大泉说:“区委领导和支部的同志都在帮助他。他也许变好,也许变坏。这一回党中央发了决议,他是党员,必须得服从要硬违背着党中央的指示蛮干,我们是不能依着他的  徐萌从油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袋子,递给高大泉说:这是会议的文件,你先看看吧。今天晚上安排的典型发言,其中还有你哪  “什么,让我在大会上发言?  “对,每个区都有一个代表发言,你代表天门区。”“我是来学经验的,好多事情刚开个头,有啥好说的呢? “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就拿刘祥大爷当线索,通过他土改以后的经历,说一说发展互助合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看这就很生动,很具体,很有说服力。”   高大泉想了想,轻轻地一拍大腿说:“有道理。要讲他的事情,我倒可以试试;他的事情,应当借机会摆一摆,让县里的领导同志知道得清楚一点,好快点推广互助合作。你要是有时间,最好能帮我准备准备。   徐萌高兴地说:“我的水平很低。可是我很愿意帮助你做好这件有意义的工作。咱们试试看。我再找通讯干事借几份剪报当参考。你就给我看看门吧。”   

高大泉见徐萌迈着欢乐的步子走出屋,就往炉子里加了煤,让火烧得更旺,随后坐下,打开文件袋子。他从里边抽出一份,只见刊头上大红字的题目“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试行草案)。他以先睹为快的迫切心情浏了一遍,几行铅字,象活了一样,跳动在他的眼前

   

…… 党中央从来认为要克服很多农民在分散经营中所发生的困难,要使广大贫困的农民能够迅速地增加生产而走上丰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国家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工业原料,同时也就提高农民的购买力,使国家的工业品得到广大的销场,就必须提倡“组织起来”,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则,发展农民互助合作的积极性。这种互助合作在现在是建立在个体经济基础上民私有财产的基础上)的集体劳动,其发展前途就是农业集体化或社会主义化。长时期以来的亭实,证明党中央这个方针是完全正确的。…… 这个方针在实际上教育着广大农民,使他们逐步地懂得劳动互助和生产合作比起单纯的孤立的个体经济有极大的优越性,启发他们由个体经济逐步地过渡到集体经济的道路。  

  

这时候,一只喜鹊在院予里一棵大树的枝头上“喳喳”地叫了起来。高大泉眼望着手里的文件,感到那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社会主义的春天,就在面前了。   

门儿“吱”地一声打开,走进一个四开外的人。他头戴蓝色的棉制帽,身穿黑色的棉制服,披着一件有狐狸皮领子的灰布面皮大衣;近视眼镜,再加上一块大口罩,几乎把整个脸都给遮住了。他进门就问小徐呢?  高大泉一面观察这个人的举止,一面回答:“她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那个人把胳肢窝挟着的一叠子纸放在桌子上,把口罩撑儿摘下一边,吊在右边的耳朵上,又扯下布手套,伸出细而长的手指,在炉子的火苗上反复地烤着。   高大泉已经观察出,这个人一定是县里的一位领导干部,而且感到有些面熟。是宣传部的部长?还是供销社的主任?或者是新来的县委副书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人,是他年前在天门镇遇见的那位英勇抗日的谷老师,是他一年多来经常提起的那个领导者谷县长。所以,他看一看,想一想,认不出来,就又接着低头读文件;当两只眼睛一接触到那一行行铅字的时候,他的心就被吸引住,立刻忘了周围的一切,甚至于小声地念起来。   

谷新民把两只冻麻的手烤暖之后,见这个风尘仆仆满脸通红的农民打扮的人,如此津津有味地看文件,引起兴趣,就侧着身子,顺问:你怎么不参加讨论会去呀?  

高大泉被惊动地猛抬起头;因为没听清楚,只好抱歉地朝谷新民笑笑。   谷新民又把问话说一遍。   高大泉这才回答:我迟到了,刚进门。徐萌同志让我先看看文件。   谷新民又顺口问:“哪个区的呀?  高大泉又回答:“天门的。”   谷新民重新把他看一眼:“天门区的?哪个村呀高大泉说:“芳草地的…… ”   谷新民转过身来,不由自主地把高大泉仔细地打量一遍。面前这个外表英俊透着内在淳朴和精明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他脑袋里边那个凭印象凑成的“高大泉”合为一体。他想起一件使他感情受刺激的事:前些日子,县里几个领导干部一起学习研究中央文件,书记梁海山一再拿这个农民高大泉当正面的例子,来批评他谷新民的错误思想。连青年干部徐萌,都拐弯抹角地表示:这个农民高大泉,比县里的某些领导干部水平高—— 谷新民能听出这弦外之音,也是在批评他。又想起引人非议的“知青上山下乡”,原来大字不识的王国福、陈永贵都能干出成绩。有文化的知青难道不行?“接受再教育”就是“适应环境”,“先当群众的学生”;而目的在于“改造环境”,“后当群众的先生”。看看邢燕子、侯隽、丁爱迪、朱克家、柴春泽给农村带来了多大的变化啊。所以社会主义事业是需要“圣徒”的。当国人选择了对“上山下乡”进行否定诋毁的道路的时候,那就要对自己获得的一切负责。从这个意义上说,“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还是有点道理的。谷新民一边学习文件领会精神,一边对照自己这两年来的思想情况和工作情况,认识到自己想的做的,跟文件规定的确有很多矛盾和出入。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错误,一直在极力地为自己辩解。他说:那时候,土改刚完,社会上刮着一股子“吃大锅饭”的谣言,影响农民安心生产,对国民经济的恢复发展对抗美援朝的斗争都不利。在那种形势下,宣传一下“发家致富”,是有一定积极作用的。他说:那时候,报刊上又有人写这样的口号,上边有人提,我作为一个在县级搞具体领导工作的人,怎么可能认识到这个口号不对呢?…… 他解释不通,就感到委屈,委屈之余,又感到奇怪。他想,梁海山提的问题也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连一个村子里的普通党员都能认识到这个口号有问题,我作为一个老革命有理论修养的县级领导干部,反而认识不到呢?这个疙瘩在他心里边系着,怎么也解不开。随着县直机关的干部对中央文件学习的深入,谷新民越发感到压力;看形势的发展,不承认错误过不去,承认吧,又想不通,分苦闷。这当儿,他偶然地碰上了高大泉,两年来许多经过的事情又涌到眼前:地委土改工作组临走的时候关于高大泉问题的留言;高大泉给县委写信,反映对“发家致富”口号的怀疑和忧虑;王友清汇报高大泉在芳草地“争权夺利”;还有高大泉在天门区大搞互助合作,对抗他谷新民在天门区推行“发家致富”的口号,等等。他想,现在看来,高大泉都做对了。那么,高大泉做出这样的奇迹,是因为有罗旭光的指导呢,还是他自己“碰”上的,或者他真有这样的政治思想水平呢?这要是戏曲,谷县长应该有一段大唱。是啊,我们可能都有谷新民这样的经历,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往往需要行动化解。高大泉没有留神面前这个人的复杂的表情,也没有想到猜测他的复杂心情,见他不再说话,又捧起文件读起来。谷新民朝前凑了一步,问:“这文件你看怎么样啊? 高大泉回答说:“好  谷新民又问:“怎么好呢?  高大泉又回答:这上边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我们翻身农民的心里话。   “你说,整个文件的精神是什么呢?  “告诉我们应当走什么道。还有,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到社会主义去…… ”   “没读到文件之前,比如说在两年前,你就有这样的认识吗了"     “不,我是一点点认识到的。”   “怎么个认识过程呢?  “我们都是从社会的苦海里爬出来的,土改以后,没有多久,就又尝到了苦头,不知道怎么走才好。这时候,我们读到毛主席的书《 组织起来》 ,我们得到县委的指示:两下一结合眼睛才亮堂了。实实在在的事摆下了,这才认识到,要是迷迷糊糊地按照有人推悄的‘发家致富’的路走下去,就会顺着苦头,爬回苦海里去,我们坚决不能干这号傻事! “啊,啊…… 你抽烟吗?  “我这儿有。  谷新民点上了一支香烟,大口地吸着,烟雾在他的面前混乱地盘旋。   高大泉点上一锅旱烟,烟锅里火珠儿闪动,那咝咝”的声音,也象他的心情一样激动。 这回把两种“抽烟”的不同描写,凑在一块儿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萌拿着一摞文章剪报本子推门进来了。谷新民唯恐徐萌给他们作介绍,闹得彼此都不好意思,就赶忙抓起刚放在桌子上的文件,说:“小徐,来,来,我有个急事要跟你谈谈。”   徐萌把拿来的剪报放在高大泉面前,说:“你随便翻翻,也许有点参考价值。”她说着,就匆忙地转身,跟着谷新民进了里屋。谷新民熄掉烟头,刚要说话,忽听外屋一片欢腾的声响。外屋拥进来八个农村干部,围上了高大泉。   “大伙都等着听你介绍经验,你怎么这会才来呀? “你再不来,王书记要派人找你去啦!  好几个红光满面的人同时扯住了高大泉的手,都冲着他咧嘴笑。农民和农民干部,只有遇到了超乎所望的喜事,这喜事使他们激动起来之后,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高大泉也笑着,一个个地看他们。这里边熟人少,生人多;有雁庄的支部书记,有莲子坑的村长,还有天门镇南关的互助组的组长。这三个村去年搞副业的时候,就热热闹闹地发展起互助合作,高大泉跟他们一块儿交流过经验,区委找他们一块开过会,所以比较熟识。   

一个壮小伙子使劲儿抓着高大泉的手说:“您不认识我吧?我是梨花渡的。别看我没去过你们芳草地,倒是挺熟悉的。去年,田雨同志到村去,常给我们介绍你们搞互助合作的事迹。我们当时还迷信谷县长那个‘发家致富没有认真学习。后来,给冯少怀干活的李国柱被你们熏染得开了窍,回到梨花渡就给我讲你们互助组如何如何好。他讲到你兄弟让冯少怀拉过去当了长工的事儿,教育了我们。你们手足分散你兄弟上了大当,都是‘发家致富’的罪过呀!要不然,你兄弟不就顺顺当当地跟你走社会主义大道啦  挤在中间的一个壮年人,微笑地说:“我们香云寺搞起互助组来,也是学你们芳草地的样子。刘祥的老丈家是我们村,他的底细我们都清楚。要不是互助组,他早就家败人亡了。不安好心的人,打着‘发家致富’的幌子,要夺他土改分的地,你们互助组给拦下,他们还到谷县长那儿告状…… 当时我们都替你捏把汗。搞资本主义的人太凶啦   站在旁边的一个姑娘说:“搞社会主义的人就是眼睛明亮。去年我在鞋场当临时工,你们芳草地互助组的人对我帮助挺大。就拿资本家搞偷工减料搞贿赂的事儿来说吧,要不是你们带头揭发他们,国家得受多大损失?区里县里都得出几个贪污分子!

里间屋的谷新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打个寒颤。他抬头一看,站在旁边的徐萌也不声不响地听得很入神,就急忙坐下,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但愿能够在痛苦中提高觉悟   

院子里的铃声响起,这是中间休息完毕的信号。   村干部们停止了议论,拉着高大泉往外走。   “走吧,参加讨论会去!  “你不用准备,把你们做过的事从头说说就挺生动! 高大泉被大家拥着走出屋,只见满院的区村干部从四处纷纷地奔向讨论会的会场。听他们互相招呼声,看他们喜悦的笑脸,高大泉心里越发激动。他感到自己仿佛走进了春天的百花园里,社会主义的花朵,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已经盛开。啊,多让人高兴呀!

 

 

   

     认输了

 

 

深夜,梁海山回到宿舍,瞧见窗户亮着,推开屋门朝里一看,女人柏秀荣正在灯下边补袜子,就说:“你为什么还不睡觉呢?  柏秀荣停住针线,说:你还没有吃晚饭,我睡了,你又该吃凉的了。   梁海山一边脱外衣,一边想了想:“我今个又没吃晚饭吗?不会吧?  柏秀荣说,“你自己的肚子空着,还问谁呢?  梁海山不再坚持自己的记忆。因为他在记忆吃饭还是没有吃饭这个问题上,常出差错;平时总是输给小苏,女人来了,又总被女人抓住小辫子。况且,今天特别忙乱,他要到小组听讨论,要找组长作汇报,要物色典型发言的人,还要从这些活动中发现问题,及时地提到会议上解决他忙到很晚回到家里,县委各部门的干部,或是县属各单位的领导,都趁吃饭的这个特定时间,跑到家里来堵他。他下乡认识的村干部,来县城参加各种会议,也利用晚饭后休息时间来串串门。他让烟递茶地一张罗,很快就到了开会的时间,只好急忙忙地奔会场,一坐下来总是深夜才散,于是,糊里糊涂地就把吃饭的事情给忘了。   

柏秀荣从床上溜下来,要给梁海山热饭热菜。她端着油灯,从梁海山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由得停下来,望着梁海山的脸,挺关切地问:“你的身予不舒服吗?  梁海山说没有,很好的。   柏秀荣说:“脸色为啥这么红呀?  梁海山用手摸摸布满黑森森胡子茬的腮边和下巴,笑着说:“这是因为太兴奋了。今晚上听一个村干部的发言,分的精彩,比看一出好戏还要动人。   柏秀荣也被梁海山的喜悦感染,好奇地问:“哪儿的村干部,这么能讲呀?  梁海山说:“不是他能讲,是他能干,事实本身就包含着发人深思动人心弦的力量。这个干部是天门区的,就是田雨同志昨天来这儿跟我提到的那个高大泉。陈永贵也是能讲,主要是肚里有东西。   

柏秀荣对这个名字是生疏的:“高大泉?他到咱家来过吗?梁海山想起去年在松柏坡约请高大泉串门的那件事,摇了摇头,感叹地说:“没有必要的事情他不会来。那是个很深沉的人哪。” 柏秀荣又看男人一眼。她很熟悉梁海山的习惯,这种习惯是多年来做领导工作形成的,那就是从不由着个人的一时一地的印象,随随便便地贬低一个干部,也不轻易地夸奖一个干部;梁海山对下属干部虽然鼓励多于批评,但是极有分寸少如果不超出一般,绝不会象今天这样激动和说出这样肯定的评价。因为这个关系,就引起柏秀荣的好奇心。她一边捅炉火,一边跟梁海山打听起那个高大泉。   

他们说话之间,梁海山已经洗了脸,柏秀荣也把回锅的饭菜摆在桌子上了。他们共着一盏灯,一个香甜地吃饭,一个熟练地穿针引线,继续他们的谈话这就是梁书记和柏大姐之间的爱情。梁海山很细致地描述着芳草地的农民生活故事。他告诉女人,土改翻身以后,因为个体经济不可避免的弱点,因为多数农民生产资料不齐备,一开始新的日子就碰上了困难;加上天灾人祸的袭击,更没有力量抵抗。他告诉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祥是怎样种不,富裕中农是怎样对他趁火打劫,穷苦人又是怎样热心地伸手帮助他;高大泉又是怎样冲破重重困难,带头办起互助组,夺到了第一个丰收年,使翻身农民“长全了羽毛”,扎下了根子,互助合作组织,象一面鲜艳夺目的红旗,高高地飘扬在广阔的大草甸子上。   

柏秀荣从小生长在农村,如今又经常住在农村里,不仅能够理解男人讲述的事情,而且被紧紧地吸引住。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住针,放下线,两眼直楞楞地盯着男人的脸,唯恐放过一个字,听到刘祥被砸伤了脚,拄着棍子到处借粮的时候,她痛苦地皱着眉头,听到冯少怀做圈套,骗刘祥上钩借债,后来又刘祥出卖房基地的时候,她被气得咬牙切齿,听到高大泉冲破了资本主义势力的包围,忍受了兄弟手足分裂的痛苦,还经历了龙虎梁的生与死的考验,终于把芳草地的农民领到社会主义大道上,战 斗到胜利的今天的时候,她忍不住地拍手叫好“哎呀,真是个英雄   梁海山点点头,说:“这个干部很有前途。等互助合作运动在全县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之后,还会涌现出成批这样的好干部;没有这样一大批好干部,互助合作运动也不可能健康地发展下去。搞社会主义就是需要好的带头人,资本主义不需要,撒鸭子过河就行——冲在前面的也绝不想带领后面的一同进步他们是党和人民的宝贝呀他们还得经历很多的锤炼,得爱护他们,帮助他们。”他说着,放下筷子,顺手拿过一截铅笔,揭开记事本,写起来   

 

一,高大泉和个有代表性的村干部开个小型座谈会。听听他们对今后形势的看法。   二党中央的指示下达之后,整个形势要发生巨大的变化翻身农民,必然要踊跃参加互助台作组织,互助组农业社要有个大发展;这样的形势,必然要促使一些思想上没有认清的农民和干部,不会再明目张胆宣传发家致富”和“巩固新民主主义”了,也要追时兴赶浪头,不拿枪的敌人呢,会感到他们已经遭到惨重失败,必然要改变跟我们斗争的花样。   三要提醒高大泉这样的同志,注意到形势的变化,使自己的思想行动,适应新的形势;要让他们抓住这大好时机,发动进攻,开展斗争……    

 

这当儿,门外一串脚步声,又有人说话。   一个粗嗓门的男人声是你呀?我在后边盯着你哪一个女同志的声音:“都半夜了,你来串什么? “这话没道理!我来是半夜,你来就是早晨吗?梁海山听出一个是公安局的局长老柳的声音,另一个是妇联主任老赵,就对柏秀荣说:“外边没月亮,你给他们照照亮吧。” 柏秀荣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溜下床,从桌子上拿了手电,迎出屋门。   老柳先招呼:大嫂子还没睡觉?  老赵说:“她要是睡了,谁给你这夜里欢开门哪!”她说着先扯着柏秀荣的手进了屋,抢先跟梁海山汇报妇联会的工作,最后又说:“老梁,去年咱们从村里提拔到柿林区的那个妇女干部进步挺快,工作搞得很出色;我跟那个区的老书记商量,想把这个妇女干部调到天门,把那个区的妇女工作加强一下。你的意见怎么样?  梁海山问道:“柿林区的妇女工作怎么办呢?看样子你也有安排了?  老赵说:我想派小盛去。嫩一点,正好让她下去锻炼锻炼。”梁海山想了一下说:“好嘛。抓个空咱们研究一下,再决定吧。”   

柳局长对老赵说:“你的事说完了,走吧,该我了。”老赵说:“我得在这儿等着,好给你掌握时间—— 把话说简单点儿呀!  柳局长笑笑,把椅子往梁海山 跟前拉拉,汇报一件使梁海山满意的事儿:去年雄鸡寨那个毒死农业社牲口的地主李二歪被捉住了。   梁海山用拳头捶一下桌子,说:“再狡猾的敌人,也逃不脱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不甘心死亡,就让他们试试吧! 老赵也为这件事高兴,听他们小声研究处理办法,就跟柏秀荣坐在一边,谈起一些女同志关心的事情。   这中间,教育科的科长找梁海山汇报修建师范学校的事情;群众来访接待组的一位老同志送来一叠子来信和记录整理稿子。   老赵自动担起掌握时间的任务,一边说,“不早啦,让梁书记歇着吧。”一边推这个,拉那个,把人们都招呼走了。   

梁海山把他们送出屋,抬头望望满天的星斗,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又仲展两臂,活动了一下,心里越发兴奋。他回到桌子跟前坐下来,又接着写起没有写完的记录。   

门的扭把一响,县长谷新民出现在门口。他披着大衣,叼着烟嘴;短发散乱,眼神复杂。他抬腿迈到屋里,带进一股子严冬残留下来的寒气,桌子上的小油灯忽闪了一下,不是梁海山仲出大手掌挡住袭过来的气流,火光就被他扑灭了。比喻和象征,想一想影视剧的背景音乐   谷新民显然是强作镇静地冲着梁海山夫妻俩看看,又对梁海山开玩笑说:不得你的身体那么壮实,原来每天还有夜宵  梁海山把本子合上,伸手拉过一把椅子,说:“来来,你也夜宵夜宵吧。”   谷新民坐来,朝桌子上的饭菜看一眼,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往日见了嫂子这好手艺,我不饿也得欣赏欣赏,今个一点也吃不下。   梁海山观察着谷新民的神色,问:“你今天够疲劳的了,为啥还不休息呀?梁海山是振奋睡不着,谷新民是沮丧疲劳失眠症  谷新民摇摇头:“没有一点睡意。”他把烟头按在烟灰盒里,“非常想跟你聊聊天。”   

梁海山已经猜到谷新民深夜突然来到,定有要紧的事说,就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包哈德门牌的香烟,香烟是待客用的,所以不放在口袋,而是放在抽屉里。生活细节描写,梁海山的艰苦朴素递给他,等候他摆出话题。   谷新民又点着一支香烟,抽了几口说:“老梁,我今天出乎寻常的激动,就象那年在前线听到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了一样的激动……   梁海山很感兴趣地说:“那是夺到政权以后的胜利喜悦,我们都经历过。今天,你又为啥激动呢?  

谷新民叹口气:“今天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哇!”他把话停住,大口地抽起烟来。   

梁海山没有催促,手里转动着铅笔头。他猜到事起之因:谷新民的情绪变化是跟贯彻执行党中央的农业互助合作指示有关联的。沉默一会儿之后,他对谷新民提出,这次县委扩大会的下一个阶段,应当怎样安排更能取得效果;问谷新民,会议完毕,怎样才能使中央的精神跟全县三万人见面,怎样贯彻更加迅速有力。   

谷新民做一个 制止的手势,说:“老梁,你先不要打断我的思路;我的整个情绪都被一个具体问题缠绕着,不择开是不能安生的。”他又扭过身子冲着埋头做针线的柏秀荣说,“大嫂,有酒没有?  柏秀荣一边放下括计,一边笑着说:“老谷,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办啥事儿跟老梁这个大老粗就是不一样,找酒喝不先说,还得绕个弯子。”   谷新民对梁海山说:“你看看,大嫂也在抓知识分子的弱点啦。”   柏秀荣从橱子里拿出一瓶“杏花村”白酒,又端上一盘炒花生米和几个切开了的腌鸡蛋,擦着酒杯,对谷新民说小苏睡下了,没办法给你们多弄点下酒的莱,你可别挑我的礼儿。”谷新民往里推推盘子说:“这满好。”   柏秀荣把杯子筷子都给他放下,看出这两个领导人要长谈,就退到里间屋,跟两个儿子挤在一张大床上躺下了。她听着外边的动静,只有嚼花生米和喝酒的声音,却听不到说话。谷新民连续地喝了儿杯酒以后,脸红了,眼亮了。他感叹地出了口长气:“老梁,咱们一块儿工作了一年多,你可能早就把我摸透了。可是,我并没有把自己摸透。你知道,我虽然出身于地主家庭,因为父母不睦,我从小就跟母亲在一个中农的姥姥家生活,小学就是在那个村子上的。中学时期进了县城,每年寒假暑假也在那个村度过。这些,使我有机会过普通农民的生活,也比较普遍地接触了农民。信对他们还是熟悉的,从而产生了对他们的同情心谷县长熟悉中农,也就是自耕农。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我的这种同情心逐渐加深。后来,我爱好起文学创作,写的第一篇小说,就是模仿鲁迅先生的《 故乡》 ,描写一个闰土式的人物。接着,我浏览了欧洲文学,使我感到,中国现实生活中的农民比之欧洲作家笔下的农民,其命运分相似,但贫困和痛苦又比他们加倍的严重。我为他们不知流过多少眼泪。要拯救苦难深重的中国农民,为他们谋幸福,就成了我走向革命的一个重要动力(要把所有的农民都变成富裕的自耕农——富裕中农)。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我虽然一直在行署这样的上层机关工作,但机关仍设在农村,我跟他们还是连接在一起的。土改我虽然只参加两个半节,但整个过程都熟悉,特别是这次新区土改,我抓的是全面工作,更有机会知道农民的情形。我摆这一堆履历,是想说明,我是同情农民,了解农民,甘愿为他们贡献自己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今天会上许多同志摆的土改后农村的经济变化和阶级分化的情况,我却一概没有见到没有听到,也没有想到过呢?特别是天门区那位高大泉同志讲的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我主观上是一心一意地想为刘祥这样的农民办好事的,为什么反而使他蒙受到那样的痛苦和不幸呢?真奇怪呀…… ”

梁海山静静地听着,捉摸着谷新民的每一句话的含义。他看到,谷新民原有的思想和认识,因被党中央的指示和下边的实际情况触及,有了动摇;虽是初步的,也是分可喜的,应当欢迎和鼓励。他说:“老谷,你给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我看提得很好。如果再能解答得好,你的政治思想阶级观点,一定会大大地提高一步。这是党和人民最需要你做到的呀!  谷新民喝了一口酒,说:“这一年多,我的思想觉悟政治水平都远远地落后于形势发展的后边了。过去在山沟里活动,我倒有些时间研读一点经典著作;一进了城,终日忙于行政事务上下开会,想关在屋子里看看书,就是半天也难做到哇  梁海山说:思想觉悟和政治水平的提高,必须靠读经典著作,可是,你在这个问题上,有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在我们县级机关里,你读的理论书籍不能算是少的   谷新民摆手摇头地说:“我读得太少,太少,这是致命的原因  梁海山从桌头拿过一本《 实践论》 ,把夹着书签的一页打开,举到谷新民的面前,说:“你看看,毛主席是怎么教导的—— ‘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辩证唯物论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个是它的阶级性,公然申明辩证唯物论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再一个是它的实践性,强调理论对于实践的依赖关系,理论的基础是实践,又转过来为实践服务。’这段话,很透彻地说明了理论对立场和实践的关系。因此,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读的理论书籍,比今天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的那个高大泉同志,多不多呢? 谷新民说:“当然比他多。”   梁海山又问:“你的斗争历史比他长不长呢?  谷新民说:长达倍吧?梁海山一拍大手说:“着哇!读的革命理论书多,革命斗争历史长,这些都应当在你身发挥积极的作用,为什么在对待我们党和国家的根本问题上,高大泉的态度倒比你正确呢?就拿对‘发家致富’这个口号来说吧,他一见就怀疑,你一见就赞成,这是因为什么呢?  谷新民眨了眨眼,喝了一口酒,说:“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口号,这样的方向,是符合他们愿望的。”   “是符合少数车马俱全的中农和富裕中农的愿望呢,还是符合连种子都无力播到地里的贫雇农的愿望呢?  “噢,对了,我有点宫僚主义,很多情况我都不了解。”   “这不是本质。如果仅仅是不了解情况的话,为什么高大泉写来反映贫雇农遇到灾难的信件,你表现得无动于衷,而富裕中农秦富找你来告状,你就立刻给了足够的信任和同情?  谷新民不作声。   梁海山大手一摆:一句话说透吧,你得在世界观上找原由!…… ”   谷新民吃了一惊:“世界观?我的世界观还有问题呀? 梁海山给谷新民倒满了酒,微微一笑说:“不要大惊小怪,当今的人都生在有阶级的社会,各种思想必然要打上阶级的烙印,你为什么要例外呢?  谷新民分辩说:“我的出身虽然不好,可是,我已经革命几年哪!  梁海山说:几年的革命,也不一定就把世界观的问题解决了。即便所谓出身比较好的同志,也有个世界观的问题,因为共产主义世界观不能自然产生。比如说我吧,父母是贫农,我是矿工,出身够好的吧?这个‘好只能是我在逐渐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的有利条件,不能代替。你大概听说过,我刚起来革命的时候,是因为受不了资本家的欺压,我跟一帮子穷哥们,就要赤手空拳地夺枪暴动,还以为这样无产阶级就能够坐天下。结果东扑西撞,一事无成,还做了许多错事。后来我找到了党,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斗争实践,才明白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要取得胜利必须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然后夺取城市,这懂得了,只有在正确的路线指导下,革命才能取得胜利。这正是理论联系实际的过程,也是改造世界观的过程。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受到一些锻炼,大军一进关,我的脑袋里就闪过这样的念头: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了,太平了,我们大家可要过一过和平日子了。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又给我敲了警钟,到燕山区搞几个月实际工作,进一步明白了毛主席的英明预见使我打消了和平享受的念头。这也是理论联系实际和世界观的改造。今天,就在我们的会议上,学文件听发言对照自己的思想认识,我还在联系实际,改造自己。慢说你革命了几年,时代在前进着,就是再经过几年之后,我们都还得有这个自我改造的任务。幼年时读到这方面的话,都一带而过。现在是仔仔细细看了,对今天的我们多么具有针对性啊!   谷新民品味着梁海山这些话,又转到今天夜晚会场上的情景之中。他颇有疑惑地说:“让你这么一分析,我的世界观还没有一个农村的党支部书记正确吗?  梁海山肯定地点点头在引导农民向何处去这个根本问题上,我认为是这样的。因为世界观和立场,决定他爱什么,恨什么,拥护什么,反对什么。他的世界观正确,依我看,有两个重要条件。第一条,他对贫苦农民的生活不象你只限于同情,而是把根子深深地扎在广大农民群众中间;他跟他们连心,所以才关心,才了解他们的真正要求和愿望。第二条,他诚心诚意地学习毛泽东思想,对毛主席的指示,不光学,而且真正实践;理论联系实际,实际促进了他对理论的理解。这些,就进一步地帮助他认清哪一条道路是贫雇农的活路,哪一条道路是贫雇农的死路,使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毛主席指出的道路,又不顾一切地带领群众猛打猛冲。他的世界观正确立场正确,观点方法就正确。老谷,你跟他恰恰是相反的,理论脱离实际,对农民只限于同情;凭着你的立场感情给他们开药方,结果没有治好病,反而害了人!我希望你在今天认识的基础上,不停留,不倒退,也来个猛打猛冲,彻底地把问题弄通它,来一个前进!要不然,你的前途是很危险的。因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的斗争,一定更复杂更剧烈,我担心你跟不上队伍,甚至走向反面,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呀!梁书记是不是也要自己有所警惕呢?你们想帮助别人跟上自己为人民服务的步伐的时候,想没想到过,你们的矛盾会发展到不共戴天的程度。你可能觉得是内部矛盾,但人家可能会按敌对矛盾来解决问题。你们清廉自律,自己的子女都是普通群众,那你们把干部——官员的位置,留给了人家的子女,最后的天下是谁家的呢?  

谷新民把胳膊搭在桌子边上,沉思了片刻,又说老梁,明天会上,我准备做一番检讨。   梁海山说:“不急。先听听大家的意见,你自己也多思考思考;真的想通了,跟大家交换交换心得,也是互相帮助,对全县的互助合作运动会起到推动作用。同志,改造世界观是个长期的痛苦的过程,不是检讨一下就能万事大吉的 ”他说着,提起酒瓶子为谷新民满上了酒,又把自己那只茶杯里的水泼在地下也倒进一些酒,最后放下瓶子,举起茶杯。   谷新民问他:“你也喝酒啦?  梁海山说:“芳草地的高大泉曾经为刘祥初步地摆脱贫困喝喜酒,我呢,为你,—— 不是为你要检讨,而是为你在先烈们用鲜血洒过的道路上又前进一步,喝一杯!  

他们喝着,谈着,不觉中,红霞已经把那自色的窗帘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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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头换面   

 

 

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好多日子没有回芳草地了。这是为啥呢?头一条,从打芳草地建立了党支部以后,区长田雨经常不断地住在村里,范克明怕露马脚,不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晃;第二条,芳草地的形势一个劲儿朝着不利于范克明的方向变化,范克明又恨又怕,又没有力量阻挡,也就不愿意怪难受地去看着。他强忍着自烦,等待时机到来。   

这一天,范克明正做晚饭,只见王友清田雨,还有高大泉一块儿风尘仆仆地从县城回到区公所,进到里边;一会儿,又见到李培林和秘书里外地忙起来。他假装寻找被别人拿走的碗筷,到秘书室看看风向,发现了一本中央的文件,还有区里要马上召开区委扩大会的通知。他立刻感到脊背发凉,心里咚咚地乱跳。他原来以为搞互助合作是下边那些激进分子的行为,上边只是一个目标,何年何月实现还没准数,没想到从上边这样坚决地贯下来。他咬牙切齿地想:共产党一场大的进攻战又开始了;他们的事儿,上边一条线,下边就一大片,想搞个运功,哗啦一下子就能掀起来,我要拦挡互助组织的发展,肯定办不到了。他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张金发在芳草地如果总是扭着劲儿,对他的地位和权势的巩固极为不利,也许要垮台。他左思右想,觉得如今的上策是先顺着风走,设法让张金发捡起旗子扛起来,通过张金发在互助组织的里边拖住他们的腿,发展得慢一点,最好停滞起来,延长时间,等候朝鲜的战局变化和蒋介石反攻大陆的行动开始。范克明把主意拿定,提前吹哨子开饭。等人们刚把饭打走,他就急忙刷锅收摊,随后锁了屋门,匆匆忙忙地溜出区公所的大院。为什么觉得《金光大道》是社会主义的圣经和教科书,其中原因之一,就是里面的主要人物都在不同程度地——而高大泉、范克明等人则是主动地——为自己阶级的利益而战斗。这就是“描写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   

将近黄昏,从远处来买东西办事的人已经赶路,本镇的人都回家吃晚饭,一向热闹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一片片杂乱的脚印牲口的粪便底盘,还有烂菜叶子和碎纸片子在微风中滚动。 当时小镇的街道卫生状况  范克明东张西望地走着,一个担着豆腐脑挑小贩拦住他。   “老大爷,来一碗豆腐脑,热乎着哪 又贱又好吃,来一碗吧!  范克明看小贩一眼,照直往前走,走出很远,他还能听到背后的叫卖声。这会儿,墙角出现一个锥鞋的小摊子,正掌钉子的鞋匠招呼他:   “范师傅,区里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儿,您可给我揽着点儿呀!  范克明朝鞋匠点点头,接着往前走。迎面碰见一挂小驴车。黑车黑驴,拉的是黑煤块;赶车的人在一边拉帮套,身上脸上也是一抹黑。   铁匠的小屋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凿打声,窗户纸上一红一闪的。   小杂货铺的柜台上已经早早地摆上了灯盏,店员在那里埋头打算盘。   聚仙楼上一片猜拳行令的呼喊,骡马店里一阵牲口的鸣叫范克明走着看着,觉着黄昏时刻里见到的这一切人和情景才象个世界的样子。他想,在社会上有穷有富,有兴有衰,人们才会有争有竞,活着才有奔头;象共产党说的那样,人人的光景都过得一样了,那日子还有啥味道?和冯少怀张金发们不同的是,范克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想,只有人们都象卖豆腐脑的锥鞋的和拉煤块的这些人一样,都一心地为糊口奔波不息,顾不上谈论政治参加运动,才是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好条件,才是恢复过去那样花花世界的好土壤。他想,要是任凭共产党把农民,把各阶层的人都引到集体化的轨道上,都成了有组织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尝到社会主义的甜头,我范克明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只有对立面失去了理想,他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些个把群众打成一盘散沙的人,是不是都有范克明的心理呢?   

小饭馆已经上了门板,板缝透出线似的光亮,一股香味从里边钻出来。   范克明压住悲哀的情绪,转身朝小饭馆走。他要给歪嘴子的儿子起山带一点吃的东西。他认为,起山是他们这号人的后代根苗,是他们未来的希望和依靠,必须从小时候起,就从肚子和头脑两方面把这孩子喂熟驯服。同时,经常地看看起山,逗逗起山,也是对他那空虚的精神的一点安慰。   一个胖女人刚刚还是哭丧着脸坐在账桌旁边,见了范克明,立刻变得一脸笑容,跳起身来,连忙说:范师傅哇,正盼您,您就到了。快里边请吧   范克明说:“不啦,我还得赶回芳草地去。”   胖女人说:“您多忙,也没有救命急呀!  

范克明知道这个胖女人爱咋唬,就先让小伙计给包几个烧饼和二两熏肠,随后才用一种没有兴致的口气问:啥事情这么严重啊 胖女人见让不进去,就凑过来,小声地说:“我们那位掌勺的师傅,把我家掌柜的给告啦。他俩往工商联跑了两天啦。我怕把他打成老虎,其实我们连个小猫也不如。范师傅您看看,我这小门小户的,搞贿赂咱没本,也没门,偷税漏税吧,没那个胆子,顶多往酒里兑点水,往白面里掺点棒子面,这跟人家聚仙楼那个大饭庄比呀,算个啥呢?  范克明说:“我们的政府办事情,就是要相信工人师傅的,不管你是虎是猫,这回‘三反运动,都得收拾  胖女人说:“您也是工人师傅,在区里的领导面前,多给你兄弟美言几句,抬抬手,我们就过去了。范大哥,我这儿给您下跪了。”   范克明一把扯住胖女人,说:别这样,别这样。我明天回来给你们说说看。唉,就怕咱们爵位低,说不进话去,你可别怪罪我不替你们使劲儿。   

胖女人一边往外送范克明,一边擦着眼睛说:有了您这句话,我就踏实多了。先谢谢您啦!  范克明把烧讲和熏肠塞进挎包里,急步向前走,心想,明天到“三反”办公室串串,给这些小铺子小馆子说几句坏话,让他们都挨上整,让这个运动搞乱一点,这对“反共”事业是有好处的解放以后的政治运动为什么伤害了许多不该伤害的人,就是各种位置上都有人或是想转移目标,或是想浑水摸鱼。他想,对那些大饭庄大粮店等等一些大字号的工商业,倒应当设法保护他们,让他们混下去;这些人,今天不会跟共产党完全一条心,将来倒能够成为变天的有用之材。老范的格局太大了   

他出南关,想抄近过一道小石桥,右边一个高门楼的门扇“吱哑”一响,跳出一个人,“噌噌”地朝南跑了。接着,又有一个人出来。范克明立刻认出,后头这个人是沈义仁。   沈义仁想奔北走,发现一个人站在暗处,又想转身回家去。范克明小声地喊他:“喂,沈掌柜的,你慌慌张张的,要去什么勾当呀?  沈义仁赶紧收住步,哆哆嗦嗦地凑过来:“噢,您呀,范师傅。家里坐坐吗?  范克明连说:“不去,不去,我怕你往我身上施放五毒  沈义仁叫苦说:范师傅,您真会吓唬我。别说如今正搞运动,就是过去安定的时候,我也是两袖清风一池静水…… ”范克明说:“你别抹粉了 刚才从你家出来那个人是谁? 沈义仁故作镇静地说:“这个人哪,比您范师傅的牌子还硬哪,…… ”   范克明追问:“到底是谁?  沈义仁说:“是您的相好的知心的,…… ”   范克明立刻联想起刚才逃走的那个人的神态,猜到了那个人,就说:你要好好地参加运动,交代自己的问题,不应当还搞这些拉拉扯扯的勾当  “不敢,不敢…… ”   “您为啥大黑天往家勾人,还想拉人下水呀?  “他没进我的家,我们是在门口碰上的,他劝我好好交代问题,跟我宣传党的政策  “真话吗?  “不信您去  范克明笑笑,摆摆手,用更小的声音说:“你快去开会吧。只要你不胡说八道,不瞎扯乱咬,我不会害你的;你要胡说八道,瞎扯乱咬,我可不饶你  沈义仁明白这几句话也是一种“攻守同盟”的意思,就放心地点点头。   

范克明赶快跟沈义仁分手,几乎小跑地往前猛追。他猜测到刚才跑掉的那个人是冯少怀。因为冯少怀一直跟沈义仁拉拉扯扯,如今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来订“攻守同盟”是必然的。范克明希望他们坚守“信用”,祈祷他们能够混过关去。范克明早已敏感地看清,城镇的沈义仁,乡村的冯少怀,将是共产党在天门区推广共产主义的极大障碍,也是他范克明眼前必须利用,今后必须依靠的中坚力量。他一直追到芳草地,也没有追到那个人,就直奔冯少怀的家里。   

冯少怀正坐在屋里的热炕头上,搂着个炭火盆,自酌自饮,以酒浇愁。   翻身的农民拿到第一个丰收,交了第一次公粮,好象割了他的肉摘了他的心!有一,他从碾棚前边经过,看见刘祥媳妇春禧妈,赶着黄牛轧棒子。他一时神不由己,从地下捧起一捧土,就要往碾盘子上扬。幸亏他猛然惊醒,把土撒在地下,仓皇地逃跑,要不然得惹下多大的祸呢?还有一次,他到小学校找儿子,看到邓久宽的儿子黑牛穿得干干净净,肩背书包,手拿着一张烙饼来上学。他又一时火起,上前去就要抢烙饼。幸亏他立刻警觉,做一个逗着玩的笑脸,把事情遮过去,要不然,得闹出多大的笑话呢?最可怕的一件事,是有一次他到天门赶集,碰到田雨正主持全镇“三反”的动员大会打骡子马惊”,把他吓掉了魂。回来以后,紫茄子说他病了,他也自认病了,就不再出大门,不再听外边的事,不再看外边的事,坐在暖和的屋子里养息精神。实际上,这是办不到的,别人虽然不能量出他的痛苦程度,但是仇恨的失望的无力改变现状的痛苦,已经把他那一脸肥肉折磨掉一半,剩下一层松松的脸皮,往下耷拉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范克明一迈门槛,一抬眼,一张嘴,就发觉自己认错了人,断错了事,顺水推舟,把话题改为“探病  

冯少怀很感激他的惦念。在芳草地的贫雇农里,他现在最喜欢这个范克明。于是,他硬拉范克明一起喝几盅,还让紫茄子再炒点菜。   范克明心里悬着那件事儿,不想在这儿等得太久,一边推辞,一边想:这回虽然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也就没有能够借机会拉住他,那么,既然来了,也要拉一把。范克明想到这儿,就说:“咱们哥们对劲,吃喝不能分,遭扰你的日子多得很。今个有个急事,不能陪你了。除了看看你的病,我还想给你透露个消息:最近共产党中央有个重要指示,要发展互助组,…… ”冯少怀问:那个发家致富不算数了?  “我看还算。共产党总得偏向我们穷人,发家竞赛,也盼着穷人赛赢,搞互助组就是出于这份心意。”   “要是这样啊,那就试试吧。他们也想发财?哼,不是那个胎子。哪个人都是肩头上扛着一张嘴,为啥有混好的,有混不好的?不论命,也得论本事!  “不管啥命啥本事,眼下搞互助组是一股子潮流,你可不能不追  “我要是追了这个,不就等于拆了自己的台,帮了高大泉的忙吗?  “我看不是。既然对台戏不好唱了,就应当抢着登台。谁登上去,谁就算顺着风,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往前奔了。”   

“啊,老范,我明白了…… ”   “那就快点把牌子挂上。”   “得有个挑头的,起码是个穿红衣裳的带着干呀! “这现成,金发。你们要是凑到一块搭上手,那该有多美。”“他要干,这个牌子我就挂呀! ……

范克明走进村长张金发的屋里,真真切切,使他大吃一惊。他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张金发,心里转开主意。张金发汗痕未干喘息没止,那副惨相,显然是走了长路又受了风险的。他这会儿,惊魂难定,也不知道该跟突然来到的范克明应酬什么话合适,两手捧着饭碗,皱眉咧嘴,“唏唏”地喝着热水。   范克明心想:张金发跟沈义仁会有什么瓜葛呢?他在这样的气候下边,跑到沈义仁那儿干什么去了呢?对,这个底儿在他嘴里掏不出来的话,也能从沈义仁嘴里掏出来,跑不了;看样子他俩已经勾搭好了,用不着捅透,看看再说,还是先救眼前之急吧。   

他们寒暄一阵子,两个人的情绪都慢慢地稳定下来了。闹了一场大病的张金发很明显地瘦弱了,灯光之下,他的眼窝颧骨下边,都有黑影子。他满腹怨气地发着牢骚,长叹一声说:好些日子不见,真想你呀!在芳草地,我找不到一块呆着舒心的地方,找不见一个看着顺眼的人,连个说说知心话的哥们都没有啦,,… ”   范克明给他打气说:“对如今的事情,约斤两的话,不能光看嘴,得瞧心;从心眼里论,大多数人还是拥护你这村长的,包括周士勤秦恺,都是怕人家将来掌权,自己不好呆,就忍气吞声跟着对付,其实,他们全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张金发咬牙说:“一帮子势利眼。他们看着上边领导把我当成先头撂下的孩子,也就把我看做带犊子了,跑过去给踩高跷的人拍马屁!  

“你这可是多心。从区里到县上的领导,对你一直是器重的。虽说支书这位子没让你来坐,村长并不比支书小,你照是一村之长。   “别提啦。他们上回安插两个公安局的同志到芳草地,都不跟我说一声,还跟我保密,多叫人寒心哪还说什么一村之长呀  “啊,公安局来人啦他们来干什么呢?  “准知道!来了又走了,过后又来住几天,看样子什么也没有捞到手。”   “你们支部也没有讨论这个吗?  “没跟你说嘛,一个字都没提!老范心惊了  “那…… 不管他,你还得干,得追时兴。你是党员,是贫农,又是村里的老革命,如今党要抓互助组,你应当扛大旗。他高大泉都能够登着互助组这个梯子往上爬,你就爬不过他呀!老范的气量和胆量真是干过大事的人才有的

“哼,我是不想干,要,保证比他干得漂亮。   “这我信。干脆,你也搞个互助组,专找冯少怀那些腰粗腿壮有人力有畜力的户搭班子。不论抓粮还是抓钱,都能不费劲地超过他们那些又小又穷的组。干那么一年,风水就得从高大泉那边刮到你这边来。   张金发想了想说:“我去拜冯少怀的门子,太显着低了他要把我了,脸往哪儿搁呀 等等再说吧。   范克明说:“金发,你心路太窄了。去年吃亏就吃在没有跟拥护你的人抱成团,这手你得学高大泉;能用的人都拉,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强。至于冯少怀嘛,我可以先替你探探道,你再迈步子。别三心二意了,你就咬咬牙干一干吧!军师、参谋兼说客  张金发说唉,你说的话,我应当听,可是我的心气不顺。高大泉头边跑,我跟在后边拾屁吃,不丢人 我想今年好好干一下子。只要象你说的,区里领导还看得起我,我就能把脸给他们捞回来。   

范克明朝张金发跟前凑凑,小声说:“金发呀,如今,不要说区里领导,就是县里的谷县长,也得顺着风走啦。告诉你吧,中央下了指示,让各地大搞互助合作,不搞,就是跟中央扭着劲儿,你千万别自找苦吃呀!  张金发听着,品着味,猛然想起那天夜里,田雨在门楼下边对他谈话之后心里产生的感觉,又有一股念头在脑袋里闪了一下:看这样子,党不光不允许一个党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必须得由着党划的线干;要这样,只能顺着风试试,不信我张金发就这么窝囊下去了! 

这会儿,冯少怀和小算盘秦富也跟范克明和张金发一样,站在大车门的黑影里,嘀咕这件事儿。   冯少怀正想关大门,碰上小算盘拾粪回来从这儿路过。他们凑到一块儿,先山南海北地扯一通,最后扯到中央下达互助合作指示的问题。   “喂,秦富,们闹个互助组吧!  “哎,少怀,你别涮我啦!  “真的。”   “金(真)的比银的值钱。”   “瞧你这个人。上次出车给粮库拉脚,你没听见那个高个子说:互助组,农业社的先过来装车啦  “有这回事。你当时还跟那个高个子吵了一架。”“吵架不管用啦,互助组大时兴,将来还得受优待哪! 秦富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这倒是。去年夏天闹救灾,发下贷款都是先济着互助组的人;周士勤要不是搞个组,也捞不着那一点汤水。”   冯少怀高兴地说:“你也看到了这一步,太好了。互助组这么吃香,咱们为啥不拣香的吃呢?  “唉…… 文庆这孩子一天到晚总跟我嘀咕参加组的事儿,就是怕七姓八姓的弄到一块儿,干啥也不自由。   “咱们能自由。咱们去找张金发,让他领头,让他答应一个条件:名义上是互助组,爱在一块儿干,就在一块儿干,不爱一块儿干,咱们就只要个牌子,各人干各人的,井水不犯河水…… ”“张金发要能照你说的这个样子答应下来,我就干;挂个牌子,里外讨好,我为啥不干呢? ……    

芳草地的这四个人,代表着四股子势力,在这天黑夜,初步地串通在一起,要来一番改头换面的挣扎。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农村资产阶级分子,党内蜕化变质分子,资本主义自发势力。  

 

 

 

    互相鼓励   

 

 

这一天的午后,区委书记王友清和党支部书记高大泉一起来到芳草地,贯彻试行党中央关于农业互助合作的指示。他们没有歇一口气,就让朱铁汉用大喇叭,把全体党团员和一些积极分子召集到高台阶上开会。因为要逐条讲解,一直到天色大黑,才把文件读完;吃过晚饭,还要分小组进行讨论,进一步领会文件的精神。

自从成立支部,每次开会,张金发都坐在角落里,今天第一次坐在高桌跟前最显眼的地方。他一边抽烟,一边观风景向。他看看严肃地宣读文件的王友清,心想芳草地本来是田雨蹲的点,你跑来插一杠子,你是打着小算盘的;你如果完全变了调子,我当然也得跟着变你对我会怎么样—— 在工作上,是重视我,还是轻视我,在关系上,是跟我近,还是跟我远呢?他又看看满脸笑容出来进去给人们提壶打水的高大泉,心想:你碰上运气了,上资本了,抖起神来了;我迫不得已地要踩着你的脚印走,你对我是宽大为怀,还是落井下石;是给我留一块立脚的地方,还是独霸芳草地的天下,把我彻底挤垮呢?他又看看聚精会神听讲的朱铁汉周忠周丽平和朱占奎这一伙,心想:他们都得过高大泉的好处,都是高大泉手下的人,高大泉靠他们爬上高处,又稳稳地坐下来看样子,我得想方设法地抓住人,没有人就没有地盘……    张金发这样地胡思乱想着,对文件只是片片断断地听了几句,似知非知,似懂非懂。但是,有一点使他进一步地明白了:搞互助合作,不光是高大泉一个人热心,县里的书记梁海山也是热心的人,党中央指示这样干,今后,就是多憋气多不满意,也得装着高兴,拥护互助合作;要不然,连谷新民王友清这样的领导都会扔了我,闹不好党员也当不成了…… 这是从田雨跟张金发谈“三反”问题之后,他第三次感到个人跟党的矛盾,这种感觉使他很苦恼,也使他在苦恼中寻找适应的方法。他回想范克明那天晚上说的话,品出了滋味。…… 人们的一阵掌声,把他吓了一跳。当然要吓一跳,心思跑了。散会了,大家说笑着起立,往外走;星光和春风一齐活跃在屋门口。

现在屋里只剩下区委书记和三个支委,研究晚上的讨论会。朱铁汉说先给王书记安排个住处吧。   张金发赶忙说:“我已经给安排了。”   朱铁汉问:“在哪   张金发回答我家西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迅速地看了一眼王友清和高大泉。朱铁汉说:“你那儿不是中心,好多人都离着远,找王书记说个事儿不方便。”   张金发说:“不是中心可以变,大家都往哪儿奔,哪儿就是中心。反正没出村,远能远几步呀?  

从打王友清一进村,朱铁汉心里就犯嘀咕,这位区委书记过去跟谁亲跟谁疏跟谁厚跟谁薄,朱铁汉心里边多少有个数。这次王友清代替田雨到芳草地贯彻中央文件抓互助合作,说明他对两年来的做法有了新的认识,要来个变化。朱铁汉希望王友清变成田雨那样,一心支持他们往社会主义奔。可是朱铁汉仍旧不放心,一怕王友清住在张金发家里偏听偏信,解决矛盾问题的时候,偏向张金发,二怕王友清住在张金发家,给张金发装了门面,在群众里边造成混乱。他这会儿见张金发明显地要拉人,不好深说什么;急躁之中,想了个主意,就对王友清说:“王书记,干脆,我在办公室给你搭个铺,跟我就伴儿。您开会在这儿,办公在这儿,休息在这儿,您方便,大家也方便。就这样啦,好不好哇?  王友清正往兜子里装文件,听朱铁汉这样说,心里打个沉。他知道朱铁汉和张金发之间的矛盾,又没有决心和勇气解决这个矛盾;同时意识到他本人处在极尴尬的地位,而且随时可能闹个两头都得罪两头都不讨好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来个借船过河,就对朱铁汉笑笑说:“我在哪儿都行,让老高决定吧。”   高大泉毫不迟疑地说:“我看王书记就在金发那儿住几晚上吧。金发没有参加县委扩大会议,也没有亲手办过互助组,认识实际,全都丢下一大儿。王书记住到他那儿,一早一晚地可以跟他交换交换心思,把应该洗去的洗掉,把应该补上的补齐。这不很好吗?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有水平。往好处理解,就是有心胸,而且从工作出发;也不给对方空子钻。不往好处理解,就是把王友清张金发全都划在圈里了:你们在一起,必须往好处走,张金发一旦出现什么问题,王友清也逃脱不了干系——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啊!再者,能够毫不迟疑地说出这番话,若不是反应神速,也是早有预料了。高大泉的水平是天天长、节节高啊。  朱铁汉没想到王友清会这样问,也没料到高大泉会这样答,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张金发首先松了一口气,接着高大泉的话音说:“哎,我就是这个意思。王书记过去给我帮助最大,这回我哪能放过这样的学习机会呀!”他说着,替王友清提兜子,“王书记,咱们回家吃点东西吧。”   高大泉拦住他说:“金发,稍坐一会儿,我还有句话得对你说道说道。”   张金发停住,警惕地看高大泉一眼。   

高大泉接着说:“咱们刚学了中央文件,区里的领导又在场,我就把长话短说:从今天起,希望你把认识提高提高,把步子往前迈动迈动,往互助合作这边使点劲儿—— 你是党内的支委,行政的村长,自己不参加互助组织,怎么抓互助合作运动呢?  朱铁汉听了这句话,吐了口闷气,立刻就表示完全赞成。他把大手一摆说:“我还是去年春天那句活,不想搞社会主义的人,干脆就别挂着那块党员的牌牌  张金发对这种“攻击”早就有精神准备,事实上,一边听文件,听讨论,看每个人那得意的脸色热烈的发言,都似乎是这样的“攻击”。因此,他用一种从容不迫的口吻说铁汉哪,你不要总是用斗量海水用秤约盘山,把别人都看得那么浅薄那么没有斤两……   朱铁汉说:“你自己看看你的脚印嘛!  张金发面冲着朱铁汉,用眼角瞥了一下王友清,一语双关地说:“我的脚印怎么着?我看它不偏不歪,领导上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领导上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我有啥错处?王友清果然沉不住气了,连连摆着手说:“算了,算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总是抖落它有啥积极作用呢?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再翻旧账,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吧  高大泉说:“过去的事情可以原谅,今后的步子怎么迈,道路怎么走,这可是顶要紧的大问题。党中央都发了指示,金发你到底是拥护,还是不拥护,得来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不应该有半点含混!  张金发黄着脸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是共产党员,当然要拥护党中央的法令,这能有二话吗?  朱铁汉加一句:“这话得从心里吐出来的算!  张金发横着眼说:“不从心里吐出来的,是从脚趾缝搓出来的呀?不是我空口说白话,这有事实为证:前年土改那会儿,我带头干没有?去年生产自救的时候,我拚了命没有?这两年里,我日日夜夜就等着盼着党中央的准章程,今天好不容易来到了,我凭什么不大干一场!  张金发这几句话,既是反驳别人的正确批评,赖掉了过去的错误,同时,也为他刚刚决定要开始的新行动造了舆论,为自己的突然转弯子找了个台阶,真是一箭双雕。他说过之后,感到分的得意。   朱铁汉听着不是味,还要跟他争论一番,见高大泉用眼色阻拦,只好把冲到嗓子眼的话憋住。他那赤红的脸膛憋得有些发紫了,两只大手使劲儿摸拳头。   

高大泉己经觉察到,张金发说的都是一些“光棍话”理解得很恰当,对于他过去的错误,认识上没有任何提高,对于今后的革命前程,思想上没有任何觉悟。可是高大泉记着区长田雨的瞩咐,对张金发必须有两手准备一手是能把他团结住,一手是斗争到底。他想,团结改造张金发这样一个人,一定得小心观察,耐心等待。他用很平静的口吻说:“我觉着,大伙这样把心里话当着面抖落抖落是挺好的,以后呢我们要思想见面,多开展批评自我批评。不论到啥时候,都要对事不对人,谁的意见正确就听从谁的,不对的就要改正,这样我们才能团结一致,把咱们芳草地的工作搞得棒棒的。   王友清赞成地说:“这话对极啦。团结就是力量,以后,你们一定要把团结放在第一位,要同心协力,要一股劲儿,不能两股劲儿。”   朱铁汉说:我还得提一条:从今以后,咱们有话得摆在桌子面上,别背后嘀嘀咕咕作践人。我看不了这个,这也不叫玩艺儿  王友清见张金发又要张嘴,就打了个手势说:“有话等一下开会的时候再说吧,咱们该往肚子里添点东西了。”   

张金发顺从地闭住嘴巴,跨前一步,给王友清推开独扇的玻璃门,等王友清跟高大泉和朱铁汉打过招呼,迈出门槛之后,他也钉着屁股跟了出来。   

朱铁汉往椅子上一坐,把椅子压得吱吱响。   高大泉并没有理会他,用抹布擦桌子,又拿过笤帚扫地,接着又把凳子和椅子都摆正;最后,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往外走。给铁汉闷闷性子   朱铁汉忍不住开口了:“别走!  高大泉说:我看看春江文庆他们召开的那个宣传员会议进行得怎么样了。这回咱们要大张旗鼓地宣传互助合作,把社会主义思想的种子播到群众的心里去。   朱铁汉说:“依我看哪,你还是先整顿整顿你这个司令部吧!支委会都是牛蹄子两瓣儿,一个床上睡觉做着两样的梦,怎么带领群众往前冲呀!  高大泉说:“你这个看法我赞成。可是,梁书记说过,整顿党组织,脱离开群众和运动不行呀。把群众发动起来,对支委会就能促进,谁不照中央的指示行事,群众眼光亮,不会答应他;他硬要一条道儿跑到黑,就会成为脱离群众的光杆司令,也就寸步难行了。”   朱铁汉“唉”了一声说:“当初田雨同志要听我的,把支委会搞得干干净净的,多好!你偏偏同意把张金发拉到里边来,这不是一块病吗?  高大泉说:“天底下的事,不会有你想的那种干净,这点我是看清了,也认头了。你就准备斗争吧。”实理。   

朱铁汉眼睛一翻,说:“我还准备斗争?话都不让我说完,还怎么斗争。王书记不清楚这个人,我正好借机会揭揭他,你为啥拦我?  高大泉说:“你眼下不讲方式地揭过去的事儿,对咱们宣传贯彻党中央的指示没好处,对团结改造张金发也没好处,我就得拦你。”   朱铁汉说:“你能把张金发团结住?那除非公鸡下蛋石头开花…… 大泉哥,掏心里话说吧,我觉着你变软了。这为啥呢?过去张金发用一村之长的大权压着你,你很硬;互助组到底能搞啥样不知底数受人排挤的时候你很硬;如今,你是全芳草地头一号的领导啦,我们的互助组是党中央文件里肯定的了,你应当更硬,为啥软了呢?  高大泉倚靠在桌子边上,两只手一齐搭在朱铁汉的肩头上,深情地望着这张激动的脸孔,说:“铁汉,你这个意见我可不能接受哇。不错,比起去年,我的职位高了,权力大了。可是,这两宗归到一块儿,就是肩头上的责任重了。我是支部书记,对有思想问题的人,不讲究斗争方式,光大吵大闹,吵闹不通就各人干各人的,这还叫啥党组织呢?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朱铁汉听到这句话,心已经动了,嘴上却不服:“我认为不对……    高大泉把手收回来,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你朱铁汉敢不听我支部书记的?那好吧,我就用你刚才教给我的办法,我跟你大吵大闹,随后咱们各人干各人的,行吗  朱铁汉不吭声了。   高大泉继续刚才的话说:“你提到的胜利,也是实在的。天门区的第一个互助组是咱们搞起来的,千难万难,搞成了,这不是胜利吗?不应当挺起腰杆子吗?是胜利,应当挺腰杆子,好乘胜前进,往高处攀登;因为咱们奔的目标还离着很远的呢。别的不比,光比人家红枣村吧,全村农民都加入了长期互助组,去年冬天,老杨那组又转成了农业社。咱们呢,还有一半农民没入组,连一个党员,支委还单干着连我这个支部书记的亲兄弟还跟冯少怀这样一个人滚在一块儿;人明来暗往,车轴都给我们锯断了,至今还是无头案,…… 我们可有啥骄傲自满的呢?你说说! 朱铁汉仰起脸来,诚恳地说:“听你这一说,我跟你想的,完全是一路。只是,对张金发的态度,有那么一点差别。说实话,我明知道你也得那么做,就是肚子里鼓鼓的,老是气不顺,也怕你让他换上的假脸给骗住。”   高大泉说:“你鼓励我挺起腰杆子,是对的,你对张金发抱着警惕性,也是完全对的。你尽管放心,有党有同志有群众,我会越来越硬朗。张金发这个人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得更坏,只要他不走正道的话,我一定跟他斗到底,没一点含糊的,”他把话停顿了一下,又说:“铁汉哪,咱们不能只是眼睛盯着个张金发。我们在县里开会,有一天晚上,梁书记把我们五个村干部叫到他家里,谈了半夜。你看,这是我在第二天一边回想,一边记下来的。”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个红漆布硬皮封面有火车头图案扉页有罗旭光赠言签字的本子,揭开最新写的一页,递给朱铁汉。   

朱铁汉两只大手捧着本子,只见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移近灯光,仔细看下去

 

梁书记说,党中央的指示在农村传达之后,形势一定要大变化。我也这样看   翻身农民一听党中央明文指出走互助合作共同富裕的遒路是正道,加上我们前边许多人做了样子,思想认识会提高一步。下列这些人听了文件就会入组:朱荣张小山 接着是一大串名字)。下列这些人,听了文件,再经过说服动员,也会很快入组:刘万周起发…… (下边也是一串名字)。列这些人,要经过艰苦的工作,可能入组,也可能还得在一边看看:高二林邓德明…… (下边仍是一串名字)。下列这些人,做一番宣传,只能对互助合作有些认识,不会轻易地丢开他们的考路。秦富苏贵俭…… 心下边又是一串名字)一串串的名字说明了除了本书正面描写之外的整个芳草地并不是什么乌托邦,只是作者描写有重点 张金发,也会跟着变:一种是真变,从此改邪归正,走社会主义大道;一种是假变,子上过得去,使腕跟互助合作运动对立。对他得一边帮一边看,等等再说   

冯少怀这家伙,一定能够看清互助合作对他不利,说不定会来个狗急跳墙;歪嘴子也不会老实,因为社会主义的胜利,就是他们的失败;这些不拿枪的敌人,决不会甘心下台,得跟他们斗下去…… 范克明这个人,还会在张金发一边。这个人是个谜。前天我到县里来,路过区公所,见到他。他硬拉我到他屋坐坐。我看到他行李叠的样子,用的东西摆的样子,还有对人说话的样子,心里想:他不象个地道的庄稼人。田区长说,立刻往唐山那边发一封信,调查这个人的历史,好掌握对他进行工作的分寸和办法。   . . . . . . . . . . . .   回到芳草地,一边传达中央精神,一边找铁汉周忠好好研究几次,把芳草地一家一户都挨着门摸一摸。要做到梁书记要求的那样,头脑清醒,注意形势变化,让自己的思想行动都追上,抓住时机,大干一场   

朱铁汉看到这儿,猛地一拍大腿,连说:“好,好 就这么干  高大泉沉思地说:“看样子,前边的风浪还小不了,斗争也免不掉,那就走着瞧吧!”他说着,又把两只手一齐搭在朱铁汉的肩头上,“铁汉哪,说公道话,你比一年前大大地变化了:眼睛明亮了,性子更坚强了,立场更坚定了,这些都应当接着劲地发扬。就是呀,你还不习惯周密地想事情,总有点沉不住气…… ”他们越谈越亲,越谈越有劲儿。   

张金发走进他那砖门楼,跨入他那新瓦房,分热情地让区委书记王友清坐到他那铺着羊毛毡子的炕上。接着,他又从柜 子里拿出半包大婴孩的香烟。他们一边等着陈秀花和巧桂做菜,一边聊天。   王友清这一回是受县长谷新民之命来到芳草地蹲点的。在以往的一年里,他对芳草地萌芽起来的互助合作组织,采取了或压制或冷淡的做法;这样的做法,都是来自谷新民的理论和态度的影响。在这次县委扩大会上,他亲眼看到那位县长兼县委副书记的谷新民,算了总账认了输,还对互助合作运动表现出一定的热情。他的看法也跟着起了变化。散会的头一天中午,他又坐在县长的书房里,听了县长的一番高谈阔论,并且指示他立即到芳草地蹲点,鼓励他用实际行动挽回自己在威信方面的损失。这样一来,尽管他的脑袋没有完全转过弯来,口头上行动上都一反过去了。   他用手指头磕打着烟灰,很满意地对张金发说:“你今天在会上的表现非常好,我很赞成。来之前,有人把你估计得很低,我也担心你一时转不过弯子;你的行动把这些都给涂掉了,也让领导上放了心。   

张金发发现这位区委书记对他热情倍增,也挺满意,就说:“我还是那句话,共产党是我的恩人,我到啥时候也听领导的,跟着领导走。”   王友清说:“首先咱们得承认思想没有跟上趟,确实落后了一截儿。谷县长在这方面又给咱们做出了样子。你还应当真正认识到,带头搞搞互助组,并没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刘祥那一伙人,要不是靠搭伙,哪能闯过来呢?反正种地增产,国家需要粮食原料,怎么干着效果好,你就怎么带头干,这就是服从党的需要,这就是好党员的表现。”   张金发笑着点点头,又忽然问:“王书记,去年高大泉喊,搞互助组就是搞社会主义,说互助组是通着社会主义的,这话对不对呢?  

王友清对这点显得有过考虑,立刻回答说:“谷县长跟我谈过这番意思,很有启发。我们要搞社会主义,这是肯定的事儿;互助组是奔目标的一个起点,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途之后,才能达到那个地步。他说,搞社会主义就是劳动机械化。你看看,咱们这会儿种地还按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老办法,得多长时间才能产出足够用的机器呢?远着哪 你千万不要从这边又反到那边,变得急躁。老实说,将来咱们中国那个社会主义是个啥样子,谁也说不清楚这种说法好熟悉啊!好像发生在以后的某个“春天”里。不过,眼前,为了解决临时困难抵挡一下天灾人祸,带着大家互助互助,只有好处,没啥坏处。往后,咱们就一边试行着,一边等上级的调子吧  张金发果然从王友清的言行中得到了安慰和鼓励,并且对改变他过去的那条路子增加了信心。

 

 

 

                          动员

 

 

夜里开了党员的讨论会,宣传员的动员会,最后,支委们又留下研究下一步宣传工作的计划。差不离快鸡叫了,高大泉才回到家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觉,又被他那儿子撒愣怔的喊声吵醒。   吕瑞芬用一条小红被子包裹着儿子,见男人翻个身,又睁开了眼,就说:“你睡吧。我把他抱到外屋去,一边烧火一边哄他睡。”   高大泉扯住被边说:“别出去,外边有风,他正睡着,小心受凉。我也该起来了。”   吕瑞芬看男人一眼,说:你就睡那么一小会儿还行呀?再睡个回笼觉吧。   高大泉伸了伸胳膊,说:“往后睡觉的时间不会多了,又得准备掉肉哇。”   吕瑞芬说:“怎么难也会比去年的日子好过。文件上说的,跟咱们干的一模一样,这回算站住脚扎下根,谁也推不倒咱们了。   

高大泉说:“你也要看到,芳草地还有好多人干的跟文件上规定的不一样呀 我这次回来,得尽快地把局面轰开,一边整顿巩固原来的互助组,一边得设法让更多的人在春耕前参加长期互助组,争取今年全部参加。特别是咱家的二林。他看着互助组干一年,会闻到一点香味;跟着冯少怀跑一年,也尝到一点苦味,也许能够回心转意了。   吕瑞芬一面给小龙抖落开小被子,一面说:“你看啥事总比我看得全一些,就照你看准的地方干吧。家里的事全不用你管,我当不了你的助手,也不当你的累赘   高大泉笑笑,没再说什么。他穿好衣服,溜下炕来。他走出屋门的时候,伸展一下腰肢,呼吸一口早晨薄荷糖一样清凉的空气;正要拿盆子打水洗脸,听见大门外有响声,抬头一看,只见那个用秫秸棍勒的小排子门空隙中,有一个人影在闪动。他直奔过去,打开了排子门,瞧见秦文庆正在外边徘徊走动,就说:“这么早,你在这儿溜达什么哪?  秦文庆迎上来,脸上显露着一种抑制着的喜悦神情,笑笑说我等你,早就来了;听不见里边的动静,没敢叫你。”高大泉听他说下去,同时揣测他遇到了什么事,会使他情绪这样异常。这个年轻人,前一阶段思想波动得很厉害,去年芳草地互助合作的胜利,农业的丰收,周丽平吕春入了党,好几个年轻人在修河工地上当了劳动模范,等等,都在刺激着他,使他越发感到家庭包袱的沉重。现在党中央发下指示,昨晚开了宣传员会,村子里又要出现新的热烈局面,他又犯了急躁,又感到苦恼了吧?   秦文庆接着说:“真是怪事儿。昨吃完饭,我正通知宣传员开会,在街上碰见村长。他追着我说,他要办互助组,要我帮助他,当记工员。我没好气,说我爸爸连组都不入,我怎么当你的记工员?他说,别人动员你爸爸,磨破嘴皮也不行,我一句话他就得干。我当他是瞎咋呼的,也没有往心里去。夜里散了会,我回到家里,我爸爸和我哥哥都没有睡觉,好象故意等着我。我爸爸说:你好追时兴,这回由着你,咱们也追追。他说,从今天起,咱们家算入组了;你到外边,多宣传着点儿,再到支书那挂个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高大泉对这个新闻似乎并不感到分意外。他想了一下说:“你爸爸虽说落后,可是他劳动半辈子,是个务实的人。他会觉察到形势变了样,为他自己的小算盘,也不会总扭着劲儿。我前几天也估计他不能轻易丢开他走惯的老路,这几天,看到多数人的心气高涨,又想到他会往前挪一挪地方。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能起这个念头,都算好事情,你应当高兴。”秦文庆说:你要有时间,趁着热劲,到我家去一趟,动员我爸爸参加你这个组,一说准成。   高大泉笑笑说:“我一说呀,准糟,刚迈出的那条腿也得缩回去;因为他是被村长拉着走的,离开村长,他还迈步子吗?我估计呀,村长已经找了他,要不他不会当你面来个大拐弯。我的意见,你在里边看看,我从外边瞧瞧,再说。   

秦文庆点点头,又皱皱眉头说:“我心里挺高兴,就是不愿意跟村长一块儿混。”   

高大泉说:“这也是形势所迫,不愿意也得愿意。你先跟着他一块干吧。他往好处干,你就帮着使劲;他不往好处干的话,你还能起点别人起不到的作用。”   秦文庆想了想,记起在天门镇临时鞋场的那场斗争,好象弄明白了高大泉的心意,就表示同意试试。他怀着不知是喜是忧的复杂心情,回家去应付他的爸爸和哥哥去了。   高大泉洗了脸,走出门口,瞧见高二林背影,挑着水桶,朝街里走了。他想:昨晚订妥,周忠和我搭配着跟二林谈谈心,这会儿正好到井台上找找他。这时候,大街东西两头的两个广播喇叭同时响起来。一个台上是周丽平和春芳两个人轮流宣传党中央关于开展互助合作的指示,一个台上是吕春江讲解县委贯彻中央指示的计划。刚解放,还没有通电的农村,就这样热闹。要是照这个方向发展下去,现在该是啥样啊?还会空巢吗?

微风吹拂着已经泛绿的柳枝,大雁在明净的蓝天上列阵飞翔,空气里掺和着很浓烈的土地反浆的味道。春天哪,在叩打着庄稼人心灵的大门啦。   高大泉朝前走着,在一个土堆旁边,他瞧见朱占奎正跟“活电报”万淑华的男人朱荣聊天。   朱荣是个四来岁的壮年汉子,披着棉袄,拄着镐柄,笑眯眯地冲着高大泉点头。   朱占奎高兴地告诉高大泉:“支书,朱荣思想通了,要加入互助组啦。”   高大泉说:“好哇,好。入了互助组,才算迈上咱们农民的正道。   朱荣说:“我过去也没反对过互助组,就是没看得分重要。刚才占奎又跟我宣传,说中央下了指示。共产党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咱们当然得听党的话啦!  朱占奎说:“我跟西邻的老三一提中央的指示,他也这样说,当时就要报名。我说,别急,这是大事,要全家人自觉白愿,你回去商量商量,都没意见了,再报名也不迟。”   朱荣说:“真好。我也得想想商量商量。入组是定了,得选个合适对劲的呀!支书,这个得随我自由吧?  高大泉说:“行,你自己挑吧。有一条,别净把眼睛盯着车呀马的,得看人,要多找几个思想好的人一块干。”   朱占奎帮着说:“这一条挺重要,刚才我忘了讲啦,你可要记下。”   朱荣笑着点点头。   

高大泉走到离井台不远的地方,瞧见老周忠拦住挑水的高二林,正小声地谈着。   高二林身边放着盛满水的桶,胳膊上挎着扁担。他早就瞧见了哥哥,不好意思正眼看,就故意垂着眼皮,看自己的脚尖,听周忠说话。   周忠见高大泉来了,就朝他使了个眼色,显然带着鼓励的意思说:“大泉哪,二林最近可有进步啦,多了点心眼,稍微知道谁好谁坏了。”   高大泉走到跟前说:“有进步就好。分不清好坏人,将来就要吃亏上当;看不准正道歪道,就没前途哇!二林,你评评我这话对不对呢? 

高二林看哥哥一眼,又避开了,低声说:“你放心,我不傻…… ”   高大泉说:你傻倒不傻,就是心眼让个人发家的思想给蒙着,不明不亮。你有空到互助组组员家串串门,听听人家的心气儿,学学人家的思想,再看看他们身上穿的碗里盛的囤里存的,跟他们入组以前比一比,跟你这个走歪道的对照对照,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就显出来了,哪条道光明就清楚了。   周忠为了缓和一下变得紧张的空气,说:“刚才我们爷俩一聊,我倒对他放下一半心了。二林总有一天会来个大转变猛进步  高大泉装上一袋烟说:“这得靠他自己有这份进步的心意,又肯往进步人这边靠近才行二林,党中央发了指示,这是对咱们贫雇农的号召。你得听党的话,你得快迈步。芳草地多少亲人为你担着心哪!  

高大泉和周忠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恨不能一把就将面前这个迷路的人拉过来。   高二林伸着耳朵听,心里乱腾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高大泉把要跟兄弟说的话都说了,留下周忠再接着细说细摆,就又朝前走。听到和见到的一些事情,都使他高兴。他想,党员和积极分子们都这样主动积极地搞宣传动员,党中央决议的精神会很快地传播开,深入到每一个农民的心里去,会给互助合作运动的发展开辟道路。他想,播种的季节很快就到了,必须在开犁之前,把互助组的发展工作,一个组一个组地落实下来,要不然,只停留在宣传阶段,农活大忙一到,乱乱轰轰地一折腾,好时机就要错过,好多人家会因为不愿意半截插组,又得拖到秋后才能迈到正道上。这是很大的损失,一定得努力地避免趁热打铁。他决定立刻到张金发家去找找王友清,提议利用晌午的时间开个互助组长会,专门研究一下”问题。

他走到东街一个胡同口,见迎面走来一个妇女。   这个妇女三多岁,小个子,长得很结实,头发乌黑,脸蛋通红。她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抓着口袋嘴的手里还攥着一条皮缰绳,身后跟着一头迈着四方步子的大花牛。她是张金发前院住的那个刘万的媳妇,因为怀抱着的男孩子叫小柱,人们都叫她小柱妈。小柱妈是个孤女,二岁那年,她妈给她招下当村的光棍汉刘万当了倒插门的女婿,两口子一直不和睦。解放那年,这对夫妻来个“破镜重圆”,渐渐地好起来了。这女人生下小柱不到两年,又怀上了孩子;从外形看很显眼,行动起来也有些笨了。   高大泉紧走几步,打招呼:“大婶子,看你这背着抱着的,干什么去呀?岁数差不多大,辈分不一样。刘祥、刘万是同族兄弟。所以管刘祥叫大叔,刘万自然也是大叔,小柱妈就是大婶  小柱妈是个慢性子,说话做事都是不慌不忙的。她回答:“套碾子,轧上点粥碴子。”   

高大泉说:“怎么不让大叔帮你套牛哇?  小柱妈说:“他到春水河那边寻摸车去了。那是个怪脾气的人,摸不准他。”   高大泉了解他们的夫妻关系,就不再扯下去,上前拉过牛缰绳,说:“我帮你套上牲口吧。”   小柱妈推辞说:这还行,你是个大忙人,哪能麻烦你呢?我自己套吧。   高大泉又从她肩上接过口袋,说:“这用不了多少功夫,顺手就做了。”   小住妈见高大泉是实心实意的,就笑着说:“这敢情好。我正发愁这牛不受使,对付不了它哪。怪不得人们都说你处处给别人打算盘,真不假。”   高大泉趁机说:“这个算盘打得还很不周到。比方对你家,就没顾上问有啥困难没有   小柱妈说:“放心吧,改翻身了,去年收成又不赖,没啥困难啦。   高大泉说:“你说没啥困难是指眼下,要往长远看呢,难保就遇不上困难。单人独马的过庄稼日子,就象风里的灯,随时都能被扑灭,得早想办法,早防备。可不能让两只眼睛光盯着前边一小截   他们说话之间已经来到碾子跟前。高大泉放下口袋,从牛背上摘下绳套,挂在碾框上,回身拉牛的时候,它已经朝路对面的一道小寨子走去,伸着脖子吐出舌头要吃寨子上边飘动着的干叶子。高大泉跟过来,围着牛转了三圈,才算抓住缝绳,可是拉不走,赶不动。那牛瞪着两只大眼珠子要撤泼。高大泉不光有劲儿,对待牲口也有经验。他站在一边,等等机会,忽然,一个箭步跳到牛跟前,一把抓住了牛犄角。那牛想顶他,可是那只大手顺势使劲一拉,那牛象一只狗那么轻似的,被他拉到碾子跟前,转眼间就给套上了。高大泉庄稼好把式,要发家手到擒来。   

小柱妈怕碰着孩子,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直到高大泉把那块当捂眼的破布片给花牛蒙上,她才凑过来,惊慌未定地说:“这牛除了你叔,谁也使不顺当。多亏遇上了你,要不今个我非抓瞎不可。”   高大泉拍打着手掌沽上的牛毛和土屑,说:你自己这样干太危险啦,大叔不在家,你应当事先就找个人帮帮忙。”小柱妈说:“你叔那个脾气,平时不跟别人来往,现用佛再烧香还来得及呀?  高大泉说:“是呀,刘万大叔过日子太自信了,这跟你要独自套牛一样,很危险哪 三句话不离互助合作。  小柱妈叹口气。   

高大泉说:“你听到广播了吧?党中央号召咱们都走组织起来的路,你家应当参加互助组。你比一比,入互助组的人家,哪一户没有得到好处?  小柱妈说:“刘祥大哥找过他无数次,他不听。是你派刘祥去的吧?  高大泉说不是我派的。刘祥大叔总惦着你们,想拉他一把,我从心里赞成刘祥大叔的做法。等他回来,我要找他好好地谈一谈。   小柱妈一边往碾盘子上摊撒棒子粒,一边说:“为去年小算盘买刘祥大哥房基地的事儿,他总觉得对不住你,不好意思见你。”   高大泉看着黄棒子粒在碾轧下爆跳着,有点激动地说:“不敢见我顶啥用 我那会儿没有为难他,眼下更不会跟他算旧账。他应当从这里边接受教训。你们这会儿要是不走社会主义的道路,遇上个天灾人祸,也会象刘祥那样出房子卖地。每一个穷人都应该跟穷人连着心连起手,一齐想办法保卫土改胜利果实,不该帮冯少怀这种人危害穷哥们。要知道,狼羔子吃完了别人,也会吃你的  小柱妈点着头说是呀。等他回来,我把你的心意告诉他,劝他听你的话。   高大泉笑着说:“咱们一块儿里外配合着帮他,让他听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话,走正道 布道者

小柱妈很感激地目送高大泉走去的背影。她开始跟高大泉说话的时候,多半属于应酬,这会儿留神听听广播嗽叭,正宣传互助合作的问题。她想起自己过去过穷日子受的罪,想起去年刘祥遭的难,想起芳草地互助组一年中间的真实情景,渐渐地有些动心了。   

高大泉往张金发的家里走。他偶然碰到小柱妈,随便交谈几句之后,勾起他对刘万的旧时的情感。刘万比高大泉大六,七岁,当年也跟乐二叔一块儿当过长工。因为他死去的爸爸是个看病的中医,跟乐二叔挺要好,乐二叔对刘万另眼看待。后来刘万到北京做小买卖,离着远了,乐二叔没法照顾他了,还经常地叨念。那时候高大泉对他接触不多,因为乐二叔的关系,也觉得很亲近。土地改革的时候,高大泉亲自串连他,动员他参加斗争,他也坚决地站在高大泉一边,一块儿干得不错。可惜,土地牲口一分到手里,刘万就对家门以外的事儿不热心了发家致富”的口号一传下来,他就把邓久宽甩掉,跑到外村卖套挣钱,从此,他就渐渐地跟穷哥们身离远了,心变冷了。高大泉想,拉过刘万是很困难的,可是一定得把他拉过来。高大泉认为:刘万再变,离着冯少怀还差得很远,在撺掇刘祥卖地这一件事情上,他跟冯少怀的用心就完全是两回事,应当把他拉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   

太阳升起,彩霞满天,鸡鸣鸟飞,炊烟飘动,农村里又一个充满喜怒哀乐的日子开始了。   高大泉还没有迈进张家这座青砖门楼,就听到里边有人高声说话。   先是朱铁汉说:你不用粗脖子红脸的,我今个不跟你吵,咱们平心静气地讲道理…… ” 张金发接着喊:“你有道理讲嘛,别净安心找我的别扭! 王友清劝他们说:“算了,算了,不要再争竟这一些了,行不行!  朱铁汉说:“我得把话讲完。他是党员村长,这会儿又是支委,他反对了一年互助组;中央指示一下来,他一下子把黑脸变成了红脸,不研究不讨论,急急忙忙地到处串通,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金发又反驳:“你赖我反对互助组,得拿出凭据。不错,我去年没有带头搞互助组,第一,那会儿没有中央指示,第二,你们背着我干,我怎么插手 如今王书记把中央指示给我送来了,我刚迈一步,你们又挑刺儿,又质问卖啥药,这是怎么个意思? 朱铁汉说:“你为什么不通过支委会,就偷偷摸摸地发展起互助组?  张金发喊:“支部书记自己那个组一夜就加了两户新组员,也没在支委会上讨论,也是偷偷摸摸的吗?  朱铁汉说:“他发展的是啥人,你发展的是啥人?你为什么要把冯少怀拉到互助合作这个圈圈里来?这样的人入了互助组,咱们是不是搞社会主义呀?  张金发喊:“冯少怀为啥不能搞互助合作,中央文件哪条规定,互助组里只要贫雇农,不要中农?…… ”   

高大泉听到这里心中一震,联想起刚才秦文庆透露的消息,很明显地看出,张金发要拉秦富和冯少怀这两个有钱的主搭伙互助。他想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可是又不能象朱铁汉那样用简单的方法“坚决反对”纸书到此本章完结,前面也有类似情况。是高价买了盗版书?还是印刷失误?或者就是有意删节?   王友清又压着声劝说朱铁汉和张金发。   高大泉一边朝里走,一边想:梁书记估计得不错,新的形势,使一些不热心社会主义的人也得讲究手段来对付我们了,看这新苗头,以后的斗争还会这样那样地变换花样,得胸中有数,得小心谨慎,得根据这个变化,用新的方式方法对付他们!他朝窗户看一眼,满怀胜利信心地想:再大的蛤蟆也挡不住车,你们有什么本事就往外掏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威力   

 

 

高二林在井台上,听了哥哥的批评老周忠的劝导,象把一块砖头扔进平静的大苇坑里,心里翻翻腾腾地泛起连环的波纹,乱极了。后来,老周忠又提出,让他给刘祥算算账,他的脑袋里边才算开了一点窍。   是呀,是呀,刘祥是个最真实的例子,最活的道理,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一算计就明白。高二林想:去年的刘祥,比我高二林可差远啦,那会儿有人说,只要我一离开哥哥,就能换上大牲口,使上大车,发家致富;刘祥却被天灾人祸压得直不起腰,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可是一年之后,我高二林名义上单独过日月,实际上是人家的车把式;刘祥呢,病好了,灾去了,日子过富了,成了无一身轻,出来进去挺着胸脯子走路的人…… 高二林苦苦地想:这到底为什么呢?对啦。因为我高二林没入互助组,他刘祥入了互助组。好多人沾了互助组的光,连中央文件上都说他们走的道儿对呀    

老周忠见他低头不吭声,就说:你不用三心二意,快入互助组,快离开冯少怀。”高二林低声说:“着样子,早晚都得走这条道。您放心,我总有一天要跟上…… ”   周忠说:“晚走不如早走,你应当跑在前边;你是贫农,你是支部书记的兄弟;你旧社会新社会都端过受剥削的饭碗,你还不觉悟等啥?  

高二林嘴唇张了几下,没有出声;只见跑过来一个人,就把嘴巴闭上了。   跑过来的这个小伙子叫张小山,细高个赤红脸,跟高二林一天成的亲。他是张金发的远房侄子,旧社会的要饭花子,改的翻身户,“发家致富”的上当者;见人家走互助合作道的人得到好处,后悔了半年多,今天听了宣传员讲中央文件,下决心走新道。   

“周忠大伯,见支书了吗?  “找王书记去了。”   “王书记住哪儿,我去找他!  “王书记住你叔家。”   “住在那儿呀周忠大伯,有个话,您捎给支书得了,晌午我再到家里找他。   “啥话呀?  “我们一家人都商量过了,入互助组呀!  “找到对象了吗?  “村长找我几回,我不沾他。我要入支书那个组。”

“他那组,昨晚上就有好几户报了名,怕容不了那么多啦。”“容不下准也得容我,跟他一块儿干最保险。您把我这话告诉他吧! 

老周忠嘻嘻地笑着,眼睛望望高二林。   高二林一只胳膊挎着扁担,一只手无目的地刻着扁担上的一道裂缝。   周忠不会让他为难,又把脸转向张小山,说:“办成办不成,我把话给你捎到。”   张小山笑笑,说了声:谢谢您啦。,就乐颠颠地走了。周忠又对高二林说:“挑水回家吧。跟侄媳妇商量商量。别老是听冯少怀这种人的花言巧语,要自己看清方向,照直走,决没错。”   高二林点点头,挑起水捅,心想:我们两口人两个劳动力,评工少不了,找价不会吃亏,入组就入组,就媳妇不愿意,冯少怀不会放我走…… 互助合作让冯少怀雇不上长工了,更别说廉价的了。   “活电报”万淑华端着一个盛着青菜的盆子奔井台来,正好跟他们走个对面。   “周忠大伯,你说神不神吧,听说小算盘要入互助组啦高二林听了先一楞。   老周忠“嘿嘿”一笑。   万淑华说:我这可不是传电报,真的,他家媳妇赵玉娥告诉我的。一点不错!  周忠说:“好嘛,不论谁,只要他走社会主义的道,我们都欢迎啊!  万淑华说:“听到信的人都奇怪得不得了,都说,中央文件,让铁树开花了。”   周忠故意含笑地问:“你们家是棵啥树,开花不开呢? 万淑华说:“周忠大伯,这您还用问。今个早上,占奎找我们孩子爸爸一讲,他就通了。就是呀,入哪个组还没选定。周士勤去了,说他们组要扩大,拉我们入他那组,您说合适吗?  周忠说:“你们两头要都乐意,没啥不合适;他那组贫农力量弱,你们进去,正好起点骨干作用。   高二林的心思又被小算盘入组的事儿给拴住了,别的话没有听进去。他一边挑着水往前走,心里不住叨念:这个人也能入互助组,可见别的人家更得动心了,我也得快点拿主意。   

初春时节,田野还没有从冰冻中完全暖化过来,只有在太阳升起以后,多晒个时候,冰融雪消,人们才能到地里干活。   高二林吃过饭以后,来到地里,用镐头刨地边子。他干了半天活,心里总是嘀嘀咕咕,常常停住手发楞。   东邻是吕家的地。吕春江和邓久宽几个人也在那儿刨地边。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   秦文庆忽然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老远就喊:“春江,支书呢?  吕春江回答说:“刚才雁庄来人把王书记和他找去了,到那儿介绍搞互助组的经验。”   秦文庆为难地楞住了,不知怎么办好。   

高二林很想问问秦文庆,他家入组的事情是不是属实,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有点不便开口。从去年跟哥嫂分家之后,在互助组人面前,他总是不知不觉地有一种低人一头的感觉,这使他分苦闷。   那边,几个干活的人把秦文庆围住了。   邓久宽说:文庆你真外行,这事儿你找支书干什么,得找老娘们呀  吕春江说:“是呀,我们互助组那么多妇女,都没下地,还照顾不了她?

秦文庆说:“我哪懂得这些事儿呀!丽平跑到街上碰见我,就说,大泉嫂子要生产,到门口外边找小龙,走不回来了,怕出危险…… 我还怎么往下问  高二林听到这儿,心里打个转,暗想: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哥哥不在家,我总算个亲人,袖手旁观,外人笑话,也不能忍心。他想到这儿,扛起镐头,从地坡上拾起棉袄,急忙往村里走。   

高家的院子里并不象高二林想象的那样狼狈不堪。他隔着寨子缝看看,只见邓三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旁边还有吕春江的媳妇和邓久宽的媳妇。周丽平和春芳站在窗户外边听屋子里边的动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却不显得紧张。高二林这才略微放点心。互助合作影响了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城市工厂更是如此,“企业办社会”成了惯例,多少事情都通过单位解决了,带来了社会的稳定,给国家省了不少维护稳定的经费。   

邓三奶奶说:“都不要在这儿守着了,我保证没事儿。春江家的,你把小龙带你家去跟孩子玩。”   春江媳妇说:“就让他住我家吧。支书整夜开会,也照管不了他。”   

邓三奶奶又指派别人说:“黑牛妈,你呀,别的不用管,就等孩子落生之后,奶投下来之前,由你帮奶,一天多跑几趟。”郑素芝说:“我们早就订好了,没错。”   

三奶奶又招呼春芳“从今个起,你跟丽平两个人帮你大泉哥何候何候月子人。”   春芳说:“咱们一个组的人都用不开,还拉丽平姐干什么。我包了。”   周丽平说:这还分什么你组我组的?互相友爱,大家的事儿大家办。   邓三奶奶说:“你们闺女家不懂,伺候月子人,事儿可多哪。做饭照看孩子洗尿片,冷了热了,早了晚了,都不行。月子里落下病是一辈子的事儿。咱们互助组优越性儿嘛,一定得让你大泉嫂将养得好好的。” 春芳说:我今个就搬这儿跟嫂子做伴来。   周丽平说:“对,把支书赶到铁汉屋睡去,我也来这儿住。三奶奶,有我们这两个护士,你还不放心吗?没容邓三奶奶回话,铁汉妈从屋里探出身来问:“水烧好了吗?  郑素芝赶忙答应:“准备停当了。”   

几个人一齐挤到屋门口。   

高二林离开寨子,看看自己的屋,门上挂着锁。他想:媳妇兴许又到冯家去了;应当叫她回来,到嫂子那院帮帮忙,借机会和美起来,省得大伙心里都别扭。他这样想着,转身往外走,才走出几步,就听到哥哥那院里“哇一声的婴儿啼哭,接着是一片喜悦的呼声。   “大喜呀!  “是个闺女。”   “一儿一女一枝花嘛  高二林忽然想到,小时候常听妈妈说,高家辈子都没有闺女不是没有,是有了没养活,养活没成人就送去当童养媳妇,被折磨死了,或是卖给外乡人,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这个小闺女,是高家的根子;今天是新社会,一定会养活,会成人,应当,应当亲;可惜,自己这个亲叔叔,还不如两姓旁人。二林心思转暖,加把火就会热起来。   

漆黑的大车门里,传出一片调门很高的说话声音;接着,李国柱从二门里气扑扑地走了出来。   冯少怀追在后边,说:“国柱,你得吃了午饭再走哇! 李国柱奔向猪圈边一棵小偷树跟前,那儿拴着一头灰色的毛驴。   冯少怀又把他的话重复一遍。   

李国柱这才一边解着经绳,一边回答说:“不吃啦。我们互助组晌午还要开会哪。”   

冯少怀停住步,故意生气地说:“你这样无情,可别说我无义呀   李国柱拉着长声说:“唉,我早就看透了,虚情假意,没啥用处。”   “你这是啥话?  “啥话,咱爷俩全清楚。算了,我不想再说这个。我们支书说得好,这两年我没吃亏—— 花些辛苦,擦亮眼睛,认识了人,长了见识……    “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   

“还用听,一宗一件的真实事儿,还不够让我清醒的呀?您的秘密,瞒了别人,瞒不了我   “国柱,你,可不能到外边胡说八道!  “我呀,该说的时候再说吧!  “国往,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为你好。咱们天长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啥时遇着灾碰上难,混不下去了,再找表叔来,看我怎么对待你。”   “谢谢您,不用费心了。我有了互助组这个靠山,不会再往火坑泥塘里爬了。”   李国柱这样说着,牵着毛驴,往外走,跟高二林碰个对面国柱,你多会儿来的?怎么不多呆会就走?  “刚到。我来借种子。我表叔给我算开了账—— 算来算去,这两年我白干,给面子,不再让我找给他几个钱。一颗种子没弄到,空手回去啦。你可小心点呀,别最后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二林倒抽一口冷气,朝里边看看,见冯少怀跟过来了,就说:“你到我家吃过饭再走。”   

李国柱说:“我回去有要紧事儿…… 你们这边也传达中央文件了吧?我回村就入了互助组。他们说我在芳草地呆过,懂门儿,硬让我当副组长。大伙瞧得起,就干吧。二林哪,跟穷哥们在一块儿,日子才过得牢靠哇 ” 冯少怀到了跟前,朝驴屁股拍一下,说:“国柱要走你就快走吧。”怕相互串通,揭露自己的面目他又变换一副笑脸,对高二林说:“饭熟了,这边吃吧。”高二林见李国住翻身骑上毛驴,那毛驴放开四蹄,朝远方跑去,感到挺难受,“别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滚。   

冯少怀见高二林打楞,就扭头朝站在二门口的钱彩凤招手:“过来,过来,咱们一块儿定定那个事儿。”   钱彩凤带着一副强装的笑脸心里有苦自知道,苦瓜脸上强带笑,走过来,看看冯少怀,又看看男人。   冯少怀对高二林说:“我正跟彩凤商量,让国柱来给打断了。中央有新指示,要搞互助合作,这是时兴的事儿。其实,咱们几家早就互助合作了当然是“合作”,但不是什么“互助”。当年的高家也是和你这样“合作”,歪嘴子和乐二叔、高大泉、田雨他们也是这样“合作”,就是没挂上个名义从今天起,咱们也是互助组了:村长当组长,组员有你,有我,还有秦富家。”高二林对这个问题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偷偷地看看媳妇的表情。   钱彩凤故意借题发挥说:“姐夫刚才亲口说了,不会让咱们白干。今年秋天,给咱们五石棒子,让咱们先把毛驴换成大牲口。彩凤想拿话语拴上冯少怀,简直就是想用唾沫粘麻雀。冯少怀是谁?会被几句话“宾”住?冯少怀也附和说:“是呀。今年年景好的话,帮你换上牲口,后年,我再帮你拴上车,怎么样呀?  高二林心里想:不图让你帮我拴上大车,能帮我换一头大牲口,也算没白辛苦,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问:村长和秦富他们真入互助组吗?  冯少怀说:“这还有错,村长亲自来动员我,秦富跟文庆都说清了。你怎么打算,这得自愿哪  高二林想,参加有个党员领着的互助组,又没完全脱开冯少怀,名义好听,还能熬到秋后,闹上五石棒子换大牲口。他想到这儿,就说:“你们都乐意,那就试一年吧。” 冯少怀拍手说:“好,二林就是跟国柱不一样,老实厚道。我做多大难也得成全你们。” 钱彩凤也很高兴,说:“我们两个都没啥计算,全靠姐夫你照应了。”呵呵!   

这小两口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并不是愉快的。   高二林担心地问:“他说话能算数吗?  钱彩凤说:“他亲口许下的愿,能吐出来再吞进去呀? “你没见他对国柱那么绝情吗?就怕这个兔子连窝边草也吃…… ”   “他不敢那样对待我,你放心吧。”   “嫂子生孩子了,你不过去看看?  “咳,只要咱们不跟姐夫家一刀两断,把心掏给那边的人,也不会说咱们好哇…… ”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截儿,见街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人,都兴致勃勃地议论中央文件和搞互助组的事儿,越发使他们心神不安。

高二林担心地问:“姐夫真要入互助组吗?是不是又在使手腕呢?  钱彩凤说:“象真的,他还劝姐姐,说人得随世道,拧着劲儿就要倒楣了。   高二林朝街上热烈谈论的人群看一眼,无限感慨地说:“中央的文件威力真大,人心都变啦 

 

 

 

    岔道   

 

 

刘万的钱少,市上的车贵,没有碰到合适的,两天以后,他才风尘仆仆地回到芳草地。   他爸爸在世的时候,凭着一手医道,给他创出一个可以保住温饱的小家业。他爸爸死了以后,他和寡妇妈跟他的哥哥嫂嫂过日子。嫂子是个破落地主的闺女,心眼毒狠。她调唆哥哥拿着刘万当牲口使,婆婆病在炕上都不给端一碗水喝。这样生活没法儿过,气也没法儿生,就吵闹着分家。写分家单的时候,哥嫂买通了村里保甲长,又找来几个向着他的亲戚,硬说欠东家的债,欠西家的粮,左折右扣,刘万只分到三间土屋和二亩薄地。他妈妈病身子加上气恼,分家以后就倒在炕上起不来,熬了半年,含恨死去。虽说埋葬老人的费用要由弟兄两个平摊,刘万年纪小,人又孤单,哪能算计过哥哥?结果典出那二亩地,才把丧事办完。刘万只好当了倒插门的女婿。不料想,过穷日子,为柴米油盐的事常跟媳妇犯嘴,打了一次架,刘万过起流浪汉的生活。他先给歪嘴子扛两年活,又到北京做两年小买卖,直到解放前夕才回到家里来。土改翻身,生活全新,增添了土地,分到了花牛,夫妻合了心,生了个胖儿子,去年得到了好收成,又把房子上了瓦,小日子象三伏天的高粱秆,眼看着节节往上升。他见互助组和一些人家拴车拉脚,能够挣个流水活钱,挺眼馋,就凑了个本,想拴上一挂车,往大里干一场。   

这个面皮白净挂着茂密胡子茬的壮年汉子,浑身上下全是灰土,又饿又累地走进了他的家。   门关着,铞子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媳妇没在,孩子没在,只有热炕头等着他。他从墙上抽下一根木头橛子,用一根手指伸进小洞里,慢慢地掏出钥匙,捅开锁,进了屋当年家家户户都有藏钥匙的秘密地点,毛泽东时代小偷几乎绝迹,所以也没人惦记着找到别人家藏钥匙的地方。别说那个时代穷,就没人偷;民国时期,理发师傅的挑子都有人偷。。他左右看看,没顾抽掉身上的土,没顾洗脸,先把系在腰上的贴着身子的一个白布包袱解下来;抖落开,是个手绢包,再抖落开,是一层纸包,上边缠着线,把纸打开之后,露出里边的人民币;清点一遍,原样包上纸,裹上手绢,抬腿迈上炕,翘着脚,把它塞进房檩的缝里了。农村的生活细节,真实!这一切完毕,他拍拍身上的土,洗洗脸上的汗,最后从锅里拿出一张棒子面饼子,大大口地嚼咬吞咽。忽然,什么响动惊动了他,又想起他的花牛,赶忙放下饼子,打开堂屋的后门,走到后院里。   后院的牛棚是他把牛分到手的第二,由邓久宽帮着他搭起来的。这是临时对付一下的东西,又低又矮,花牛站在里边显得满满当当。好闻的牛粪味,动听的嚼草声,传到这个一心过好日子的庄稼人的心坎上。花牛油光光,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睛,两只弯弯的犄角,滚圆的脖子,粗粗的四根蹄腿,看着它格外讨人欢喜呀!   

刘万心里想。等着买上车,拉一年脚,挣了钱,再添一头大驴,变成双挂,那可就太美啦。   小柱妈抱着小柱回到家。她进了门,瞧见男人,没说话先抿着嘴笑笑,随后把孩子塞到男人怀里,这才开口“你真回来了?我还当周永振跟我闹着玩哪。那边的风大吧?看把你那脸都吹黑了。”   刘万朝媳妇笑笑,说:风倒不大,就是干燥一点儿,鼻孔嗓子眼都挺难受。   媳妇问:“车呢,没有买来呀?  刘万把那边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问媳妇,不在家里呆着,锁着门到哪去了。   媳妇说:“我替你去开会。吃完饭还要讨论,该你参加去了。听听开脑筋哪。”   

刘万这几天一心扑到车上,没顾上打听,也不可能估计到,在我们国家在他的芳草地,又发生了一件跟他的命运有密切相联的重大事情。他问媳妇,开的是啥样的会,会上都说了什么问题。   媳妇赶快把党中央下达了互助合作的试行草案,区委书记王友清到芳草地蹲点连着开了好多会贯彻,还有村里的党员宣传员们,每天晚上到各家宣传讲解活动,等等,都跟男人说了一遍。   刘万这才知道芳草地正在发生的大动荡。   媳妇说:“支书为这个找你三趟了,今个在会场上还问我,你啥时候能回来。”   刘万又认识到这个大动荡也波及到他的身上。   媳妇说:支书一再讲,你要乐意,他们欢迎咱们参加他那个互助组。 刘万看媳妇一眼,进一步感觉到,自己的女人己经对区干部的宣传和高大泉的说服动了心。   媳妇催他:“你想怎么着,可得早打主意呀   刘万把孩子送到媳妇跟前,转身蹲在牲口槽下边,拧上一锅子烟抽起来。本来他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一会儿的工夫却象失去了主见。从他那嘴里鼻孔喷出来混浊的烟雾,说明他的心情的纷乱。从打去年刘祥家遭祸受到高大泉一伙人的周济,接着发生了一连串象戏出一般的事件,都使得媳妇对高大泉,对互助组产生了非常好的感情,断不了跟男人表示赞佩。入冬以后,刘祥亲自到家串过几回门,说服他们参加互助组,媳妇虽然没有主张加入,也从没有说过半句反对的话。如今媳妇对参加互助组的事情已经动了心,又是在这样人多势众的时候,媳妇如果一定要入组,刘万不同意的话,准会出现一场家庭纠纷。他和她是破镜重圆的夫妻,他们的感情越是比过去加倍的好,他们彼此就越发担心那曾经破碎的裂缝再度裂开。刘万很了解媳妇那副独生女的任性。平时是个慢性子,一旦触发,是很不容易对付的。他想,现在不是年轻的时候,快有两个孩子了,要抓紧身强力壮的大好时光,一心一意地奔日子啦!正因为有了儿女,又要奔日子,刘万才不能轻易地放弃他己经找到又开始见了效果的发家之路,不能随便跟别人乱扑空啦。…… 他狠狠地抽着烟,打算想一个既不伤夫妻和气,又能够不参加互助组的好办法。媳妇站在他的身边,心里有火肚里压。她的心情有好多的地方跟男人是类似的。她既怕家庭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睦关系受到损害,同时,她又非常羡慕互助组的那种团结友爱和欢乐的气象。她既因为夫妻间的关系经过一段波折之后,对男人产生了新的情感,同时,她又总对男人跟一些穷哥们的疏远,特别是如今奔日子的做法,很不满意。她站在西斜的阳光之下,皱着眉头,盯着男人那乌黑的头顶,不住地暗自叹息。   

刘万终于开口了:“这件事情,你让我想想吧。”   媳妇说:“你要往开通里想,别钻牛角尖。”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呀  “我们不会吃亏,互助组的好处全在那儿明摆着,全都看得见。”   “你说说,咱家有人有牲口,什么都不缺,为啥还要跟别人互助呢?  “大泉说得好,得往长看,往远虑。”   “亲哥弟兄两口子还闹不到一块儿,不是打,就是吵,何况两姓旁人凑到一起 我想过上几年舒心的好日子,不想瞎折腾啦XG村就是这样,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带头人做核心,就像化学反应结晶一样,没有核心不行。这个核心人物必须无私。如果一个村里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这个村只能是一盘散沙。如果上面的领导人,只看到一盘散沙的村子,看不到有聚合力的村子,就会当群众的尾巴,就会做出错误的抉择。  “大泉对待穷哥们的那份心,你不喜欢?就说对你吧,你帮着别人让刘祥大哥败家,给他添多大麻烦,他都不记恨你,还要你跟他一组…… ”   刘万磕打了烟灰,慢慢地站起身来,说:“你别往下讲了,还是让我盘算盘算,再定准吧。说句老实话,高大泉这个人是不错,我也佩服可是让我照他那样干,我可受不了;辛辛苦苦地为别人奔波,那还有啥兴头呢?  媳妇只好收住口,当男人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又说:看你脚上这双鞋,都露脚趾头了,到外头去多让人家笑话。我给你做了一双新的,趁着今个不下地干活,踩踩吧,省得有事穿它走远道夹脚。小心翼翼维护来之不易亲密关系的夫妻。浩然老师用对话来描写心理,让我们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刘万又从媳妇怀里接过孩子,亲了亲鲜嫩的脸蛋,心头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当他又穿上媳妇新做好的黑帆布面,千层底的鞋子走出门口的时候,那股热劲从心头热到脑袋上。他抖了抖精神,心想:要不就入组试试,反正都为了奔日子;何苦这么拧着,让家里人和外边人都不高兴,让自己也别扭呢?于是,他象下了决心,往地下吐一口唾沫,要立刻找找高大泉,问一下他们那个组都扩大了谁,凑到一块儿合适不合适,随后权衡一下就定盘子   

刘万穿着媳妇做的新鞋,出了家门。这是他第三次穿媳妇亲手做的这样讲究的新鞋。头一次,那是他们成亲的时候,第二次,是他们重归旧好的土改时候,这第三次,是他要开始新的生活道路的时候,真是太巧啦。穿新鞋,可别走了老路啊!   

刘万哪,刘万,你要是出了门口一直走,那就好了 可惜,当他抬眼看到眼前不远的地方就是高大泉的家门,心里又打个转,怕自己凭一时热气,草率地把事情处理错,不好反悔;打算再有一点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再掂掂分量,再约约利害。于是,他故意转了个小弯子,穿过一条小胡同之后,再拐向他准备投奔的党支部书记的门口。就在他在道路上刚刚转过一个弯子,还没来得及转第二个弯子的时候,一个人拦住了他。其实很简单的几个场面,让浩然老师这么一渲染,就有点像悬疑片中的看似普通的镜头,加上了一段低沉的音乐,让人觉得心中不安。且看下文:   

这个人是村长张金发。他经过几天几夜的周密思考和精心策划,一套完整的活动方案订出来了,而且正以最快的速度付诸实现。上边有区委书记王友清给他撑腰,下边有冯少怀给他鼓劲,暗地里还有范克明给他出点子,他对于用一种新的方式在芳草地重整旗鼓大振权威这个目标,越来越满怀信心了。他刚从冯少怀家里出来,打算找找周士勤,鼓动周士勤也扩大组,多拉几个人,以后好配合作战,半路碰上了刘万。他一见刘万的面,就忽然想起,冯少怀传说,高大泉那个互助组正在设法扩充刘万这一户,秦富也提了几次,让张金发把刘万拉到自己组里来,只是因为刘万出门未归,没有成功;这会儿送到跟前了,岂能放过?他热情地打招呼:“刘万,少见哪。”   刘万怀有心事,顾不上说别的闲话,只应酬地说:我出了一趟门,才回来。   张金发明知故问:“办什么重要事情去啦?  刘万笑笑说:我不是干部,也不是积极分子,有啥重要事儿?看个朋友。   张金发神态郑重起来,说:“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你看是到我家谈去,还是到你家谈去方便呢?  

刘万有点为难,因为这会儿两个地方都不方便,就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   

张金发立刻说:“那就改个时间,晚上。”   刘万又急想知道张金发这样郑重,到底要谈啥事儿:“咱们就在这儿说几句还不行吗?  张金发今天非常爽快,点头说:“可以呀 你要忙,咱们就长话短说。   两个人一齐往路边靠靠,那儿正好有一个土井台,有一个石头槽子,不知谁在这儿洗过菜,一片鲜嫩的羊角葱叶子,掉在污泥边上,显得分明亮耀眼。   张金发一只脚蹬着石槽子,伏着身子,胸脯子垫在膝盖上,开始了他的长篇宣传:从国外的朝鲜战场的局面,到国内国民经济恢复的形势,拐了个大弯子,才进入正题,高大泉说这些是真心实意,这位是先拿大话把人砍晕。而且都是刘万从来没有从这位村长嘴里听到过的新词句,象那片羊角葱一般的新鲜过不了多久就会烂掉。张金发说:“…… 土改以后,农民发扬起来的生产积极性,有两种,一个是个体经济的积极性,一个是互助合作的积极性,这是咱们国家变成工业化的最要紧的东西,两种积极性都好,都光荣,都是不能免的,国家对他们都要保护和发展;还可以赛一赛,比一比,看看到底哪一种积极性发家最快。”   刘万说:“要是这样,就好办了。反正自己按着心意挑,哪一种合适,咱们就用哪一种。”他说着,朝远处的高大泉家的门口看了一眼。   张金发说:“你别急着走,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哪。”他把一只脚从石槽子上挪下来,又换上另一只脚生动,既是张村长当下的随机动作,也是张村长的一贯作风——见风转向而使舵、左右倒替好逢源,继续说:“用我们共产党的眼光来看,对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得使点劲儿提倡,好让农民互相帮扶着过难关,好搭伙买大机器什么的。我现在就要在咱们芳草地打这个旗子,不论哪个人,凡是拥护共产党的,都得参加互助组,…… ”   刘万听到这儿,不由得打断他的话说:“照你的讲法,我要是不参加互助组,就是反对共产党了?  张金发笑笑说:“不是这个意思,前边我说了,都光荣;不拥护共产党的事儿,我还能说它光荣玛?因为眼下是这个运动的开头,我们得把调子定高点儿。在支部会上,有人几次提到你   

刘万不高兴地看了张金发一眼,心想:你们在背后嘀咕我干什么呀!   张金发接着说:“他们都说,这回发展互助组,先得把刘万拉上。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得拉上刘万呀?他们说,因为刘万的家有一头大花牛,好多人家没有牛使;都是没有牛的户,凑到一块儿,又怎么能互助,又怎么合作呢?  刘万有点火了,心想:哼,这些人,到处算计我,安的是什么心,是恨我不败家呀!他忍了忍,却用一种平静的口气,向张金发放了一箭:“我有花牛,这不假,可是,牛再大,能比得上你的杠子驴呀?你不兴把你的杠子驴放到互助组里去,让大伙儿轮着使唤吗?  

张金发又笑起来了“看看,我没把话说在后边吧!一听他们议论,我就对他们讲,别打刘万那头牛的牌,那牛是他的心肝尖命根子,他舍不得。果真这样。刘万哪,你不用咬我,你讲话,我是党员,当然得带头,那就把杠子驴交给大伙吧。把它使死了,我落张皮。使不死,我再慢慢养着。要搞互助合作,就得什么也不心疼,就得有点牺牲精神…… ”这是宣传互助合作?   刘万听着,脊梁背直冒冷气,心想:我没有你那套本事,我可牺牲不起,其实,不用听嘴上说得很漂亮,真让你学高大泉的样子,一天你一也受不了。   

张金发没完没了地进行热烈的宣传:“搞互助合作,就得吃得轻担得才行。不光个人的财产不能心疼,就是自己的性子,也要改一改。得学会忍气,得能够受住别人的欺负,对什么样的人,你都得能团结。就得象一团面似的,别人怎么揉,你就怎么变才行。”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一下,又问:“刘万,你可能还有个思想问题吧?没有问题也让你说的有问题了。  

刘万浑身难受,苦笑着说:让你这么一说,这哪是什么互助合作,纯粹成了刚出大狱戴着帽子受管制的劳改犯了,我还有个啥思想问题哟!  张金发认真地说:“你别打岔,让我猜猜。你准是怕互助组里人多嘴杂,没有给别人帮上忙,反倒把自己拉进去,填了馅儿;你还怕闹不到一块儿,连亲哥弟兄还勾心斗角,姓八姓更得吵包子,闲气少生不了,最后还得散伙。你说说,你有没有这个思想问题?  刘万回答不出,因为有些问题,是他有的,有些倒是听了张金发这一大片宣传之后才有的,或是才加重的。他只是摇头,心里翻上翻下乱了营。   张金发见刘万发呆,打个沉,忽然哈哈大笑,用手拍着刘万的肩头说:“刘万,别上火呀,刚才的话,我说得直了点儿,都是实情。话说回来,芳草地有我张金发,能让你受这份罪吗? 刘万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真的,村长,你是党里边的人,腰是壮的,腿是粗的,说话是顶用的,你最知道我的根底,是个只会埋头干活,没有本事的人。求求你,快给我出出主意,让我过去  张金发笑笑说:“放心吧,刘万,我早给你安排好了。”这套儿下的,你不钻都难。诸位看官,咱们谁能保证处在刘万的位置上,能够泰然自若?想想作为一个小农的刘万,被这么一番轰炸之后,自己还能有什么主见?刘万紧问:咋个安排法?  张金发压着声说:“你要是真心不想马上就在互助组大干,我给你们搞个防空洞保险箱。   刘万不解地问:“啥叫防空洞保险箱?  张金发说:“我自己搞了个示范性的互助组,全收一水的腰板硬的户,比如冯少怀秦富高二林等等。这些户全是人强马壮,凑到一块,谁也不了谁的光,谁也吃不了亏,全上算;我们这个组灵活性强,多给组员自由,想一块干就一块干,想自己干就自己干,谁也不妨碍谁,…… ”   刘万没等听完,眼睛就亮了,一把扯住张金发的袖子:“哎呀,我的好村长,你这样的互助组最可我的心。没别的,求求你,也收下我吧。”   张金发在刘万脸上看看,然后点点头:“这没问题,只要你瞧得起我,咱们就在一块干。不过,这要自愿互利,你自个儿在心里掂一掂,再找几个知己的相好的人聊聊,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过那么三天两天再给我个回话也不迟。 欲擒故纵,而且让你今后没话说,金发是现在变得老辣了,还是原来就这样的?刘万唯恐好事抢不到手,连忙说:“反正我算挂上号了,你们那个组里得有我一份。”   张金发做了个决断的手势:“好吧,你既然这样苦苦哀求,我再推也不合适了,那就一言为定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回头见。”他说着,又按原来的路线走了。寓意深刻   

被丢的刘万,虽然一场虚惊已经过去,他还不能一下子把心绪安定下来。可是他庆幸地想:跟着张金发走,确实是两全其美,名义上入了组,家里家外都说得过去;同时,跟那些比自己腰粗腿壮的人搭伙,肯定吃不了亏,还能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搞发家致富。可是,他又担心夜长梦多,中途有变,特别怕冯少怀瞧不起他刘万,排斥他刘万。这还互助啊?他想应当再跟张金发砸结实。于是,刘万没有投奔支书高大泉的门口。他追着张金发的影子入了岔道双关 

 

 

 

 

 

    “不听话”的干部  

 

 

芳草地党支部借着贯彻中央的指示精神的机会,对农民进行宣传和组织工作,热火朝地搞了将近一个月。到了桃红柳绿的时节,全村原有的互助组都扩大了,另外还新成立了几个互助组,百分之九以上的户都参加了互助合作。不少的人预见到,一九五二年芳草地的农民会得到一个更大的丰收,好日子要步步高升了!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一场春雨。开始人们还是耐心等待的,后来变得越等越急,清明节过去了,谷雨节也过去了,如若再下去可就糟糕了!这个时期各种各样的谣言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传到芳草地,说什么因为燕山区开采矿石,弄坏了王母娘娘的宝库的院墙,要降祸百姓,要大三个九九八一天,说什么降福山龙潭里的北海龙王显圣了,要试验一下,这一方的百姓对上天心诚不心诚…… 这些不知重复了多少年代的谣言,经过改头换面,依旧有蛊惑人心的作用。一些年岁大一点的人,埋怨年轻人不信神佛,甚至有一位长者先找老周忠,后找高大泉,请求党支部利用自己的威信,组织人到降福山的龙潭去求雨。尽管党支部发动积极分子向农民宣传破除迷信的科学知识,但是对干旱的恐惧心情是不能因此减退的。说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其中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啊。   

高大泉从村东转到村西,又转回来,心里象点着一盆火。他抬头看看天,天空如同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低头看看地,土块好似用锅炒过。在村头,他碰见挑水的朱铁汉,奔过去,蹲下身,扳着桶梁喝了几口,抹着嘴角问:挑水干啥去?  朱铁汉回答:“我妈在地坡子上种了两棵老窝瓜,逼着我给浇浇。”他看高大泉一眼,又说:“好几个人让我劝劝你,大热的天气别着急。”   “不急不行,急就是想办法。”   “老天硬是不下雨,可有啥法呢?  “真巧,一见到你,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咱们在地里打井呀!  嗨,是个办法。,干!  “过晌开个支委会,再开个老农会,得想周到点动手。”就在这以上蓝色文字纸书上没有一天下午,天门区委召开了支书和村长的联席会,传达县委发下来的“打井抗旱、迅速播种”的指示。  高大泉一听就乐了。他想:上级党跟我们真是连心哪!在会议,王友清点了芳草地的名。他站在会议室的中间,一手托着本子,一手按着桌子边,眯着眼,望着高大泉和张金发坐的地方,用一种得意炫耀的口气说:“你们那儿,从打我蹲点以后,表功互助合作搞得最好觉得王书记有点吃了仙草丹,农民的思想觉悟都大大提高,互助组全都巩固住了。这很好嘛!要再接再厉,争取更大光荣啊忽然觉得要是到了大跃进,王书记肯定要催下面“亩产万斤”!这回打井抗旱,你们带个头,给全区当个样子,给全县树个典型,这才不辜负区委领导对你们的关怀和期望。你们两个当着大伙表个态吧  满满一会议室的人,都把月光转移到东边角落,因为那儿坐着芳草地的两个主要干部。有两个年轻干部一带头,噼噼啪啪”地鼓起巴掌。   

高大泉顿时涨红了脸。   张金发有点急,两只手直摸拳头。   热烈的掌声又一次响起。接着,有人故意起哄地各种心态朝他们大喊大叫;   “别保守啊,快说说,让我们好学习呀!  “就是呀,我们都照着芳草地的样子迈步哪  高大泉觉得,在地里打井的事儿,几个干部刚刚有个想头,还没经过周密的研究;虽然听了上级的指示,更坚定了信心,必须下大力气推广,可是他不愿意把还没有准谱的事儿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场面随便乱说。高大泉大跃进的时候会搞浮夸风吗?不会。实事求是的上级领导如毛主席也不会信浮夸风   张金发认为,这会儿是一个既能讨领导高兴,又能在全区头面人里边露一鼻子的好机会。他多么想跳起来,跃跃欲试啊,好不容易的机会慷慨激昂地说一通呀 可惜,这个会是区委召开的,高大泉是支书,党的领导嘛,张金发不能抢着先表态。 

王友清笑眯眯地望着高大泉,说:“你就讲讲嘛,都是自己的同志,还谦虚什么嘛。”   在更热烈的掌声里,高大泉又想,表表态,大家互相鼓鼓劲,也是应当的。他站立起来环视着大家,把目光收到自己手里捧着的那个小本子上,语调平静地说:“刚才王书记传达县委的指示,我听着真过瘾,是可着我们心意来的,我完全拥护。开完会回去,我们一定要认真贯彻,把上级的精神变成群众的行动,拚死拚活,一九五二年一定得再夺个丰收年。就这些吧。”王友清一摆手,制止了又一次起来的掌声,板着脸,对坐下的高大泉说:“你再把措施计划说得具体点嘛,好启发启发大家嘛!  高大泉想了想,又一次站起身,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我们回去以后,先开支部会,把县委和区委的指示搞清楚,吃在心里,这样使我们党内的同志先想到一块干到一块;抓党组织,起先锋作用,这一条很重要。随后,我们细细致致地发动群众;得一个组一个组地发动,一户一户地发动,毛草了不行。这一条也很重要… ”   王友清不耐烦地打断高大泉的话:“别说这些空洞的了,快拿出你们的保证嘛!  高大泉说:“我们保证照着上级的指示做,互助组起带头,把人力安排好…… ”   王友清皱着眉头对高大泉说:“干脆点儿吧,当着众人和领导说说,在这天突击周里边,你们芳草地保证打出多少眼井坐水种多少亩地吧!  高大泉给区委书记解释说:“这些具体数目,等回去,先跟党内,后跟群众一块儿商量之后能定。   

王友清简直要发怒了这么一个数目都报不上来,看来数字出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官僚主义也不是今天才有啊。要干部啥用?这点魄力都没有,还搞啥革命?当然要跟群众商量,可也不能当群众的尾巴!忽左忽右,喊开口号了。  这个会场本来是很活跃的。因为在座的人,都是肩上担着重载的干部,这一程子被旱灾压得吃不香睡不好;这会儿,县委和区委及时地下达了指示,还交代了办法,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有依靠的轻松有希望的愉快。可是,让王友清这么一闹,会场 的气氛逐渐地紧张起来,没人说,没人动,全都瞪着眼睛等着“下回分解”。有几个跟高大泉熟识的村干部,替高大泉担心,有的朝他使眼色。   

高大泉听到王友清那句训斥的话,又看看会场上的气氛和有些人对他的表情,恍然明白了区委书记的用意和要求。他朝这位领导看一眼,又把大家环视一遍。他立刻体会到他们的不同心情了:不具体地讲出数字,领导一定对他不满,一些年轻的干部一定耻笑他无能,在场的同志们都得跟着不愉快。高大泉问自己随机应变地敷衍一下吗?他马上否定,坚决不干。高大泉办私人的事情都没有撒过谎,这种关系着芳草地几百口人奔社会主义的大事,更不能说假话这就是实事求是,后来讽刺别人假大空的人,当初很多都是假大空,得势之后,反手打人。他想,共产党员干的是最体面最光荣最伟大的事情,品格应当象水晶石一样透明;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对党对人民也不应当说半句嘴和心不一致的话。……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塌实了,决心坚持原则。他第三次站起来说:“王书记,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我觉着,上级号召抗旱打井,是搞群众运动,真把井打出来,真把地都种上。先发动党员,再一块儿发动群众,经过调查研究,搞出计划,这都是具体措施,并不是空话我要是在这儿凭着自己的脑袋编个数目,这不光是空话,也是假话。这个我不能干!好!给力!  会场的气氛立刻又变了,好多干部打起精神,朝高大泉投过赞成的目光。   

王友清气得脸色苍白,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坐在区委书记旁边的李培林很赞成高大泉这一行动,又怕王友清再压高大泉,就想转移转移目标,插言说:“芳草地的同志再考虑考虑,别的村的同志先说说吧。”   张金发早就从王友清的话语里捉摸出味道。他跟区委书记共事久,很了解这位领导者的脾气秉性,也富有打发他高兴的巧妙手段和办法。通过今天这件事情,他更加佩服王友清有领导干部的架式。同时,他对高大泉遭的刁难和压力二分的趁心如愿。他希望眼前这场僵持的局面持续得再长一点,王友清的批评火力再猛一点,让高大泉在全区村级主要干部的面前,把脸面再丢得更彻底一点。他正得意地四下观望,想用眼神给自己熟悉的干部造造气氛;忽然,他瞧见区长田雨出现在门口的几个人的中间。他的心里一沉,觉着大事不好。他想:我要再不抢着出马,高大泉就要过关了,我的好也就讨不着了。他赶忙站起身来,用最响亮的声调喊道:“我说几句吧。”   

王友清没想到高大泉敢把他“撅”成这样,这会儿正企图收场而又难于收场的时刻,瞧见张金发的行动,听到张金发的声音,象是落水人得了救一样,深深地透了口气,立刻变换了一副和蔼的脸色,说:“好嘛,你说吧。”   张金发面上稳稳神,肚子里打打转,故意卖关子:“党和政府,对我们真是太关心了。我们奔日子的时候,刚碰上一点难处,马上就伸手搭救。地一,立刻就给我们出办法。我觉着打井抗旱是最好最好的办法,我举双手拥护,不顾小命也得执行。要不然,那还算什么共产党员呢?芳草地全面的情况嘛,自然应当由支书来讲。我呢,只能跟领导说说我们那个互助组的保证…… ”   

王友清对张金发这些话听着顺耳,就用鼓励的语气说:你是支委嘛,支部是集体领导嘛,全而的情况你也要讲。”张金发恭顺地笑笑:“不能,不能,留着支书讲吧。我们组这回打井抗旱,一定起模范带头作用。我们组,一共有六户,…… ”他想说每户保证打一眼井,见王友清眼睛盯着他,又怕这数目太小,不能讨得领导欢心,反而闹个跟高大泉一样的下场,于是,话到舌头尖上,又换成这样的了:“我们六户组员坚决拥护打井抗旱的指示,保证每一块地打上一眼井!(自己给自己套脖颈)有几个干部拍巴掌,多数村干部却互相看一眼,脸上都显出一种有疑的神色。   王友清咧嘴乐了:“哎,这才叫坚决地具体地贯彻落实上级指示嘛他冲着那些有怀疑神色的干部说,“你们听见没有,人家芳草地起带头作用了,一块地一眼井他又转脸对李培林说“登记上。咱们区里要抓这样的组,往全区推广他们的积极性和经验。”   李培林手拿着钢笔,问张金发:“一块地一眼井,你们组到底有几块地呀?  张金发听见 ,仰着脸看看房顶,一算计,开口回答:“一共有八块。   高大泉在一旁纠正说:“不对,你们组有二一块地。真正的数字出自不拍马溜须的干部张金发冲着高大泉一拨拉脑袋,说:“哪有这么多块呢? 高大泉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账:“你家四块,秦富家五块,冯少怀家也五块,你们三家就四块地了,剩下的二林金寿和刘万三家,只有四块地吗? 张金发被噎住了,连说:对,对,我把二林这一户给漏下了,因为他前几天才决定入我们组的。   高大泉说:“丢下二林一户也不对。他家只有两块地,你报八块,那一块呢?  张金发脸色发黄了这个互助组,当真互助过吗?恐怕连开个会都没有吧?高大泉对他们的地的数量门清,张金发自己却不知道   王友清一摆手算了,二一块就二一块。培林,快登记上吧。王友清不是真正想领导下面怎么干,就是要个数字往上一报,就万事大吉。大跃进的浮夸风就是这样一级一级互相配合出来的   李培林一边往本子上写,一边有意地大声叨念张金发互助组共有二一块地,响应上级号召,保证每块地打一眼井,一共要打水井二一眼…… ”   那些怀有疑惑心理的干部又都互相看一眼。   高大泉再一次站起来说:“我还有个意见:金发代表他们那小组,表表态,可以由他去;区委领导不能把这个数目登记上。咱们这个平原地方水井虽说好打,可是,十天的时间,一个组打二一眼井,根本办不到多好的人性,没有落井下石。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这就是君子坦荡荡。   

张金发以为高大泉吃了“醋”,要给他难看这就是小人长戚戚!,就冲着王友清大声回答:“没问题,说到做到,我们互助组一定保证,每块地一眼井不作不死  又有几个干部拍巴掌,可是比刚才的掌声更显得稀稀落落了。   

王友清松口气,往椅子背上一靠,很有感触地说:“同志们,大家都应当向芳草地看齐,这才是革命的样子。响应上级的抗旱打井号召,是对每一个同志的具体考验,都要拿出百分之百的热情和积极性来对待。同志们,不论哪一个,不论他职务多高功劳多大,都得当听话的干部,上级领导叫干啥就得干啥,不能讲价钱,不能强调客观理由。要不然,就会犯大错误,吃大亏!怕吃亏的干部太多了,才造成现在的局面,高大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接着,他又把县委的指示重点地强调一遍,最后说:“一会儿,田区长要给你们发一些表格,你们可要把数字登记具体些,天以后,我和田区长要挨村挨组检查!  

田雨一拿着一摞子表册,从人群中挤进会场,在王友清一旁坐下,看看大伙,说:“县里来了工作组,我去向他们介绍一下情况,来晚了。县委对这次抗旱打井的指示精神,王书记都已经详细讲过,我不再重复,只提要地讲几句。我们通过这次抗旱,要给一九五二年的丰收打下基础;要给互助合作的发展创造条件;同时,用活生生的事实教育群众,把人定胜天的思想树立起来。我觉着这三点,应该是抗旱打井的主要目的。你们自己首先要明确,光你们明确还不行,还得让所有党员群众都明确,这样才能真正扎扎实实地行动起来。所以,你们回去以后,首先要开好支部会,使党内统一思想;再开好群众会,特别是互助组的会。…… ”   

大家听着田雨的讲话,觉得中明确了,方法具体了,他们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了。   

唯有张金发不满意。他品评着田雨的话,认为几乎跟高大泉刚说的使王友清不满意的那套话,完全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他想,看样子,区跟村里一样,中央的那个互助合作的决议贯彻以后,表面上看一致了,实际上里边还包含着磨擦。他想,这样对我也许有好处。   田雨讲完话,又发了表册。他逐项地讲解了如何填写,还告诉大家,明天晚上一定要登记出来。   王友清对田雨说:“明天晚上太迟了吧?  田雨说刚才我给县里打了电话,他们说区里可以在后天晚上汇总报县,这样就给各村多一天的酝酿落实的时间” 王友清说:“后天报县,明天晚上登记完也不行吧?全区一大片,稀稀拉拉的,哪就拢到一堆了。”不考虑下面具体情况,只考虑自己工作省事。现在很多“公家人”都这样啊。   

田雨说:“明天晚上,我跟培林同志骑车子分头到各村转一下,就地收上来,回区开个夜车,统计到一块,误不了。”王友清只好让步,对大伙说田区长又给你们多争取了一天时间,你们可要鼓足了劲儿,争先进;要不然,我可要批评你们 后来的亩产万斤就是这样出来的! 李培林一宣布散会,人们嚷嚷着往外边挤着走。   田雨大声地喊:“芳草地的支书村长,留一下,到王书记屋里,有点事儿一块谈谈。   高大泉很高兴,在个别的场合,他可以无保留地跟领导谈谈心思,更深入具体地讨教一些办法;这样,回去以后,才能认识明确,心里明亮,干着痛快,对完成上级的指示,也就更有把握了,张金发却对田雨留下他俩这一举动犯嘀咕。他想:田雨对高大泉今天在会场的表现不会批评,对我的表现也不会表扬,那么,单独留下我们又要谈什么?    王友清是不高兴的。当然是对高大泉这个支部书记的不高兴。这种不高兴,并非完全是潜怒的发泄或不自觉的作用,而是他通过高大泉对待一些具体事情的行为,感觉到这个干部很不顺当很不听话。王友清自己最驯服于直接的上级领导,他也就特别喜欢对他唯命是从的部下看来过了六十多年,喊了多年与时俱进,其实还在原地踏步。这样的部下能使他的感情上得到满足,也是他致力于建树威望的需要。如果说,去年高大泉带头顶他贯彻的“发家致富”,引起他的不满,因为中央文件发下之后,已经消除了的话,那么,今天,事情不大,倒对高大泉潜伏下一种不易言传又不易消除的不满。如果照此逻辑发展下去,谁干事,谁整人,还能不清楚吗?   当田雨把芳草地的两个主要干部叫到王友清的屋里,细致地指点他们回村后如何正确贯彻上级指示的时候,这位区委书记显得非常冷摸,到后来,三个人小声的交谈和争论,变成了催眠曲,使他困倦地打起磕睡,……唉,个人业绩第一,个人威望第一;党的事业、人民的事业不知放到了哪里。    田雨留下高大泉和张金发吃了午饭,在自己办公桌的抽斗里找出几份介绍外地抗旱经验的文章,让他们带回去好好组织干部和群众学习,最后又叮嘱一句“你们回去要提醒支部的同志们,县委区委都很重视芳草地的工作,芳草地的行动对周围村的影响挺大,一定要兢兢业业扎扎实实地干下去。至于打井计划,经过群众讨论以后,可以修改,弄准了,再登记在表册上,以改过的为凭据。”高大泉觉得田雨这句话是给了张金发一个转弯的阶梯,很赞成。仁至义尽啊!   张金发却认为田雨有偏有向,故意帮助高大泉来刁难他,心里分反感。小人之心!   高大泉本想一路走,跟张金发再充分地谈谈心,帮他转弯子。   张金发明知高大泉不会“饶”他,要设法躲避;走到南关,说他有个重要事情得到街里去一趟,就跟高大泉分道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戚戚者难成众人事啊   

 

 

     胸有成竹   

 

 

两个主要干部回到芳草地以后,一种新形式的较量,又在芳草地更加尖锐地展开了。   高大泉先一步来到高台阶。他想立刻召开支委会,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张金发的影子,只好让朱铁汉把全体党团员和互助组长都找来,先开个一揽子到底的会议,尽快地把县委关于打井抗旱的指示和区委的意见传达给大家;又让这些人到地里干活的时候,对群众进行一番宣传,这样,为晚上的群众大会作了思想准备。   散会以后,朱铁汉见高大泉捧着水壶,“咕咚咕咚”地猛喝一阵,就说:“同志,可别上火呀!你刚才在会上讲,我坐在一边听,心里仔细地想过了:这回打井抗旱,比起去年搞生产自救,不是啥难办的事儿。去年救灾买车,要钱要粮,算是要到咱们短地方了打井只要人力,咱互助组人多势众,又都是出苦力气的科班出身,干这样的事儿,还有什么怕的呢?  高大泉觉着朱铁汉这些话有道理,点点头说:“你这样一比,让我心里边稳实了一点。只是这一回节气不等人,时间短,任务重,稍微一马虎,哪一个环节没顾上的话,都会让咱们的计划落空。  朱铁汉心里有谱似地说:“这也没啥了不起。咱们发扬老传统嘛还象去年帮刘祥送粪那样,打夜班干,把一天当成两天过,就把时间给夺来了呀高大泉被朱铁汉的话提醒了,越想越有门道,脸上露出笑容,毕竟是支书了,压力顿感增大说:“你这个主意真是个好主意。去年咱们是单干,光那么几个人连轴转;今年人力够用,可以分成几班,轮流干,一天能顶三天—— 行啊,完成任务有多一半把握啦。”他说着,兴致勃勃地卷起裤脚,抓过草帽子,又扯住朱铁汉的胳膊:“走哇,走哇,咱们到地里转转去。”   朱铁汉见高大泉高兴了,心里也挺高兴,一边顺着高大泉的劲儿往外走,一边问:“你先告诉我到哪块地里去,是你们组的地,还是我们组的地?  高大泉说:“全去。今晚上开群众会之前,咱俩辛苦辛苦,把全村所有的地,一块挨着一块都转转,多找一些人聊聊,心里有个数,会议就能开得有成效。”   朱铁汉说:“好家伙,那得走几里路。   高大泉说:“你的鞋要是不跟脚,就快点回家换上一双新的,免得半路上掉队。”   朱铁汉跺跺脚说:“没问题,光着脚丫子也能追上你。咱们先奔西官道吧。老周忠在那儿给宋老五撒粪,顺便拉上他,也好给咱俩当个参谋。”   高大泉笑了,在朱铁汉那宽厚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说:“你呀,越越精了  朱铁汉认真地说:“要论庄稼地里的活计,老周忠比咱俩都精,那真是个专家呀!  

他们下了高台阶,走出村西口。这会儿,太阳刚偏西,热辣辣的。久的土地,好象用锅炒过的面粉,坡上的小草稀拉拉,瘦弱的小花朵,在渴中挣扎。一股小风吹过来,好象火苗一样地扑脸。   高大泉一边走着,一边把张金发今天在区委召开的干部会上的那些表现,告诉了朱铁汉。   朱铁汉说:那个人最喜好出风头,到领导面前要是不露上一鼻子,浑身发痒。   高大泉朝远处望一眼,思考着说:“我看他不完全为了出风头,这个举动,跟我上回对你说过的那个问题,大概是一回子事儿。”     朱铁汉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高大泉提醒他:“那一次传达中央文件,他突然变了脸面,不光要搞互助组,还偏偏拉上冯少怀秦富这些人一起干。”朱铁汉想起来了:“你那回说他搞互助组有八九是假的,对吧?  高大泉点点头:“我看他今天的举动也是假的。”   朱铁汉奇怪地眨巴着眼睛说:“真叫人奇怪。一样的辛辛苦苦,最后的结果,肯定落不着什么好处,他张金发为啥偏偏不搞真的搞假的呢?  高大泉加重语气说:“你问的这个题目,就是咱们今后得生着法儿弄清楚的问题。在他们办互助组这件事情上,是冯少怀摆弄他呢,还是他摆弄冯少怀?范克明在这中间扮演啥角色呢?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得随时注意留神察看,千万别麻痹大意  朱铁汉赞同地点点头。走了一截,他又问:“听文庆说,高二林答应入张金发那个挂牌子组了,你没说二林几句? 高大泉皱皱眉头说:“我跟周忠大伯找他谈过。他眼下还没看出冯少怀的原形,不让他亲自尝尝苦头,说多少话也顶不了用。”   朱铁汉说:“对二林刘万这样不争气的人,你打算怎么办呢?  高大泉说:“留神他们的思想,多用实在的事儿教育他们。眼下,咱们要好好地把抗旱播种抓,显出人定胜的威力,显出互助合作的优越性让二林和刘万这样的人,用眼看看,用心掂掂:是集体好,还是单干好,是真互助组好,还是假互助组好。最后,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拉到正道上来   朱铁汉忍不住地咧着嘴乐了:“怪不得你这么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样子,敢情是胸有成竹了!  

他们这样议论着工作和斗争,谈着人和事,不觉中来到小石桥,瞧见邓久宽和吕春江两个人站在地头上兴致勃勃地吵吵。高大泉心里纳闷:今天下午全组人都给邓三奶奶泥抹房子农村土坯房,每年都要用泥抹一回外墙。简称泥房,这里的“泥”是动词,他们两个怎么跑到地里来了?   满身泥点子的邓久宽,迎过来,眉飞色舞地对他们说:“大泉兄弟,眼看着天不下滴雨,节气溜溜过去,真把人急红了眼啦。大伙听说要打井抗旱,都乐得不下别的活计了。打井这个主意实在好,这一定是高明人出的。地里有了井,啥时早啥时浇,收成稳打稳拿,让老天爷到一边去玩蛋吧!  朱铁汉在一旁逗笑说:“你们瞧瞧这个聋家伙,越来越开通了。”   邓久宽说:“不光脑瓜子开通,因为有了社会主义的道儿,越走越活越胆大了。再加上党支部里有一群呱呱叫的领头人,心里有底儿呀!  众人都被他说话时的那副憨直的神态逗得直乐。   吕春江说:“散了会,我串了几个地方。凡是互助组的人都想得开,跟他们一提打井,没有不赞成的。我到地里看看地面高低,把井打在哪儿合适。久宽哥比我先进,早就到这儿来了。我们两个商量了一阵,觉着两家的地块都不大,一边打一眼井用不了要是两家伙打一眼井,挖深点,垒好点,浇两块地,省工省钱,又快。可惜当中夹着别人的一条地。   朱铁汉说:“你们把井打成之后,从中间修个水龙沟就行了嘛。”   吕春江说:“人家地主人不干哪。” 朱铁汉问这是谁家的地?  邓久宽回答说:“是滚刀肉的!    朱铁汉说:“挖个沟,给他补点粮行不行呢? 就是因为有钉子户的存在,不能单干集体一块干 吕春江说:“算了,别理他,咱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吧。”邓久宽说:“我也这么看。好鞋谁踩臭狗屎呀!  朱铁汉望着大片田野感叹地说:“要是一个组的地都连着就好了。可惜差不多各组都有插花地,瞧着这麻烦事儿吧! 吕春江叹口气。邓久宽也陪着唉一声。前进中又发现了问题,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有了矛盾。当初如果这地都是歪嘴子的,这事也好办。但要完成民主革命的任务——耕者有其田,解决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结合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生产力向前发展了,现在又遇上了规模经营的问题。真是“一山放出一山拦”啊。   高大泉一直站在旁边细心静听,见他们说着说着从喜幸变得有些扫兴,就说:“看样子,打井一动工,这类事情少不了,让各互助组好好协商一下,总能解决。你们都去干活吧,晚上开群众会的时候,春江把这件事提出来,让大伙讨论讨论。”   邓久宽和吕春江两个人回村之后,高大泉和朱铁汉又接着往前走。   

赤裸裸的大地展现在他们面前。那些耕熟了的土垅,横的竖的参差不齐,高低不平;大块小块的边沿上都埋着界石,远看象一只又一只的野兔子卧在那儿。条条块块的分割,不能大规模生产。   高大泉看着这些,回味着刚才邓久宽吕春江跟朱铁汉的谈话,又使他感觉到,这次打井抗旱的困难,倒不仅仅是时间紧任务重,有比这些更不容易克服的问题。全村这样多的土地,一家一户,分成大大小小这么多的块块,如果每一块地都打成井,那得花多少时间,又要有多么大的浪费?如果象邓久宽和吕春江希望的那样,小块地合起来打一眼井,得有多少纠纷要解决呢?眼下必须日夜不停地大干,哪有时间做这种工作呢?就算有时间,有的人也会不愿意解决,还会有人趁机会挑动是非。他又被这复杂的问题纠缠住了。 正在挑粪的老周忠满头大汗地从地中间返地头上。他一直腰,瞧见了高大泉他们,就放下扁担筐子,迎了几步,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我估计你们要到地里来,一边干活,一边了望着。”朱铁汉说:“您别拣芝麻丢西瓜,光顾卖力气领头干活不行,得抓咱们的主要任务!  周忠说:“这个你放心。我一来到地头上,等开口,大伙儿就问开了。他们都知道支书刚开会回来,都急着听听上边的精神,有人还猜测开会是为播种的事儿。我跟他们一宣传打井,大伙都挺高兴。   朱铁汉问你们准备打几眼呢?  周忠说:“一议论这井怎么打法,好几个人又担心远水解不了近渴,信心还不是那么足。   

朱铁汉又问:“有插花地不好办,是不是?  周忠说:“这个问题有人提了。我没有引着他们多讨论它。”高大泉见周忠对这个问题似有轻视之意,就把他路上想的心事,简单地讲了一遍。   周忠说:“这可不是一天两早晨就能免掉的事。反正插花地一下子解决不了,能合上伙的就合打,不能合上伙的只能分开打;这样要大大地浪费人财力,没办法,只能咬着牙干。这个问题,你眼下就别多捉摸了。我看哪,还有个比这个难解决又一定得立刻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如今种地的节气已经迟了,要是等一个水井一个水井都打出来再下种,全村那么多的地,啥年啥月才能种完?  朱铁汉被这句话提醒了,插一句说:“是呀,是呀!这样抗旱等于没抗,播种的时间照样耽误了。   周忠接着说:“咱们这地方常常闹这样的事儿:春,秋涝。  春天,咱们光等着井水种得晚,没等小苗长起来的时候,雨季到了,小苗让沥水一泡,那不白种啦!  朱铁汉吐吐舌头,说:这可真危险。土地块数多,井也得打得多,时间就要多占。让小苗赶上雨季,就是不让水泡死,也得让草给咬死!”他又转脸对高大泉说,“刚才我不是讲了,这位老同志真是个农业专家,比我想得就是周到。”   

高大泉点点头。周忠提出的问题,对他是警告,也是压力的增加。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是一心只想着解除干旱的威胁,没有长思远虑,没有预料到大之后会有大涝。他想,井自然不能不打,不打就没有庄稼苗子;大涝没办法躲开,不能因为几个月之后会被水淹掉,现在就不播种不要苗子。年轻的支部书记又一次感到肩挑担子的重量,而这次的重量比去年为翻身农民闯临时困难的担子要大得多沉得多。他沉默着,掏出烟袋装上烟,划一根火柴,划折了,再划一根又折断了,划了第三次才把烟点着。   

朱铁汉瞧见高大泉一皱眉头,心里立刻也跟着沉重起来。从打高大泉担任了党支部书记,他自觉不自觉地成了义务的保护人。他怕高大泉为难,怕高大泉受累,怕高大泉某一件事儿做得不漂亮。甚至每次开会,高大泉在台上讲话,他都在台下边盯着高大泉的嘴,暗暗地为高大泉使劲儿爱憎分明的铁汉。有一次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的动员会上,高大泉做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报告;当高大泉讲到一个精彩的地方,坐在人群里的朱铁汉突然跳起来,连声称赞讲得好,把全会场上的人都给闹楞了,他自已也闹个大红脸。他为了能够当好高大泉的助手,越来越重视学习,越来越善于动脑子。成长中的英雄塑造起来是很有难度的今天,他感到遇到的问题有些扎手,也没有象过去那样,急爆火燎地跳起来,而是沉静地思考。过一会儿,他忍不住地说:“我看哪,咱们赶快把想到的问题跟区委汇报汇报。”高大泉点点头说:“事情很重要,一定得汇报。”   朱铁汉说晚上开会,再跟群众讲清楚。   高大泉又点点头说:“是得交代。”   朱铁汉说:“反正我们劲头使到家了,责任尽到家了,着急不顶用,你也就别着急了。”   

高大泉连忙摇头:“不,把难题往上推给领导,往下推给群众,这叫不负责任。我们得拿出自己的办法,让领导和群众帮着指点,最后把难题解开,这才算尽了责任。周忠大伯,您说对不对呀?  周忠笑笑:“是这样,我也不能全推给你们两个支委。我正在想办法,就是没把握。”   朱铁汉一阵高兴:“闹半天您早就打主意了,快点揭开盖子吧,别难为人了。”   高大泉也从周忠的脸色上有所觉察,眼睛盯着这张皱纹纵横胡子花白的脸孔,等待着他开口。   周忠说:“我想,咱们能不能来个齐头并进一块儿干呢?”他说着,蹲下身,用手扒着地上的土,扒出一个小坑了,捧起一捧潮湿的黑黄色的上,举到高大泉和朱铁汉面前说,“你们看,这一大片地地势洼,秋天容易涝,平时白天干成粉,经过一夜,早晨起来能摸成团,人称夜潮地。这样的地,不等井水,先播下种子,哄弄着出来小苗,让小苗等井水;苗出来了,井打成了,正好接上浇,这样能提早一个节气,等它们长高了,再有沥涝也淹不着了。这样干行不行呢?传统农耕社会中老年人的经验智慧十分重要,是真正的人老是一宝  朱铁汉没有听得太明白,一个劲儿眨巴眼。   高大泉拍手说:“我看这是个好办法,保证抢了节气,能免除涝灾。咱们靠互助合作的力量,可以把人力分工,一班人打井,一班人播种,两不误事!  朱铁汉见高大泉肯定了周忠的主意,就咧嘴笑着说:“喝,让你这一评定,老周忠又立功了  高大泉兴奋地说:“我看这个功劳还不小呢!咱们晚上开会,把这个主意跟大家摆出来,让大家一块评定;群众一定还会提出好多的新办法。”   朱铁汉点头说:“这个我信。难怪上级领导总叫咱们干部走群众路线,只要群众起来跟干部一块动心思,办法就有了,什么困难也挡不住咱们了!  

高大泉也感慨地说:“是呀。有人夸奖我们是领头人,实际上,我们要离开群众,就寸步难行。”朱铁汉扯着忠说:“大伯,走,咱们一块儿领头吧。您跟我们到地里转转,看看哪片地是夜潮地,哪片地能够抢墒播种,支书好拿到会上,用这个当材料动员群众。”   老周忠放下粪箕子,乐呵呵地加在两个年轻的领头人的中间,走在辽阔的田野上。

 

 

 

 

 

 

     井水不犯河水  

 

 

张金发在门镇南关里离开高大泉之后,想到街上转个弯子,再独自回村。不料想,他进街的时候碰上了沈义仁,刚要分手,又碰上了范克明,于是时间耽搁下来了。 

沈义仁是一副落魄的样子,秃头顶秃的地盘大了,没有过去亮;胖脸瘦了好多,脸皮松松地耷拉着,说话走路都不如过去有精神。   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墙旮旯蹲下来,心神不定地聊了几句。张金发听了田雨的警告以后,跟沈义仁立了一个照不的攻守同盟,混过了一道大关。可是,他常常为了跟沈义仁那一点瓜葛提心吊胆,怕这样一个污点一个遗患落在区领导和高大泉的手里。他本来跟沈义仁牵扯不大,从此一刀两断,也不会受什么太大的牵连,他却象祈祷神沸一样,心里常常希望沈义仁不要落个“不法资本家”的罪名,以便让他已往“干净”了,今后也方便。街头偶然相遇,他很想讨个底儿。   沈义仁很能摸张金发的心思,第一句就说:“张村长,我告诉您,我的事儿,看样子大关过去了。”   

张金发忍不住喜悦:“全都弄清楚了?  沈义仁点点头:“我不算五毒俱全的人。”   张金发又问:“什么处分也没挨上?  沈义仁说:“挨了罚破费几个钱。这怕啥,钱是人挣的,人挣人花,丢了再挣。   张金发心里的隐患去掉了,很知己地问:“您还在天门镇呆着吗?  沈义仁说:“以后天门镇大有希望,我得呆下去,尽自己的力气,做点对国家有好处的事情。”   张金发说:我赞成你后边这句话。不论搞哪行哪业,都要有爱国主义思想。还有,得老老实实。   沈义仁看张金发一眼说:“往后,兄弟还得求张村长多照顾。”     张金发应付说:“那好说。  沈义仁不怀好意地点了一句:“兄弟平生讲仁义,在那样压挤之下,我没乱咬一个人。”   张金发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为了洗白自己,也为了回击一下对方,就直说:“去年权经理当着你的面送我那块怀表,,… ”沈义仁打断他的话:“算了,算了,旧事不提它了,那是小意思  

张金发说:“我应当把情况告诉你,你好有个数。当时,我是收鞋站的站长,好多事儿都得掐着钟点。权经理那表,我是借用的。后来总没有机会归还,他就回省城了。前些日子,我到你家来,也为这个事,当时太急,又见你心神不安,怕给你思想上加包袱,我就没有把话说出口。今个提到它了,我就随便跟你说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   沈义仁一听,脸上陪笑,心里别扭,暗想:这小子,真叫滑,风还没到,他就先钻了洞,风一过,他钻出来了,还得让别人承认他没钻过洞往后共事,得小心他一点儿哈哈,别看不起我们乡下人,脑回路不比你们城里人少。他想,如今这个社会,要在农村小镇立住脚跟张开招财进宝的大口袋,离开张金发这类的人当靠山是办不到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你还不是什么“龙” 

在小桥头上,张金发遇见了范克明。   范克明把张金发拉到茶棚子喝了一壶茶,顺口搭音地把芳草地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问了一下。   张金发一边发牢骚,一边就把所有的情况都讲一遍。最后,范克明很狡黯地一笑,嘱咐张金发说:眼下‘五反’运动还没有过去,可不要沾那些商人资本家。   张金发好象被蝎子鳌了一下,连忙掩盖:“我没沾他们,刚才在街上碰上了一个姓沈的,不打个招呼也不合适。”   范克明笑笑:“我只提醒你一句…… 算了,不说这个了。”张金发从范克明的表情和口气里看出点什么,心里想也许范克明知道了他的秘密吧?   范克明立刻转了话题说:“你要掏出浑身的劲头,把你们组的打井抗旱的事儿抓好。依我看,这个工作是个高山尖:高大泉要往下溜,你要往上爬。你想啊,当了支部书记,连打多少的数字都不敢报,他能好好地完成上级交给的抗旱任务?再说,这个工作是少见的急迫,没点真本领,休想干好。你上午见了,王书记对他挺不满意。刚才我去打扫屋子,王书记正跟田雨谈高大泉,说他不是个听话的干部。他高大泉不可王书记的心,咱芳草地还有谁能够可他的心呢?你应当来个草船借箭,趁此机会彻底转转局面,把他高大泉压下去! 感觉这个主意不咋地,看来范克明不是庄稼人,不能从农业内行人的角度给金发出主意  张金发带着一身特殊的劲头回到芳草地,太阳快要搭山了。他不顾回家看看,也不到高台阶瞧瞧,就直奔冯少怀的大车门。秦文庆光着膀子,挑着一副空水捅从家里走出来,正巧碰上张金发,就招呼一声:张村长”,跨着大步迎上来。   

张金发扭头一看,立刻就从秦文庆的神态中猜到他要说什么事情。张金发忽然想到,今后要在芳草地跟高大泉争夺群众进行较量,不能光拉一群老头子,象秦文庆这样的小伙子,有文化又聪明,得把他圈拢住。于是,他看着秦文庆,那双眯着的眼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亲切的光亮。   

秦文庆说:“支书过晌开党员和小组长的会,你不在,我就自己去了…… ”   张金发说:“好嘛!我的事情多,管着一个大村的事儿,常往区里县里跑,咱组的工作,你就多担点吧。   秦文庆说:“咱们这个组,这回趁着打井抗旱,应当真正地行动起来,好变成有名有实的。   张金发说:“不光要行动起来,还要搞得好,在芳草地拿尖,在全天门区排头边。”   秦文庆说:光喊不行,咱们得干哪,  张金发说:干,干,要大一场。你有多大的力气就往外掏吧。”他说着,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文庆,你可要表现得好一点儿,我要在支委会上提议培养你入党哪。”   秦文庆对他这种神态挺反感,对他说的内容很入耳。自己的伙伴中,朱铁汉早就是党员,周丽平吕春江新入了党,周永振经常列席党员会议…… ,这一些多使秦文庆羡慕呀!秦文庆还知道,对吸收一个人入党,虽是支部大会通过,上级党委批准,但支委这一层也是非常关键的。他想,张金发为人不善,却占着三个支委之一的位置,我不能顺着他,也别得罪他也有小九九 。  张金发见秦文庆沉默不语,看到刚才一些话的效果,就又说:“我要立刻找人商量打井的事儿。你爸爸干啥活去了?一会让他到少怀家找我吧。”   秦文庆说:“冯少怀在他家菜园里,我爸爸在家修耠子,我让他到莱园找你吧。你要好好说说他,他总想靠天等雨,不大想打井抗旱  张金发说:“这个事儿我包了,你放心。”他说着,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朝秦文庆喊,“你再跑趟腿,顺便叫叫刘万和金寿。”秦文庆答应一声,把水桶放到门楼外边,就先通知另外的两家人去了。   

张金发来到冯家的小莱园里,一进寨子圈,就感到一阵碧绿的颜色分亮眼。因为这里有水井的浇灌,小莱都长起来了。他左右看看,除了蹲在畦埂上捉虫子的冯少怀,只有小童养媳妇在远处的井台 辘轳打水,就问:“你一个人忙哪?二林呢? 冯少怀抬起被太阳晒得冒汗的胖脑袋,回答说:“二林跟文吉一块儿出车了。”   “拉啥呀?  “给供销社往春水河渡口拉脚,去的时候拉咱县的土特产,回来捎百货。   “有捞头吧?  “对付人跟牲口的嚼过   张金发蹲在畦埂上,说:我找你说一件大事。   

冯少怀看张金发一眼:“打井抗旱的事吧?  “嘿,你倒耳目灵通。冯少怀轻蔑地说:“支书一回来就咋呼,闹得全村人心神不安。把土木之工看得那么轻而易举?我看哪,九都得放空炮,瞧热闹的吧。张金发像被这话捅了一刀子似的喊道:“哎呀,少怀,在区里开会,我被迫不过,放的炮比高大泉还要响呀!  “你咋放的?  “在会上,书记让支书表态,他不表,我就抢先代表咱们互助组表个态。   “这个先抢得好,抢得好!  “我的脑袋一热,报了个‘一块地打一眼井    “我的老天,这哪行呀  ,领导的号召就是雨过地皮湿的事儿。应付一下,让他高兴一阵儿,上下全过去了。  官僚主义真传,到现在涛声依旧 冯少怀听到这儿停住手,眼望着一只沾了水的小飞虫在菜叶上挣扎地爬动,心里边翻腾开了。他乍一听上级号召打井抗旱的时候,他打了主意,不理睬,唆使别人也不听调遣。他想用这样的手段让支部书记上任后的第一个春耕第一次贯彻任务就落空,让高大泉失掉点上下的信任。他想,反正我不怕,地全荒了,也饿不着我,鞭子一摇,车轴辘一转,吃的用的全来到。他正在想用啥办法能让更多的人反对打井的时候,张金发插进这么一下子,这可叫他左右为难了。因为张金发是他们心目中最好最可心的干部,是今天在芳草地唯一能够跟高大泉抗衡和夺位子的人选,他们对村长张金发只能抬,只能捧,哪能撂他的台呢?   

张金发一见冯少怀这样有心数的人也呻吟起来,心里边可就打起鼓来了。私心重的同盟者互相防范冯家地多,人力财力都厚实,这次张金发在打井抗旱这件事情上能不能捞一把,冯少怀是热心还是冷淡,是积极还是消极,会起决定作用。张金发对冯少怀,只能拉,只能哄,不能得罪。   冯少怀把一只小虫捏住,说:“金发,你这回吹得太玄了。别忘记,如今有了党支部,高大泉不会让你自吹的!  张金发心里一沉:“你说的有道理…… 那就向区里请求改动一下。   冯少怀一摆手这样做太丢咱们的脸  “咋办呢?  “花血本吧!  “咋个花法?  “到外村雇打井班。”   “哎,这倒是个办法!就怕秦富不干。”   “咱们还按老规矩,个人干个人的嘛。”       “那不露馅了    “让刘万帮秦富干几天,他俩对劲儿,算私情,也算互助组的活动,别人看不出来,露啥馅?  “啊…… 你跟高二林,我跟金寿,再加上雇儿个打井班…… 行,行!少怀,这回放不了空炮了。   

两个人正在越说越得意的时候,忽然,寨子那边传过一阵轻微的响声,钻进一颗小脑袋,正是他们谈论的小算盘秦富。秦富从打名义上入了组,感到一切威胁解除,一切压力去掉,三儿子秦文庆跟他的关系好多了,媳妇赵玉娥也比过去顺当了,所以分感激张金发和冯少怀。刚才三儿子跟张金发在街上说话,他隔着墙全听得很清楚,立刻跟踪到小菜园,又把冯少怀跟张金发说的话都听到了。他对打井抗旱倒不是分反对,最怕的是把打井抗旱跟互助合作串连起来,最后把他闹个弄巧成拙,搞假变真。小算盘会拨拉算盘珠子,决不会马虎上当。他把脑袋从寨子外边伸过来,小声地说:“村长,村长,我也给你捧场   

张金发乐了:“好哇!好哇!你们要都这样,我的腰杆子就硬了。话说回来,我的腰杆子硬了,各位的腰杆子也不会软啦秦富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个靠山,才生着法儿不让你倒。你就来吧,你让找打井,我就打。”   张金发更满意了:“对嘛!对嘛!井打在自己地里,自己使着方便,多打粮食,装到自己的囤里,有啥亏吃!  秦富眨了眨眼,又说:“村长,可有一件,我们还是父子兵,文吉不在家,让他媳妇替,别掺外人。”   张金发有点犯难了:“你们一家人能在几天的时间里边打出五眼井吗     秦富说:你放心,到期限我们如数给你交差就是了。”张金发进行说服动员:“我怕别人跟你家凑不上手,就敢给你乱点鸳鸯谱;权衡半天,想让刘万帮你一块儿干。你们平时不错嘛  秦富摇摇头,摆摆手,很认真地说:“就因为不错,我才不能跟他一块儿干。你想啊,挺不错的,他占了我的便宜,我受不了,我占了他的便宜吧,心里觉着不合适,多别扭。”   

冯少怀插一句:“要不就让金寿跟你混几天,反正他只有两小块地,好对付…… ”   

秦富连忙作揖:“老天爷,您快饶了我吧。他那人性,安分守己的人谁他呀  

这个态度和这句话都伤害了张金发。他不高兴地说:“这个你不要,那个你也不跟,不遮不挡地单干,这叫啥互助组呢? 秦富先打个楞,随后急赤白脸地说:“金发,金发,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当初怎么讲的?清清楚楚就说挂牌嘛!要不我还不干呢,…… ”   冯少怀怕被过路的人听见,赶忙朝他摆手:“别嚷,别嚷,怎么办合适,咱们再慢慢商量。”   突然,又听小栅栏门“哗啦。一声响,一个人摔进来,趴在地上。接着,他一边往起爬,一边骂:“妈的,谁把菜叶子往道上扔,把爷爷绊一交!  

张金发一见滚刀肉又喝得醉醺醺的,就皱起眉头。他联想刚才秦富说的那句话,真想过去踢滚刀肉几脚,出出气。滚刀肉朝里走,从裤子上的窟窿可以看见,两条又细又黑的腿在裤筒里边晃动。他呲牙咧嘴地说:金发呀,你听高大泉的干什么?别看他当了支书,我也不怕他。有时候他还得怕我几分。那天我赶集去,破草帽子让一阵风刮掉了,他支书赶快给我检起来,递到我的手里。我没跟他说一个谢字,他倒冲着我嘿嘿地笑。你看看,我怕他干什么!不是他不知好歹,是在这里吹牛抬抬自己而已。  张金发不耐烦地说:“谁让你大白天喝酒?真不象话。快找个地方坐下吧。”   滚刀肉反凑到张金发跟前,指鼻子指脸地说:“喝酒才是正事。谁象你,听高大泉的话,瞎闯。说真的,你傻了,没事儿打井干什么?芳草地这么大的一个村子,还能没我寿二爷的水喝呀!  冯少怀怕张金发发起火来,引起滚刀肉撒泼,就过来拉滚刀肉说:“你别瞎说了,打井为了抗旱…… ”   

滚刀肉说:抗旱?老天爷的事儿,能抗得了吗?降福山龙潭里真龙显圣了,不去求雨,反倒抗拒,那还不找苦吃呀!我不干,我不干,大热的天气,我还想在树荫里舒坦舒坦呢。   刘万戴着一头汗水披着一身土屑走进来了,一边看看这边的人,一边问垂头丧气的张金发“村长,我正在干着活,文庆说你叫我,啥事儿呀?  张金发有气无力地说:商量一下抗旱的事儿。组里的人不坐劲啊!刘万说:“刚才我听别人讲,周忠他们那个组,要先播种,等着下雨…… ”   秦富说:“互助组光闹怪事。那还不把种子烫死呀  冯少怀对张金发说:“穷人有穷办法,打不起井,想用这个对付,笑话,  张金发心里乱麻麻,顾不上嘲笑别人了,写得真切就说:“咱们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刘万因为急着回去干活,又问村长,咱们组到底怎么干呢?  张金发打个沉,小声地说:反正,得打。打不出水来,就挖个筒,远远一看象个井样子也行。你们回去跟家里老小商量一下,动手吧。咱们各家打各家的,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在场的人,全都赞成这个办法,都乐了。  有哭的时候

 

 

 

 

 

   新的矛盾

 

   

群众大会一散,好多互助组的人就地碰了头,随后各自回家,取了铁锨镐头绳索土筐和木头架子等等家什,一群一伙地奔到地里打井了。大草甸子上的初夏之夜,顿时热闹起来,一阵阵喊声,一点点灯火,还有人叫号子和唱小调,惊醒了栖在丛林的小鸟,吓哑了藏在草丛的虫子。   

高大泉吕春江和一个名叫张小山的新组员组成一个打井班,先给吕家的大块地打井,一个人连挖带装筐,一个人运土,一个人等候替换。   他们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观察一番,商量一番,最后选择一块估计水脉会好,又处在偏高的地方,决定在这儿打第一眼水井。   高大泉脱下小褂子,朝地坡上一扔,往手掌上唾一口,拿过短把镐头,弯下腰就刨。   吕春江说:“你区里,村里跑腾了一天一晚上,够累的了,先躺在那边地坡上歇着,等我们两个谁干累了,再叫你替换。”  高大泉说:“随时都会有人来找我谈工作,不先动手抢时间多干点,能做多少活计?拼命啊!  他们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让吕春江先歇着。   

平原上的土质是松软好挖的,加上刚开始运土简便省事,进度非常快,不大工夫,一口圆圆的小井形状,就出现在土地上了。吕春江这一程子总为种不上庄稼忧愁。他家人口多,担子在他这个老大肩上挑着,地里收不来,那可就作难了。如今上级推广打井抗旱的办法,互助组有力量用这个办法,大家都不争不抢,先照顾大块地。这使得吕春江又高兴,又感激,他哪能躺得住睡得着呢?忍了一阵,他跑过来看井筒挖多深,对高大泉说:“该我替你了  高大泉不肯让给他,越发猛劲地刨起来:“别急,我还没有过瘾哪,你先换换小山。”   

过了一阵子,井筒子已经坐下半人深了。运土的吕春江不探下身去,都够不着下边递上来的土筐子了。   张小山跑过来拉扯高大泉:“行了,该替换替换你啦,快把镐给我。”   高大泉推开他的手说:“你换换春江吧,我一点也不累,再干一盘,等着春江替我。”就是这样的描写为大众利益拼命的英雄的书却被打入冷宫,遭到一帮“精英”围剿,而很多无产阶级还跟着嘲笑!   

井筒子一截一截往下深入,渐渐地没了腰,又没了头顶;看样子,天亮的时候,就得使用木架滑车拉土筐子,那时候还要增加一个人才能拉得动。   高大泉一边往土筐子里装土,一边问张小山:“你来的时候,久宽他们操持犁套了吗?  张小山回答已经把播种用的家具都准备停当,起五更就要下地动耠子  高大泉又问:“明天起早先种谁家的地呢?  张小山回答他,先种邓三奶奶的,然后吕家的。   高大泉想,全组有一半土地在低处,能对付着长出小苗,估计三天能够播种完毕;那时候,如果挑几个身体壮的妇女加上,还能够搭配成两个打井班。全组三个打井班一齐干,那就快当了。他又想,因为是抢墒播种,得把种子打出伤耗,下种量要增加,才能保证多出苗子晚上开会没有说清楚,起早得让张小山回村去告诉邓久宽一声。   这时候,他听见井口有人说话。   吕春江问:“周善二叔,你们组也打井吧?  周善回答:“打呐。”   “先给谁家打?  “组长呗!  “有一人深了吧?  “坐着还遮不住屁股。”   个人呀?  “连窝端,四个。”   “四个人才干那么点儿?  “有劲儿吗?你们这儿有水我喝一口。”   “可是凉的。”   “凉的败火。唉,急死人哪  “别着急,这一打井,再下去也不怕了。   “哪年哪月才能轮着到我那块地里动工呀  “喝够了?再呆会儿吧。”   “不啦,我得到那儿比着去。”   “抽一袋烟;来,我这儿有。”      高大泉停住手,一边听着,一边品评周善的话,听出这些话里充满牢骚。他联想到周士勤互助组这一程子有好几个组员都显得情绪低落,觉着不能听听了事,得帮助周士勤做工作,让这个组巩固住   这当儿,井上又响起朱铁汉的声 “喂,咱们的书记哪? 吕春江回答:“在井下边。”   朱铁汉说:“嗬,他倒会找避风的地方呆着!”他说着,把一道手电光射到井里,“嗬,这么深了?  吕春江也在井边上朝下探着身子说:“支书,够瞧的了,快上来吧!  高大泉心想,可以歇一歇,趁机会劝劝周善,再跟朱铁汉打听一下别的组的情况心疼。他放下镐头,蹬着井帮往上爬。他的头一出井筒,立刻感到一股清凉的空气扑过来;看到四周闪动的灯光,看到土坡子那边张小山和周善蹲着抽烟。他一边跺着疼的双脚,一边朝土坡走,对周善说:“你们组打井的事儿,进行得怎么样呀?  周善说:“好极啦!  朱铁汉插言说:“都比上劲了,哪能不好。”   周善说:“好,比不好强啊…… ”   高大泉说:听这口气,您好象有点意见。   压在周善肚子里的气又冒上来了:“就是有点意见。我本来是奔这儿找你抖落抖落的。一见你正忙,唉,拉倒吧! 高大泉说:“有意见您应当跟我提。”   周善说:“支书我给你说,不是我一个人有意见,全都窝着一肚子火,要不我们那个组为啥经常不断地闹磨擦呢! 高大泉说:“我想听听是什么样的磨擦。”   周善说:“铁汉有事等你,我先简短地说几句吧。他周士勤这个组长,总尽着自已合适,总计算别人:天短活轻的时候,他一个工也不用别人的,拚命往组员身上塞工;等到天长了,活重了,他又拚命逼着别人给他补工,把别人闹得没办法安排自已家的事情,这亏吃大了…… ”   高大泉说:“这样的事情,大伙都互相谦让一点,磨擦不就少了吗?  周善说:“唉,我的支书!谦让一天两天行,日久天长谁受得了呢?士勤是芳草地有名的庄稼把式,别人给他做活的时候,让你象绣花似地给他干,他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回有九回不可他的心意。等到他给别人干活计,潦潦草草,猫儿盖屎一样,得对付就对付,让你说不好说,道不好道,真别扭 …… ”互助组的局限性出来了   高大泉说:“除了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没有呢?  

周善拍着大腿说:“我的支书,你是个最有算计,最会过日子的人材,在咱庄稼院里,还有比这大的事儿吗?  在一旁听着的朱铁汉播了一句:“周善大叔,您这眼光太短浅了。咱们现在过的是社会主义日子,搞好抗旱打井,巩固发展了互助组,这才是大事儿!  周善说:“你说这些当然是大事,可是,我们不能这样睁着眼睛不明不白地总吃亏呀!  

朱铁汉哈哈地笑起来了。   周善被他笑得挺不高兴:“铁汉,你觉着我这样太自私了吧?没办法,我不自私不行,我一家大小得活,还想活得好一点儿朱铁汉还想说什么,高大泉把他拦住,对周善说:“大叔,您提的这些意见是对的;应当在小组会上把它摆出来,别情绪低落,也别背后乱说:传过去,问题解决不了,还影响团结,妨碍咱们眼下打井抗旱,对巩固互助组也没好处……” 周善打断他的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光让我们组员忍气吞声,不好办。”   高大泉说:“我们支部和大联组也要帮助周士勤,让他克服私心,你们组员呢,也要帮助他,… ”   周善又一次打断高大泉的话:“好吧,好吧!你们研究要紧的事儿,我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打扰你们了;我等着我们组长克服私心去了。我走啦”他说完,就从地里横穿着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朱铁汉冲着周善的后背说:“我看哪,说一顿,他没解决思想问题。   高大泉说:别急躁,这样的思想问题,得慢慢地耐心说服教育。   朱铁汉说:“纯粹是农民意识。”   

高大泉说:周士勤的问题也属于这一流!  他们蹲在一块儿抽烟,四杆小烟袋象四颗鲜红的珠子。   高大泉见朱铁汉穿戴整齐,不象刚刚放下手里活计的样子,就笑着说:“别人都忙着打井抗旱,你怎么到处转悠?真变成甩手干部了?  朱铁汉说:“你这支书真会打击别人的积极性。村里的壮劳动力大多数都让你给吆喝到地里来了,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牲口粮食,我们不转悠着点儿,坏人来一下子,你这井也别想打了。”吕春江说:“村里人都说铁汉如今比一村之长还一村之长,真够意思了。大泉哥你缺这么一只膀子真不行。”  

 高大泉身上的汗一落,小风一吹,有些凉,接过张小山递过的褂子,披在肩上,又往烟锅里装着烟,问朱铁汉:“你们的井打多深了?  朱铁汉回答:“一个班子打了一人深,另一个班子打了两个半人深。”   “说了半天,不都是一人深吗?  “有个井,打了两个并筒,都是两个半人深。”   “怎么打两个井简呢?  “别说了,让我生一肚子气,发一阵子火。我们在小组会上研究好了,先给秦恺家的地里打,他那地地块大,打一跟井台适。下地的路上,秦恺跟占奎嘀咕一阵子,改了辙,先到我那地里动手了。开头我不知道,找到永振把民兵安排好之后,来地里一看才发现。没别的话,起营拔寨,搬到秦恺的地里从头干。”“你呀,都动手了,何必来回捣动。”   “可不行。咱们是干部是组长,无论啥事儿,不能有一丁点占尖的地方。   吕春江在一旁说:要我看,你那地跟秦恺那地比起来,还是应当先在你那地里打井台适。秦恺的地独一家,你那地连着刘祥家的,一口井两家用,先给你打怎么说不过去?  朱铁汉摇头摆手:“不能这样做。我还留着说别人的权利哪。”   吕春江不服气地说:你这个做法我就接受不了。当领导干部,沾点自己家的边儿,连应当的事也不能做了?”他说着这句话,眼睛看着高大泉,希望高大泉把话接过去,支持他的说法,驳一下朱铁汉。   

高大泉只是笑笑,没有接茬。他也认为朱铁汉的做法未免机械,或者说,偏了一点儿。但是,他觉得,一个领着干革命的干部,在眼前初步创业的特殊时期,象朱铁汉这样亏着自己向着群众的“偏点儿”,比周士勤,特别是张金发那种向着自己亏着群众的“偏点儿”要好得多强得多,可爱可敬有理。顺便说一下,即使像某些人说的那样,人性都是自私的,但也不是实行私有制的理由。只有公有制才能满足所有人的“自私”,而不是为了满足一部分人的自私,而剥夺天下人的“自私”。况且人还不都是自私的,就是自私的人也有大大小小或多或少的公心。 他叼着小烟袋,脱下一只鞋磕打磕打里边的上,穿上之后,又脱掉另一只磕打着,转过脸,对朱铁汉说:“趁我歇着,咱们到别处转转。得提醒打井的人多小心,黑洞洞的,千万别碰着。”   朱铁汉对高大泉这样地岔开话题是分满意的,朝着失望的吕春江瞥一眼,故意用高嗓门答应一声:“好哇,我就是要找支书围着村转一圈的!  吕春江抽身站起,冲着朱铁汉不服气地说:“你今个跑了,明个跑不了。我跟你争论的这个事儿没完  朱铁汉说:“你这思想呀!…… ”   “我这思想怎么着?  “你这思想…… 哼,农民意识!  “什么,农民意识?周善是农民意识,我也是农民意识告诉你,不接受  “你慢慢地就认识了。”   “不用慢慢的,我这会儿就认识清楚了。周善让组长剥削,你让组员剥削,不赞成这样的剥削,就是农民意识,对吧? “春江,你怎么这样说话呀?  “我这样认识的,就得这样说呀  “你是糊涂虫   “我一点也不糊涂!庄稼人要是有挨剥削的瘾,那还不容易嘛,何必跟你麻麻烦烦地搞互助组呢?  朱铁汉还要争论下去。   张小山过来扯着吕春江说:“别吵吵了,快干活吧! 吕春江气扑扑地奔到井口,下去了。网上这种同道之争不少,有时还剑拔弩张。   朱铁汉一跺脚,追赶先走一步的高大泉。   

高大泉并没走远,正停在那儿听他们争吵。吕春江几句刺耳朵的话,在他的心里盘旋上下,眼前象放明,要看到点什么;心头象开窍,要想到点什么,却又是若明若暗,似开似闭的他的脑洞肯定在另外的维度。朱铁汉走过来一看,高大泉正发呆出神,以为他也生气了,就说:“算了,别听他那一套!  高大泉摇摇头说:“不对,应当听听。”   

朱铁汉说:“一篇谬论  高大泉说有点过火,又好象有点道理。 朱铁汉又看高大泉一眼:“别逗啦!你说,他有什么道理呀?  高大泉摇摇头:“我还没有完全看清楚,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朱铁汉说:“那你凭什么说他有道理?  高大泉慢慢地往前迈着步子,边思索边说:“周善的事儿,还有你们打井的事儿,咱们处理得有毛病…… ”   朱铁汉后边跟着说没意思。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吃饱了撑的,扯这个?  高大泉说:“小事能堆起大事,大事常常是许多小事情堆起来的;表面上看是小事情,有时候倒跟原则问题连着线挂着钩,不能不小心。你帮我想一想,周善的事儿,你的事儿,是不是跟中央文件里规定的‘自愿互利’扭着劲儿呀?  朱铁汉朝前走着,动脑筋想着。过一会儿,他说:细分析起来,周善那事不是自愿互利,我那事,不互利,倒是自愿。我愿意先别人,后自己,这样对巩固互助组有好处。搞革命就得有点牺牲精神,全都谷粒短芝麻长地计较起来,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的人!  高大泉说:“咱们改选党小组长那次会上,田区长给我们讲过党员和群众的关系,告诉我们在工作中,不要用自己的水平和标准要求群众,那样会把人家吓跑,咱们就脱离了群众。刚才, 周善兴许是被咱俩给吓跑的。  朱铁汉说:“你这个看法当然有道理。可是,让组员们全不谦让,谁也不吃一点亏,能把事情办好吗?比如打井,总得有先有后,先打出水来,早下种,苗就会长得好,粮食就会收得多,后边的跟他一比,就嚷嚷挨了剥削,这个矛盾可怎么解决呢? 高大泉长长地呼一口气,说:“是呀,新的矛盾,新的矛盾,一定得想办法解决,不然咱们的互助合作就不能又稳又快地向前发展哪…… 解决前进中产生的矛盾,一个是继续前进,一个是后退。解决后退中产生的矛盾也是这样。   

一股股的小风是干燥的。随着夜深,野地里的刨土声说话声和拉滑车子的“吱吱”声,更加清楚和响亮。偶然间,村庄里传出牲口的嘶叫。   朱铁汉挎住高大泉的胳膊,加快步子朝前走,说:别想它了。等明天田区长来,请示请示就把疙瘩给你解开了。”高大泉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头顶,象要摆脱什么一样,稍微轻松一些。   他们先到一个新互助组的打井工地上,这边几个青年小伙子干得欢,进展很快,已经超过了吕春江地里那口井的深度。朱铁汉夸耀地说你们简直比机器还快,不用说,你们打算夺咱芳草地的第一名!  小伙子们嘻嘻直乐。 高大泉对年轻的小组长说:“你们把挖出来的土摊的面太大了,这多难收拾?  小组长说:“将来撒开它,铺在地里。”   高大泉说:“这可不行从底下翻上来的土是阴的,不爱长庄稼,要铺一层这种土,算把地毁了。不知这从理论上怎么解释,是缺少阳光作用?还是缺少稀有元素?高大泉真是一个全能型人才。如前所说,这也是冯少怀、歪嘴子剥削的“功绩”   小组长吓了一跳:“真的吗?  高大泉说:“你问问老年人,谁不懂这个呀?再挖出土就往高堆吧,打完了井,能往地边上捣动更好,没功夫的话,堆在那儿,顶多占一小块地盘。   小组长很高兴,赶紧照支书说的意见去指挥组员们。高大泉和朱铁汉又往前走。所碰到的打井班都于得很欢,都没什么问题,他们愉快起来。高大泉提出先到周士勤那个组的工地看看,顺便跟周善聊聊,缓和缓和他的情绪。   

他们走着走着,估摸着距离应该到周士勤的地里了,却听不见响声,看不到灯光。   朱铁汉朝前边张望着说:“他们这个组没有在这块地里打井吧?  高大泉说:“是这块地。你没见刚才周善还到我们那边找水喝去啦。”   朱铁汉又猜测:“他们会不会也象我们那样,到半截儿搬家了?  高大泉摇头说:“不会。周善敢背后说,不会当面提意见,就算当面提了,周士勤也不会让步。”   朱铁汉用胳膊挟住手电,把两只手卷成喇叭形,套在嘴上,大声呼喊:嗨,有人没有哇?啦,有人没有哇?  黑茫茫的旷野没有一点回响。     高大泉蹲下身,往前看看,发现不远的地平面上有一块突出的东西,就对朱铁汉说:那边有人,他们也许在打中歇。”两个人跨着大步,直奔那块突出的东西跟前走。接着,在朱铁汉的手电光里,出现一只土筐一团绳索一把锨和一把镐,外加儿根木棍。另一堆东西上盖着一块麻包,细看从麻包边沿露出的两只脚,才认出是一个着腿睡觉的人。   朱铁汉到跟前用脚触动那个人一下,喊着:“咚,下雨啦,屋子里睡吧!  

那个人地坐了起来,一边躲着手电的亮光,一边揉着眼“谁呀,谁呀,别闹!我要骂了  高大泉认出是常胜,就推开朱铁汉的手电,问:“常胜,你怎么在这儿睡觉哇?他们呢?  常胜听出高大泉的声音,一蹿站起,说:“支书畦?士勤大叔回村找你去了。”   “出什么事了?  “我们的互助组散了。”   “怎么回事儿?  “吵散的,吵散的…… ”   “慢慢说,慢慢说。”   “在家就吵一回了。谁都争着先到自己地里打井,有人提出要抓阉,谁抓着就先给谁打;士勤大叔不干,说他这块地亩数多,重要,就硬来了。”   “不是 干了一阵吗  “是呀。干一盘活,士勤大叔批评朱荣泡蘑菇,不正经干,把他批评翻了,就吵起来了。士勤大叔说他自私,他们说士勤大叔自私,后来,士勤大叔还跟他动了手。   “没打坏吧?  “亏了我和周善大伯拉着,要不非打开瓢   在一旁听着的朱铁汉气得跺脚:“这叫什么玩艺,哪象搞社会主义的样子,简直是胡闹。明天开群众大会,让大伙评议评议他们   高大泉又问常胜:“你周善大伯呢?  常胜说:“朱荣被拉开不出好气,说退组了,拿着锨回家睡觉。士勤大叔对周善大伯说,他不干咱们干。周善大伯也来个顺坡下驴,说这样干还不如各人干各人的,也走了。士勒大叔让我看着东西,他回村找你去啦。   高大泉听到这个意外的情况,立刻又跟他刚才想到的那些“矛盾”联系在一起了,心里很沉重。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对常胜说:“你在这儿再等一会儿,我和铁汉回村找他们去。有问题解决问题,不能散组!  常胜说:“对啦。我妈常嘱咐我,有气也要忍着,别让互助组散了。”   高大泉和朱铁汉两个人往村里走的时候,心情都变得烦乱,脚步显得沉重。   朱铁汉长长地叹口气:“从去年到今年,千难万险,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这些人偏偏身在福地不知福,一点亏不吃,一点委屈不受,一天到晚地给你造矛盾。这哪能搞社会主义呀 ”高大泉没有立刻接上话茬,过了一会儿才象问朱铁汉,又象问自己:“眼前碰到的这一连串矛盾,光是群众故意制造的吗?朱铁汉说:怎么不是他们制造的?他们稍微提高点革命性克服点农民意识,不就平安无事了吗?  

高大泉说:“你别打岔,让我想想,这问题不简单哪,……”他收住没有说完的话,苦苦地想着,把今天发生的好几件事情连在一块儿想,又把这好几件事儿跟芳草地这一年以来发生的每一次矛盾每一场斗争连在一块儿想。风云烟雨在他的脑海翻腾,齐志雄罗旭光梁海山和田雨这些人对他每一次重要的谈话,也一齐响在耳边。…… 发散思维?收敛思维?间或有之,虽然高大泉可能不愿意,但我不得不说:大泉叔,你是真正的精英忽然,他想起春风瑞雪时节,在县城参加的那次县委扩大会,在会上遇到红枣村的党支部书记杨广森,特别是杨广森说的那句话:“唉,我的认识落后了。互助组使生产力大发展,就象小孩子长大了个儿一样,你还让他穿那件小红袄小绿裤,箍在身上不舒服,影响长个,所以必须改换合体的新衣裳,… ”他想到这儿,心胸豁然开朗,好象午夜满天出彩霞铁汉,铁汉,是咱们落后了!  “什么?  “群众要求搞农业生产合作社,咱们还在这儿不慌不忙地巩固互助组。”   “谁提这个要求啦?  “他们没用嘴提,用行动提了。不光是人们提的要求,也是形势发展到这一步了。你想想呀,打个水井,一组一个单位,东一块地西一块地,你的地我的地,争啊,让呀,给生产发展造成多大困难?群众已经不只要求互助合作帮他生产自救了,要求往幸福的山顶 攀登呀!  朱铁汉明白了:对,对!是这么一回事儿。我早就提出办农业社,你说得一步一步地迈嘛!  高大泉兴奋地说:不得,晚不得,头一步已经迈完了,该咱们带着群众迈第二步了。   

“明天干吧   “不。别看形势发展到这儿了,好多人还没有认识到这一步,咱们党支部得提醒大家,先带着大家思想入社,把条件创造好,到秋后,也让农业社来个水到渠成!  他们激动地谈论着,都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想象着土地连成一片,泉水自由奔流的情景。此时此刻,他们又变得最欢乐最幸福……什么是积极思维?什么是化危为机?这就是! 春天的旷野上,响着他们有力的脚步声。 

 

 

 

 

 

                            新的方法 

 

 

  

高大泉和朱铁汉回到村里,在周士勤家扑了空。他们两个人商量一下,决定先分头找找这个组的组员们谈谈,调解调解,好把打井的事儿接着干下去。朱铁汉要去找周善,一再向高大泉保证,要用新的认识新的方法说服周善。   高大泉相信他,目送他一阵风似地走去,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转身走,拐过一条街,敲打朱荣的家门。   

开门的是万淑华。在半年多的光景里,这个女人有不小的变化,没走娘家,不串门,一心搞生产,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看样子她刚起来,用手裹着衣裳大襟,对高大泉说:找你大哥来了我正数叨他哪。他说,等天亮再找你去,免得耽误你睡觉。又是谁的嘴这么快,去告诉你啦?  高大泉说:“我这时候能在家里睡觉?我们组也打井哪。”万淑华压着声说:“你大哥是个没心眼的炮筒子。当初我跟他说,别入周士勤那个组,他偏偏看上周士勤的手艺。手艺好不如心眼好,这回吃了亏,才知道了。我看哪,早散伙比晚散强,你就让他们散吧,明天我家好转到你们那个组里去。”   高大泉说:这可不行。社会主义的路是党和毛主席给咱们指出来的,咱们翻身户得带着大伙一齐走。遇上心眼不好的人,我们应当用革命的思想把他的心眼变好   余怒未消的朱荣在院里的屋檐下边搭了腔:“我可没有你那套本事把他这个大能人变过来。跟你说一句痛快的话吧,互助合作这条道我走定了,就是不能跟他一块走!  高大泉来到朱荣跟前说:“今天不在一块走,明天得在一块走,反正早晚得走在一条道上,除了敌人,一个也不能让他丢下!  朱荣说:“一个也不能丢下,那就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大泉,我今天就入你的组。”   “这不行。…… ”   “你看我这劳力不强,牲口不壮吗?  “不是。单干时候劳力不强,组织起来就强了,靠集体的力量,咱们能把不壮的牲口换成又大又壮的牲口,将来还要让它变成拖拉机!  “你们组的人员满了?  “不是。我们现在才七八户人家,太少,应当扩展到七户,再多一点更好。   朱荣奇怪地望着高大泉:“那么,你为啥不要我? 高大泉轻轻地拍着朱荣的肩头说:“因为你已经参加周士勤的组了,我不能拆散他的组,壮大自己的组;这样,我只抓住你一个,丢下了常家于家等等一大群人。这些人都是我们亲的近的,都是跟我们连着命根子的贫雇农。朱荣大哥,你说说,我们能忍心丢下他们不管吗?  朱荣的心头一热,我也一热回答不出。   

高大泉继续说:“我们互助组从去年大伙儿凑到一块自救渡荒年,到今年联合一块儿发展生产,进了一大步。好事情优越性显眼了,矛盾哪,不合理的东西,也暴露出来了—— 实实在在,互助组有好多不合理的东西。你就忍耐一下吧,到了秋后,咱们就要彻底地解决这个矛盾,把不合理的事情让它合理! “到那时候,你就答应我跳组吗?  

“不是跳组。那时候,咱们就是农业合作社了  “真的?就象你常说起的雄鸡寨那样?  “对啦!那时候,土地归集体经营,连成了一片,统一规划,该在哪儿打井,就在哪儿打井,要在哪儿加工,就在哪儿加工,都是大伙的地,谁也不用打小算盘只顾自己的地了。劳动力呢,统一支配,评工记分,秋后分红,谁也就不会亏谁了。…… ”“这样好,这样舒心,我拥护。大泉你一定要带我们这么干  “那就得顾全大局:眼下拉住周士勤在互助组里,到秋后带着他一块入社。   朱荣想了想说:“你支书看到了不合理,知道我们吃了亏,让我们吃亏吃在明处,不让我们干吃亏白赚骂,最后再闹一顶自私落后的帽子戴,我这一肚子气就消了一大半儿。你支书又有不让我们吃亏受气的办法,眼下就是吃多大的亏,我也能忍。大泉,我听你的。可得有一条他周士勤要当着大家的面认错,我不能给他下气。   

高大泉说:“周士勤是个好面子的人,不一定要立刻逼他认错。他要是亲自登门来找你和别的组员去打井干活,这行动就是认错了。好好地跟我们一块儿走正道,不比一句空话强吗?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因人而异。 朱荣手摸着下巴颏没吭声。   

万淑华在一旁对高大泉说:“大泉兄弟,你别自费唾沫了,他懂个啥呀?你怎么说,他就跟着怎么做就是了。”   高大泉也转了话题,向朱荣详细地问起这个小组的组员情况,周士勤的表现。他从这个组里发生的许多新的矛盾,进一步坚定加深了他才在野地里萌长起来的新的认识,心里感到很高兴。开辟了一个新维度。单干个体是一个点,互助组连成一条线,农业社展成一个面,人民公社扩成一个体,当然最后根据实际,政策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但也为向更多维度发展预留了更多的空间。最后却被强行降维了,实在可惜。   朱荣从高大泉的行动和言谈中,也深深地感到支部书记通情达理,很能体贴他这个被人们认为“落后”的人的想法。他心里也挺舒畅。   说话之间,天色不知不觉中变幻了颜色,从墨黑变成了灰白,已经是黎明时刻。(连轴转啊!)   万淑华让他们到屋里坐坐,给他们做点东西吃。   高大泉说:“我得立刻找找别的组员和周士勤。朱荣大哥歇一会儿就准备接着下地打井吧。不早点把井打出来,不早点种土地,收不到粮食,是你们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呀  两口子都象从心上搬掉一块大石头似的,轻松愉快地把党支部书记送到大门口。   

雄鸡比赛着啼叫起来。灰蒙蒙的街道上,开始有阵阵炊烟的气味。   高大泉觉着这个组的问题虽然不少,今个闹起来主要是朱荣和周士勤,现在已经把朱荣说服好,周士勤那边就容易办了。因为周士勤是个爱名誉的人,刚刚贯彻上级关于互助合作的指示,他的组就第一个垮台,他这个小组长是丢脸的,就算心里边一时转不过弯子,他也愿意把这个组维待下去。另外,从打去年因为买车的事,高大泉不仅从声誉上照顾了他,在经济上也帮了他的忙,周士勤对高大泉信任的程度也在不断地加深。那么,有了这些条件,这个组就有可能让它不散;以后再多花些力气,帮他们整顿整顿,也能巩固下去。 知己知彼  

高大泉一边走一边想,发现前边的井台上有人小声嘁喳。他到跟前才看出是朱铁汉和秦文庆。   朱铁汉见高大泉走过来,用一种轻蔑的声调说你快来听听吧,真是漏子到处有,堵也堵不迭。文庆,你再给支书汇报汇报。   秦文庆披着小夹袄,两手揪着衣襟,心情沉重地说:“我们那个组,一直是有名无实挂牌子的。昨天我跟村长提意见要真干,他立时答应一定搞起来,说得满漂亮。谁想,今个起五更冯少怀叫我爸,要搭伴到门镇雇打班去。…… ”   

高大泉打个楞:“什么,雇打井班?  秦文庆说:是呀。因为他们在区上报的一块地一眼井,根本就是办不到的事情。几个人又不死心,要跟你们互助组比一比。我把我爸爸拦下了。他也不大愿意花钱打井,想等我哥哥回来再动手。我去找村长,正碰见周士勤在村长家里。”朱铁汉冲着高大泉摊开两只大手说:“你看看,新鲜事儿都出在芳草地了。”   高大泉说:“好。多经点事,多长点智,这个训练班你到哪找去呀?  朱铁汉说:“要制止,不能让他们啥胡干!  高大泉摇摇头“不必。我们要找他们摆出咱们的意见,他们一定要这样干,就由他们去试试,做出来让大伙看看,也没坏处。”     

“互助组能雇工剥削人吗?  “不应当。可是眼下上级还没有规定禁止雇工的政策,咱们也不好硬阻拦。”   “影响太坏了。”   “你得相信群众的眼光。谁都知道,他们搞的是假互助组,这个黑锅不会扣到互助组的头上。没有平地,不显高,没有黑也显不出白来。拿互助组的行动跟他们比一比,让大家看一看,我们这个新时代,是靠人能办事儿呢,还是靠钱能办事儿! 朱铁汉冲着秦文庆说:“瞧瞧,咱俩瞎着急,他倒想得开  高大泉说:“工作咱们还得做。有的事情,不见见事实,光靠说是说不通的。明天得空,铁汉找刘万谈谈,文庆跟你爸爸和你哥哥谈谈,我找找二林和张金寿。得跟他们说明咱们的看法和主张,把责任尽到。”   

他们又谈起刚才正进行的工作。高大泉告诉朱铁汉,朱荣那边的问题已经基本解决,跟周士勤一碰头,就算成功了。朱铁汉告诉高大泉,他已经找了周善,当面承认在地里谈话压了他几句不对,还把将来要办农业社的想法转达了。周善挺满意,给周士勤提了几点意见,愿意一块在互助组里再干下去。谈了一阵,高大泉要去张金发家,朱铁汉继续找周士勤组的别的成员,秦文庆回家再劝说他的爸爸,三个人就在黎明的街头分手了。  一宿没睡啊 高大泉走着,又在心里掂量张金发互助组雇工打井的事情。他想,这是一个新问题,是一个没有遇见过的,也不可能估计到的新问题。他想,张金发这个党支部委员带头用互助组的名义雇工,肯定是错误的,可是他要先向区委汇报,请示领导,才能对张金发采取组织行动。他想,自己是支部书记了,一言一行都得努力做到符合党和政府的政策,要不然就会给革命工作造成损失。   

他这样想着,走着,路过刘万的家门口,听见里边传出脚步声,就停住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的果然是那个一心奔个人好日子的刘万。   “刘万大叔,你这么早哇?  “不早,不早。支书忙啊?  “你家打井的事儿安排好了吗?  “我们正想办法哪。”   “有人提出要雇工打井,你也干吗?  “那,… 我得看看。…… 再说吧。   “刘万大叔,我担心你们那个组门面上挂个牌子,实际上你还是个单干户。”   “啥牌子不牌子的,反正种好地,过好日子就行呗。”“刘万大叔,你得看准一条:单干是过不好日子的。”“如今土改了,人民的天下了,跟过去不一样了。”高大泉朝刘万跟前移动一步,加重语气说:“土改并没有把穷根子彻底拔掉。单干的路越走越窄,那是死路一条  刘万看高大泉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支书,要说互助互助有好处,倒也不假;把个人过日子说得那么玄,太过份了。”他这样说着,听到背后传来大花牛嚼草的响声,想起那天从春水河边回到芳草地,张金发跟他说的那一片吓人的话,对这个热情的支部书记不满地摇摇头,“唉,不管村长这个组是真是假,反正我们几家就在一块儿混了,别的组再好,我也不干。这个,支书你就不用多挂心了。”他把话收住,照着他起床时候的打算,朝小胡同走去。    高大泉冲着他的后背自言语:“不,你这样迷了路还不回头,我一定得多挂心!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东天边悄悄泛起的银光亮,又渐渐地显出一点桔红的颜色。井台上响着水桶的叮当声和扁担钩子的哗啦声。在野外劳动一夜的人,被他们的伙伴替换回来,很疲劳,又很愉快地往家里走着。   高大泉在通向高台阶的那条路上,碰见了张金发和周士勤。张金发赶紧来个先下手:“老高,我们正要到家里去找你。士勤的互助组散了。”应该有一丝得意   周士勤急忙配合:“我的心到了,力到了:一人难趁百人意,众难调哇!  张金发说:“士勤的井打半截,这哪行呀!  周士勤说:“我先找你不在家,就去找村长。村长说让我参加他那个组。”   张金发说:我们先帮他对付一阵子,把半截的井打出来,以后的事情咱们再说。   高大泉对张金发这种做法非常不满,也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是当着周士勤这样一个群众的面,不便当场批评揭穿。他等着两个人把“双簧”式的话演完之后,就对周士勤说:“你那个组不会散,也不应当散。全天门区的第一个互助组是咱们芳草地建立起来的,难道还让第一个垮台的互助组也出在芳草地吗?大泉的水平是在实干中成长的,是合作化运动给了这个一心为大家的人一个合适的平台。不然,他即使能像冯少怀一样个人发家致富,心里也是分裂的、痛苦的。  这句话因为打在周士勤的心病上,立地生效,他喃喃地说:“从心里说,我也不乐意让小组垮台。乱子出了,有啥办法呢? 高大泉说:“什么地方有病,就在什么地方开刀,啥病吃啥药,有矛盾咱们就一块儿解决矛盾。”   “唉,解决不了啦,朱荣当着大伙的面发了誓。”   “周善和老态度?  “他们随着  “常胜呢?  “他们娘俩多会儿也不咬群儿。”   “除了朱荣起誓要散组,还有别的人没有呢?  “我的支书,这一个还不够让我丢人的了!  

高大泉笑笑说:“我就是来给你送信的。朱荣已经承认自己吵着散组不合适,要跟大伙一块干,快些下地打井抗旱。别的组员,我估计更得拥护这样办。   

周士勤疑惑地小声说:“不会吧?当时他可坚决着哪,都骂了妈。”   高大泉说:“你先到他家去看一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士勤,你是小组长,是领头的,诸事都应当比组员先进一些,也应当看到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有错就认错,大家都自我批评。光这样还不够,组里的一切事情,都得往公正办你们组有好多事情是不公正的—— 这不能全怪你,怪我们支部领导,特别是我,事前没有指点,中间没有帮助你。说实话,好多事情我那会也没有认识到。往后,咱们得一块摸经验,一块解决矛盾。快去吧。吃过早饭,我到地里找你们,一块儿开个团结会,重新安排一下打井的计划。   周士勤这会儿的心理状态,完全象高大泉估计的那样。他怕丢脸,怕无光,怕得罪了人,怕组员们散开以后都到外边败坏他的名声。他先找高大泉,后找村长,都是为了找个主心骨拿事的人,帮他“化凶为吉”,给他搭个过河的便桥,平息风波,把互助组维持下去。不料想村长张金发听说互助组散了,没问青红皂白,开口就拉周士勤入他的组。周士勤觉着既然大面子不易捞回,能有一个象张金发这样的组立刻接受他当了组员,也算捞回一点,于是就答应了这一大段心理描写,没有生活功底,没有文字功力,没有理论高度,行吗?。这会儿,他听高大泉这样热情诚恳地一说,又动了心,开头张金发不高兴,犹豫中间,见张金发没说跟高大泉扭着的话,就壮了胆,看看张金发,抱歉地或是解嘲地“嘿嘿”一笑就转身迈步找朱荣去了。   

张金发心里有褶面上平。他对高大泉插这一杠子,打乱了他的好事,分不满,又知道自己理亏,不可在这上边纠缠。他打个哈欠,说:“行啊,问题解决了,我也忙着操持操持互助组打井的事儿去呀。”稻草没捞到,虚晃一招要开溜。   高大泉拦住他:“别走,咱们马上开个支委碰头会吧。讨论一下,咱们支部对周士勤这个互助组,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工作。”张金发皱皱眉头说:“这么忙,自己的组还顾不上,还能顾他们?  

高大泉批评他说:“你这种态度可不好。周士勤的组出了矛盾,一闹散伙,你立刻就拉人,这实际上是抽檩条;他那个组对付上了,你又撒手不管,实际上是还等着它垮,看着它散。一个党支部委员应当这样吗?  

张金发被拄到病上,光疼不敢说疼;镇静一下,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你总是把人家的心人家的行动往坏里猜测,这还让人家活不活呀  高大泉说:是猜测,还是实际事儿,你心里比我清楚。我也希望你凡是碰到这样的事儿,都能够用一个党员的标准,量一量,自己反省,去掉一些不好的东西,让自己不断进步,别越走越往下坡溜!  

“你这帽子太大了…… ”    “我给你提问题,让你想一想,这算什么扣帽子?你到高台阶等等,我去叫朱铁汉…… ”   “眼下忙着打井,这个会,过几天开不行呀?  “这会关系着打井抗旱的成败,不能不开。比如,听说你们组要雇人打井,群众有反映,我们几个应当先坐在一块,摆摆看法,分析分析,象你这样别出心裁的做法合适不合适? 这当儿,一片欢乐的声音传过来了。邓久宽和一伙子男女组员们,扛耠子的,牵牲口的,提种子斗的,背种子口袋的,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嗨,我们播种去了!  ,我们播种去了  艳艳的朝霞涂红了半个天空。 

 

 

  

    集体力量能胜天 

 

  

老互助组带头抢墒播种的事儿,被好多人当成笑话说,最刻薄的是张金发“互助组”的几个人。   那天,刘万拉着他的大花牛到香云寺交配回来,在斜尖子地边上,碰见秦家的父子打井班”。“秦富大哥,你看互助组的人真敢干哪  “疯魔

“天这么早,出来小苗还不晒死呀!  “井水要赶不上趟,种子准得扔。我不干这没分把握的事 。少糟蹋几斗种子,换面,烙饼包饺子呀!  “是有点冒险。”   “嘿嘿,就这样,人家还要变农业社哪  “变农业社?这么快?  “你知道农业社是啥东西吗?就是把土地、牲口—— 你刘万拉着的这头大花牛,掺到一块儿。   “呀,那不成了归大堆啦?  “那些人自找苦吃嘛!哈哈哈!  

互助组组员秦恺家的地,跟他哥秦富的斜尖子地原来是一整块地割成两半的。这会儿,秦恺来到地里看地势—— 互助组要给他在这块地里打井,他要选一个好地方。哥哥和刘万说的话,他全听到了,这两个人一定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不好反驳,也没有话反驳,象吞了个苍蝇那么别扭。他低着脑袋,往地的另一头走。   新播种过的土地是松软的,小土块在他脚下酥酥地碎开,用砘子轧过的沟痕里,有小虫子在那儿蹦跳,有小鸟在那儿寻找没有被土盖住的种子粒吃。干燥的热风,一股一股地吹过来。头顶上的天空,碧蓝碧蓝的,抹着几片羽毛似的云丝。   秦恺又一次忍不住地蹲下身,一手举着烟袋,另一只手扒开垅沟里的土,找出一粒昨早上播下的种子,捏起来,仔细地看看。他见那种子已经被潮湿的土气泡胖了,包芽子的地方,也鼓了起来。他又仰脸看看天,不由得叹口气,心想:要是等它们长出苗来,老天爷还不下雨,真会晒死;种子糟蹋了,互助组的名誉也要受损害。他心里产生一股烦恼,立刻又勾起这几天一直嘀咕的心事,就是酝酿秋后互助组转农业社的问题。他对“土地入股统一经营”这句话,无论怎么往开处想也接受不了。他想,土地跟庄稼人连着心,集中到一块,等于把心跟土地分开了,干活还有啥劲头?谁还肯把心扑到土地上?在落后的地方这还真是一个问题,最后终于被那十八个“红手印”败了家他想,互助组已经满不错了,有活计大家帮着干,有难处大家帮着解决到时候评工记工齐工找价,大家都沾光,谁也不吃亏,收入上实惠,名义上光彩,多好哇,为啥偏要转农业社呢?秦恺这几天参加学习中央文件的会议,讨论到互助合作三种形式中的农业社,心里就打鼓。这时候,苏存义家里闹纠葛,也给他精神上加了分量。苏存义的女人不知听谁说,在互助组的人,土地财产都要归大堆,跟男人吵吵,让他快退互助组。苏存义哪能干这种丢人的事儿呢?他求秦恺拿拿主意。秦恺也是心里没底舌头短呀   

不远的地方又传来人们热烈说话的声音。接着,又从那边飞过一群小鸟。   秦恺赶快把手里的那粒种子埋上,在裤子上擦去手指上的土,又猛打了烟袋灰,这才站起身,扭头朝有人说话的地方看一眼。   

在东方,移来三个健壮的身影,灿烂的阳光,好象给他们每一个人都披上一件金线绣成的斗篷。走在头边的是党支部书记高大泉。他一边走,一边说,一只手指指点点,一只手拿着一个小本子。中间那个是朱铁汉,怀里抱着一捆柳木棒子,说话间,从怀里抽出一根,使劲儿插进地里。第三个人是老周忠,肩上扛一把小铁锨,手上抓着一把鲜嫩的野草。一幅油画,充满了希望的油画,每个人都很平凡,又闪耀着英雄的光辉   

高大泉朝这儿走了一截,先跟秦恺打个招呼,又用脚跺跺地,问周忠“这块是哪个组的?  周忠用拿着野草的手朝地北头一晃:“你看,就是那位的地,算不算互助组的呢?  高大泉向那边一看,认出在那儿用绳子提土的秦富和他的大儿子秦文吉。   朱铁汉说:“我已经跟他说了几遍,他这块地潮湿,快抢墒下种,他不听。咱们这回不用算他数了。”   高大泉打开小本子,写上秦富的姓名斜尖子地的地名,还有土地亩数,说:“得算上。要尽着劲儿动员他,如果不听,那是他的责任。”高大泉不光考虑群众个人收入,也考虑国家利益。   周忠用铁锨挖了几下土,蹲下看看,说:“这地完全能出苗,不能耽误了。”   朱铁汉又抽出一根柳木棒子,发狠地插到地头上。   高大泉说:“到此为止,全村的地,咱们三个都转了一圈,能抢墒的地块,都登记上了。咱们爷再分头动员,一户一户地找他们说,把工作做细点。   朱铁汉说:“按街分吧。我包南街。”   高大泉笑了:“你真会找省劲的干。南街互助组员多翻身户多,好动员,你就快抢。   朱铁汉说:“那就再把高台阶周围那几户割给我。多少没关系,让我绕开张金发那个组的人就行。”   

秦恺见三个干部商量工作,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过来。他瞧见朱铁汉“哈哈”笑着奔南边走了,又瞧见周忠跟高大泉小声说几句什么话,向西边走了,这才朝着留下的高大泉凑过来。   高大泉把小本子装进衣兜里,又朝秦家打井班那边看一眼,对来到跟前的秦恺说:“听铁汉说,今个过晌要在您这块地上打井啦?  秦恺说:“占奎那眼井一完工,就转到这儿来。”   高大泉蹲下身,扒扒垄沟里的土,说您看怎么样,能出苗吧?  秦恺说:“苗是能出,难保活呀  高大泉看秦恺一眼,站起来,说:“二叔,您要相信人定胜天,集体的力量一定能胜   秦恺说:“唉,老天爷的事儿,多大本事的人,也当不了它的家做不了它的主。支书,我这可不是说落后话。互助组一提抢墒播种,占奎第一个举手,我第二个跟着报名。我是说,咱们互助组的人,自己自愿干,成了败了,顶多扔几粒种子,没啥大紧,最好别往大扩展了,别那么不松扣地动员别人跟我的样子干了—— 你是支书,办事儿得前思后想啊   高大泉掏出烟袋,一边装着,一边说:“您让我办事儿慎重小心,这意见很对。我一定听您的。您平时多留神,瞧见我哪点冒失了,做错了,就指出来。至于抢墒,说服大家,带动大家,这是咱们的责任,应当做,做的时候,一定让人家自觉自愿,不勉强谁。您说这样行吗?  秦恺也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了两口才说:“不光是抢墒,别的事儿,也应当这样办才稳妥。”   高大泉发现面前这个秦恺有心事在怀,同时联想起前天晚上学习中央文件的讨论会上,秦恺一个劲儿死抠“土地入股统一经营”这个名词的现象,立刻猜到,秦恺的心事一定跟酝酿转社有关联。他想:秦恺是中农里边热心跟贫雇农民团结前进的代表人物,做好秦恺的工作是分重要的;今天在这儿碰上了,正好谈谈心,帮秦恺把情绪安定下来。他想到这儿,指了指地边,说:“来,坐一会儿,聊聊。”他见秦恺在身边蹲下,就又说,“爷俩从去年春天起,成了患难之交,说话用不着转大弯子。我发觉你这几天有点心事…… ”     秦恺想看高大泉一眼。没有看,想辩解一句没有说出来,满是胡子茬的两腮,腾的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高大泉说您跟我们这几个干部都是连心过心的人,啥话都能说,啥话都能听,不用犯难。多先进的人这话说得贴心啊,对啥事情也得一步一步认识;不会没遇见就知道,一挨着就明白。我替您捅透了吧,您可能对转农业社的事儿系了点小疙瘩   秦恺唉一声,又一拍大腿:“支书,旁边没有外人,我告诉你吧:你算看到我心里去了。秋后就转农业社,我有点想不通”他见高大泉点点头,又赶忙补一句,“不光是我一个人想不通,苏存义也想不通。我们组的朱旺老头,他是顶积极的老贫农,也有点说不大明白。那天,苏家两口子为这事儿闹角,我们去劝解,在一块儿嘀咕一阵儿,越嘀咕越不通。支书,你可别告诉他们是我对你说的呀   高大泉微笑着说:您不要觉着对这个新题想不通就丢人。跟你说吧,有一阵子我也没有想通… ”   秦恺几乎吃了一惊:“什么?你也没有想通?不会吧?别逗我啦  高大泉诚恳地说:“我讲的是真话。去年夏天跑运输拉矿石,在松柏坡遇上县里的梁书记,他指点过我今年开春到县委参加扩大会,在招待所里碰上红枣村的杨广森,他更明明白白地提醒过我;中央文件上,字字句句讲得清楚,互助合作组织必须稳步前进,从低级向高级地发展;接着又有好多实际问题碰到我头上,我还是没有觉悟…… ”  秦恺听到这儿,更敢于放开说了:“是呀,是呀,互助组挺好的,有依有靠,过日子踏实,反正,咱们为的是大伙都过好日子,这样保证能过好,变农业社干什么呢?

高大泉接着说:“二叔,后来经过事实的教育,我才想通了多会说话呀,不让别人难堪。您想啊,咱们要建设社会主义,不是过上吃不愁穿不愁的日子就停止。我们给国家多生产工业原料,为国家多生产粮食,要巩固国防,要把我们的幸福根子深深地扎下去。互助组不转农业社,所有制不一步一步地改变,不光是社会主义革命不能胜利大道理,就是吃不愁穿不愁的小日子也没保证小道理。你看,拿打井来说吧,土地东一块,西一块,多费工,多费资金,多影响人的积极性?保持这个样子,怎么使大机器?怎么搞大事业?我刚才说,我当时也没有想通,就是没有想到这一步,没有看到新的形势新的矛盾。经过这次打井,我看到了,想通了,下决心跟大伙儿一块前进哪秦恺觉着高大泉的话是有些道理的,也应当相信他的话,可是他心里的疙瘩并没有解开。   

高大泉又耐心地给他讲起转农业社的必要性农业社的优越性,见秦恺的眉头仍然不展,就说:“许多道理,光说不行,您再看看吧。事实会让您自己把疙瘩解开。” 秦恺叹口气:“不容易呀!  高大泉说:“想不通也不要紧。我们都了解您的心地。”秦恺说:“我倒能够咬牙跟上趟,就是家里人。大泉哪,把土地牲口归到集体去,不是一件小事情呀  高大泉说:“您说得对。这是一场思想大革命,要经过各种各样的斗争才能成功。您自己别含糊,也不要在家里搞强迫。一句话说透吧:我希望您快一点想通,我们一块走。从单干到互助组,我们并着肩膀,从互助组往农业社发展,我们也应当并着肩膀。万一您家里一时不通,您也不通的话您也别在心里加分量,就在互助组干一段,等想通了,我们再一块儿干 好不好呢? 秦恺使劲儿抽着烟,沉闷了片刻,痛苦地说:“支书你这样知我心,这样对待我,真让我感激不尽哪。可是,你们大伙都变成农业社的社员了,把我一个人丢下,这多丢人哪!  

别人不会强拉他前进,也不会坐在原地等他,他自己又不甘心落后,这就是秦恺的矛盾的苦恼,苦恼的矛盾。这次跟支书谈话之后,他心上的负担并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了似的;再听到别人对互助组抢墒播种的嘲笑,或是对互助组转农业社的嘲笑,他仍然没有反驳的力气。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高大泉也不是万能的,人的趋利避害的本性是难以改变的。要顺势而为,更要能造势。   

在各种各样的嘲笑声里,互助组播种在大地里的种子发芽了,露土了,出生在水井落成的前边了。那些单等打出井水才肯下种的人家,挖好了井,刚把种子播下去,互助组那些等井的小苗已经熬到了好时候,喝上了从地下提上来的清泉水。最糟心的,是张金发那个假互助组的人。除了冯少怀雇了几个短工来打了两眼井,剩下的,有的雇不着人,有的没钱雇,合伙又合不起来。不要说一块地一眼井,就是一户一眼井都没办法做到。张金发怕上边追究,连劝说带吓唬,硬是让“组员”们在地里挖了几个“看井”—— 光有一个浅浅的井筒子,没有一点水!秦恺那眼水井动工的第三天,小苗就陆陆续续地出土,虽然不分齐全,补或移栽一下,也总比晚种的强。他那口井,比西邻秦富的井动工晚,却提前两天完成。这一来,优越性可就比出来了。   秦恺在井上架了辘轳,提水浇小苗。两个男组员倒换着摇,一个妇女看口子,满够用。   秦富家除了打三眼“看井”,因为“父子兵”,终于把一眼真井打成了。他把一家人叫来,用水播种。秦文吉哥俩一边摇辘较,还得看水道口子;秦富扶耠子,放下耠子,就得撤子,撒一垅,再上粪;文庆妈牵牲口,帮着上粪,赵玉娥拉完铁瓦,就得拉砘子。这样,拾了沟等水,上来水,又得等子等粪,加土地不平,那水在井旁边那一片地方打转,不往前边流:闹了半天,两垅地没种到头,还有半截是水没流到,就干撒的子儿。   

秦恺这边呢,开头挺得意,心想:互助组提前抢墒种这一手真高明,等那边的小苗出土,我这边都得开完苗了。他还想:互助组就是救急,急用人的时候,干什么都有帮手,比单干可强多了。可是,没容他得意多久,跟西邻一样的难关出现了:地没经平整,井水不能顺畅的流;井台附近和垅沟南边都汪住水了,北边还见不到湿模样。这样下去,井要白打,庄稼要种,让他抓了瞎!   

秦富那边,两个儿子跟老子吵嘴,各人从各人的心思出发怨他老子“保守”:秦文吉说他老子耽误他出车,人吃马喂,困在家里干赔钱;秦文庆说他老子不真搞互助,不听支书的动员,闹得丢了脸费了劲儿,还得减少收成。开头,秦富自知理亏,任打任罚,不还嘴,后来,他偷偷地朝兄弟那边看一眼,可就来了神儿,跳起脚来骂两个儿子混蛋,安心在我这鸡蛋里挑骨头,别人家院子里的月亮也比我这院子里的圆哪!你们睁开眼睛看看,那边是大支书领着的互助组,照样是水往低处流,它不往高去,照样没咒念!  

秦恺听见哥哥那种幸灾乐祸的风凉话,心里象针扎的一般难受,恨不能把水井提起来,从北边往南倒。   

高大泉朱铁汉和老周忠又出现在地头。他们都扛着铁锨,身后有一群人:张金发周士勤和互助组的组长们。   秦恺想跟支书叫苦,看张金发一眼,又把嘴闭上了。高大泉离开小道往井边走,大声喊:秦恺二叔,水上不来吧?  秦恺小声说:“就是呀。这样井不白打了玛?  高大泉大声地说:“我们互助组员们能从地底下把水搬上来,就有力量把它浇到小苗上!  秦恺咧了咧嘴:“难哪  后边跟上来的朱铁汉一抬手,指着村子,对秦恺说:“您看, 天兵天将来了,还皱什么眉头哇!  秦恺朝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从村口走出一队男女劳力:有挑着桶的,有提着的;走近了又瞧见,中间还有一些老太太和小孩子。   周忠说:刚才大联组的同志研究一下,为了抢种,发动组员们挑水浇!  秦恺一惊挑水?一桶一桶的浇这大块地,这可不是小工程,能行  高大泉说:“前几天我对您讲过,集体的力量是能够战胜老爷的。您看着吧  朱铁汉对互助组长们说:“刚才大家的思想统一了,好多组员们也都召集来了,你们快分头带着干去吧 ”他又朝走过来的群众喊,“各找各的组长,动手哇  群众呼呼喊喊,铁桶叮叮当当,把野地闹得一片喧腾。   朱铁汉甩掉了鞋,奔到井边,就动手挖地,说:“秦恺二叔,来,一块挖,挖个水坑,水提上来归到这里,再用水桶挑。”水坑一会儿就挖成了,朱占奎跑过去摇辘轳辘轳把摇成一朵花。清水哗哗哗,流到水坑里。   

朱铁汉放下铁锨就要抢水桶,可是三个小伙子和大个子祥,每人一副桶,谁也不给他。 春禧妈铁汉妈秦恺的女人还有小春禧,每人端来个洗脸盆,舀满水,结成队,追着挑水的往北跑。   秦恺看得眼花缭乱,乐得抿不上嘴。   朱铁汉喊他:“我替占奎打会水,您快回村找两副水桶来吧。六副捅一齐干,到不了晌午,就能把这块地浇完,咱们好转移阵地。”   秦恺乐颠颠地往地头上走。他听见高大泉正拉住张金发不放手,让他发动他那个“互助组”也照大联组协议的那样帮助组员们浇地。   高大泉说:“秦富大叔这块地不平,最好坐水点种,省水省劲,这样大放羊地灌,得用多少水,哪就把这块地种上了? 张金发很为难,又说假话我们组都分了工,都各就各位干着营生,临时抓丁,不好办哪最后一句还真是真的——不好办啊。他根本就管不了“组”里的人) 高大泉严肃地说:挑水抢种,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就算临时互助,你也要把人组织起来。晌午咱们碰情况,你要在支委会上汇报   张金发听出高大泉的口气很坚决,又很不满意地走了,就东张西望一下,故意大声地说:要不然,就找金寿和刘万帮他干两天,,… ”   秦富一听急了,跑到张金发跟前说:“村长,我可不用滚刀肉,我可不用他 你有话在先,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张金发脸色焦黄,连着朝秦富摆手。嘬瘪子吧!   秦恺看到这一切,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气。  

 

 

 

 

 

 

   在弯曲的小路上 

 

  

芳草地挑水点种的工作抓得紧,非常有成效,转眼几天,大片的土地就被绿的颜色盖住了。可是,挑水种的青苗,总比不上抢墒播种的又用水浇过的青苗长得快。晚下种的苗儿还贴着地皮,早下种的苗儿已经间完了:追肥锄耪,很快拔了节,越长越壮。互助组的人终于战胜了旱灾   

雨季来临了。大雨小雨,一场接着一场。满地的庄稼飞快地成长。那些晚长起来的小苗可就遭了难。不管你有多大的心气,也不管你有多大的力量,老天爷不允许你下地收拾庄稼,雨不停,地泥泞,进不去人,草苗一齐长,垅沟垅背绿得成一片,庄稼人也不容易分清。地势低的地更倒霉,小苗太矮,沥水停滞,淹没了头顶,黄黄的小叶子的尖儿,露出水面,挣扎地抖动着。   

刘万家的地势还不太低,里边有水不多,只是他没有抢墒播种,那个假互助组各人顾各人,打的“看井”没有用处,那几块地直到下头场雨才下种。小苗刚出土,接着就是连阴雨,苗开不出来,苗挤着苗怀疑是“草挤着苗”或者是“苗挤着草”,但纸书上也是“苗挤着苗,草压着苗,好象栽绒毯子,真让人焦心哪偏偏在这个时候,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女孩子。这就更添了烦,增了乱。他每天要忙三顿饭,要伺候月子人,要照顾孩子,还要喂牛。这些杂事完了,他就站在屋门口,望着外边阴沉沉的天,沥沥的雨,唉声叹气,恨不能一手揭开满天云,一口吹干满地水。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全指望这地里的小苗打粮食,一年的日子是升是降,全靠粮食收成多少来决定地要是打了荒,不光大车拴不上了,手的这几亩地也许保不住了,这是多么可怕的结果呀个体经济的脆弱性。前面自己撺掇刘祥卖地,这回该轮到自己了。这天晚上,刮了一阵风,天空忽然放晴了。刘万没有长着夜明眼,不能下地间苗,憋着劲明天要大干一场。他算来算去,要把地里的杂草清理干净,把小苗间好,非得有五个响晴的天才行,就怕老天爷不肯给他这么大的面子,烧香磕头也白搭。

他在那积水刚刚退净的院子里兜了个圈,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老三,今个早睡,明个早起,咱组五个人给你家地里追肥,预备好东西吧。”   “组长,不是说先给你家耪地吗?  “我靠后一天不要紧。”   刘万听到这儿,心里一动,暗想:我们那个组虽说是挂牌的,总算是个互助组,如今遇到难处,不能求他们伸手帮帮吗?他想,六家,一家出一个人,给我干半天,就把我刘万救了,今年这一年就好过了。他这样想着,出了院门,直奔村长家。

张金发正在院子里用一块砖头擦磨耘锄头。他的脸色象这会儿的天空一样没有光彩。前些日子区里召开春播总结会,芳草地受到田雨的表扬,张金发倒挨了批评,说他那个组有名无实,打井抗旱任务完成得最不好。他憋了一肚子气,想让他那几家人多锄几遍地,多施追肥,把小苗催上去,偏偏赶上连阴天,全完啦    刘万站到张金发的跟前,述说了自己的难处之后,问道:“村长,咋办呀?      张金发头也没抬地回答:“就是嘛。我那地里草都拼了毡,锄不过来,明天只好套上牲口先耘一遍试试。”   “你那地光有草,我还有两块地没间苗哪。”   “没想到老天爷这么害人  “村长,咱们组不能帮我一下呀  “别提啦。当初我是照顾你们的要求,你们大伙都乐意互助组光挂牌子,不来真的。结果,闹得我在上边挨批评,在下边受气,如今你们又想现用佛现烧香,这哪成?互助,互助,都急成这个样子,先互助谁呢?  刘万听着村长的责怪和解释,心尖上起火苗,又觉着舌头短,有理也讲不出。是呀,当初没计算到这一步,怪谁呢?村长可有啥仙丹妙药能救救我刘万这压顶之灾呢?他在张金发家抽了两锅子烟,告辞出来。他抬头望望,夜色黑沉,腿抬不动,步迈不开。他用手拍着他那发烫的脑门子,问自己:怎么办哪,怎么办哪?谁是亲,谁是近哪?谁能拉我一把呀?忽然,又想到跟他比较对劲儿的秦富。去年为了秦富买房基地,他花过力气,虽说事情没成,心意到了,秦家父子一群,求他帮帮忙,总不会再白跑一趟吧?   

小算盘也有失算的时候。他把大儿子秦文吉和车马打发出去拉脚了,想套上耠子串地里的垅背,灭灭草荒,没有牲口,急得他满院子团团转。他见刘万走进大门,象遇了仙见了神,喜庆从天降,一把拉住刘万的胳膊腕子;   “哎呀,好刘万,好刘万呀!我正想找你。你那大花牛闲着吧?  “它怀着犊子,不能使唤啦。”   “怎么我一烧香,神佛就掉屁股呢?哥们一块儿混得不错, 这点忙你都不帮我。”   “唉,秦富大哥,实话说,我是来求你的。我那地都打荒了,你们父子爷们多,拉我一把吧。”   “唉,你不睁眼看看,我正在啥时候?大小子死在外边,人和牲口都不回来,明天我们爷们娘们得用人拉耠子串地,不然,小苗都让草咬死啦  刘万听着秦富的埋怨和诉苦,暗暗地想:以心比心,以情比情,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也不能替别人念呀 他又在秦家抽了两袋烟,告辞出来,心里嘀嘀咕咕,盘算着再求谁去合适。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低着头,躲着积水,绕着污泥,行动实在艰难。   冯少怀打着饱嗝,从黑大门走出来,伸着脖子眯着眼看看,笑嘻嘻地打招呼:“刘万嘛,串门哪?  刘万叹口气“我还有闲心串?到处求人。”   冯少怀本来就是明知故问,刘万有啥难有啥苦,他心里有数儿。他从翻身户的难处看到自己将来的财运亨通的信号灯,他从翻身户的痛苦里尝到自己生活地位的甜头。他故意说开风凉话:“唉,刘万哪,这是啥季节,能求到人?我腰里掖着票子,到天门去雇人,打的是七个数,结果才凑上四个。”   “短工也这么难找啦?  “我今个才知道,如今跟解放前不一样啦,谁家都有几亩地,都当心尖子;去年都有点收成,又搞点副业,都不等米下锅,谁肯放下自己的地去给别人打短呀  “真没想到会这样子…… ”   刘万叹息着,连续朝对面这个显着轻松愉快的冯少怀看了几眼。他没有向冯少怀张嘴求助,不愿意求这个人,也看出,硬盯着头皮提出来也是白搭的;已经够焦心的了,再费这唇舌干什么呀!他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抬头看前边的路,泥乎乎弯曲曲,觉得再也没有别的门子可走了。   

刚刚生下孩子三天的媳妇,躺在炕上,对男人又气又恨,又心疼。因为虚火上升,奶水不好,饿得孩子呱呱叫。她见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不看大人,也不看孩子,光是耷拉着脑袋抽烟,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情绪。她想起党支书高大泉热心帮助别人的事儿,想起几次耐心说服动员他家参加互助组的事儿,真想狠狠地说说男人。她强忍了一下,想给男人开开脑筋,指指路子。   “你不兴找找别人吗?  “都找了,都忙。”   

“你也找支书啦?  “到了这步上,还有啥脸找人家  “到了这步上,除了找他们,村长能帮你?你忘了去年刘祥大哥遭了事,他啥样啦!  刘万听到这句话,想到去年亲眼看到的那个可怕的情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磕打了烟袋,和着衣服躺下了。他想了许多事,远的近的一团麻;他做了好多梦,凶的恶的乱糟糟。不到五更天他就起来了,点火熬了一锅粥,又切几片咸菜蹲在锅台跟前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就扛上锄头,拿上小手铲,出了门。他刚走到院子里,又折回屋,看看睡着的儿子和闺女,又告诉媳妇,他要下地开苗去;还说,能搞多少搞多少,先干着看,这才往外边快步急走。

土地的潮气形成了白濛濛的烟雾,青庄稼笼罩在烟雾里。互助组早下种的庄稼,又粗又壮,挺着秆,伸着叶子,远看好象一层楼。刘万这块晚播的地,小苗挤在荒草里,如同一块坯。沟里存着雨水,青蛙在那儿“呱呱”地叫两声,蹦几下,最后钻进草棵里。   

刘万看着这活儿发愁,蹲下身之后,手举着小手铲,左看右看,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好。他一咬牙,铲掉一片草,又用手指头疏散着,择出一根棒子苗来,拔掉周围的小草;又铲掉一片草,又择出一根小苗,这样搞一截,放下小手铲,拿起锄头,用出全身的劲“咔咔”地锄几下。他回头看,那垅沟好看多了,只是小苗太黄太弱,离开杂草簇拥之后,显得更加瘦小,随时都好象要倒下去。他间几棵苗,锄一截,回头看看,再接着干,又回头看看,… 感觉掉在汪洋大海里的人,在抱着一块小木头,使劲刨动,不知哪是头。

太阳出来了,越来越晒人,潮湿的地蒸发着热气,蹲在这儿干活,象在火炉子眼前,又象被扣在笼屉里,汗水,从头顶胸背往下流。当他又一次直身回头观看被开过的小苗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   地头上有个人也象他一样地开着苗除着草。这人身穿花格的褂子,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布巾,头也不抬,吃力地挥动小手铲铲着杂草。   刘万认出那个人是他的媳妇,就一边奔过来,一边大声地喊:“你来干什么呀?  媳妇没有抬头,继续拔着草,说,“看荒成这样了…… 我帮你弄一点吧。   “你产后才四天,行吗?  “不要紧。”   “孩子呢  “春禧来申门。她是星期天,不上学,让她给看一会儿。”“你快回去吧。”    “一个人哪就弄完了?  刘万看看满地里被草埋藏着的小苗,就没有再说什么;楞楞地站了会儿,叹口气,又转回自己干半截的那个垅沟,接着往下开苗锄草;心里呀,对媳妇又感激,又抱歉一阵热,一阵酸…… 

太阳越来越晒,天气越来越闷热接着,云彩把天空遮住了,起了小风,大庄稼的叶子“簌簌”地响。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雷鸣。   刘万抬头一看,吃惊地说:“不好,又要下雨,你快回家吧! 媳妇赶紧站起身。可是她的两条腿蹲麻了,很吃力地迈着步子,只能慢慢地走。   刘万着急地喊着:“你快走哇   媳妇在那弯曲的小路上,走着。还没容她走到那可以求得暂时安全的家,大雨就象瓢泼一样落下来。冰冷的水冲在她的头上身上,狂暴的风把她吹刮得摇摇晃晃。   刘万惊慌地跑过来,想扶媳妇走,离着好远一截儿,媳妇猛一下摔倒了,摔倒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大雨“哗哗”地泼着,大风“呼呼”地刮着,天地间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刘万抱起媳妇,一手按着她的胸口,大声地呼喊:“喂,喂,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媳妇睁开眼,想挣扎着站起来,说:“没事,没事,你扶扶我就行了。”   地下又粘又滑,刘万想扶媳妇没扶起来,两个人又一齐摔倒了。刘万爬起身,又一次抱住媳妇,发现媳妇己经昏迷得不省人事。他想哭没有泪,想喊喊不出声,胸口象刀子剩着一般疼痛……   小路出现一个大个子,身披油布,手拄棍子,快步朝前奔跑。虽然雨幕茫茫,看不清他的脸,刘万却认出来人是大个子刘祥。他又见刘祥一直奔他们走过来,心头不由得一阵发热。刘祥跑到跟前,说:“你真是胡闹哇 她在月子里,怎么能让她下地干活呢?这不是玩命吗?  刘万小声解释:“她自己来的   刘祥说:“你要是硬把她打发回去呢?  刘万眼圈一红,不吭声了。   刘祥解下油布,给刘万媳妇围裹着,说:“早起我想,你得等地里的湿气落落才能下地,就打发春禧去家里先告诉你,过一会儿我再去通报你一声:大泉和周忠他们两个互助组,一组抽了两个人,帮你开开苗子,让你放心。谁想,她婶子把春禧扣下看孩子呀!”他说着,伏下身,“来吧,把她扶给我,背回去。”刘万连忙抢着说:“我来吧。”   

刘祥说:“算了,我看你也够呛了。快着点吧,久了可危险哪  刘万不好再推,就抱起媳妇,扶到刘祥的背上。   他们冒着风雨往村里走。   刘祥果真是身大力不亏,背着个人,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他继续给刘万解释说:昨晚上支书到我们互助组开会,就说,好几家的地荒了,其中还有你;他说刘万的地荒得最厉害,估计没人帮他干。他让各互助组抽人照顾别的户,他们组和周忠组帮助你。谁想到我晚了一步,耽误这么大的事儿。   刘万没有表示什么,因为他不知道应该表示什么,只有雷电在他们身边“轰轰”地响着,震荡着大地,也震荡着人的心。

 

   

   谁是罪魁祸首 

 

  

好多在地里干活的人都遇上了雨。他们拚命地往家跑,跑不迭的,就到大树下,或是到瓜棚里躲避。   一阵凉风,呼呼呼。   一阵冷雨,哗哗哗。   树下瓜棚的人说说笑笑地观景致:   “好凉快,好凉快呀!  “下点雨再晒一晒,也不赖!  “哎呀,雹子  “天哪,下雹子啦  人们仔细地往地里一看,真下了雹子。先是几个小白豆粒似的东西,在积水里滚,在坡坎上跳越来越密,越密越大,噼里啪啦,把天地间闹腾得白花花一片。   雨住风止,大家再往地里一看,可不得了啦。大庄稼弯的弯,倒的倒,叶子成了布条条;晚种的幼小青苗,有的倒下之后又被雨点砸进泥里,或是让冰雹压拆,黄呼呼一片,再也看不到绿颜色。   

庄稼人,望着土地上这些遭到劫难的青苗,唉声叹气,眼睛里边转泪水呀!作者真挚的感情。   大雨一住,天色快黑了。高大泉拉上朱铁汉周忠和张金发,从村西绕到村南,又绕到村东和村北,把全村所有的地块都检查了一遍。支部书记的脸孔是严肃的,眉头微微地皱着,眼睛四下里观看;一把小铁锨扛在肩上,一边走一边顺便地给路旁的垄沟通通水道。他那两只光着的脚丫子,在稀烂的泥路上踏出一串小坑,立刻灌满了黄澄澄的水。   朱铁汉边走边说:早庄稼壮实,经得住摔打,比起晚庄稼损失小得多。.    

周忠边走边答这会儿看,抢墒播种这个办法对啦没这样做的毁了。   朱铁汉气哼哼地说:“这怪谁?宣传,他们不听,做出样子,他们还不学,偏偏跟着混蛋跑,井打不出来,地种不上,自找的。”张金发走在他们后边,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听到朱铁汉的“这怪谁”,心里边打鼓,暗想,你说怪谁?他听到朱铁汉骂人,肚子里长牙,又想,你说谁是混蛋?王书记亲口说的,互助合作是试行,试试,行,就干,不行就不干,我错在哪儿了?也是王书记亲自布置的,要打井抗旱,我打了井再下种,又有什么不对呀?井打不出来,那是人力不够,也怨我?这一程子,张金发虽然总是这样地给自己开脱,又总是愁眉苦脸的从春天起就想搞互助合作抓旗子,露脸的事儿一件没做成,丢人的事儿倒是一件跟着一件;看样子,凡是眼着张金发跑的人,今年都得吃点亏。幸好,多数吃了亏的庄稼人并没有联想到之所以吃亏是因为跟错了人连张金发本人也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一点,他也怕别人和自己往这上边想。不欺骗自己就没法活了。   

在从村北返回高台阶的路上,高大泉说:“咱们立刻开支部会,让互助组组长参加,发动群众该补种的补种,不能补种的快点翻种,还来得及。”翻种是什么意思?应该是重新翻地下种吧?   周忠在一旁补充说:“那些刮倒的大庄稼,趁根子还没有扎下去,让各组赶紧挨棵地扶一扶  朱铁汉马上说“我快走几步,先广播通知,随后再个别地找找。”他说着,就撒开了大腿,一阵风似地向前跑去。   张金发心里边打着鼓。他的几亩地小苗被冰雹砸死一些,不知道补种合适呢,还是翻种。   

他们拐个弯,就瞧见先到的朱铁汉正在高台阶下边,跟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大声说话。高大泉首先认出那个人是区里的农业助理员李培林。 李培林迎上来,跟他们打过招呼以后说:“支书村长,你们二位赶快到雁庄前线指挥部开会…… ”   高大泉没听清,什么“前线指挥部”。   李培林说:刚组织起来的抗灾前线指挥部,设在雁庄,管方圆三个受灾的区,发动群众排涝,县里的梁书记谷县长都来了,亲自在那儿坐镇指挥。   

高大泉听到这儿,心里一阵高兴:“你见梁书记了,他的身体好不好?  李培林说:“见了,比春天瘦了点,还那么精神。他问你了,我把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些互助组的新矛盾对他说了。   高大泉很有兴致地问:“他怎么解释的?  李培林说:“他让我告诉你,要抽时间找你谈一谈他的看法。”高大泉搓着大手说这可太好了。   张金发没兴趣听这些,同时心里一阵酸溜溜的,烦躁地跺跺脚,咳嗽几声,打岔说:“李助理不是来下通知吗?咱们收拾收拾一块儿动身吧。   李培林收住了话,说他还要到另外的村下通知,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高大泉把朱铁汉周忠和张金发叫到一块商量,是等听了上级的指示以后再开支部会呢,还是马上开。   张金发说:当然得听了上级的指示再开啦咱们得听领导的,领导让怎么走,咱们就怎么迈步子,这就不会出差错,  

朱铁汉截断他的话说:“我看应该立刻开。地里砸了雹子,人们心里都慌慌的,敌人最容易钻空子,造是非党员先把思想统一统一,就能下去做工作,稳住群众的情绪,这跟上级的新指示有啥矛盾呢?  周忠称赞地点头,说:“铁汉这主意好。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把群众的心神稳住。你俩不在,我帮着铁汉开。顺便还能让大伙想想补救庄稼的好主意。”   高大泉冲着张金发说:“你看呢?那就马上开。一边开着,一边等咱们,咱们回来,再把新的指示补充进去。”   张金发拉着长声说:“行啊!这人完了,扶不上墙了  

区里召开的紧急会议,简要明了,号召全体农民奋起抢救庄稼,组织村与村组与组户与户联合协助,排除积水。快半夜的时候,高大泉和张金发赶回芳草地,立刻开了支委会,第二早上,又开了有互助组长参加的支部会。党员们利用晚上的时间,一方面做了群众的思想工作,一方面摸了情况,搜集了救灾办法,效果极好。接着,他们又召开了简短的群众大会,同时调动了广播黑板报等等宣传工具。紧张的战斗开始了。   

群众会一散,高大泉留下朱铁汉周忠和张金发碰碰头,决定他们四个人分头下去,到那些可能有困难的户和可能对抢救工作不积极的户串串门,做一番个别发动。   他们走下高台阶,忽见一个人从东边街里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嘴里连声嚷着:“支书,支书!  这几个干部立刻停住脚步。当他们看清走来这个人是刘万的时候,都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朱铁汉眼盯着走过来的刘万,小声说:“他那块地苗子最小,全到泥里,他准知道了,慌神了。   周忠说:“看他那衣服鞋子干干净净样子,不象从地里回来,也许发生了别的事儿。   只有张金发心里边猜到一点边儿,因为昨天夜里他开会回来,陈秀花告诉他,刘万到家里找过他。他知情知底,就紧闭着嘴巴没说什么。   

这当儿,刘万已经到了跟前。他头发长长的,脸色黄黄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两只手哆哆嗦嗦;在离着高大泉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呆呆地盯着高大泉的脸,嘴唇颤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支书,支书,快,快,救救我吧!  高大泉向前跨了一步,一面观察着刘万这异样的表情,一面关切地问:“刘万大叔,你说吧,不论什么事情,只要我们能够办到的,一定帮你办到!  刘万带着哭腔说:“前天,地荒得厉害,你婶子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到地里帮我侍弄,让大雨给浇着了,到家就发高烧…… 我不好意思对别人说,怕丢人,…… 刚才,她说…… 她一定让我求求你   

高大泉没等听完,一把扯住刘万的胳膊,急忙往前走着说:“这么重要的事儿,你应当早点告诉我呀我听刘祥大叔说,婶子挨了雨淋,我就跟铁汉商量,让刘祥家的大婶帮你干干家里的活计,没想到婶子做了病…… ”   朱铁汉周忠紧紧地追上他们一起走。   

张金发想留下,然后溜走,又想这样未免有点作贼心虚之嫌。他想,个人过个人的日子,他遭了天灾,我有啥责任?他想,上级让我试行互助组,我就试行了,他家闹人祸与我何干?他想,应当跟去听听,不然他们会趁机拉刘万,会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时时刻刻都在自己和自己打架,然后自己给自己开脱。路越走越窄,心越来越暗。他想到这儿,就跟在后边。他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嘀咕咕,跟到大门外边,打个沉,跟到屋门外,打个楞;当他走到里屋门口的时候,瞧见刚来的高大泉一伙,还有早就在这儿的刘祥春禧妈和几个邻居妇女,都围在炕沿前边,又有点毛骨悚然地害怕了。只见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屏息静气地惶惑不安地盯着炕上那个害病的女人。张金发想走到跟前去问一声,却没有勇气,就站在人群的第二层了。   

高大泉两手按着炕沿,半伏下身子,望着病人那蜡一样焦黄的脸孔,那紧闭的双眼,那会动的鼻翅…… 这使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被旧社会旧制度夺去生命的人,就是他的岳父乐二叔… 。   刘万呼唤着媳妇:“你睁眼看看,支书来啦…… ”   高大泉见喊不醒,就用手势止住他,小声地询问起病人的情况。   刘万痛苦地说:“邓三奶奶看了看说,是产后中风,我看也象。从地里背回来,她一直是昏昏迷迷的,眼都没睁一回…… ”他说到这儿,下边的话硬在嗓子眼。   春禧妈说:“她刚才醒了一下,一个劲找支书,要跟支书说几句话。”   高大泉感到这女人病势很险,就说:“得赶快抢救。铁汉,你从姜老师那儿借车子,跑一趟天门,从卫生所请一位医生来,再跟县卫生院挂个电话。周忠大伯,您操持四个年青力壮的人,如果医生断定得送医院的话,摘个门扇当担架,抬着去。刘祥大叔,你们两子就替刘万大叔照顾照顾孩子和家里的事 ”他又转身对刘万说:“你也不要光顾着急上火,有我们大伙,什么愁,什么苦也能跟你分担。”   刘万感激不尽地说:“你一搭手,大伙一来,我就觉着有活路了。”   春禧妈说了声:“病人醒了。”   大伙又围到炕沿前边,又都静静地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孔。  病人的脑袋摇了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着“叫支书,叫支书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   刘万赶忙说:“你睁睁眼,支书来了,支书来了。”   病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盯着高大泉的脸,想伸手,可是没有力气伸起来;想啼哭,已经没有了眼泪。   

高大泉说:“大婶,您就安安静静地养病,我们大家都来帮助你们,地里的苗很快就会开出来,地里的水很快就会泄出去,……”   病人终于声音微弱地说:“晚了,…… 晚了要是早跟你走,入你的组,多好哇。晚了,晚了…… ”   高大泉说:“不晚。秋后我们要搞农业社,欢迎您和刘万大叔都当第一批社员!  病人轻轻地摇摇头,说:“我熬不到那一天了…… ”她的两眼又闪动着恳求的光亮,“支书,你千万把两个孩子带上走,把你大叔带上走,答应我吧…… ”   高大泉说:“您放心,咱们是一条蔓上的苦瓜,大家一定得一块儿走社会主义道路!  病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刘万扑了过来,摇着媳妇:“你别走,你别走…… 啊啊啊 "他跺着脚嚎陶大哭,接着又冲出人圈。   

人们有的想急救已经停止呼吸的女人,有的追着发了狂的刘万。   朱铁汉动作灵便又有劲头,上前就把刘万扯住了。大个子刘祥也扯住刘万的另一只胳膊。   刘万被扯住不能动,就拚命地往门板子上撞头:“我把她害死了!我把她害死了!…… 呜呜呜…… ”   高大泉强忍住悲痛,不让心酸的泪水滚下来。他挤到刘万跟前,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劝慰他说:“大叔,大叔,你安静一下。这不能完全怪罪你。不是你害的她,是你走的那条道,夺走了她的性命…… ”   刘万更加放声地大哭“我错了,我错了,悔死我了…… ”张金发一直缩到墙角里,脸色如同窗户纸,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见朱铁汉不住地用愤怒的大眼珠子盯着他,就在里自宽自慰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事儿跟我没关系,你们想要用这个打击我呀,办不到,没门儿,王书记会替我主持公道……    

这边的哭声惊动了许多人,把小院子站满了,把门口堵住了;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的恐怖气色;那些心肠软的人,还偷偷地着刘万掉眼泪。   高大泉压住心里的激动,暗想:要抓住这个血的教训,来一大宣传,教育大伙,抬高正气,打击歪风,黑板报广播,都要用起来,开几个群众会,讨论几晚上互助组组员也要讨论,趁机会把互助组转农业社的思想变成组员们的积极行动。   

朱铁汉想跟刘祥一起把刘万搀到东边厢房屋去,人多挤不过去,他就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看热闹吗?好好想想吧,不听共产党的话,不参加互助合作,会闹个啥结果呀?资本主义就是死路一条!  

满院子的人都被这几句简短的话打动了。本来,这样的道理,他们都不止一次地听党员、干部和宣传员们讲过,好象只有这一次,他们才真正听明白了,也开始相信了。他们都希望多听一些这样的实实在在的苦口良言!   

秦恺和苏存义站在靠墙根的地方,互相看一眼,点点头,又互相看一眼,又点点头。秦恺想起那一天支书高大泉查看打井的地盘,在地里跟他讲的那一席话。他对苏存义小声说对呀,对呀,不论走到哪一步,可不能离开大伙,可不能离开互助合作的道儿呀!  

钱彩凤是属于那种心肠软的女人。她不忍心把这场热闹看到底,赶紧退出来,奔自己的家,想用别的事情赶掉刚才那些可怕的印象。她东张西望,一眼瞧见侄儿小龙正拿一根林枯当马骑,从街北跑到街南的胡同里去了。她的脑袋里忽然闪出嫂子吕瑞芬生孩子时候的情:那几天,互助组的人一齐伸手,帮着挑水,帮着做饭,帮着喂奶,夜间还有人跟着做伴儿,亲亲热热的象一家;光这一点,就跟刘万家的遭遇两样儿。入组的人比单干的人真是天土地下呀!   

小算盘秦富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走,拦住钱彩风问:“二林家,刘万屋里的人死了?是吗?钱彩凤的思绪被打断了,朝秦富点点头。  秦富吃了一惊:“真的?好好的一个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她是死的呀?  钱彩风回答听说是产后中风,…… ”   

秦富奇怪地眨巴着眼睛问:“啥样的风这么厉害,能把人的性命夺走呢?小农经济单干风,不是自己夺别人的命,就是别人夺自己的命  钱彩凤答不来夺走人的性命的是什么风,也不愿意再扯下去,就岔开问:你家的文吉还没回来吗?  秦富生气地说:“妈的,家里的活儿这么紧急,愁坏了人,连影都不见他的,说不定也死在外边了!  

钱彩凤说:“真急人。地里砸成那祥,要翻种吧,人和牲口都不在,这地还不撂荒呀!  秦富说:“你怕啥的,少怀那主,三年不收一个粒儿粮食,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   

钱彩凤说:“他有,我们呢?地里要是收不来,明年一春天,我们两个喝西北风活着吗?  秦富说:“二林一个常人给他干,你也顶半个人干,少怀有了,能你的?常言说肉肥汤也肥嘛!  忽然,刘万家的院子那边又有一阵哭喊声传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走错了,真是死路一条哇,真是死路一条哇!  

钱彩凤和秦富互相看一眼,都从心里一冷,打个哆嗦。 兔死狐悲

 

  

   恶梦  

 

 

 高二林赶着胶皮车,从春水河那边返回来的时候,冯少怀追上了他。   在这雨水多的季节里,交通受到严重的影响,不论国营的物资,还是私营的物资,都积压下不少。天气一放晴,都抢着运输,脚钱也就跟着上涨了。冯少怀追赶高二林,是想帮他揽一点既省力又能多挣钱的生意做,趁机捞上一把。   

傍晌午,他们到了本县的柿林镇,卸了食盐,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转到粮库。人吃几口干粮,牲口喂了料,高二林感到很困倦,从车上扯下一个麻袋,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走着,想找个树荫凉躺一会儿。   冯少怀从车上溜下来说:“二林哪,都到了起晌的时候,抓紧时间装车吧。”   高二林只好停住步,转回身,把麻袋扔到车上,顺过牲口,往库房那边赶。   冯少怀又在后边说:“二林哪,你先装着,我到里边跟会计说几句话。  

高二林明知他是怕热嫌累,躲到里边喝茶歇着去了,心里不高兴,没吭声。   粮库的院子很大,停着很多各色各样的车辆,车把式和跟车的,都显得有点着急的样子,在那儿等着过磅装车。   过了一会儿   管库员出现在台阶上,大声地喊:“喂,各位车把式注意啦,凡是农业社互助组的车辆,请往前边赶,先装车;单干农民的车辆,稍等一下。   高二林听到这几句话,就勒住牲口,停住了大车。一片吆喝车轮响和小声议论。车辆按次序地调动着。那些互助组和农业社的车把式们,脸上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神气。另外一些车把式,有的显得不好意思,有的跟管库员对付,还有的小声发开牢骚。库门打开,分三个仓过磅,大车一辆一辆地装满,又一辆一辆地赶出大院。   管库员瞧见高二林既不争先也不靠后地楞在那儿,就走过来问:“喂,这位同志,你是互助组农业社的吗?  

高二林被问得不知怎么好。往日有冯少怀跟在车边,遇到这种场面,冯少怀立刻把胸脯一挺,说自己是互助组的。高二林今个自己应付这个场面,没有准备撒谎,却不由自主地冲着管库员点了点头。   管库员立刻热情地说:“前边来呀!”他说着,就动手帮高二林牵牲口。   高二林一边装车,一边感到脸上发烧,心里跳,而且越来越厉害。他好不容易把车装完,都没顾得向那个帮他扛口袋的管库员说声谢谢,就赶紧把车拐到靠着大门口的地方;喘着粗气,擦了擦汗水。   

刚起晌,太阳火辣辣的热。粮库大院里没有多少可以坐坐的凉快地方。有几棵大树,那下边停着几辆车,旁边坐着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吃甜瓜。那车都是崭新的,骡马都是肥壮的,车上插着小红旗,牲口带着花鞍子。不用间,他们都是什么地方的农业社的运输队。   高二林不想凑到那边去歇着。他怕别人问他什么,特别怕问他是哪个互助组或农业社这类的话老实的二林。他转了一个圈,蹲在大车的荫影里;想抽口烟,一摸兜里的烟荷包空了;去买吧,腰里又没有分文狠心苛刻的冯少怀。他想跟冯少怀去要几个钱,买一盒 农业社运输队的小青年们,忽然爆发一阵大笑,把高二林吓了一跳。   

“告诉你们,我们社这回跟你们挑战竞赛,不论农业副业,拿九稳得夺红旗!  

“放心,我们也落不到后边!农业社一股劲儿往前发展,把那几个闹单干的人甩下万八千里,秋后一算账,他们哭鼻子去吧!  “哈,哈,哈  高二林赶紧往前走,奔向办公室。   

这会儿,冯少怀正跟会计喝茶抽烟说话儿。   高二林本来没想听他们说什么,但里边传出的一句话忽然钻进了他的耳朵,刺了他一下,就把步子收住了。   屋里的冯少怀说:“您再帮我查查,上月二三号,高二林拉了多少?  管理员过一会儿回答:两千一。   冯少怀说:“噢…… 您再查查,接着这一趟的,是二五号吗?  管理员又过一会儿回答:“对,没错。”   冯少怀说:“我建议你们搞个三联单,这边有底儿,交那边一份,再给车把式一份,让他回去交给车主,省得空口无凭的,大家都不方便。”   管理员嘻嘻一笑说:“放心吧,你那把式挺老实,不会跟你闹鬼。”   冯少怀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见钱不眼开呀”高二林听到这儿,心里一股火苗子蹿了上来。他真想闯进屋里去,把话说清楚,又怕惹出乱子,伤了冯少怀,只好强使自己忍住,吞下这口气。他转过身,两只手插在空兜里,不知不觉地往回走,压在肚子里的火,一个劲儿往上鼓。   

冯少怀从屋里出来了,冲着高二林的后背喊了一声:“你干什么去呀?  高二林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大门口,就收住脚步,扭转头看看,冯少怀嘴上叼着烟卷,正冲着他眯着眼睛笑。他瞧见冯少怀那件白布褂子的小兜里装得鼓鼓囊囊。那是钱,是高二林赶着大车风里雨里来来往往拉来的脚钱。他这样想着,两只手又不知不觉地伸进自己那个空空的衣兜;左边那只手的手指,触到一个光溜溜的硬东西,一摸,原来是个烟袋嘴从烟杆上掉下来了—— 这是哥哥去年到燕山,给他买来的那个烟袋嘴。他的心咯噔”一下。   

冯少怀亲切地招呼:“二林,车装上了?好哇。不早啦,咱们走吧  高二林没吭声,牵过牲口,套上车,又抽下鞭子,就动身赶路。   冯少怀坐在车上,小心地数点着刚刚结算的脚费。他数一叠票子,说一句“快赶哪,追上秦文吉好有伴儿。”他再数一叠票子,又说一句:“快赶哪,春水河堆着好多百货,咱们得抢着多拉几趟,捞几个钱呀!  高二林一直没说话,只是举着鞭子,跟在辕骡子旁边一步一步地走着。   天气很晴朗,泼洒过雨水的石子路面上,被太阳一晒,散发着又热又闷的潮气。两旁庄稼地里有活动的人影,路上却很少见到行人和车辆。   

冯少怀发觉高二林有点不高兴。可是他猜不到高二林为什么不高兴,也不想猜。冯少怀是个“机灵鬼”,别人这样认为,他也为此自鸣得意;他总按着自己的独特的思考问题的方法看人看事。刘祥的事儿打击了他,李国柱的事儿教训了他,他对高二林加了一点小心。可是,他又固执地认为这两口子跟高大泉一场分家,跟刘祥一次逼债,加上入了张金发的“互助组”,那边人对他们结的仇疙瘩更难解了,高二林除了靠他冯少怀这棵大树乘凉之外,前无投奔,后没退路。他只怕高二林见财起意,背后算计他,所以经常冷不防地追出来盯梢查账。今天,他算清了账目,又数完了票子,感到心满意足。他跑了一年多脚,买骡子钱和买车钱全都挣出来了,还有了富余。这样闹几年,粮食钱准备得好好的,赶上灾年,放出去,一季就能翻成一倍。真是卖水的看大河,全是钱呀 他放平了虚胖的身子,躺在粮食口袋上,用草帽子盖着脸,遮着阳光;一条腿撑着,一条腿伸着,呼呼地睡着了,做起了他那分美妙的梦。几只苍蝇“嗡嗡”叫着,在他那袒露在外边的胖肚子上起起落落。苍蝇单踪冯少怀?写法巧妙!   高二林听到打“呼噜”的声音,看看冯少怀那副死睡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赶快正过脸来。他望着前边的村落,听着那边的动静,想驱赶掉心头的不快,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从打去年刘祥家卖房基地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对冯少怀划了许多号,产生一种无法改变的恶感。这种恶感也许老早就潜伏着,被这件意外的丑事勾引得又翻了上来。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冯少怀为什么专门干害人的缺德事情。他想,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不好吗?冯少怀为什么总是盼着别人败家?刘祥虽穷,却从来没有碍着你冯少怀,你使圈套逼人家卖地干什么呢?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以人的善良的愿望为转移高二林跟他的媳妇钱彩凤夜里躺在炕上,多少次权衡过他们跟冯少怀有没有利害关系,冯少怀如此毒狠,会不会算计他们。媳妇反复地用“兔子不吃窝边草”这番意思宽慰他。那意思是,冯少怀心眼虽然不好,对他的亲人近人决不会使坏心眼钱彩凤不知道,难道高二林也忘了曾经在冯少怀家“生活”?那时候就是“亲戚”啊!别用“亲上加亲”来欺骗自己哟。。这句话让高二林安定了几个月,又遇上李国柱跟冯少怀分手的那件事情。冯少怀翻脸不认人,跟过去的地主一样凶残。高二林又惊慌地问媳妇钱彩凤,将来他们跟冯少怀分手的时候,冯少怀会不会也象对待李国柱这样干他们两口子一下子呢?他说:李国柱跟冯少怀也是亲的近的人,也是“兔子窝边的草”,他冯少怀怎么照样吃呢?钱彩凤被问得心里没底儿。她说:因为李国柱先对冯少怀变了心眼,所以冯少怀也对李国柱变了心眼;只要咱们对他好好的,他不会亏待咱们自己给自己宽心啊,其实钱彩凤也是越来越没底。但要是现在分手以前干的全打了水漂了,怎么办?硬着头皮下去呗!只要有一天他给了钱,立刻就自己拴车,离开他。这句话又使高二林规规矩矩地 干了一些日子;刚才冯少怀暗地查账的事儿,使他原来的恶感和惧怕一齐涌上心头。……    高二林轻轻地摇了摇鞭子,朝四周旷野望了望,忽然感到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寂寞。他好象有点想家了。这一次出车拉脚,半个多月,一直住在外边,除了跟秦文吉常常碰到一块儿,从没见到过村里的人;不知道媳妇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接连着下雨,房子漏水没有呢?去年他们分家单过,底子薄,闹个吃喝对付着接上茬,没有存下什么,今年要是有去年那样的收成,他就能够有盈余,再加上冯少怀答应给的五石棒子,换一头大牲口没问题。他想,说什么也得混上点产业再离开冯少怀,要不然,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给他折腾两年,吃了大亏,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黑骡子无精打采地走着,大车慢悠悠地滚动。好不容易赶到一个村子,村边有一座小茶棚子棚子外边停放着拉脚人的车辆,小贩的挑担,行路者的自行车;棚子下边,两条歪歪扭扭的木板桌子,桌旁围坐着各种各样的顾客,喝茶抽烟啃干粮。高二林本来就渴得厉害,朝小棚子那边看一眼,嗓子好象要冒烟。他强忍几次没忍住,还是硬着头皮叫醒冯少怀,说:“咱们歇一歇,喝点水吧。”   冯少怀抓过帽子,抬起脑袋,眯着眼睛,先看看天,又朝茶棚子瞥一下,不分高兴地说:忍一忍吧。你看天气不早啦,得快点赶路;等到了春水河边的桥头村,再歇着喝水。   高二林碰了这个钉子,没有再说第二遍,心里愤愤地想:你不是为了赶路是为了省下几分钱,真奸哪!他放任牲口自由地走着,跑到井台上,跟挑水的女人说声:劳驾”,就扒着人家的水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阵,一直到觉着肚子很撑了,才肯停止。他直起身,一边抹着嘴,一边朝大车快步追赶。   

离茶棚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分茂盛的垂柳,树下停着两辆自行车,蹲着两个喝茶的行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子,一手端着大碗,一手摇着草相子,一扭脸,发现了高二林,对另一个中年人说句什么,又朝高二林喊:“喂,你是芳草地的吧?  高二林收住步,见那两个人一齐站起来了,就点点头。   黑不溜秋的小伙子说:“我是天门镇的,叫佟柏,刘祥是我舅。   中年人脸上带着尊敬的笑容说:“您是高支书的兄弟呀?前年冬天,我跟你哥在北京火车站当过小工。你哥哥真是个好汉子,没少帮我们。”   说:“人家在我们区办起的第一个互助组,最近又要转成农业社,还是第一名  中年人又对高二林说:“我们今个到春水河手工业合作小组学经验去,也学你们的样子哪!”他朝冯少怀坐着的大车看一眼:“这大胶皮是你们互助组的呀?  高二林感到脸上发烧,心口突突地乱跳,转身就走。两个人同时喊他歇歇,喝点茶水。   高二林没有回头,却听到背后传过来的声音。声音虽然很小,他全听到了:   

柏说他赶那车不是互助组的,是冯少怀的。”中年人说:“高支书怎么让兄弟当长工呀? 高二林紧走几步,抬头一看,大车走出很远。他撒开腿,急忙往前追,忽然,感到肚子有点疼。   趴在车上的冯少怀,这会儿抬起脑袋,说:“你理他们干啥,都是穷打铁的。”   高二林没吭声,肚子疼得象有一只手拧着揪着一样难以忍受。   

冯少怀说:“你听说没有?你那哥哥,又闹新鲜样的哪。要办什么农业社!庄稼人祖祖辈辈都盯着土地,眼睛都熬红了,才盼到手里,硬要归堆,这叫啥世道?你幸亏离开了他,要不然,也得跟着下葬啦   高二林的头上呼呼地冒汗,象豆粒似地“叭哒叭哒”地往下掉。   冯少怀又放平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拿腔拿调地说:“我早看透了,这个人,谁也摸不准安的什么心,跟他一块干的人,早晚得家败人亡。”    高二林两手使劲儿按着肚子,蹲在路边上了。设想一下,假如这时候,你是高二林   

冯少怀又自言自语地唠叨几句什么难听的话,再一次抬起脑袋,朝丢在后边的高二林望一眼,大声喊着:“喂,你干什么哪?小伙子,真至于累成这个样子?快点走哇,要不天黑前就赶不到春水河啦   高二林一咬牙,抽身站起,加快了步子,追上大车,接着往前赶。   冯少怀仍然笑眯眯地说:“紧牲口吧,早点到那儿,咱们抢先装一些脚钱贵的东西拉。   高二林没吭声。   冯少怀似乎看出高二林的不悦,就又念起他经常念的经:“二林哪,凡事得忍耐,常言说,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好好跟我跑几年,在外边闯出来,将来攒够了钱,自己闹一辆大车赶着,那日子,嘿,多美呀!  他的这番话对高二林己经失去了原来的吸引力和鼓动力了。高二林想;我是得忍耐,忍耐到秋后,咱们好说好散,别闹个象李国柱那样的下场,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把大车赶到春水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压山。高二林的肚子不疼了,却感到浑身发冷。他咬着牙卸了粮食,把车赶进骡马大店,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头倒在了炕上。他感到非常的冷,拉过破被子盖在身上,还不行。被子被他哆嗦得一个劲儿跳动。   冯少怀跟进来了:“二林,我已经挑选好货物了。快起来吃点饭,咱们好去装车呀 ”   高二林摇摇头。   冯少怀说:“怎么啦?累了吧?唉,小伙子,火力壮,一眨巴眼,困就消,累就解,不要自己惯着自己的毛病。快点快点,我让他们来二两酒,给你解解乏。”又上毒鸡汤喝啊。 高二林紧紧闭上眼睛。冯少怀不高兴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咱两人赶一辆车,总不能再花钱雇人装车吧?凶相毕露  高二林痛苦之极,忍不住地呻吟起来。   

店里的那个小胖子伙计凑过来说:“冯掌柜,你这把式是够呛,脸多黄,嘴唇都青了。”他说着,伸手摸摸高二林的脑门,“好家伙,火炭一样烫手。”   冯少怀没有细看一眼高二林,更没有伸手摸摸高二林的头,就急忙走出去了,因为他一心惦着要拉的货物,还有就要得到的脚钱。   高立林闭着眼躺着,感到热得要命,踢开了被子,又用手扯开衣襟,还是又热又闷,憋得出不来气,不由得用手抓着胸脯子。过一会儿,他忽忽悠悠地睡着了,做起梦来。梦见那一年他发病的时候,哥哥嫂子守在他的身边,梦见哥哥冒着大雨去给他借药锅,他朝哥哥喊:“哥哥,哥哥,快披上雨衣吧,冷,冷,冷!”他把自己喊醒了,背上象驮着冰一祥冷。他哆嗦着,上牙打着下牙,身子缩成一团,慢慢地睡着了,又忽忽悠悠地做起梦来。他梦见嫂子给他往炕上铺狗皮褥子,抱高粱茬子给他烧炕。嫂子把整个茬子往灶膛里添,火苗子呼呼呼,一会儿就把炕烧得如同烙饼的锅。他着急地喊:“嫂子,嫂子,快把火泼灭,热,热,热”他又把自己喊醒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你是昨天从天门镇来吗  “昨天傍晚离开的。”   “真下了雹子     “下了,好几个村的庄稼挨了砸。”“芳草地怎么样呢?  “没听说,可能没碍着。”   . . . . . . . .  高二林又做开了梦,梦见他跟媳妇钱彩凤从冯少怀家的仓库里往外挖棒子。他挖,钱彩凤撑着口袋,装得满满的;他背,钱彩凤扶,好不容易才背起来。他们刚要迈门槛,冯少怀从后边追上来了,抓住棒子口袋不让背走。于是他们两个扭打在一块儿。钱彩凤在当中拉架。他怕碰着钱彩凤,就喊着“你躲开,你躲开!他是个白眼狼,把人害苦了,我今个跟他拚”他又把自己喊醒,睁眼一看,天色都大亮,阳光刺眼,赶紧闭上了。   

胖子伙计走过来,小声地说: ,把式,你又闹什么,怪吓人的你把人吵得一夜没安宁!高二林感到嗓子干辣辣的:“给我口水喝…… ” 胖子伙计端过一碗水来。   

高二林用了很大力气,也没有能够坐起来,只好偏着身子,勉强地喝了两口水。他推开碗,左看右瞧,见炕上全是空的,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东西。   胖子伙计对他说:“你们东家把车赶走了。他说,你这病一两天好不了,在这儿等着你耽误时间,人嚼马喂的不上算。他让我告诉你,安心地在这儿养着,明天他返过来再接你回家。”高二林一头扎在枕头上,又昏迷过去了。从此,他就再也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的生活了。 

 

 

  

                       焦急  

 

 

 大雨过后,连着晴了几天,蓝蓝的上没有一丝一片云彩。芳草地党支部发动群众争分夺秒地收拾地里的青苗。互助组起带头作用,老人孩子都下了地,午饭也到地里边吃。他们除了忙自己的活,还抽出棒劳动力,成立两个临时的“帮工”小组,由朱铁汉和周永振带着,帮助那些没有参加互助组又没有能力抢救庄稼的户,突击收拾地。几个松松散散的互助组,如今受到事实的教育,看着人家老互助组的好庄稼眼馋,想着连阴的焦急事儿后悔,这回也都真心诚意地参加了互助组的活动。联村的排泄涝水工程,也各负各段的顺利进行,使得大片上的积水渐渐地往下泄着。   青庄稼从沥水的泡盖和杂草的挤压中解放出来,一天一个成色;被雹子砸了的地方,补种和翻种的晚苗,也钻出土来大草甸子又显出一派丰收有望的气势。   

钱彩凤这两天出来进去不安生。   她坐在屋子里,听到外边的脚步响,当是男人转回来,急忙不迭地往外跑。   街上很热闹,互助组的人们,举着红旗拉着大队往前走。掺在人群里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扛耠子、提篓子拉牲口,有说又有笑,一个个都显得特别的精神。   一伙子大姑娘唧唧喳喳地走过来了。打头的那个周丽平, 朝这边喊了一声:“喂,钱彩凤,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呢?  钱彩凤故意笑笑:“没事儿,凉快凉快。”   周丽平认真地说:“别凉快了,赶快把你们家的地收拾收拾吧,要不然就撂荒啦!  钱彩凤轻轻地一晃脑袋:“没事儿。那么一丁点地还不容易对付。”   

周丽平说:“你别不着急啦,快到地里看看吧。昨个我和春芳从你们南边那块地边走一趟,有八九得翻种。快着点动手吧,要是没有办法,就来找我,我给你汇报上去,好让‘帮工’组帮帮你。”   钱彩凤抿嘴一笑:“谢谢你费心啦。”   周丽平皱皱眉头:“我可是跟你说的正经话,你别当闹着玩呀,过晌我听你的回话 ”她说着,就追上队伍,迈着大步,朝着村外的田野走去。   

钱彩凤呆呆地望着人群的背影,深深地叹口气。别看她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背有靠山而安然自得的样子,实际上,这个并不缺心少肺的人,早就有了后顾之忧了。自从她跟高二林成了亲,高二林一心一意地给冯少怀抱起鞭杆子那天起,她就感到,姐夫冯少怀对他俩已经大功告成,除了使用以外,再没有别的照看。因为她要做两个门口的家务事,偶尔出现点不周到的地方,就从冯少怀那种不满的神态和语气里,体会到刻薄的主子对待不称心的奴才的那种味道。当时,她最担心的是高二林的亲哥哥高大泉,怕高大泉会对兄弟的不义行为进行报复。她觉着,她和男人必须有个有势力的人当靠山;况且,要“发家致富”,底子不足,也得找一个有财的人当后台。因为这样两层特殊的原由,她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同时也变着法儿摁住高二林,不让高二林尥蹶子,能跟她一块儿忍耐一时呼应前面的内容,其实在安慰高二林的时候,钱彩凤也是心里没底。这小两口本来打算对付那么一两年,自己的地里收来了,冯少怀再贴补他们一点,囤有余粮,柜有存钱,日子有了底儿,才能往前迈第二步。可惜,去年他们的地里功夫下得不够,收成不好,今年还没见影子,又挨了雹子淹着水,要是颗粒不收,日子就算挖下了坑。这样子,一步丢下,步步跟不上,再不用想发家致富了。   她看着下地的人群渐渐地走远,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她觉着周丽平那句话有点道理,不能这样傻等着了,应当到地里看看,能干一点就干一点儿。她想到这儿,回到屋里,先换了一双鞋,找了一把铁锨,最后戴上草帽子,锁了屋门,把钥匙放在门框上边,预备男人回来好开门进屋。   

被冰雹袭击过的田野又在改换着面貌。那些伏倒的大庄稼被人们一棵一棵地扶起来了;稀疏的小苗中间,出现许多新土的小坑,那是刚刚补种的,绿色的青苗地中间,出现一条一块的黑黄的土地,那是经过翻种的。各种青苗地里,这儿那儿,都有愉快劳动的人群。   

钱彩凤找到自已家的那块地一看,不由得吃一惊。垄沟里的小苗,多半都被雹子砸得干枯在地皮上,那些没有死的,稀稀拉拉的,非常难看。她想,这地是补种,还是应当翻种呢?男人不在家,姐夫冯少怀也不在家,姐姐紫茄子对庄稼活并不内行,没人给拿主意,也没有人帮帮忙,这可怎么办?种庄稼的事儿,错过一两天,就会白白地辛苦一年。   

她在地头上来回走着,越想越急,心头产生一种恐惧:男人再过两天不回来的话,真把地耽误了,收不来粮食,明年两口子又得拉着别人的衣裳过,糟心的日子可就没个头啦!背后地里庄稼叶子一声响,走出“活电报”万淑华:“哟,钱彩凤,你在这儿观风景哪?  钱彩凤头也没回。   万淑华说:“我家那地,跟你这地一样,苗太小,雹子一砸,泥水一糊打,就全完了。”   钱彩风转身看她一眼,没吭声。   万淑华说:“都怪咱们没有跟人家支书学习。看人家先播种的庄稼,长这么高了,经得住摔打,歪了扶扶,泥水埋不住。砸坏了儿片叶子,碍不着大事儿。”   钱彩凤叹了口气。   万淑华说:“亏了支书帮忙,没让我们那个互助组垮台。这回遭了灾,众人一动手,扶的扶,补的补,翻的翻,两天就收拾完了。   钱彩凤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的好庄稼看看。难夫难妻啊,一个小店遭病痛,一个地头受熬煎。   万淑华说:“人家支书今个又按照着上边的指示领着大伙往外排水哪。一个组一个组光杆干是干不了这样事儿的,都已经好几个好几个组地联合在一块儿了。瞧那阵势,真叫人开眼呀!  钱彩凤怕听到这些,想走开。   万淑华说:“你这块地呀,我看最好翻种。快着点儿吧,要不就晚了。”   钱彩凤没好气地说:“我一个人怎么弄?说实话了,再不说,该憋死了  万淑华好心好意地说:“找你姐夫呀!你们两口子对他们那么好,遇到事儿了,他能不管你呀?  “你不知道他们出车了吗  ‘瞪着眼睛说瞎话,早起一出门我就看见他了。”   “你见着谁啦?  “你姐夫冯少怀 “就他一个人?  “从外边找来两个短工,正套牲口,要下地翻种去。”“你又传电报吧?  “我骗你这个干什么呀!  “不会吧…… ”   

“要我说呀,你们小两口可要多长点心眼,别让冯少怀那个机灵人把你们涮了   “他哪能这样呢…… ”   “他呀,他什么屎都拉得出来!跟你说,要撂在前几个月,我不多嘴,专等看你的笑话,如今,我觉着你这个人心眼不错,是一心一意地跟二林过日子,就是太不开脑筋啦  

钱彩凤对万淑华这番话半信半疑。她昨天晚上还到姐夫家里坐了一阵子,姐姐紫茄子一个劲儿劝她别急,说等冯少怀他们一回来,立刻先帮她把那几亩地收拾一下。她想,在这样决定死活的紧要的日子口,把人急成这样,冯少怀要回来了,哪能不告诉她钱彩凤一声呢?   她这样想着,急忙转回村。   冯家的大黑漆门虚掩着,大黄狗躺在台阶石上打磕睡。钱彩风推开黑漆门,第一眼就瞧见大车在院子里停着,这证明冯少怀真的回来了;又看一眼,发现二门上着铁锁,估计一家人全都下地干活去了。她望着那只被惊醒以后围着她摇尾巴打转转的黄狗,心里更犯嘀咕,无论怎么想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又朝地里奔跑。   

一条小路有个急转弯,路边有一棵老榆树,那儿就是冯少怀家的地头。远看地里空无一人,走近了一瞧,垄沟都是新土,一颗没有掩盖住的棒子粒在湿士上金黄耀眼口看样子,这块地是刚刚翻种完的原来翻种就是重新下种,这和补种有什么区别呢?看来不懂庄稼活,批注有点不及格啊,慢慢学吧。    后补:补种应该是好苗中间有不行的苗,重新种上,一棵两棵;翻种是面积较大的地方,全部重新翻土再播种。不知理解的对不对。。钱彩凤心里怦怦地跳。她扭身四下看,邻地的秦家正翻种,扶着耠子过来的,正是秦文吉。她顾不上喊一声,也顾不上脚下的泥水和庄稼苗,慌乱地拔着腿,横插着奔过来了。心完全乱了,记得《贾三立探案记》里说:一个农民做完案,把锄头放在地上逃跑,锄头都是顺着庄稼垅放,不会伤着庄稼,属于条件反射。钱彩凤如此慌张连庄稼苗都不顾了,心中的焦虑到达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秦文吉扶着耠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耠子头翻卷着的土花,牲口猛然地被人拦住,吓了一大跳。   “文吉,文吉,我姐夫他们是回来了吗?  “是呀。”   “二林呢?  “我们在柿林镇正卸车,听一个人说家里挨了雹子,就往家返,没顾上再到春水河边上去…… ”   “你说的是什么,我问你二林回来没有?  “啊,二林呀?不清楚,不清楚。这几天我跟他们没在一块儿走。… ”   钱彩凤又往冯家的另一块地里跑。到了地边上,她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第一眼就瞧见了那头黑骡子,那是她的男人黑夜伺候白天赶着的黑骡子。这会儿,使骡的人,却是一个不熟悉的面孔。她又看见跟在耠子后边撒子的冯少怀。在冯少怀后边撒粪的,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汉子。再后边是赶着拉砘子牲口的小童养媳妇,还有手提着茶壶站在地的另一端观阵的紫茄子。人一串,忙乱乱,就是没有她的男人高二林。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响处于麻木的状态。   

冯少怀眼睛尖,钱彩凤一出现在地边上,他就瞧见了。这次他从柿林镇听说家里遭了雹灾,心里着了急,火速地赶到家,就没顾上返回去接那个眼下不能给他顶事干活的高二林。他想,找儿个临时工,把活计抢完,再套上车拉上货,奔春水河边的骡马店里找上高二林,高二林病也好了,又能给他摇鞭杆子了,两全其美,全不耽误。另外,还有一种潜在的原因,自从李国柱跟他“分裂”以后,他就担心高二林两口子也会有这一天。他觉着,防备这一手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这小两口的翅膀长硬,不能让他们把日子过富裕。昨天夜里他回到家,听紫茄子说高二林那块地砸得很厉害,暗暗高兴。他估计,这会儿钱彩凤急急匆匆地来到地里,自然是为种地的事儿。他想,得伸伸手,给点甜头,要不然就断了线,拉不住了。于是,他停住手,用一种亲切的目光迎着钱彩凤。   “姐夫,二林呢?  “我包运一点货物,没运完,想转给别人,留下他一边看守,一边找人。”   “多会回来?  “三五天吧。”   “吓我一跳,还当出了什么事儿。你回来了,怎么不对我说一声呢?  “瞧你,还怨我。我这边有事儿,请了人,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大堆,你连个面都不照!MLGB的冯少怀  “谁知道你回来呀?  “只有我回来你才帮忙?给我做样子看哪 两头都得勤跑着点才对嘛我靠!   “我那头的地怎么办呀?小苗都毁了。’   “好办。”   “得快着点,不然就晚了。”    “行啊。”   “你说准点,多会儿给我干?  “那,… 那就明天吧。”   “好,好。找的这几位短工,明天你带着他们到我们那边吃饭吧,我去推点麦子。”冯少怀答应一声心不在焉,接着撒他的棒子种。   

紫茄子迎着男人过来,小声说:“你不把二林病在路上的事儿告诉她,合适吗?  冯少怀说:“要告诉她,是种地,还是陪着她看病人去呀? 紫茄子说:“过后二林准告诉她,怎么办?  冯少怀说:“我就说心疼她,怕她知道这事以后,顶不了,替不了,白着急上火…… ”   紫茄子璞嗤一声笑了。狗男女!食亲眼黑   ……    

钱彩凤回到家里,从小缸里把麦子翻了底,全部舀到笸箩里,用湿布擦了擦缸底,就奔碾子。   苏存义的嫂子存孝媳妇正从碾上往下扫棒子面。钱彩凤到了跟前,问苏家嫂子,你推完了?  存孝媳妇说:“刚轮上我,这不才推两底儿。”   “你让让我吧。”   “我也急呀。”   “二林没在家,明我姐夫帮我请人翻种。   “我们也是呀!单干倒了霉,差点扔了地。好不容易来了救命的。昨天人家互助组帮我家种一个下午,今天又给我家种去了;怪让人过意不去的,想管人家一顿饭吃。   “你家雇互助组的短工?  “唉,可别说这个。正是这紧要节骨眼,雇人也没这么容易。支书真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听说你大哥愁病了,就亲自跑到我们家看你大哥,不声不响地领着人把一块地给翻种上,连种子都是他给垫上的。你看,天底下到哪找这样救命的人 

这两个女人正说着,一群人威威武武地过来了。朱占奎扛着耠子,邓久宽牵着牲口,宋老五挎着柳斗子,苏存义和吕春江用铁锨挑着粪箕子。   存孝媳妇迎着他们,一脸感激的笑容:“哟,这么快,全种完了?  朱占奎说:“你就等着新棒子吧  “别走,今个中午得在我们家吃顿饭。”   “我们这个联合帮工小组有组规:只帮着有困难的户解决困难,不准吃困难户一口东西。”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的人,可是,人是官的,肚子不是官的,说啥也得吃一口。”   “等秋后庆丰收的时候再吃吧。我们还得赶快给老宋家补种去哪。”   存孝媳妇眼里含着泪水说:“这,这,我们怎么报答你们的好处哇。”   朱占奎说:“这好办,你回去劝我大哥快入组,快走互助合作的道,这就是最好的报答!  存孝媳妇说:“这回他还能死心眼?他要是再不入组,我呀,哼 ……    朱占奎逗笑说:“你怎么?可别跟我大哥打离婚! 众人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伴随着他们走过去了。存孝媳妇望着互助组的人走得没了影子,转回身,对那个低头发楞的钱彩凤说:“行啦,人家不吃我的饭,我也就不急着推了,让给你吧。”   钱彩风一声没,把麦子摊在碾盘上,默默地转起圈子。

 

   

    又一次水到渠成  

 

 

 一个连续的巨大响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惊飞了丛林里熟睡的小鸟,吓哑了庄稼棵下欢噪的青蛙;远处的村落也受到牵动,小狗“汪汪”地咬,毛驴“嗷嗷”地叫……    高大泉光着膀子,卷着裤脚,两只脚丫子深深地扎进土地里,两只肌肉隆起的胳膊,挥动着一把亮锃锃铁锨:一锨泥,一锨水,一锨月光。   他的身边,是一群壮实的小伙子。有朱铁汉吕春江周永振,长长地排成串。他们一起挥锨铲泥。左一声,右一声,声声揍在一块,汇成巨响,天空洒着露水,身上流着汗水,地下淌着泥水,身上地下都闪耀着古铜器似的光辉。   

过去的大草甸子呀,让老天爷牵着鼻子走,大半数的土地,年就得有九年沥涝成灾:庄稼在水里挣扎,人们在水边上叹气,熬到秋季,赏多少收成就得算多少,有啥办法呢?今年,北边高地方的雨水照样往南流,流到大草甸子上照样赖着不走,跟过去一点不差。可是,芳草地的人变啦!经过打井抗旱那场斗争,“人定胜天”的思想,就象春天的种子在他们的心田里冒了芽扎了根。如今县区领导又亲自动嘴动手地组织发动,一场新的战斗很快就掀起来了:互助组带头挖泄水沟,一个组的力量单薄,土地连不成块,就几个组合伙搭手一块干。上下两个动员会,连成一个协作组。真是“人心齐,泰山移”,他们三天苦干,挖了长长短短的二一条沟,使多一半被淹的土地解除了绝收的威胁。这会儿,高大泉正带领五个协作组的人,开挖一条最大的泄水沟,衔接起七条小泄水沟。从早上一直干到午夜,人们看着地里的水越来越浅,也就越干越欢了。   “咔嚓嚓”、“哗啦啦。,锨响水流,茫茫沉沉的大草甸子上,自古没有这般热闹过。仔细一想,“人定胜天”是最好的人和自然互动的方式。当然尺度要掌握好。但“人定胜天”属于“取上落中”;若是不敢想“胜天”,那就只有被天胜了,连打个平手的机会都没有   

对面的远处,也有人影波动铁锨响声。那是老周忠和朱占奎率领的另一队人,从沟的下游往上挖。一盏风灯,挂在中间的一棵歪脖子的小树上,作为两队人马胜利会师的标号。那明灯越来离着越近了,两边的人们都想抢先挖到那里,所以都暗暗地使上了劲儿,干得更加猛烈。   嗨,加油哇!  “加油!加油   两队人碰面了,掺到一块儿了,“咔咔嚓嚓”“稀里哗啦。,一片乱响,呼声喊声,还有“吭吃吭吃”的使劲声,震得两边的庄稼叶子直抖动。   浑浊的水,旋旋转转,经过顺着人们给它新开辟的路子,驯驯服服地跑去。   

高大泉看看沟,看看水,看看在银色月光下挺立着的满地庄稼,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登上土埂,大声地说:“同志们,我们胜利地完成任务了  人们欢呼起来:嗨,胜利了 胜利了  高大泉等人们的喊声一落,又接着说:“都回家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天还有新的战斗任务!  人们喊叫着,擦锨脚;又说笑着,议论着,顺着田埂和小路,奔向每一个温暖的家门。   

高大泉没有等人们走净,就从树上摘下风灯,提在手里,沿着新挖好的泄水沟,向前跨开了大步。他走几步,举起风灯照照,观察着两边的庄稼地里的积水流的快慢。   风灯的光亮,近看一片,远看一点,在那些被抢救出来的青苗上游荡。地里的水,绕着庄稼秆,掠着小草棵,往新挖的沟里归顺,哗哗地响。凉飕飕的小风,吹拂着身上,显得有点冷。有人喊一声:“快把褂子穿上吧!  高大泉回头一看,瞧见了朱铁汉吕春江,还有周永振和张小山几个青年人,一直跟在他的后边群雁高飞头雁领,书记带咱向前走。——又来一句。他停住步,又举起灯,把众人瞧瞧,说:“这水泄得挺顺当,这回咱们的庄稼算是保住了。再留下一个人跟我作个伴,在这儿看守一会儿,别的同志都回家吧朱铁汉马上说:“我留下,别人走。” 周永振一步跨到他的前边,说:“你也是好几夜没合眼了,还是让我留下吧。”吕春江也挤过来说:“你们两个都比我劳累,留下我合适朱铁汉说我几夜没合眼,你永振就合眼了?你春江就清闲?我在家里帮着刘万操办丧事,没有你们在地里带着挖沟这种活儿累。不用废话,你们快给我回去歇着吧,争到多会儿,我也不能走另外几个小伙子也都各说理由,争着要留下。也有抢重担的风格,也有想跟支书多待一会儿的愿望。用今天的话来说,粉丝都愿和偶像在一起   

高大泉听着大家争论,发觉旁边的棒子地边上有响动,就大声问:“那边是谁,还不回去歇着呀  一个人回答:“是我。”   又一个人回答,“还有我。”   高大泉听出那边的两个人是秦恺和苏存义,就说:“任务完成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秦恺一面朝这边走,一面说:“我们不回去,跟着你们往前边走好中农中的先进分子,要跟着贫雇农一起奋斗前进  高大泉听出秦恺的话里有话,明白他的心情,就不再撵他走了,掏出烟袋,装上烟,点着火抽起来。烟草味,立刻掺和到夜间野外那种充满水腥味的空气里。   这样的时刻,烟是很有诱感力的,好几只手伸过来跟高大泉要烟荷包。张小山从来不会抽烟,也想玩一玩。接着,六七个红火珠好象悬在半空中,一闪一闪,使得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显现出来。 仿佛就在面前  

高大泉看着这些火珠,在火珠里闪现的脸孔,心里的那股子兴奋情绪更加强烈。他想,大前天从雁庄开会回来的时候,芳草地还是半地积水,半地被冰雹毁坏的庄稼,只有三天三夜,水排出去了,地复种上了,这一切都是人的力量,都是依靠这些一心一意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的齐心努力。他想,有了这样的人,散沙似的农民组成了互助组,又结成大联合组,这才有可能开挖泄水沟,不让沥水淹庄稼;有了这样的人,才能组成那个“帮工”小组,不为钱,不图利,热心地支援单干户和遇到困难的人家,很快地把庄稼补种上了,有了这样的人,刘万家的丧事才能够不花一分钱就办理妥善;也只有生着法子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芳草地的革命和生产才能往前大发展,才能彻底地战胜象今年这样风雹雨涝的天灾,才能有力地抗拒象刘万家里那样的人祸,也才能从根本上斗倒冯少怀这股势力,挡住歪嘴子死还魂,我们才能快一些达到美好的目标可惜,“大泉”最后被一段小坎儿挡住了,确切说是被那段小坎儿的代理人给黑了他想到这里,头脑中产生一个新的认识:把更多的农民都吸引到社会主义这条金光大道上,才是不断夺取新胜利的保证。他有了这样的认识,也就更坚定了往前奔的信心。他想到这儿,朝秦恺和苏存义看一眼,又捉摸;这两个人过去对互助合作往前迈步都有点三心二意,经过抗旱时候挑水浇苗点种的斗争,看到刘万遭祸的教训,今天又都参加了大集体战胜水患的活动,他们的思想上一定起了变化。他想,党支部应当来个趁热打铁,花些时间总结总结这次排涝的思想收获,让大家认识认识集体化的优越性;再让大伙讨论讨论,要想生产大发展,要战胜大灾害,我们的劳动组织要不要扩大?应当不应当试办农业社?他高兴地想;这样一来,转农业社的认识定会在人们的思想里深入一步小青年们并没有觉察到支部书记在思考着一种很深刻的实践经验和认识上的收获,仍旧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他们都想把别人推回去,留下自己,陪伴着支书在地里战斗到最后。纸书上挡住歪嘴子死还魂”后面是省略号,看来再版时有很多地方删去了。这是看到的一些,还有很多没看到的。

高大泉把没有抽透的烟磕打掉,把放在地下的风灯提起来,用一种分兴奋的声调说:“大家都够累的,都回去吧,我一个人转转就行了。明天铁汉跟春江你俩召集各组的组长开个会,研究一下齐工补工的事儿,一定要做到公平合理。我跟周忠大伯抓抓小组的总结,用中午歇着的时间,各小组都开个会,让大伙进一步认识认识组织起来的优越性。” 朱铁汉一听这话,就连声说:“你想得对极啦!让大伙自己总结总结,比咱们包办代替好处多。就是一个晌午时间不够用。干脆开他半天,让大家表表决心,马上转成农业生产合作社,多带劲呀!  周永振立刻赞成:“对,对。这回联组一干,都看出人多力量大,互助组太小,办不成大事情。反正农业社得办,晚办不如早办好。”   吕春江看看高大泉说:“支书不是说一步一步来吗?如今不春不秋,半节腰转社,行吗?  高大泉说:“眼下咱们不要急着把人往一块儿合并,要先把众人的心思往一块儿捏,把众人的脚步往社会主义道上引。前一段咱们跟群众宣传了组织起来的优越性,这次排水,又让他们亲自试验过了,体会到集体比单强,大集体比小集体力量大;等到秋后,火候到了,再搞农业社组织,根基才深。 撒下酵母,等待发酵  

秦恺在一旁插言说:“支书,我和存义留下不肯走,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个事儿。今个我们心里都着了火一样。支书,不管怎么样,啥时候办农业社,算上我们俩一句话,你们这些人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啦!  苏存义说:对,对。话说完了,心里也就安静了。没我俩啥事儿,我们就回家睡觉吧。   高大泉对他们说:“明天开总结会的时候,你们二位多发言,让大家明白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跟着众人往前奔,不停步,也不后退。”   秦恺和苏存义走后,大伙又议论起这一段时间里人们的思想变化,越议论越使人长精神。

这当儿,忽听小路的一端响起车铃声,又瞧见闪起一道手电光,接着有人喊:“喂,这边是芳草地吗?  朱铁汉机警地盯着那边,回答说:“是呀。你们是干什么  

那边的人又说话了:“噢,你是铁汉同志吧?  朱铁汉没回答,小声对周围的人说:“这口音挺熟,不象咱们村的,谁呢?”他说着,就往前边迎过去。   高大泉己经从答话人的声音里听出是区长田雨,还影影绰绰地看到,田雨后边还有三辆自行车。他想,也许是区委书记王友清和李培林这些同志,从指挥部下来检查工作。   

朱铁汉已经到了田雨对面,细看一下才认出:嗬,是你们呀,田区长王书记。这两位是谁呀?  田雨开玩笑说:“你这架子可真不小,到了门口,谁都不认了。你过去仔细瞧瞧是谁。”   朱铁汉毫不客气,绕过王友清,凑到后边那个人跟前,一手抓住人家的自行车把,歪着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只见这个人身材魁梧,制服上衣卷着袖口;手上抓着一条毛巾,正在那方形的脸上擦抹着汗水,还冲着朱铁汉微笑。朱铁汉有点不好意思了,摇摇头说:咦,田区长你别说,真把我给唬住啦。是咱区里的同志吗?我没见过吧?  那个被观看的人哈哈地大笑:“不用看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  朱铁汉说:这个同志真会逗乐。要认识都得认识,哪能一头认识一头不认识呢?对啦,你是新来的财政助理”高大泉赶紧走到跟前,一把拉过他说:“铁汉,你别瞎扯啦,这是咱们县委的梁书记。”毛泽东时代干部,连谷县长都要和农民同劳动,更别提梁书记了。   朱铁汉一听楞住了:“真的吗?是真的吗?  几个小伙子忽地一下围了上来,恨不得变成夜明眼,仔细地看看这位全县最高的领导干部一直在芳草地人们口头上和心里边叨念的人物。   

梁海山冲着朱铁汉说:“怎么样,是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吧?  朱铁汉说:“不对,不对。我听过您的报告,应该说我认识您,您不认识我。”   梁海山说:“你指的是表面现象,我指的是精神面貌思想品行—— 常言说浇树要浇根,知人要知心。认识人得知心,这是实质。我看过你和大泉同志给县委写的信,还知道你为了追回一双不合格的鞋底子,连夜跑过六里路。我还听说,你过去不大会动脑筋,现在善于思考问题了;过去工作方法简单,如今也学会讲策略了;过去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这会儿半夜躺在被窝里象烙讲似地来回折个儿…… ” 铁汉侧面描写,书记正面描写;侧面由事刻画人,正面用话刻画人,一笔两写  小伙子们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朱铁汉也笑了,说:“就算您说得对吧。我还有一条最重要的理由哪。您在咱县里头一个照着毛主席的指示,试办互助组农业社,闯社会主义道路,完完全全可着我们心意来的。这证明您跟我们贴心知心。从这儿说,我也算认识您!  小伙子们鼓起巴掌,好象说,这句话代表着他们这一伙人的看法。   田雨说:“铁汉的水平果然不低了。”   朱铁汉说:“别夸,离够用还差着万八千里哪。   高大泉把吕春江周永振和几个青年向梁海山作了介绍,又告诉朱铁汉,梁海山身后那个人是警卫员小苏。   梁海山跟每个人握了手。   朱铁汉和小苏隔着车子,不好握手,对着脸“嘿嘿”地笑了笑。   

王友清四下看看,说:金发呢?叫来给梁书记介绍介绍哇  朱铁汉想说什么,嘴张开,声没出来,又闭上了。 周永振没有什么顾忌,说出朱铁汉想说的话:“王书记,您在地找张金发还找得到?这会儿,他正躺在热被窝里打呼噜哪 挖沟泄水是全村的大事儿,他也得利益。怎么样呢,支书动员了几回,他们组才出来一个半人—— 秦文庆一直到结束,滚刀肉到地里铲一锨泥,掉转屁股回去了。   王友清闹个投趣,解嘲地说:“年轻同志,要多注意团结呀。”周永振说:“王书记,对您说实在的吧,要不是支书用团结这一条道理拴着我们,凭什么他不出人不出力,我们把他们地里的水也给放出来呀?由我的性子,把他们的地头上都打上捻子,过冬的咸菜缸—— 泡着去吧   王友清有几分不悦地说:别带成见嘛,要看到别人进步的方面嘛  朱铁汉忍不住了,接着王友清的话音说:“王书记,我们支部正要到区委汇报哪。村长今年是搞了个互助组,好象比去年进了一步,实际上他不如不搞,挂个牌子,例耽误事。害得刘万家败人亡…… ”   

王友清连忙摆手:“这事情区委已经知道了。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先别忙着追查责任下结论。”   

田雨对朱铁汉说:铁汉,你们都要沉住气,过几区委要讨论这一类问题的。   

高大泉在这个时刻见到了梁海山,真是亲不够热不够,很想坐下来谈谈心,向县委书记讨教一些办法,开开自己的思路。所以他不愿意让朱铁汉周永振跟王友清继续扯下去,就要替梁海山推车子,说:“走吧,咱们回村歇歇,烧点水喝。”   梁海山推辞说:“本来想到村里找找你。既然在这儿碰上了,就等过一两天转回来再到村里看看吧。天亮以前,我跟友清和田雨还得完成个任务,要把这一带处在低洼的村子都转一遍,看看排涝的工作效果到底怎么样。”   高大泉说:“您忙,就少歇一会儿再走嘛!  梁海山说:“不啦。如今咱们正处在一个枪不离手马不停蹄的时刻,坐下来一歇,就要出…… ”   

高大泉抓着梁海山的自行车把不放手,说:我得跟您汇报汇报互助组的情况。   

梁海山说:“友清和田雨跟我说了,还有什么新情况?我想听听。他说着,支上车子,带头蹲在潮湿的小路上。   众人都围着县委书记蹲下了。   

高大泉把风灯放在人圈里边,对梁海山说:“王书记和田区长跟您说的大概是前一段的情况,后来又有不少的新情况。”接着,他把从打井抗旱开始,在互助组内部发生的一连串的新问题,简要地说了一遍;又把他从这些问题中体会出来的看法,还有他们准备秋后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打算,也告诉了领导。梁海山注意地听着高大泉从容不迫的述说,两眼一直盯着高大泉那张闪动着灯光的脸孔。他们去年在红枣村初次相会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留给县委书记的印象是“热情”,松柏坡篝火野餐,他看到这个普通党员的“深沉”;迎着瑞雪春风召开的县委扩大会上,他进一步认识到这个基层干部不仅“热情”和“深沉”,而且有一股子刚毅坚定的气质和善于思想,不息追求的革命精神。如今,所有这些看法,越来越明朗具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具有领导者的才干,今后的斗争实践中会不断地增长这种才干,这是很值得注意到的。今后,当社会主义革命在农村更加蓬勃地展开的时候,非常需要有更多这样的干部领兵挂帅。革命斗争的烈火,一定会造就出千千万万个这样合格的党和人民所需要的新干部时势造英雄!他想到这里,心胸产生一种只有经过长期艰苦斗争又有远大目标的老革命家,才会有的兴奋满足和信心。……    

他点上一支烟抽着,让自己的激动心情平复了一下,并且压住他的念头不谈还要考察,而且对于伟大事业中的同志来说,这些赞赏的话只能埋在心里,只是就题论题地称赞高大泉说:“你们很会动心思,很会观察和发现问题。应当看到和想到的事情,你们基本上都看到和想到了。这是你们方向明确,立场坚定,又能跟翻身农民身在一起心连一块的结果。可是呀,大泉同志,你们在认识这些问题的时候,主要靠朴素的阶级感情和实际经验,这当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又是很不够的。大泉同志,得上升,上升到理论上来认识问题。任何事物都存在着矛盾,而且,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解决矛盾的过程,就是事物发展变化的过程,前进的过程。我们要学会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分析矛盾认识矛盾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胸有成竹地迈步子,才能不断地前进。这段黄字纸书里也没有比如,你们芳草地去年闹了矛盾,啥矛盾呢,翻身农民想要过上不受灾人祸威胁的日子,跟个体经济不能抗拒天灾人祸打击的矛盾。你们用互助组的方法解决了矛盾,芳草地就前进了。如今呢,又有了新矛盾,这是集体劳动,跟土地私有的矛盾生产发展了,生产关系束缚了生产力。解决这个矛盾的最正确的方法,就是办土地集体经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才符合客观发展的规律,才能再前进…… ”   

高大泉听着,一字一句地思索着,象眼前的风灯加了油,越来越明亮了。好多问题,他过去都想到了,但是不清晰,不稳固,现在被这几句话一拨一点,立刻清清楚楚牢牢实实了。同时,他感到,县委书记教给他一个认识复杂问题的科学方法,象一盏长明的灯,将照耀他往前迈开大步。   周围的人也同样感到心里亮堂堂。他们七嘴八舌地跟县委书记问起办农业社的具体办法,恨不能立刻就吹号集合,把农业社成立起来。他们都说,芳草地搞了两年互助组的人,吃到了互助合作的甘甜,认清了社会主义道路的光辉宽广也体会到互助组力量单薄,又有好多麻烦事儿解决不了,都希望快成立农业社。朱铁汉说:这回搞农业社,又是水到渠成!  谈哪谈哪,直到王友清催了第五次,梁海山才站起身,一伙年轻人才住口。   

临分别的时候,梁海山握住高大泉的手,嘱咐他说:“大泉同志,越往前走,斗争会越复杂激烈;敌人不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不会让咱们平平安安地搞社会主义。要教育党员和积极分子掌握这条基本规律,拚杀下去,直到胜利!历史总是在曲折中前进  

高大泉挺着胸膛说:您放心,我们都认定把浑身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了,就算有千难万险,我们也要闯下去,决不会停步 

村里的公鸡打鸣了,树上的黎鸟儿叫了,月亮落下去了,星星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隐藏起来,东天边又出现一道水银似的光带。   

周丽平和春芳两个女孩子,从一条抄近的小路上横穿过来,离着很远,就齐声喊:“支书,支书,有急事儿  高大泉赶忙迎上前,问:“什么急事呀?  周丽平说:“一封急信。本来昨天晚上李培林就叫人把信捎来了,让村长扔在办公室里,给压到这会儿  春芳说:“后半夜该我和丽平姐放哨巡逻,刚才周忠大伯和占奎来接我们的班。我们怕把家里的人吵醒,想到村公所办公室坐到天亮再回家;一开门,才发现这信,     

高大泉从周丽平手里接过信,又让周丽平提着风灯,给他照着亮,忙拆开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脸上的气色立刻起了变化。朱铁汉凑到跟前问:信上写的是什么呀?  后边那伙青年们也围上来争着要看信。   高大泉小声地念道:   春水河区公所来电话:我区春水河边桥头村骡马大店里有一个被遗弃的病人,病势越来越重。病人自称姓高,是你县天门区芳草地人,……    

朱铁汉喊了一声:“准是二林!  周永振说:“除了他,哪还有谁姓高呢?  

吕春江说:“怪不得冯少怀一个人回来,没有二林呢,原来他把二林给扔在半路上了!  朱铁汉跺脚咬牙地说:姓冯的可真毒狠哪!”他又对发呆的高大泉说:你甭犯难,也用不着算计,个指头不论长短,哪一根也连着心;走,我回村套车,到春水河接二林去  周永振说,“你留下跟支书作伴吧,我去套车。”   吕春江说:“我去办这件事吧。”   

朱铁汉推开他俩说:“都不用你们。这一回他高二林还是醒不过味来,我得从头到尾数叨他一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高大泉这会儿心里翻翻腾腾。朱铁汉那豁朗的情绪感染和启发了他。他把纸团塞进衣兜里,接着朱铁汉的话音对大家说:我看这一回,也许是一次水到渠成,能把二林拉回来。永振和春江留在地里,再把新挖的泄水沟检查一遍。我回村把工作安排一下,跟铁汉一块去接二林   兄弟情深 

 

 

 

   擦亮眼晴  

 

 

 钱彩凤仍然蒙在鼓里。   她几乎一夜没有睡觉。前半夜心里有事,惦着地里的活计,睡不着后半夜她怕睡过了站,耽误做饭,就没敢躺着。她摸着黑,坐在炕上,望着灰蒙蒙的窗户格子。   夜,格外地沉静,野地里偶尔传来的人喊蛙叫昆虫的鸣响,越发加重了这种沉静分量。   她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从地里那受了雹砸水毁的小苗,她联想起自己的命运:她的青春是受过摧残的,她渴望着安定和幸福。自从跟高二林结合以后,她一方面对这个知疼知热的男人心满意足,增强了她的期望,另一方面,她又尝到过日月的艰难。她朦朦胧胧地感到,象他们两口子这样,靠着替别人出力,等待别人赏赐,离着“发家致富”不是越来越近,反而越来越远了。她想,如果这几亩土地打了荒,明年一年就得靠着借吃借用,那就算挖了坑子,永远也不会填满了。男人不在家,她肩上的担子重,千难万难,也要把这几亩地抢着种上,保住收成;这样,尽管日子发展得缓慢,总不至于掉到那个没底的坑里去。她反过来想,要是自己的男人在家里,她就不会着这么大的急了。她的男人是能干的,想什么办法,也能在两天前把地复种上,不至于扔到今天,让她受这份罪!可是男人被留在远处替冯少怀办事情…… 她想到这些,对冯少怀的一种潜在的不满,又从心头冒起来。接着,她又往好处想,往远处盼,把这股气恼压下去了。她劝自己忍着耐着,等上一年半载,仓里囤里有点底,自己完全独立门户,就不会受别人的牵制了。想得美啊   

她又打起精神,下了炕,抱柴禾点火刷锅。先烙了一摞子白面饼,又捞了一盆子小米绿豆水饭,还切了一盘平时舍不得吃的老腌黄瓜。她不仅把碗和筷子都重新剧洗一遍,连小饭桌都擦抹得干干净净。她把一切都料理停当,天还不亮。她坐在堂屋里等着,望着那又高又神秘的天空上闪耀着的小星斗就像冯少怀那张脸上不可测的小眼睛,还有自己不确定的命运,把刚才想过的事,又重复地想了一遍。天空渐渐地变换颜色,从黑变灰,又变成蓝色;开门声水桶撞击声孩子的哭声牲口的叫声,渐渐增加,从四面八方传到她的耳朵里。东边哥嫂的院里一阵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响,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她跳起身,移动着两只坐麻了的腿,来到大门口。她隔着那小栅栏门看见一群一伙下地的人,从门前走过,消失在街头。   她心里边犯嘀咕,暗想:平时姐夫家叫短工做活计,这时候早就吃过饭下地了,今个他们为啥还不来呢?也许姐夫这两天太累,睡过了头,两个短工不知道到哪儿吃饭,正在大车门里等着。她想到这儿,拉开小栅栏门,急奔冯少怀家。   

油黑的大车门四敞大开。小童养媳妇正在打扫院子。紫茄子坐在窗前不慌不忙地梳着她那稀疏的头发。   大黄狗从屋子里边蹿出来,摇头摆尾地追着钱彩凤,是一副分亲热的样子。   钱彩凤从一进二门开始,就急忙地四下张望,疑惑不安地问:“姐,我姐夫呢?  紫茄子依旧慢慢地拉扯着化学梳子,无精打采地回答:“他刚刚牵着牲口出去啦。”  “没吃饭就走了?  “一会儿饿了再打尖呗。   “我已经做好了饭。”   

“那就留着你自己慢慢吃吧。”   “我给他们送到地里去。”   “嘻嘻,你追得上吗?  “什么?  “他这会儿要是动了身的话,起码到了梨花渡口。”“他到哪儿去了?  “因为下雨,咱村的供销店压下一批鸡蛋,昨晚上村长来找你姐夫,让他给捎到柿林镇,正好顺路,比平时脚钱贵。他就答应了… ,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好了,今个给我翻种地吗?  “快放心,他忘不了你。昨晚他就嘱咐我啦,让我,还有那个死不了的童养媳妇,帮你干一天…… ”   “这怎么行!牲口走了,入也走了,光咱们三个,两手空空,拿什么沟,拿什么盖轧?  “你姐夫说,你那地不用翻种,用小镐刨刨坑,点种点种就行了。这就是点种啊,应该翻种的  “噢,把你们的地翻种完了,把我们一扔,对付对付就算了,你们可真行呀!  “你怎么说这外道话?让旁人听见,多笑话呀?你姐夫是庄稼地的老把式,他说不用翻种,那还错得了吗?快回去收拾收拾,咱们好早点下地。   钱彩凤又气又恼,强忍硬压,没有使自己暴跳起来。她怕邻居听见,她怕别人知道他们和姐夫家有什么不和睦,那样丢脸难看;男人回来,传到耳朵里,还会发生意外的麻烦事儿。况且,牲口和人都走了,闹气也不顶用,只好先按照姐夫的办法,补种一下试试,一切等见了姐夫再说。她把火和气一齐裹着,咽到肚子里。  

 紫茄子又端出一套甜言蜜语,还从屋里拿出一块鞋面布,让钱彩凤观看成色,又说,等剪裁的时候,要给高二林匀出一双来。钱彩凤没有半点心绪看这个,也惦着家。因为她出来的时候很慌张,没有锁门。她急忙往家里走。   东方的太阳露出地面了,街上全是下地干活的人群。一些女人跟钱彩凤打招呼。   钱彩凤在人们面前,不皱眉,不叹气,故意装出一副背有靠山的安然姿态。她会权衡眼前的利害。她不能得罪冯少怀,更不能让别人有一点“称愿”的满足,因此,她不能向外暴露任何冯少怀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可是,她这会儿的心里是挺难受的越来越撑不住了,咬着牙,鼓着劲,加快了步子,进了自己家的小院门。忽然,她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不由得打个楞。   

从她的屋里走出一个人,是吕瑞芬。  

 钱彩凤挺奇怪。自从她跟高二林成亲以后,吕瑞芬没到这边院子里走过一趟,平时碰上也极少说话,她今个干什么来了呢?又为什么这样两眼直瞪瞪地看人呢?钱彩凤这样猜测着,觉着自已是小辈,应当先打招呼,就强做笑脸,说:“嫂子,这么早哇?  吕瑞芬语气沉重地回答:“我一夜没合眼  “屋里坐吧。”   “不啦,孩子都没醒哪。我来告诉你个事儿,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儿呀?  “你哥哥让我过了晌午,他转回来再跟你说。我想,还是早点告诉你好…… ”   “到底什么事呀?  

“你哥哥和铁汉到春水河边接二林去了。”   “接他?他怎么啦?  “他病在店里。冯少怀把他扔在那儿不管了…… ”“啊?不会,不会!  “昨夜里,区里的李培林让人送来的信,还让派人快去救他。赶巧你哥哥在地里挖泄水沟,长把那封信给压到快天亮,幸亏让丽平春芳给看见了。这还能错码?  “啊,真会这样吗?真会这样吗?  “他婶子,有句话,我也许说得晚了一些,也许说得还早点:冯少怀是个人面兽心雁过拔毛的人。他的心里,除了钱,没有什么亲的己的,你们可不能再上他的当了,得把眼睛擦亮呀 钱彩凤呆住了。她两眼发直,两手颤抖,嘴唇干动,说不出声来。她对吕瑞芬的话,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高家弟兄虽然发生了分裂,对吕瑞芬的为人她是耳有所闻眼有所见的。吕瑞芬不会为了挑拨他们和冯家的关系来骗她,更不会用这种手法来骗她。那么,难道这是真真实实的事情?冯少怀刁钻凶狠,竟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她想起这一年的光景里,男人不断向她诉说的忧虑,想起周围许多人向他们两口子揭露冯少怀的丑恶根底。忽然间,前几天,刘万家遭事的悲惨情景,闯到她的眼前,她的心“轰”地一沉,象针扎那样疼痛难忍。她把呆滞的目光转向吕瑞芬的脸上,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扭身撒腿往外跑。几只鸡被她吓得四处乱飞。她想抄个近道,穿过小胡同奔冯家,抬头一看,见高台阶那边影影绰绰地有两辆大车,就直奔车跟前。这两辆车果然有冯少怀一辆,后边那辆是秦文吉的。他们早就装上了车,村长张金发托他们给天门区公所带几张表格,还得临时求秦文庆给抄一遍,就耽误了工夫。   

钱彩凤冲过来,见秦文吉在旁边,就用最大的劲头压着满心的恐怖和愤怒,嘴唇颤了半晌才说出话:“姐夫,你要干什么去? 冯少怀正靠在车辕子上抽烟。他不会想到,也没有看出面前这个女人已经到了随时“爆炸”的程度,就不在意地回答:出车呀。”钱彩凤到了这样的地步,仍抱着一丝幻想,盼望把病危的男人扔在半路上的事是误传,所以当她看见秦文庆从高合阶上走下来的时候,马上转了个弯子对冯少怀说:“你亲口答应今天给我种地  冯少怀对钱彩凤这副逼人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村长给我派了新任务。再说,你那地,也用不着翻种,好歹地补补就行了…… ”   “告诉你,我已经做好了饭…… 你不该…… ”“你这是啥话?谁你了?办啥事儿得有个轻重缓急,别这么自私自利嘛  咱们谁自私自利?你太欺负人啦闲话少说,你给我人吧  “什么?  “给我男人,高二林  “过一两天就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他在外边到底怎么啦?      “没事儿。你还信不住我?  钱彩凤又冲着秦文吉喊一声:“你说句真话!  秦文吉没提防这一手,慌慌张张说:是没事儿,…… ”钱彩凤吼地一声:“秦文吉,你不要帮狗吃食!  冯少怀急了:“你怎么骂人哪?  钱彩凤满脸铁青,两眼冒火,手指着冯少怀吼叫:“你不是人,你是牲口!你冯少怀把我害苦了!今个你不把我的男人交出来,我跟你拚了!”她这样喊着,就要揪扯冯少怀。   冯少怀见势不妙,想要躲闪,牲口套绊住了脚,闹个仰八叉,脑袋撞到车钻辘上了。幸亏车轱辘是胶皮的,要不非开瓢不可。钱彩凤又扑过来。   

冯少怀爬起身,一手捂着长出一个大包的后脑勺,象螃蟹似地横着身子往高台阶那边跑,朝那个吓傻眼的秦文吉喊:“嗨,嗨,你快拉住她呀,快呀!  楞在一边的秦文庆,这会儿听出一点眉目,就上前截住冯少怀,不让他逃跑,同时急忙问钱彩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钱彩凤不顾回答秦文庆,上前抓住冯少怀的衣裳领子,大喊大叫:“你还我人,你还我人!  吕瑞芬安顿了孩子,从后边追过来,对秦文庆说二林病倒在半道上,冯少怀分文没留,也不说一声,就把他扔在那儿,想要把他绝难死   钱彩凤跺着脚说:“冯少怀你这个坏蛋,还我的人哪”秦文庆对吕瑞芬说:“你帮着钱彩风看住冯少怀,别让他跑掉!”他说着,蹿到哥哥跟前喊道你不是跟二林一块儿出的车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个真情实话!    秦文吉吓得小鸡子一样缩在大车旁边,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请楚啊,… ”   秦文庆瞪起眼睛:“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秦文吉说:“我,我第二天,在半路上才听说…… ”   秦文庆又喊你听说了,回到家,为啥不告诉钱彩凤一声?你有人味没有?  秦文吉见好多人听到这边的吵嚷围了上来,就连忙地对兄弟说:“文庆,文庆,这里边什么事儿都没有我的,你怎么冲着我来啦?  张金发正好从高台阶上边走下来,见此光景,慌忙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拿上表册快动身吧。”   冯少怀趁机甩开钱彩凤的手,躲到村长的背后,故意轻松地说:“彩凤跟我耍小孩子脾气哪,你快帮我把她劝开。”   张金发拦着钱彩凤说:“怎么啦?怎么啦?别这样胡闹,有啥事情,你对我说。”   钱彩凤说:“你放他走不行。我要跟他一块到区里打官司张金发问:“到底为啥这么不顾情面哪?  冯少怀掩饰说:“就为种地的事儿。”他又嬉皮笑脸地对付钱彩凤:“得了,这样地瞎胡闹,不怕人家笑话?我到门,立刻给你找几个短工,转回来就给你把地种上,还不行吗?  

没等钱彩凤回答,南坎子上有人接过话音喊:冯少怀,你不用多费心了。我们要人有人,要牲口有牲口,已经把地翻种好啦!  冯少怀和张金发抬头一看,答话的人是老周忠。老周忠的背后还有刘祥邓久宽朱占奎秦恺和苏存义一大群人。泪奔!   

冯少怀怕把事情闹大,企图转移目标,就对周忠说:“我们家的事儿,你们谁也不用想插一杠子!  站在钱彩凤身边的吕瑞芬说:“谁是你们家的?是高二林,还是钱彩凤,你张开嘴巴说一说!好!  周忠带着众人走过来,说:“大泉家这句话问得好。谁是你们家的人哪?高二林钱彩凤,都是我们的人。他们上了你的套受了你的骗,这回把眼睛擦亮了!  钱彩风听到这样的声音,再也压不住悲愤,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吕瑞芬周丽平和春芳几个妇女,都围到跟前,有的扶着钱彩凤,有的小声地劝她不要哭。   周忠逼视着冯少怀,大义凛然地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冯少怀把高二林两口子剥削惨了 这回要跟你算账! 刘祥说:“让他开工钱,双份的!  邓久宽说:“他得给二林治病  朱占奎说:“要让他包赔一切损失!  冯少怀跺着脚说:“村长,村长,你看看,互助组这不是扯成帮帮欺负人吗?  张金发在这情况下,两头都不想得罪,就推脱说:“我还没有弄明白,没调查就不能乱发言嘛…… ”   秦恺插了一句:“本来我不该多嘴,可是非说说不痛快。村长你还说没调查明白,这一年的事儿,不全在芳草地发生的吗?难道说,你一宗一件都没有看到过?秦恺给力!  张金发被得张口结舌,给自己打圆场说:“我是说今天他们为啥吵架这件事儿。我不问青红皂白,瞎批评谁行呢?秦恺,咱们都是旁不相干的人,人家闹纠纷,咱们得泼水,不能再火上浇油   周忠反驳他说:“金发,你这句话可是错误的。你是共产党员,又是村长,对贫雇农怎么成了旁不相干的人呢张金发连忙改口“我是说,应当生法让他们和美…… ”周忠说:“怎么和美呀?他冯少怀要把高二林绝难死在半路上,你,还有我们,也得跟他和美吗?  “哪有这样的事儿呢!  “昨个夜里你压下的那封信,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就算是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儿吧,也得有了人证物证我才能处理呀  秦文庆听到这儿,立刻又逼他哥哥:“你说话,你作证,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邓久宽和朱占奎也凑过来,一对一口地叮问秦文吉,让他站出来作证。   秦文吉明知事已至此,纸包不住火了,又不愿意揭得太露底儿,得罪冯少怀,就吞吞吐吐地说:“真情我也不知道。那天,在柿林镇卸车,我碰见少怀大叔,问他二林怎么没来,他说病在春水河的桥头村了…… ”   人们“轰”一声,围上了冯少怀,一个个愤怒地质问他“这回你还说什么?  “快坦白,为啥这样害人?  冯少怀强辩说:“是他自己病的,又不是我害他病的…… ”“他病了,你为啥把他扔在半道上?  “你又为啥回来不告诉钱彩凤一声  “说话呀,哑巴啦?  冯少怀编着词说:“我怕告诉她着急上火,…… ”人们又嚷嚷起来:    ,你的心眼倒不赖呀?  “你说这话,你自己能相信吗?  周忠又质问张金发:“我说村长,连他自己都认了账,算不算人证物证啊?  张金发的两只眼珠一转,立刻又变了一副脸色,指点着冯少怀,埋怨说:“瞧你这个人,怎么能做这样糊涂的事情呢冯少怀说:“别人跟我有疙瘩,村长你总能知道我的心,我啥时候害过别人呀  钱彩凤猛地跳到他跟前,大声吼道:“你别欺骗人啦,你害的人还少吗?这二年,我们两子一个给你当长工,一个给你当使唤丫头,没命地给你干,你给我们什么好处了?你一天到晚算计人,害完东家坑西家;害了刘祥大叔,又坑李国柱,接着又害到我们头上 告诉你吧,从去年夏天,我们就看出你的狐狸尾巴,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盼着你别吃我们,又怕你一口把我们吞掉…… 到今天,我才真正看透了你的人面兽心从根上说吧,要不是你挑拨我,又让我跟二林说,他能跟哥哥嫂子分家吗,能走到这一步  好多人鼓起巴掌:   “揭得好  “彻底地揭!  冯少怀急了眼:“哎,彩凤,你怎么倒打一耙呀!你们两个想发财过好日子,硬要我拉扯着你们哪…… ”   钱彩凤说“我跟二林把成亲的日子都定了,你给我出主意,让我对二林说:我姑姑给我另找了主,他要不分家单过,我就照我姑的主意办,用这个吓唬二林,让他闹分家。你说,有这事儿没有?     

冯少怀想咋唬钱彩凤一下子就逃掉,可是围着他的群众一齐朝他开火,不容他开口。   这当儿,秦富跑来了。他正在缺苗断垅的地里发呆,听应声虫送信说,两个儿子在高台阶吵架,就慌忙地赶到这儿。他不顾看看他的邻居冯少怀这会儿的惨相,也没留神他信服的村长正在遭难,就奔到两个儿子跟前,大喊大叫:“混蛋,你不快出车,你不快下地,在这儿吵吵什么呀?  秦文吉要趁机脱开这个是非之地。   秦文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鞭子,说:“别走,你把咱家要买刘祥大叔那块房基地的事儿当众说说  秦文吉更慌了:“哎,哎,说这个干啥  秦文庆说:“我憋了一年,到清算的时候了  秦富朝三儿子瞪眼“给我鞭子,都给我滚!  秦文庆又冲他爸爸说:“你别急,买房基地你是主事人,得说清楚,为啥逼人家刘祥卖地  秦富瞪着眼说:“你别当着这么多的人胡说八道。那是你冯大叔给我送信,说刘祥要卖地帮高大泉渡难关,我才找刘万当中间人,说合成了。怎么成了我逼他呀?  大个子刘祥接过话茬质问冯少怀:“你今个一定得说清楚,你听谁说,我要卖房基地?  冯少怀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猜的…… ”   众人一阵大笑:   “啤,闹半天风从他这儿起,祸从他这儿生呀   “坦白坦白,为啥挑拨人家卖地买地   “说呀!  冯少怀不认账:“这不能算挑拨。我跟秦富是好邻居,我这么猜的,跟他说了,谁知他就当了真呢?  

秦富为了洗清自己,可不能吃这哑巴亏,连忙解释“少怀,你记错了,那天,你对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可没告诉我是猜的,你说刘祥定准要卖,你还要买…… ”   群众又喊起来了“冯少怀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是秦富说的对,还是你说的对呢?  

钱彩凤加了一句:刘祥卖地的事儿还没定下来,他就跑到地里找二林,告诉二林说,刘祥发了财,快去要账;后来我们才知道没有这个事儿,把我们悔死了!  愤怒的群众议论纷纷:   “真叫坏呀   “这种毒狠的人天下少见!  周忠又趁机点了一句:“秦富为买房基地的事儿,到县里去告状,是谁挑拨的呀?  秦文庆对他爸爸说:“您说说吧,让大家明白明白秦富这会儿才明白”了这里不光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吵架,主要是一伙人扯成帮帮整冯少怀。于是,他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儿不要提了我跟支书都和好了,你们还揭这个老疮疤干什么?  人群外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知道这个事儿。那天,我爸爸是坐着冯大叔的车进城的,冯大叔还请我爸爸吃了一顿饭……   大伙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赵玉娥。   周丽平吕瑞芬几个人带头给她鼓掌。   秦富的脸都气白了,冲着秦文吉喊:“你把她给我拘回家里去,谁让她在这儿多嘴呀  周忠过来说:“老弟,每一个群众都有发言权,不要限制他们嘛。”   

秦富说:“弄这些个有啥用呀!  周忠说:“有大用,能擦亮大家的眼睛   

张金发早就发现形势不妙,可是又无力控制,心里打个转,就趁机说:“周忠大伯别的以后再论,还是先接病人大紧呀! 周忠想,对冯少怀这么一揭发,已经臭了,可以先告一段落。就说:“冯少怀,你要好好反省反省,等支书回来,定个时间,得跟群众郑重其事地坦白坦白呀!  张金发见冯少怀那样子还不服输,就朝他摆着手说:“算了,我不准许你再说什么了。你快去赶着大车接二林,把他的病养好。别的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文吉,顺车,顺车  众人对张金发这种做法很不满,又骚动起来:   

“村长还想包庇他,不行  “让他马上坦白!  周忠说:“乡亲们,这件事情不是高二林受点骗,吃点亏的事情,这是当年歪嘴子害乐二叔的那出戏又重新上台了这不是高家和冯家两家的事情,它紧紧地关联着咱们大伙儿!想一想吧,要是任凭冯少怀这样的人养肥长壮,横行霸道,咱们庄稼人都得落个乐二叔的下场呀   

人们听了这番话,都感到眼前云烟滚滚,心胸烈火烧。最愤怒的是年轻人,一个个横眉立目拳头,恨不能把冯少怀拉过来揍一顿!   周忠又用高昂的声调说:“如今我们有了组织起来的金光大道,只要我们团结成一个铁疙瘩,不停地往前闯,就不怕他们了!”他瞥了冯少怀一眼,又对身边的人说:“大家先不要心急,等支书回来,支部先研究一下,开个大会,让全村的人都参加揭盖子,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让芳草地的群众都把眼睛擦亮点  众人应着“好哇!好哇  在呼喊声里,钱彩凤撩起衣襟,擦干了眼泪,走进一伙热情洋溢的亲人中间。四十多年了,还能记得起天津人艺的马超老师在电台播讲这段的情景,那是真叫万人空巷,各家的收音机连成了一片,发出同一个声音。第一部播讲完毕,第二部还未出版,大家都盼着。电台知道听众的心意和要求,等到第二部出版的时候,没有从头开始录制,而是先录制了本章,在电台里首先播出,当时听着真是解气啊。现在每看一遍,眼中都要满含泪水。

 

 

                       彻底决裂  

 

 

明媚的早晨。天空是那么蓝,平原是那么宽,春水河的流水是那么平稳清亮。   

大车停在桥头村骤马大店的门前,高大泉第一个跳下车,冲进院子。   

院子里边,几个整理车辆准备动身的客人,被这个满脸神色紧张的人惊动牵心动肝啊,怎么能不紧张,都停住手看着他往里走。小胖子伙计瞧见有人进了院,从屋里大步地迎出来。   高大泉急不可耐地问:“掌柜的,这儿住着一个叫高二林的吗?  

小胖伙计打量着他,说:“有,在东边那个小屋。”   高大泉又冲到东边的小屋。   

朱铁汉把大车停放妥当,也跟过来了。   

这是一间盛草料的小棚子,窗户只有脸盆那么大,没有窗,钉着一张破报纸。那门口,没有门框和门板,只挂着半个麻包片。人们得侧着身低着头才能进去。   高大泉撩开麻包片,一群苍蝇“嗡”地一声扑出来,接着,呼地一下涌出一股子非常难闻的气味。因为黑暗,好久看不清里边的东西。他一连声地呼喊:“二林,二林   昏迷中的高二林,传进来的第一声呼喊他就听到了。这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声音哪!这是一奶同胞哥哥的声音。是那个用拱车子拉着他,一步一步地从山东逃荒到河北的哥哥是那个领着他斗地主,又一块儿在新分的土地上刨树根的哥哥,是那个冒着大雨,往天门镇给他取药治病的哥哥;是那个把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都让给他的哥哥,是那个心坎受了创伤,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向他说过的哥哥,那些说革命者不要家的人看过来!不是不要家,是为了要一个永恒的家!要一个不在沉沦的家。为了这个就必须顾大家!必须打造一个大陆,而不是一个孤岛,才能避免沉没…… 今天哪,在他身染重病被抛弃在陌生的村野小店,随时都可能遭难而死的时刻,来到了他的窗前,来到了他的门口,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高大泉划了一根火柴。火柴在他手上燃烧,象从天上掠来一把阳光,照亮了这间破烂的小屋被烟火熏黑的檩条和墙角上的蜘蛛网;也照亮了枕在砖头上的那张失去血色没有生气象蜡一样黄的脸孔。那脸上,是两只吃力睁开的无神的眼睛,是一张因为吃惊发呆,半咧开的有裂纹的嘴唇。   

朱铁汉怀着分复杂的心情,停留在小窗户外边。他静听着里边的动静,两只手紧紧地攥着鞭杆子,脑门冒出一挨一的小汗珠子。   

高大泉扔掉火柴棍,两手按着土炕沿,微微地伏下身。他的脸都快要贴在兄弟的脸上,轻声地说了一句“二林,咱们回家呀”,就要扶高二林坐起来。   当高二林的身体触到哥哥那两只热乎乎的大手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满腹的悲愤,猛地抱住了哥哥那粗壮的胳膊,一头扎在哥哥那宽阔的胸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高大泉顺势坐在土炕沿上,轻轻地抚摸着高二林冒着汗气的头顶,心里翻翻滚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哭声震动了窗户外边的硬汉子朱铁汉。他先是一惊,接着两只眼睛一红,后来,咧开嘴巴乐了似在眼前。这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而是从心坎上蹦出来的欢乐。他好象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大喜大庆的信号那样等待着,这信号,就是高二林对他所走的弯路的悔恨觉醒的哭声。现在他等到了,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他一步跨进屋子里,一句话没说,一把拉住了高二林的手。高二林手里摸着一件东西,因为摸得太久了,热乎乎的—— 原来这是一个小烟袋嘴儿—— 这正是一年前,高大泉从燕山区给他带来的礼物,近几天他才开始珍惜吧?他独自躺在这阴暗的小屋子里,一边摆弄这个小烟袋嘴,一边挣扎着掂量着自己的死活,一定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把好多好多忘了的都又记起来,把好多没有认识到的全都认识到了吧?   

朱铁汉把鞭子交给高大泉,拉住高二林的胳膊,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扳着高二林瘦弱的腰,扭过身子,一用劲,就把高二林背起来,钻出小屋子。   高二林感到光耀眼,空气真新鲜呀!   高大泉又划一根火柴,在屋里照照,除了一片苇席两块砖头,还有半碗剩粥,这里一无所有了。他也钻出小屋,深深地透了口气;追上朱铁汉,帮着他把二林安顿在车上,把带来的被子替二林盖好,这才转回来跟店主人结算账目。   小胖伙计左右瞧瞧,小声地说:你不应该给他们钱,他们的心狠着哪。    高大泉朝他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这个看法。   小胖伙计又说:“冯掌柜的三天没回来,他们就把病人扔到小棚子里,还想赶出去。我不干,报告区里了…… ”   高大泉握住他的手,感激地说:“多亏了你呀。”   小胖伙计说:“穷人向着穷人,应当的。”  阶级情谊似海深 当时的高大泉心情太乱,没顾上多跟那个胖胖的小伙计多说几句话,可是,这个人的情态和几句简短的话,都印在他的脑海,当他们走出桥头村村口的时候,他有点后悔没有跟那个可爱的人互相通通姓名。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说到这个好心人,浩然老师的素材太多了,需要大大的剪裁。如果赶上生活贫乏、靠“炒冷饭”维持的作家,不会落下一丁点“有料”的情节和人物的。   

大车稳稳地驶出村子,又驶出一段靠着水坑边老柳树遮盖着的不平的小路,上了大道。   高大泉坐在车厢上,小心地护着病人,唯恐颠簸给病增加痛苦。   朱铁汉步行赶车,不住地使劲儿摇鞭子,恨不得立刻回到家里,让那些等他们盼他们的亲人放下悬着的心。   高二林告别了这个村野小店。五天五夜,即使跟短暂的人生来比较,也不算长。然而,这一次的遭遇,在个个体小农经济的热心继承者这个受了“发家致富”毒害的庄稼人来说,却跨越了一个相当长相当重要的历史的阶段。他舒舒坦坦地躺在大车里。这大车是互助组千难万难才得到的,这大车是芳草地有史以来第一件社会主义性质的集体财产。他被两个亲人,两个共产党员保护着,在铺满阳光的大道上,直奔正东方。路边的大叶杨喧哗着;枝头的鸟儿鸣叫着;车轮子,象音乐,象鼓点,齐奏欢迎曲。  

在这条路的另一端,冤家对头有两辆大胶皮车走过米,前边赶车的是少怀,后边赶车的是秦文吉。   早晨在高台阶发生事情,使冯少怀在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击。这一路上,他的心里一直翻上翻下,脑袋又麻木又疼痛。他自己也说不上应该悔呢,应该恨呢,还是应当气。这几天,他的整个心都拴在大车上,惦着快把地补种完,快跑出来拉脚挣钱,别的事情想得少,也思谋得不周到,结果出了漏子。想到高台阶前边的那个场面,还有些胆战心惊。他没有料到,钱彩凤不顾利害,为那么一点小事情人命关天,对他来说竟是小事,人性何在,资本化身而已,就跟他绝情,他也没有料到,互助组的人对高二林两子这样连心连肝一般;他更没有料到,他这个有钱的人,竟在芳草地臭到这种地步,随时都要遭受群起而攻的灾祸。穷人团结起来,自己给自己当靠山,靠钱压迫人的人就没有市场了。关键是上层建筑要给做主!他想,一步棋走错,全盘棋都输,往下应当怎么摆弄棋子呢?他感到计尽智穷,搜干了肠子,也找不到一个安全有效的办法。他打算先赶到桥头村小客店,能把高二林哄好的话,再试探第二步。   

秦文吉一路上哭丧着脸。他觉着自己本来是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凭空地闹了一大堆毛病即便浑身是嘴,也分辩不清,简直成了冯少怀的“帮凶”。他想起在高台阶前边,兄弟对他翻脸,媳妇对他恼恨,爸爸糊里糊涂地也对他不满意,感到委屈、倒楣。他本来是可以把自己洗清楚的,那要以得罪冯少怀为代价。用他爸爸传给他的“小算盘”一拨拉,还是觉着得罪那一伙,比得罪这一个上算。因此,他当时没有对冯少怀彻底揭发,事后也没有甩开冯少怀单独行车,不仅仍然就伴出发,还说了不少顺情的话。这会儿他只盼望一样;等他返回芳草地的时候,一切烟消雾散,一点也别把他卷进去。他这样想着,举起鞭子甩了一下,不在意地抬头一看。他立刻发现迎面走来的大车,吃了一惊,赶紧叫冯少怀:“大叔,大叔,前边来的那辆车,赶车的好象朱铁汉。”  冯少怀一楞,用手揉着眼睛盯着前边,说:“你光胡扯,他在地里泡一夜,这会儿到这里来干什么?  秦文吉跳下车,仔细地察看一下说:“是他。哎,车上坐着的那个人是支书…… ”   冯少怀可慌了神,心里边胡乱地翻腾着,开始还不知啥馅,终于弄明白了,牙根打着颤说:“真厉害,真厉害,他们来接高二林!  秦文吉说:“我看您最好快点拐回去,进岔道,躲躲他们。”冯少怀咧咧嘴摇摇头:“事情已经做到这步田地,我躲了初一还能躲五呀?”他说着,鼓鼓劲,咬咬牙,“量小非君子,大丈夫就得能折能弯,能软能硬。再说,他高大泉这会儿是大干部啦,不敢由着性子胡来,朱铁汉也让他们训练得老实了,他们都得对我这个中农讲政策。你不用慌,看着我试一试,对付过去更好,对付不过去回头再说。心虚,怕挨揍。先给自己壮壮胆他稳了稳神,摇摇鞭子,顶了上去。冤家路窄,两辆车不是顺着而是对着行驶,是一定得撞到一块的。   

高大泉早就发现了冯少怀,眼睛盯着他,心里估计着他,小声地说:“铁汉,注意,冯少怀碰上咱们,不赶快躲避,反倒迎上来,一定要使软手腕。”   朱铁汉说:“家里那么多的事儿,没空跟他磨牙,等回去,消停了,再收拾收拾这个兔崽子!  高大泉说:“你的意见很对,可是,他要在这儿表演一下,咱们只好开开眼了。”也给读者发点福利   冯少怀的车来到跟前。他吆喝住牲口,跳下车,朝高大泉这辆车的跟前走着,眼睛朝车厢里的花被子看着,肯定了自己的想,立刻做出一副笑脸,打招呼:“是你呀,高支书呀…… ”先拿“职称”把人压住   朱铁汉装作没看见,使劲一甩鞭子,绕过冯少怀的大车,继续往前走。   冯少怀一边追,一边陪着笑说:“你们把二林接回来了?太应该谢谢你们啦。我今个正是来接他的,让他到我这车上来吧,我这车稳一点儿…… 怎么样啊,他好点吗?你把车停住,让我跟他说句话呀!  

高大泉见冯少怀直喘气,就说:铁汉,停住车,我们看看他要说句什么话!  

朱铁汉不情愿地把车停住了。   冯少怀提心吊胆地探着身看,伸手揭被子。   

朱铁汉把他的手往旁边一拨拉,说:你轻着点儿,轻着点儿  冯少怀连连点头,轻轻地揭开被角。   刚刚安静下来进入睡眠的高二林,被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好象吓一跳,接着又皱起了眉头。眼前是一张多么丑恶凶残的面孔。就是这个人,见钱眼开,六亲不认,他把所有的穷人都当成仇人:跟他远的刘祥,他谋害;跟他近的高二林,他也谋害,心比蛇蝎还要毒……    冯少怀盯着高二林的脸,表示非常关切地问:“你觉着好点吗?你好了,我就放心啦。这几天哪,事儿全都挤到一块儿了,弄得晕头转向丢三拉四。地让雹子砸了,不抢着种上,一年就空了。唉,我觉着,你这样一个壮小伙子,头疼脑热的也容易好。我估计今个接你来差不多了,不想走到后边…… ”   

高二林想骂他,可惜没力气;也找不到最有分量的话,来消除自己的心头之恨   

冯少怀见高二林不言语,当是被他的话哄住了,那虚弱的心又闪起一点希望的火星。于是,他又使用他最拿手的一招,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本能地抖落一下,又往高二林手里一塞“你先拿着,想买点什么吃,自己挑,自己选,好好补养补养身子。”高大泉和朱铁汉两个人的愤怒目光,不约而同地从冯少怀的脸上,移到高二林的手上。   

高二林的那只瘦弱的手抖得厉害,用了很大的劲头,才把钱抓住。朱铁汉一看这情形急了,刚要喊,还没容他喊出来,一个让人非常痛快的景象出现了。原来,高二林抓住了钱,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冯少怀,大喊一声狼心狗肺的东西,滚开吧 ”同时,他把钱用力地摔到冯少怀的脸上了。没有底气“财主”这样吗?底气从何而来?组织起来!联合起来!   纸票子象风刮落叶似地飞飘到路面上。   

冯少怀急忙弯下腰,追着扑按。   

朱铁汉放怀地哈哈大笑。铁汉的笑极具特色,是描写人物发展的一个特定参数   

笑声震飞了树上的小鸟,惊得骡子竖耳朵,吓得冯少怀浑身打哆嗦。  正气震荡

 朱铁汉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鞭杆子,冲着冯少怀的脑门指点着说:“怎么样,这回你又打败了吧?其实呀,你早就败了。从打前年冬天你拉来那头秃骡子示威,就在我们面前一步一步往下败;你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救不了你的驾!不服气吗?”他把鞭子举起来,使劲儿抖抖,“试试吧,你还得吃败仗哪! 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宣言!他说着,一摇鞭子,大车又向前滚动了。   冯少怀躲闪不迭,一屁股坐在路上;等大车从身边过后,他才又接着捡票子。   

高大泉心里油然地产生一股胜利者的喜悦。他抽身站起, 巍然地立在车头,指着冯少怀的鼻子说:“冯少怀,你们逼着刘祥卖房基地那一天,我警告你的话,你还记着吗?社会主义金光大道是毛主席指引的,是我们无产阶级闯出来的,任何人都堵挡不了!摆在眼前的大量事实,己经把问题说得明明白白。你如果不服输,不认罪,历史的车轮子一定要把你轧个粉粉碎 大车轮子呼呼隆隆地滚过去了。   

冯少怀手里捏着票子,象丢魂落魄一样浑身无力,又解嘲似地对旁边的秦文吉低声说“没啥了不起的。有钱能买鬼推磨,天下边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多着哪,任我挑,任我使。”   秦文吉呆呆的如同一根木头。眼前经过的此情此景,他还不能理解,却印刻在心上。   冯少怀没得到回声,又朝远去的大车望一望,阳光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听见一阵震撼人心的高声大笑。   

车上是胜利的人,是幸福的人。   朱铁汉说:“真不知道象冯少怀这种人的心是怎么长的?他把人家害成这个地步,差点象刘万媳妇那样送了命,还不死心,还想下网,真可恨之极  高大泉说山河易改,剥削阶级的本性难移。恶毒凶狠,不知羞耻,只认金钱不识人,就是他们的本性。   朱铁汉说:“这一回,绝不能轻易地饶了他   

高大泉说:“对,要揭,要批 这不在他一个人会怎么样,为的是让群众进一步地擦亮眼睛,让大家都看清,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心最好,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才是正道;趁这股热劲,我们把互助组转农业社的酝酿工作,再推进一步,真正做到水到渠成 那天有一个朋友问我:只把某人撤职就完了,为何还要批倒批臭。我说是为了教育群众,是为了把我们心里头脑里那个根深蒂固的小“某人”批倒批臭,这样才能江山永远不变颜色   高二林闭着眼睛,耳朵却认真地听着哥哥和朱铁汉的热烈议论,心里掂着这些议论的分量。他想起去年刘祥家遭祸,哥哥带领翻身农民向刘祥伸手搭救的情景;想起在那个同一时间里,张金发高喊:管不着”,小算盘设法卖套挣钱,而冯少怀使手腕,趁机放高利贷。他接着又想起围绕刘祥卖房基地的那场纠葛,谁好,谁坏,就更清楚了—— 不错,不错,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心才最好!他想起两年来,许多翻身户入了互助组以后真正翻了身:糠菜半年粮的邓久宽,不再吃野菜了,一天有三顿净米净粮吃着,还把儿子黑牛送到学校上了学;从打懂事就背债的大个子刘祥,变成了无债一身轻,腰里有了存钱,囤里有了余粮;一辈子没有养过牲口的吕家,有了大黄牛;一辈子没穿过新衣裳的陈大婶,炕上垛起新花被,身上穿上了细布裤褂—— 不错,不错,只有社会主义的道路才是正道,应当走;我要跟着哥哥走社会主义道路啦……    

朱铁汉给高二林掩了掩被子,顺手捏捏高二林的胳膊,心疼地说:“看看,过去是个多壮实的小伙子,这回让冯少怀给折腾的,真是没死脱了层皮,疲成这样了。”   

高大泉望着远方,满怀信心地说:“他会胖起来,换一身好的血肉结实的筋骨   他们把大车赶得飞快,直奔他们的芳草地。   

他们把高二林从春水河边的小店里接回来了。不,他们把高二林从另一个阶级营垒里接回自己的阶级队伍中来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平坦的大道。 

 

 

 

                                 清理  

 

 

 芳草地的群众在揭发批判冯少怀的时候,好多事情一追究,就自然而然地挂上了村长张金发。会上会下,人们议论纷纷:“要不是他在后边撑腰,冯少怀敢那么凶吗?  

“要不是他搞个假互助组,刘万媳妇能死吗?  “要不是他带头搞资本主义,高二林早就回头啦 “他哪象个党员,快铲除他   高大泉根据这样的情形,做了一番仔细的思考,跟朱铁汉周忠交换了意见,又到区委汇报和请示:为了在思想上来个比较彻底的清理,召开了一个有群众积极分子参加的党支部会议。头一个晚上学习党章。 第二个晚上学习中央关于互助合作的决议。   第三天,每个人要联系思想进行检查。为了能够做到认真和充分,他们拿出半天时间,从吃过午饭就开始了。   会场在高台阶的村公所办公室。五个人,在桌子旁边围了一圈,两个床铺上也坐满了。天气很热,小伙子们脱了光膀,女孩子撩着衣襟煽风。屋子中间放着一只铁桶,里边盛着刚从里提上来的凉水。不知从门口,还是从窗洞飞进一只小蜜蜂,在湿流流的桶边飞飞落落。   在座的人都是很庄严的。不论党员或群众,都用党章和中央决议情神联系自己的实际,检讨自己认识不够和做得不够的地方。   惟有张金发例外。在会场上,他偏要坐在显眼的位置上,俨然象个会议的主持者那样,点这个发言,催那个开口,替这个舀水,给那个递烟。他还常常把别人的发言插断,人家刚说个头,他马上给安个尾,光跑题儿,拉都拉不回来。心里发虚,怕话题转到对自己不利的方向上去   

周丽平吕春江周永振秦文庆和春芳小环这几个年轻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气得肚子鼓鼓的。   周忠朱占奎和宋老五秦恺这些成年人,慢慢地抽着烟,猜测着会议发展趋势,都很担心。   记录的小学教师姜波,故意停住笔,表示不满。 朱铁汉呢,今天有意不先开炮,皱着眉头,强压怒火。主持会场的支部书记高大泉,坐在张金发的对面。桌子上摆着笔记本和扭开笔帽的钢笔。他披着一件白布褂子,一只手搭在蹬在凳子上那条腿的膝盖上,一只手按着桌子边,好象随时都要抽身站起的样子。感觉有点像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应该是审判,虽然不是最后的审判!他那两只闪耀着复杂神情的眼睛,紧盯着张金发那张流露着狡猾气的脸。他掌握火候,等待时机,希望张金发能够有一点自觉,这样,就会增加大家帮助他的热情和信心,使他张金发受到教育,使大家得到提高,使党支部会议取得预定的效果。   

张金发早就断定要“挨整”,打定主意要滑过去:先泡,泡不过去,就顶。泡到快吃晚饭的时候,窗户上的阳光收走了,院子里变得阴凉了。张金发想:这半天算泡过去了!   

高大泉放下蹬着凳子的脚,神了神肩上的小白褂,一只手按着本子,一只手拿起钢笔,随后开口点名了:“金发,现在该你发言  张金发估计会有这一手,就嬉皮笑脸地说:“这半天,我嘴没有闲着,讲得不少了。”   高大泉说:“你的话不少,都是东一榔头西一镐头地扯闲篇,没接触思想问题,不值半分钱!你要认真地清理清理自己的思想  

张金发故意打个沉,说:思想嘛,去年那一年,我只顾忙着贯彻上级的指示,奔着抓工作,想得少。今年呢,提高啦,对领导,我服从,对同志们,我团结,上边布置下来的任务,积极完成。比如前几天我带着几个人修那段让雨水冲坏的道儿,中午饭都没顾上回家吃!……”高大泉打断他的话:“今天组织上要你检讨错误直击要点!张金发看高大泉一眼,抽两口烟,说:“错误嘛,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呢?回想起来,这一年虽然辛辛苦苦,离着上级对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我有时候,还有那么点官僚主义;总是忙啊,忙啊。还有…… ”   高大泉大手一摆,高声说:“张金发同志,这是党的会议,你要严肃点儿  张金发说:“当然严肃,我这儿不是在猛检讨吗? 高大泉说:你不是一般浮皮潦草地检讨问题,应当向党向群众认罪!  张金发好象吃一惊“什么?认罪?我一到晚为芳草地的人干革命工作,忙得连一挑水都顾不上给家里挑,我犯什么罪啦?  朱铁汉觉着这回到了开口的时候。他想,自己是老党员,在党内斗争的时候,应当起带头作用。他没等张金发的话音落,”地站了起来,大声吼着:“张金发,你还敢不认罪吗?告诉你,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这两年,拉你,你不回头,拽你,你打坠儿,从明转到暗,越越不象个党员的样子了。今天,我们还想给你一个自觉的机会;可是你,在这样的会上,装疯卖傻,故意捣乱,真把人气得没法儿忍!告诉你,今个要跟你彻底清算,不论使啥手腕,都跑不了你  张金发怕高大泉,正找薄弱的缺口;这会儿,他瞄准了朱铁汉这个对象,想从“软泡”转入“硬抗”,吵得点,引诱朱铁汉说过火的话,好让高大泉出来和泥,趁机再混过去。他想到这儿,也照样“噢”地跳了起来,呲牙瞪眼地冲着朱铁汉喊叫:“朱铁汉,你要干什么?你们要扯伙整人是怎么?…… ”   朱铁汉说:“你说对啦,这回就是要整你!  周丽平吕春江一齐跳起来,同声喊:“对!对  朱占奎说:“再不整你,还等啥时候呀?  张金发对这几个人的吵嚷不仅不害怕,倒认为自己的“激将法”的计策成功了。他把眼光落到高大泉脸上,这才真吃一惊:高大泉对这些人是一副赞许的表情。他又把眼光转到周忠脸上。他想,这个人是他们那伙人里边最稳当的,是他们的“主意包”,有时候高大泉也要听他的指点,他这会儿要出马制止众人的行动吧?   

周忠已经看出张金发的心思,立刻开口补充一句:“从张金发今天这副态度证明,咱们支部开这样一个会太应该啦 这样的思想要不整一整,我们党支部成了啥啦?  张金发见势不妙,又想在列席的群众里边找同情人。可惜呀,这些人,一个个都对他张金发怒目而视,连最老实巴脚的苏存义,都直朝他瞪眼撇嘴。到了这一步,张金发的锐气立刻大减。他这会儿多想念区里的王友清,只有这位区委书记才会救他的驾,也能够救他的驾呀…… 

高大泉站起来,朝大家打手势,说:“同志们,都坐下,咱们要摆事实讲道理。今天,张金发要是不认错,不悔改,咱们的斗争决不罢休   人们都气扑扑地坐下了。   

张金发故意使劲儿一坐,把凳子压得直叫唤,同时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怕,我不怕,没啥了不起的,我没错,我没罪…… ”朱铁汉尽力心平气和地质问他:“一个共产党员,不搞社会主义,搞资本主义,算不算错?  张金发说:“我怎么没搞社会主义呀?不知者,不怪罪,过去我不明白,中央的决议一公布,我就办互助组,还怎么着? 朱铁汉又质问他:“你那个互助组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金发说:“当然是真的他马上又补了一句,“就是没经验,搞得一般点儿…… ”   朱铁汉转身对秦文庆说:文庆,你是他那个‘组’的,你说说吧!  秦文庆早就憋着劲儿,听到朱铁汉一点名,立刻就冲着张金发喊道:“你别再骗人啦 你办的那个互助组,一点真东西都没有,…… ”文庆当初的小九九是为了入党不想得罪张金发的,可张金发实在是不像话啊   

张金发朝秦文庆瞪眼珠子:“你别胡说八道!  秦文庆说:“谁胡说八道?咱们几家人在一块儿干过一天活吗?  张金发说:我们是灵活着干,分工合作。   朱铁汉插一句:“噢,你们这样灵活—— 文庆跟他爸爸合作,你跟陈秀花合作?  好几个青年被这句话逗得要笑,赶紧捂住嘴。   张金发说:“我们有组员,有组长,反正我们是互助组…… ”    秦文庆说:“算了吧。你拼凑假互助组那会儿,你就当面给我爸爸许了愿:光挂牌牌,实际个人干个人的,叫做‘井水不犯河水’。这事儿有没有?  

张金发说:“你爸爸糊涂,把我的话听错了,…… 反正咱们是互助组,种地的时候…… ”他刚要说种地打井,又发觉说错了地方,赶忙收住嘴。   秦文庆却揪住不放:“你说种地的时候互助了吗?上级号召打井抗旱,你从区里开会回来,把我们找到一块儿,让我们各户雇人打井……    几个青年人喊起来了:   “共产党员号召雇工做活,这叫什么互助组?  “你是揪扯一群有钱财的人合伙搞剥削  秦文庆接着说:“刘万提出来雇不起人,你怎么说的?你说实在不行,一块地里挖个筒,远远一看,象个井样子,就应付过去了……    满屋子一阵轰笑,笑后,一片质问声又包围了张金发:“你说说,有这样专门骗人的互助组没有?  “你说呀,你们过互助组的事儿没有哇?  张金发闭着嘴巴不吭声,心里澎澎地跳个不停。

高大泉又一次让大家坐好,对张金发说:“你表表态吧,你那个互助组,到底是真是假?  张金发说:等到秋后,我们要好好整顿整顿…… ”高大泉说:大家让你回答,是真是假   张金发被逼不过,只好说:“不太真…… 瞧明年吧! 高大泉说:“你不清理今年的错误,就不可能有个好的明年。你能承认你们那个互助组不太真,态度有了转变。可是停在这儿不行。你得认识到,就是因为你挂个互助组的牌子,才给冯少怀搞了个防空洞,让他到处用互助组的名义拉脚受优待;让他骗了好多人,包括高二林。就是因为你挂个互助组的牌子,才使刘万走了错路,没有及时地组织起来,闹了个家败人亡,… ”张金发又叫喊起来:“哎,哎,怎么把这个事儿也扣到我头上?这是人命关天的问题!  

高大泉站起身来,高声说:“张金发,告诉你,今个党支部跟你斗争,都是大是大非的大问题!你呢,一点也不老实,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想混过去。这是办不到的。我再告诉你个底:支部开会,清理你的问题,是区委连着开了两次全体会决定的。你不要当儿戏!  张金发抽了一冷气,用褂子袖擦擦流到下巴上的汗水,打个楞,小声对高大泉说:“我,我请会儿假,上趟茅房…… ”高大泉一摆手:“快去快回来!  

张金发一出屋,党员群众就愤怒地议论起来了:“不用白费时间了,他不会认错!  “干脆讨论对他的处分  高大泉说:“同志们,再耐心一点。咱们要按政策办事儿,能拉就不推,有一口气就得救。”不是诟病毛泽东时代的“整人”吗?看看这一段   

张金发转回来了,脸色苍白,两手抖,进屋往椅子上一坐,竟“呜呜”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我检讨,我认错,我犯了罪。我对互助合作不满意,我搞假互助组骗了党,害了人…… 我今后一定彻底改正,重新当一个好党员   大家让他这个突然大变闹楞了,因为多数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斗争阵势,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高大泉一直没动声色,等张金发把话说得差不多了,就又提出问题:“经过斗争,你能改变态度,愿意承认错误,不管多浅,我们都欢迎。你得进一步挖挖思想根子:为什么去年反对互助合作,今年中央决议下来以后,为什么还搞假互助组?彻底地向大家抖落抖落吧。”   张金发想了半天,回答说:因为我想出出风头…… ”   众人说这不是根子,还让他挖。   张金发又想半天,回答说:“因为我对支书不服气,… ”   众人还说这不是根子,再让他挖。   张金发说:“我上了冯少怀的当…… ”   众人仍然不同意他的看法。   

张金发两手一摊:“我就检讨到这儿了。”   朱铁汉说你害羞,我替你脱裤子—— 你的病根就一条:不赞成搞社会主义  张金发象被烫了一下:“哎哟,铁汉,让你这一说,我不就是反革命啦!  记录的姜波开口了:“金发同志,你要不敢承认这条根子,我再给你提醒一件事儿。去年春,发家竞赛闹得正欢,支书他们从北京回来,宣传搞社会主义。有一回,冯少怀把他儿子的一块写着‘社会主义这几个字的小石板摔了,还说了反动话。当天晚上我找你汇报,你怎么对我说的?  张金发摇摇头说:“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记性,忘了有这回事了。”   姜波说:“你不会忘,这几年,你的行动,正是被你那句话支配着的。你当时对我说:在眼下嚷嚷社会主义,别说他冯少怀,就是我听着也别扭!  张金发又摇脑袋:“我没说过这样的话,肯定没有…… ” 又想起了春天的童话的台词,“到底什么是XXXX,连我也搞不清楚” 

周丽平插了一句:“你刚才不是说记性不好,忘了吗?怎么又肯定没说过这句话呢?  吕春江也插一句:“姜老师提的这个事儿时间远点,你也许忘了。我提个近的试试。就是村长搞起那个假互助组之后,有一天,苏存义的叔叔苏贵俭,到你家专门问你,搞互助组是不是搞社会主义,你昨说的?你说。互助组是穷帮穷,大伙对付过日子;放宽心,社会主义还离着万八千里,咱们这一辈子人赶不上…… 有这事吗?  张金发眨巴着眼睛看着吕春江。   吕春江说:“你要是也忘了的话,我立刻把苏贵俭找来,当面对对,一个证人不行的话,把你的闺女巧桂也找来,她当时也在跟前…… ”   张金发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反正我过去错了,从今以后,新打锣鼓另开张吧。”  几十年后金发就有出头之日了这会开到掌灯时分才结束。大家回家吃饭,晚上还要接着开。   

朱铁汉见张金发耷拉着脑袋,跟在几个列席的群众后边走了,就哼一声,对高大泉说:“我看哪,张金发可怜巴巴地检讨那么几句,也是假的。雨过地皮湿,解决不了啥问题。   高大泉沉思地说:“是真是假,咱们心里应当有数最要紧的,还得看他今后的实际行动!看样子,咱们跟他们这种人的斗争,永远也断不了线收不了尾啦!是啊,很有远见的话  坐在一旁的周忠小声对吕春江说:“走吧,咱爷俩执行一个任务,到村长家去一趟,再个别做点工作,让他晚上能从心眼里检讨检讨,咱们这场斗争的胜利就算更大了一点儿。吕春江笑笑说,“好吧,来个乘胜追击!  

这一老一少,一边小声议论,一边走;刚要进张家的门楼,就听里面传出吵嚷声。   

先是巧桂嚷:“您别发牢骚啦,早该挨批判!您搞假互助组,害得刘万倒了…… ”   又是张金发呵斥声:“我听你再胡说?你也学着胳膊肘往外扭啦?  “这两天同学们都嘀咕哪,叫我把脸往哪儿搁“你们对我里外夹攻吧,要逼死我呀  “您自做自受  “我揍你个混蛋   ……    

周忠和吕春江相互看一眼,也没商量,就一齐转身往回走。吕春江说:“张家内部有人闹革命了  周忠说:“他张金发再不回头,非得成了狗屎堆不可吕春江说:“团支部应当抓紧做巧桂的工作。”   周忠说对呀,只要咱们工作做到家,年轻人是会跟党走的。 这就是有人诟病的夫妻反目、儿女内讧。家庭内部难道就不许要分清是非了吗?  他们回到高合阶,见高大泉朱铁汉周丽平周永振和秦文庆都还没有走。   周忠见秦文庆趴在桌子上,急忙地往纸上写,就走过去看看。   秦文庆说这是支书让丽平我俩整理的群众揭发冯少怀的材料,往区上报,再改个地方。   吕春江说:“也应当把张金发的材料整理一份报上去。”高大泉朝周忠招手说:“大伯,您过来。我正跟他们个商量一件事。这一次,我们对冯少怀初步地清理了,对张金发也做了一些清理,好多事儿,也跟着得到清理了。可是,有两个问题,还没有择出头绪。   

周忠坐在高大泉的对面,见高大泉打开小本子,就朝旁边挪挪,让秦文庆那边的灯光射过来,给高大泉照亮。   高大泉从本子上找到他的思想记录,继续说:“一件事是断车轴的问题,公安局的同志和治安小组都一直没有找到凶手;依我看,咱们不能光依靠上边和治安小组,得广泛地发动群众来揭盖子。”   周忠说:“滚刀肉这个人不能放过,车在他家放着,不是他干的,他也能知道点影子。”   朱铁汉说:放心,跑不了他!  

高大泉又翻翻本予说:“还有一个人,我们也得清理清理他,就是那个阴旧怪气的范克明   周丽平说: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人!  周永振说:“不能靠印象,得有凭据才行!  周丽平说:“我就是谈印象,又不是给他戴啥帽子。”周永振说:“论起好人坏人,还不是戴帽子呀!  朱铁汉说:“你们兄妹俩别在这儿争论了,快让支书说完,好快喂肚子,接着开会。”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平时有些察觉,他不象一个地道的庄稼人。”直觉很重要,其实直觉也不是凭空的,是自身的经验加上不系统的材料。   

周忠接着说:我跟你看法一样。可以说他没一点儿穷人的情意。太阴   朱铁汉说:“这个家伙兴许是狗腿子 过去给那个地主帮过凶,没有受过什么苦。  吕春江说:“那不跟张金发一样啦?  高大泉说:“要比张金发严重。估计那年他跟地主搭伴往北京逃跑,见势不妙,搞投机,在我们这儿藏住了。”还是被范克明刚来时的话给拘束住了,脑洞打不开   周忠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真这样,事情可就大发啦。咱们得把他清理清理  高大泉说:“我打算等庄稼挂了锄,派个人,专程到唐山那边访一访,准能摸到根底。是狗腿子,我们就按狗腿子处置他;是自己人,只是有毛病的话,就得给他治。”   朱铁汉说:“我去。听说罗旭光同志在那边工作,我正想看看他去,顺手就把范克明的根底摸来了。”   周永振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两个人有伴,也好商量着办事儿。  高大泉合上本子,说:“这个事,你们大家先捉摸着,等把急着应当清理的事清理完毕,咱们再从容地商量决定这个。”他装了一袋烟,点着,慢慢地抽着说经过这一番清理,好多事情明明朗朗的了,大伙的觉悟提高了,这给咱们转农业社准备下好的条件。咱们得趁热打铁,借这股风,把建社的基础打结实一点儿 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都赞同地点头,同时,心胸中升起一股热呼呼的情绪,每一双眼睛都闪动着满有胜利信心的光芒。  

 

 

                               哀鸣  

 

 

在斗争的胜利喜悦中,芳草地又夺到土改后的第二个好年景。   丰收,给庄稼人带来了安定的情绪快乐的日子。丰收,给国家带来了工业原料商品粮食。   丰收,也给互助合作带来了积极稳步的发展。   收获秋庄稼,播种冬小麦,芳草地的村里村外,到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高大泉互助组朱铁汉互助组和周忠互助组,这三个老的互助组联合在一起干了。他们配备了三辆拉庄稼的大车,凑上七犁地的牲口。人多势众,可以按照活茬需要和劳动力的特点分工协作。优越性   

地里边一群一伙的人,都是有条有理的活动:一伙人在前边掰棒子、摘高粱穗,后边的一伙人就割桔秆刨茬子,大车很快就拉运,犁地的也跟着上,腾出一点地,就犁一点种一点,象一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真叫带劲儿!   土地也从原来的小块,连成比较大的块了。过去犁地,不断地回弯,互助组干这种活儿,一天也要搬几回家。如今地头变长了,这头的人吆喝牲口,那头的人听不见;地块变宽了,两犋牲口从两边犁,一天还没有犁靠犁。多有气魄呀!   

习惯了一家一户春种秋收的人们,看到这种场面实在开眼。邻地的人,一边干活,一边羡慕地朝这边张望;邻村的人,路过地头,也忍不住地停下来,看得入迷,忘记赶快奔自己那小块地里抢活计。刚刚开始新的生产劳动的人,本来就很新奇,见人们都用这样新奇的眼光看他们,越发感到光荣和自豪;腰杆子挺着,脸上放红光,吆喝牲口的声音都跟往日不同了。   

当然,对这件新事儿,也有人怀疑,也有人仇恨,或者两样掺在一块儿,又怀疑又仇恨。 

小算盘秦富嘀嘀咕咕地好几天都不安生。今年他家的粮食产量可惨了:打“看井”的那三块地几乎连种子都没有收上来,旁的地,用了吃奶的劲儿,才闹个平产;秋后一计算,比去年的收入少了一半。他想:入互助组比单干占了便宜,为什么又搞农业社呀?太可怕了 晚上,放饭碗,他就跑到大门口外边,蹲在大石头上抽烟,抽一袋又一袋,单等他那个高明的邻居出来,交流交流心思。他想,冯少怀耳目灵通,心眼又多,对芳草地发生的新鲜事儿总会有独到之见,听一听准能开脑筋。   

过了好久,从那边院子里传出脚步响。这个脚步声,仍然跟过去一样,是有胆子囤里满兜里鼓的那种人的脚步声我都仿佛听到了。不用看,秦富也能猜到,出来的人是冯少怀。   

冯少怀经过几个月的沉默之后,随着新粮入仓麦种进地,一股新的欲望和追求,活象被踩灭的灰烬又燃烧起来了不知道给没给二林、彩凤双倍工资。他不能认输,他不能退后。他生性就是“发财”,能“发财”什么事情都可以干。不干“发财”的勾当,不奔这个目标,他活着还有啥味呢?资本的化身暂时的沉默一下,让那些因为高二林的事情愤怒起来的人消消火气,让那些被高二林的事情引起的议论过过风头;这对冯少怀重整旗鼓,再奔“发财”的道儿,是有好处的。现在这样的时机到了,他也想找人聊一聊,拉拉关系,创造一个对自己活动有利的气氛。   

两邻居这样地碰到一块儿,几乎没转什么弯子,就攀谈起如今芳草地人人注目的大问题   秦富举着烟袋锅,好象谁坑了他骗了他那样怒气不休地说: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见过这样的事儿,我的老太爷活了九二岁,他也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事儿,这叫个啥呀 ”冯少怀咬牙切齿这叫归大堆   “哎呀,自古来,亲哥弟兄到时候都要吵架分家,张王李赵各种姓,归到一块儿,能过日子?  “这是追时兴  “高大泉这个人怎么越干越胆子大啦?  “咱们吃亏就吃在胆子小呀!  “少怀,这种胆子千万不能有。”   “唉,看样子,不追这个风潮,总得受磕碰,怎么着走也不顺当。我看哪,应该来个顺水推舟,闯一条跟这个不磕碰的门路,也许能够走下去!  “哎,少怀,跟你说吧,不管它啥风潮,我至死也不迈这一步!  又有几个没事来街上歇着的人,把他俩的话给冲散了。小算盘秦富挺别扭。冯少怀觉着没啥,说回家装荷包烟,就退出这边没味道的闲聊。 就像如今,闷声发大财的人,从来不上网 

 不知道小童养媳妇又做错了什么事情,紫茄子正数叨她。这种数叨是很烦人的。   

冯少怀从屋里装了烟出来,感到若有所失;看看这个空落的,黑呼呼的院子,又感到一种恐惧。不知不觉中,他的脑门子上冒了汗资本就怕没有劳动力   紫茄子追在冯少怀屁股后边,一面察看脸色,一边小心地对他说:“怪累的,歇着吧,别到处瞎串啦。”这也是一种爱情   冯少怀叹口气,又狠狠地说:“瓮里的王八等着他抓不行。你没见吗,他高大泉把土改被斗的户压住了,把村长张金发给整趴了,把大半的庄稼人都聚到一堆了,把地连成一块了,唉,这都是冲着我姓冯的来的。我不想法吃他,他非吃掉我不可呀没有办法,阶级斗争。  紫茄子说:“这一步我倒是看出来了。我那心,就象被攥着一样,整夜做恶梦。啥时候能让咱们过上安定口子呀  冯少怀望着布满星斗的天空,长叹一声:老天爷为啥把个高大泉安插在芳草地来呢?不是他在芳草地胡闹,李国柱能跟咱们掰开吗?高二林能跟咱们变心吗  紫茄子咬咬牙:“手腕真绝呀!他一没钱,二没粮,到底拿什么把人心都收买下了呢?  冯少怀说:“要是让他高大泉象今天这样由着性子闹下去,咱们不用说发个大财大富,就是雇个短工找个车把式都难啦!咱们再有钱,也不用想买房置地啦 这叫啥世道呀?不想法把他降住,土改那会儿差一点戴在我头上的一顶富农的帽子,也许真的要给我戴上呀!钱不能作为资本了,钱不能生钱了。这就是社会主义  

紫茄子哆嗦一下:“你能降住他吗?你的力量太单了。孤树不成林,你可要找稳当的法子使。”   

冯少怀想了一下,又一挺肚子,一晃脑袋,哼了一声:“我有伴儿,我会找伴儿,铁心跟他们跑的人不会挨门数,你瞧着吧他这样说着,走出二门,又走出大门道,见几个人跟秦富嘁嘁喳喳地没留神他,就赶忙往右拐,奔后街,打算去找张金发,摸摸张金发的心思。他想,不管怎么着,张金发还披着党员的衣裳挂着村长的牌子,这具首是能让他冯少怀借来还魂的。

小胡同口拐角的阴影里,有两个人站着说话,原来声音很低,忽然变得很高。   

一个是范克明:“大黑天,你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猫着,到处乱串什么?  一个是歪嘴子:“没乱串,乱串,我家起山出来玩,我找他,… ”    “走吧,回家睡觉去!  “是,是,是,。… ”   歪嘴子弯着腰,往东走了。   范克明手里好象提着一个瓶子,往北走了。   冯少怀把这件事情在心里过一过筛子,没理他们,仍照直走,进了张金发的砖门楼、新瓦房。   

陈秀花正洗碗,同时跟里间屋的孩子数叨什么,看样子,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冯少怀站在堂屋门外的台阶上,笑着打招呼:“怎么才吃完饭哪?  陈秀花没好气地说:“别提啦。刚才苏存义的老婆到这儿来吵吵,闹得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吃好饭。”   冯少怀纳闷地问:“苏存义治家有方,一向和和平平,他老婆跟谁吵吵啦?  陈秀花抖落着两手水说:“苏存义老婆就是跟苏存义吵架的。别看他们平时不吵,一吵起来可凶啦。这个娘们发疯一样,硬让村长开介绍信,要到区里打离婚。”   冯少怀立刻产生了兴致:“哟,新鲜事儿。这么大年纪还要追时兴,这为啥呢?  陈秀花压低声音说:“就为入农业社的事儿。开头第一步,他家的麦子地跟大伙并在一块儿种,他老婆不知道,明天要迈第二步,说什么要土地折价入股子;那位高家大支书还让他手下的人回家开什么家庭会。苏存义回家一开,就炸了营。他老婆说什么也不干,又哭又闹。苏存义嫌她丢脸,踢了她两脚,她就跑来找村长。幸亏周忠那个闺女周丽平和朱占奎来了,才算好好歹歹地把她给拉走了。你看背兴不背兴?      

冯少怀听了,分高兴,象对陈秀花说,又象对自己说我早估计到这一步了,瞧往后吵包子吧。穷吵穷吵嘛,越穷越吵,没错!  陈秀花惋惜地说:“苏存义这个人本来挺能干的,怎么变糊涂啦?  冯少怀说:“他一点也不糊涂,他是个势利眼!他要是这样死跟着人家跑,有他哭的那一天!”他说着,要往屋里走,“村长睡下了吗?  

陈秀花说:“他多会这么早睡过觉哇 范克明大哥好久没回来了,今个休假,他过去看看;他们到在一块儿,还不喝上两盅。前半夜回不来。   冯少怀想起刚才见到范克明手里提着的酒瓶子,肯定张金发在范克明那儿,跟陈秀花说了声:明天见”,就转身往外走。他出砖门楼,往北拐,沿着苇子坑奔范克明的小屋子。   

小土屋的窗户上有灯光,堂屋正在烧火,火光一闪一闪的,同时响着油青莱的“磁磁”,声,又有一股辣味儿飘出来。冯少怀没喊没叫,轻轻地推开掩着的小门,提着脚后走进院子里。   炒菜的范克明对烧火的张金发说:“真有意思,连地主歪嘴子都看到如今打什么旗号最吃香,刚才要找你,让我碰见,给打发回去了。”   张金发往灶膛里添添柴禾说:“这个东西真讨厌,他找我干什么呀?我本来就闹了个人不人鬼不鬼浑身就够难看的了,他还凑份子,故意给我抹黑!  范克明说这回是想给你添红,可不是抹黑。我问他找你有啥事,他说,听有人讲,村长也要办一个农业社,他要进你那个社里当个社员,…… ”   “瞎扯,我多会说要搞农业社了!  “我也追问他听谁讲的。他说,他估计张村长是个干革命不甘落后的人,这回一定得真干一下子,得搞个富社,跟穷社比一比。嘻嘻,这个家伙多怪!借歪嘴子之口,说出自己的主意  

张金发好象被这话触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使劲用火棍子挑动灶膛里的柴禾,没有接着说下去。   范克明又说:“要我看哪,搞农业社再挂牌子不行了,得有点实的。往长远看也应当真干一下子。你在芳草地搞个富社,拉上冯少怀这些人…… ”   冯少怀吓了一跳,赶紧往外退。他退到门口,朝里边瞧瞧,没有人发现,就拔腿往西走,想从村西绕回家。他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刚才范克明和张金发说的话,心里还不住地跳。他想:我冯少怀跟社会主义誓不两立,为了打掩护,挂挂牌子,还可以,要是跟他们“真干”,搞个“富社”,这哪能行啊?你张金发是共产党员,不搞农业社就挨整,我冯少怀,两条道自愿走,爱走哪条就走哪条,我凭什么非帮着你们搞社会主义呢?我傻啦,我疯啦?他还想,明天要起早出车,躲一躲,免得张金发或是范克明当面起这件事情,不好回答,伤了面子。   他沿着新耕过的地埂,往前走着,又接着想:长工雇不着,车把式找不到,发财之道往后怎么走呢?前几天又一次见到沈义仁,沈义仁对他说,国家恢复工业,城市人口增加,群众的生活改善,到处都需要粮食。看样子,今后在粮食上打打算盘,是条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他当时听了也没有多想,这会儿一捉摸,这个主意分值得重视。他想,明天到天门去,再到县城去,看看气候,要真行的话,就干一下子试试。他想,如今这个社会,逼得富人没法施展本领,只好撞着看了。   

忽然,不远的地方,有一种铁锨挖土的声音传过来了:“嚓,嚓,嚓   冯少怀四周看看,没看到人在哪儿。他蹲下身,再一细看,这才发现右边的地里有一个人影子,一弯腰一弯腰地活动着。他想,这是谁,又在干什么呢?   那个人影放下手里的家什,又从地下搬起一个什么东西,挺沉重的样子;随后蹲下,活动了一阵,又站起来;最后拾起地下的家什,猫着腰,快步地朝这边走过来。   冯少怀赶忙趴在地上。   那个人走到小道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喘喘气,四下看看,又急忙奔回村子。   冯少怀己经认出来,这个人正是刚刚踢了老婆两脚的苏存义。他想,大黑天,苏存义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跑到这野地里干什么呢?   夜风刮着 干了梢的芦苇,吹着树叶子在小路上滑行,“嚓嚓”地响。一切都显得很神秘。   

冯少怀两眼紧盯着苏存义刚刚活动过的地方,忽然跳起身,奔上前。转着弯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片刚翻过新土的地方。他蹲下身,用手扒着土。他扒呀扒呀,手指头都疼得刺心,还是不停地扒。最后,他终于扒到了埋在里边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地界石。他立刻失望了,站起身,搓搓手指头,忽然心头又升起一线新的希望。他端起那块界石,小声地自言自语:“苏存义苏存义,象你这样的追时兴想积极的人物还藏着一份心眼留着一条后路,可见高大泉的一伙人并不是铁板一块。好哇,咱们走着瞧吧!   

他重新把界石埋好,把地而伪装得更巧妙;又赶快离开这地方,消失在黑暗里。暗影中退下——舞台语言。

 

 

 

   

   在欢腾的时刻 

 

 

  大个子刘祥剃了头了脸,换上一件新缝的五福布的褂子。可是,工夫不大,他的浑身就变了样,光脸成了三花脸,白布衫成了黄布衫。因为他打扮完之后,就动手收拾牲口。这一排牲口棚原来是地主歪嘴子霸占的,从土改到今天,一直没有用过。他这一打扫,闹得满棚里爆土狼烟,落了一脸,让汗冲得一条条一道道,落了一身,被汗水沾成一块块一片片。一群小孩子围在外边看热闹,说不走,赶不开;大人越忙,他们越多嘴,越答对他们越没完。   “刘祥大伯,你把麻雀都吓跑了  “对啦,它们应当让让地方。”   “你要这地方干什么呀?  “养牲口。”   “养你家的?  “养农业社的。”   “啥叫农业社呀?  “农业社嘛,就是家,大伙的家。”   “大伙一个家呀?  “对。一块儿种地,一块掰棒子;有福同享,有难关嘛,扯着手闯过去   小孩们互相看一眼,还是不明白。   刘祥笑笑说:“别急,往后你们亲眼看看亲身干干,就明白了;再过一些年头,那会儿的小孩子,要说起你家的地,我家的牲口,也会不明白啦 哪里会这么顺利 小孩子们越发不明白,一个个直眨巴眼。   

刘祥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小孩子们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不肯走开,又提了个新问题。   “刘祥大伯,你是啥干部呀?  “我呀,名叫饲养员   “饲养员干啥呀?  “喂牛喂驴,还喂大青骡子大红马。   “喂牲口就叫饲养员哪?我爷爷我爸爸也喂过牲口,他也叫饲养员吗?  “不叫。芳草地开天辟地头一回,只有我第一个叫饲养员! 那为啥呢?  “因为你爷爷你爸爸过去喂的是地主的牲口以后呢,喂的又是个人家的牲口。独有我呀,喂的是集体的牲口!(《平凡的世界里的老饲养员田四还是田五,牲口分到各家各户后,半夜还到牲口棚念念叨叨。二十多年啊,一个轮回。 小孩子们仍旧不理解,看样子还得纠缠下去,幸亏外边进来个人,给大个子刘祥解了围。   

区公所的农业助理李培林,在牲口棚外边跳下自行车,等小孩子们哄笑着散开之后,就满脸喜气地打招呼:刘祥大爷,高支书在哪  刘祥探着身子一看,说:“老李嘛。支书正跟评价小组开会哪,我去喊他。”     李培林说:“您转告他一声就行了:谷县长来到咱们区里,听说芳草地今个成立农业社,要亲自来看看;这会儿正在公所喝茶歇腿,很快就到。   刘祥听说县长要来,乐的不得了,就让李培林里边坐坐,喝口水。   

李培林一边扭转车头一边说:“我还要通知周围几个村的干部,也来参观参观你们组织农业社,听听县长的指示,等转回来再跟您聊天吧。”   

刘祥见李培林骑上自行车走了,就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急忙奔里院。   

里院原来是地主歪嘴子的长工的下处。两小间屋子连着,正好一间当农业社的办公室,一间当保管室。对面一间库房,里边盛着村里公共用的东西。其实王国福解放后就是住在长工屋里的,这点素材没有选上。书里的县城感觉是蓟县,芳草地有180户人家,这些都和大兴县的31户的大白楼自然村不一样。而高大泉扛着小铁锨的形象很像王国福,但这种形象对于农村干部应该是司空见惯。而且报刊中王国福的事迹报道重点都在1955年之后。所以,王国福的形象和事迹应该是唤醒浩然老师对合作化中的战友们形象记忆的钥匙,而不能笼统地说书中的某某人的原型就是现实中的谁谁谁。   

保管室这会还是空的,一群年轻人正在那儿忙着筹备会场的事情。吕春江用一把小刀子裁割着红绿色的标语纸。周永振一手按着一块石砚台,一手使劲儿研着墨。教师姜波把一个荆条囤当桌子,用一把小刷子当笔,蘸着红色的颜料水,往一块刚刚刨平的木板牌子上挥笔书写着大字。另一堆人是几个姑娘。周丽平在糊窗户,春芳给她端着面糊勺拿着纸条子。巧手的陈小环正用大红纸剪窗花。秦恺的闺女和苏存义的闺女蹲在地下洗涮刚借来的茶壶茶碗,预备开会的时候用。   

另一间屋子,新安的门框,新钉的门拉吊,里边摆着一张老式的桌子,高桌四周围坐着一伙在芳草地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物:高大泉朱铁汉周忠宋老五朱旺周善秦恺等等几个。热烈讨论的声和旱烟的烟雾把小屋子挤满了,从外边走来的人,一到门口,就感到一股子腾腾热气扑头撞脸。刘祥朝里边的高大泉招手。他瞧见高大泉也跟他一样:了头,换上了崭新的蓝布褂子,一支亮晶晶的钢笔别在左上边的那个小兜里,手上拿着一个红皮的本子,显得更年轻,更英俊,更稳重,浑身有劲儿,使人喜欢和尊敬。   

高大泉挤出来,象刘祥端详他那样端详着刘祥,眉眼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感情真挚,患难与共。   刘祥挺神秘地说:“大泉,告诉你个好消息吧,谷县长来了,来到咱们芳草地,帮咱们成立农业社呀!  高大泉一听非常高兴。在这样大喜大庆的日子里,县长亲临芳草地,对这个基层干部来说,这是多么大的鼓舞和支持呀。他慌忙问:“在哪儿?在高台阶,还是在我家呀?  刘祥朝北一指说:“在中途路上,也许就到村口了,你快准备迎接吧。”   屋里的朱铁汉已经伸着耳朵听见了,“通”地一声,从小炕上跳下来,一手按在高桌上,“嘎吱”乱响;接着,趿拉着鞋就跳出屋,又一边用手提鞋,一边说:“支书,你去掌握开会吧,我代表大家接接县长去。”   

高大泉的心里边,象有一对翅膀那样呼扇呼扇的,真想亲自迎到村外。可是,里边这个重要的会议正在进行,他不能离开,只好忍下。他对朱铁汉说:“你就快点动身吧。他们要是没到的话,你在西官道的小桥头上等等。”   朱铁汉答应着,一阵风似地往外走。他那神态那脚步,显着二分的得意:县长亲自来参加他们的农业社成立大会,这是多么光采多么有气魄呀!此时此刻,天上的白云,地下的烟尘,在他的眼睛里,都变成了花团和霞光。   

高大泉往里走,心里想:谷县长不愧是个老干部,党中央的决议传达下来以后,他不光从思想上认识了自己过去的错误,能深刻地检讨,还能在行动上改正。县里有梁海山书记这样坚强的领导,再有谷新民县长的配合,区村干部,包括王友清都会跟着积极起来,全县全区的互助合作运动都会大有希望了。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呀!他回到会场上,把谷新民县长到来的好消息告诉了大家之后,又说:“咱们大伙把讨论的问题都往深处想想,有不太清楚的地方好向县里领导请示。”   

这个消息给在场的人都带来了喜悦。他们激动得好久不知说什么才好。同时,因为刘祥把这个消息传给了搞准备工作的青年们,引起了热烈的说笑,也使得这边的会议受到干扰。老周忠探身过去,制止了青年们的喧哗,又协助高大泉安定了会场,讨论才继续下去。   

朱铁汉在村口扑空了,到小桥头也没等着一个人。区委书记王友清和区长田雨陪着县长从另一条街口进了村。他们的后边是一群来参观的区村干部。谷新民今天是一身乡下人的打扮:白汗衫外边套着一件蓝粗布的对襟褂子,黑制服的裤子,膝盖上有两块用机器补过的补丁,一双布底布帮的鞋子,还钉了一块后掌,给人的印象朴素又不俗气。  他非常庄严非常激动地在街上走着。他为了参加这次活动,昨晚上又跟书记梁海山聊了一晚上;回到家里,他又亲自起草了一篇讲话稿。在这篇结构严谨词句华丽的文稿中,他尽情地抒发了自己的胸怀,展现了自己的愿望,表示了自己对于有史以来就多灾多难的中国农民的无限同情和祝福。今天早晨,临出发的时候,徐萌来请示工作,他拿文稿征求意见。徐萌看了一遍,非常感动,说这是一篇散文诗,可以在全国性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可以选进中学课本里,让学生当作模范文章来学习。谷新民再看一遍,也感到这文章是神来之笔。这会儿,他的胸膛里充满了诗人一样的冲动,进入了诗一样的境界。   

忽然间,从一座砖门楼里冲出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王友清您是区里的王书记吧?  “啊,啥事呀?  “我要跟苏存义,打,打离婚   “怎么的啦  “他要入农业社。我不入。”   “这个问题,你找村干部解决吧…… ”   谷新民朝那个头发蓬散眼泡红肿的女人看了一眼,没敢停步,跟着田雨往前走。怕鼓起来的气泄掉   

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挤着好多男男女女,田雨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   谷新民听到一片鼓掌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瘦高个子男孩的身上。这男孩子怀里抱着一只大瓦罐子。这样一个露着肩膀,光着双脚的孩子,配上这个打着铜子的破瓦罐,又因为发现县长看他而变得害羞胆怯惊奇的混合表情,使得谷新民一下子联想到他在旧中国曾经多次亲眼看到的逃荒的人群不自觉的选择性观察。朱铁汉从村外转回来,见到几位县区领导已经来到,忍不住地高兴。他挤到前边,在人群里给县长开路,亲切地往里让县长,他用眼神跟周围的人交流着激动的感情。   谷新民往里边走边看,停在那个刚刚拴上几头大小不等的牛驴和骡马的牲口棚跟前。   刘祥咧着嘴乐,搓着两只大手,不知说啥好。  

这当儿,刘万过来了。这个刚刚从灾难泥坑甩爬出来的农民,精神上的鞭伤斧痕并没有完全平复。他怀里抱着他的儿子,手里牵着他的大花牛。面的表情是复杂的,因为此时此地,他的心境是复杂的。当他听旁边的人告诉他,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个干部是县长谷新民的时候,就停住了,想往边上靠靠。朱铁汉出于一种自豪感,想在县长面前显示一下农民入社的热情,过一会再跟县长介绍一下这个人的遭遇,就朝刘万喊:大叔,快把花牛交给咱们的饲养员拴到棚里吃草料吧! 刘万听到这呼唤,又牵着牛往前走。   旁边的陈大婶想替刘万抱抱孩子。小孩子跟她认生,加上对今天这个场面不习饮,大声地哭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暂时离开他的爸爸。春禧妈赶忙挤过来,把孩子接过去,这才止住了孩子的哭声。   

谷新民感到孩子的哭声非常刺耳,不由得盯着从人群里挤出来的刘万,观察着他的举动,无凭无据地揣测着这个农民的“痛苦心情”。   刘万也朝谷新民看了一眼。他分惋借地想你要是在高大泉开始闹互助组那会儿就到芳草地来一趟,也象今天这样站在高大泉身边,明明白白地说一声:互助合作这条道对,这条道保险”,我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你晚来一步,我闹得家败人亡…… 他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酸痛刘万的心情肯定会影响表情,这表情又会被谷县长看到,然后做出“极富同情心”的解读,赶忙把脸转向大个子刘祥。刘祥喜眉笑眼地迎着刘万。   

刘万看看新打扫过的牲口棚里已经拴了五头牲口。那些牲口也许因为新鲜和认生,不平静地刨蹄子,或是昂着头竖着耳朵,张望着人群。刘万又回头看看他的大花牛,伸出手来抚摸着那缎子似的皮毛。这花牛是他最心爱的私有财产。这花牛曾是他的精神的支持行动的力量。现在要把花牛交给别人,从今后再用不着他来添草饮水;走到小后院,再也听不到象乐曲一样的嚼草声,这在刘万来说是难舍难离的。小时候,他跟邓久宽两个人很要好,晌午,大人睡午觉,他俩就到野地草塘去玩;玩个够,再爬到村西土窑顶上坐一会,聊一通。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给自己出个题目:“长大了,你想得到一件什么东西呀?”邓久宽说他想得到一块地,因为他爸爸死后都没地方埋,泡在大坑里。刘万呢,他说想得一头大牛帮他驮东西,就不用他背了,帮他拉碾子,就不用他推了。后来,他们都长大了,才懂了得到土地和牛是多么不容易土地改革,他们想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给他们带来了幸福和欢乐,也带来了火热的追求。可是,无情的历史事实,也使刘万渐渐地明白了,迷恋私有制,不肯跟着党继续往前迈步子,又使他蒙受了灾难和痛苦。因为想用这头大花牛当做个人“发家致富”的本钱,去年春天他才觉着跟邓久宽一块搭伙种地不上算,才跟张金发他们学着卖套,把邓久宽甩下了。从此,他开始了下坡路的第一步。也因为他仗着自己有这点本钱,就没有听高大泉的动员,也没有听媳妇的劝说,血迷心窍,坚决不肯加入互助组…… 他想到这些,又使劲儿转向刘祥,恳切地叮咛“大哥,我把这花牛交给集体了,你要跟我一样对待它呀  刘祥伸手接缰绳,点头说:“你放心,你放心!  刘万掂着手里的络绳,小声说:“这牛爱吃豆秸,喜欢喝东井的甜水……   刘祥说:“这些个我都知道,错不了。”   刘万终于把缰绳交给了刘祥“你是个可靠的人…… ”大花牛也象留恋它的主人,朝刘万摇头摆尾,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刘万的手。   刘万在花牛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急忙转身,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泪水立刻被谷新民发现了,象钢针一样猛刺在他的心坎上,胸口一热,眼圈也红了。他赶快把脸转到一边,朝着大花牛看一眼,又朝着乱哄哄的人群和那个大瓦罐看一眼。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啊!   

朱铁汉站在谷新民旁边,热情地作介绍“谷县长,这个拉牛入社的叫刘万。他过去中了‘发家致富’毒,上了张金发那个假互助组的当,把媳妇的小命都搭进去了。…… 这回他一步登天,坚决要求入社,申请就写了三次…… ”   谷新民几乎没有听到朱铁汉的声音听不见——因为和内心的固有频率极端不一致,过滤掉了,转身往里走。高大泉领着评议小组的人和一伙积极分子迎出来了。他们都带着感激的心情,跟县区的领导和外村的客人们握手,拥着大家进了办公室。   

周丽平从小学校抱来花暖壶,因为跑得急,直喘气。吕春江从家里抓来一把茶叶。   陈小环把壶碗洗了三次,才给客人倒茶  

人们在里外两间屋里坐定了,那些不是评议组的人也不肯走。周永振往外撵他们,站在门口截着看热闹的小孩子,窗户外边仍然站着一群男女。   谷新民没喝茶,把手伸进衣兜里掏烟,手指触到了那份发言稿,赶紧把手抽出来本来就是悲天悯人的发言稿,被更悲天悯人的心境堵在了口袋里,没有出头之日了   

田雨喝了口茶,对高大泉说:“谷县长是专门从县里赶到这儿参加你们的建社大会的,王书记今天头疼,也陪着来了,这说明领导对你们的支持。”   高大泉说:“是呀,是呀,大伙一听说领导来了,都高兴的不得了。这回可给我们加了油鼓了劲。我们先给县区领导同志汇报汇报吧。周忠同志是农业社筹备小组的副组长,让他先说,另的同志补充。   老周忠跟高大泉换了个座位,非常郑重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抖落出那只折了腿的老花镜,戴好,从另一个兜掏出一卷纸。这是他自己订的本子。展开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也汇报不完全。怎么办的,就怎么说,请领导同志多给我们出出点子。这农业社是祖祖辈辈没有干过的事儿,走到这一步,比过五关难得多。这些个领导都知底儿,我就不罗嗦了。因为是祖祖辈辈没干过的事儿,我们从春天打井抗旱起,就在群众里边宣传,就在互助组员里边磋商;每打一个仗,支部就借机会引着群众认识集体化的优越性,做到思想先入社。正式成立社之前,支书又带上各方面的代表专门到燕山区的红枣村雄鸡寨参观一次,看人家的胜利果实,也学人家的办社经验…… 到昨晚上,共有七户互助组员和单农民报名入社。经过评议,里边有两户家里有个别人思想不通,我们就劝他们等一等再入。这样,共有三五户,包括二三户贫雇农、十二户中农,有党员五名,团员九名…… ”   

谷新民一迈进芳草地,看到一连串的意外现象之后,脑袋里就转开了一个问号:在农村里,象目前这样的思想的经济的基础,就放开手开展合作化运动,特别是办农业社,条件到底成熟不成熟呢?下边的基层干部,出于热情,自发地搞了一下,成败无关大局 可是,自己作为县级领导,不要说当众讲话,就是参加了会议,也算表了态,关系可就重大了。他想到在区里听汇报的时候,田雨说香云寺梨花渡好几个村都在酝酿办农业社,都等着这里的大会开完,步芳草地的后尘,那么,“县长支持大办农业社”这个消息一传开,会不会造成全区性的群众思想波动呢?他想,应当赶快离开芳草地,到香云寺梨花渡再看看,要果断地制止这种倾向的自由泛滥,全面地研究研究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他这样反复考虑,对周忠说的一些干巴的情况,觉得非常乏味,屁股边象坐着针毡一样不安生;等到周忠的话告一段落,接过朱铁汉递过的大碗喝水润嗓子的时候,他开口了:“我这次下来,主要是了解了解情况。你们的一些具体问题,就向区里的同志介绍吧,我还要到别的村转转。”   

田雨对县长突然变了调子很吃惊,又不好说什么。王友清也有点奇怪,不敢多嘴。 高大泉说:“谷县长,您就是怎么忙,也得参加完大会再走哇!全村的群众都知道您来了。   朱铁汉说:“我让占奎春江去喊人,提前开会吧。”谷新民摆摆手:“不要,不要。让友清同志留下看一看就行了。田雨同志陪着我转转,晚上咱们在区里碰头,好好地讨论安排一下。”   高大泉看看屋里屋外的人,知道大家都很扫兴,可是,县领导既然有别的事情不肯多留,也不好勉强。他想了想,就恳切地说:“县长已经来到了,起码得对我们的工作作点指示,嘱咐我 句话也好哇!  王友清说:“请谷县长在这儿谈谈吧。”说着就带头鼓掌欢迎。谷新民感到一阵烦躁,又觉着事已至此,不开口就走也不合适。他抽口烟,喝口茶,很快地理了一下思绪,慢声细语地说:“我到这儿看看,没准备讲什么。天门区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流过血的地方。我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深厚的感情,我希望这里的每一户农民都过上富足的幸福的日子…… 确实呀,我们长期受压迫受剥削,又长期遭受战争,我们太贫困太落后了,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得尽最大的努力、花相当的时间,还得寻求最稳当的道路最正确的方法…… 这不容易呀!每个同志都应当清楚:这个关系到每个人命运的大事,光凭美好的愿望是不行的。芳草地今天办农业社,这种积极性是好的,是值得表扬的。可有一条,一定要根据条件成熟的程度,按着上级的政策办事,必须做到自觉自愿,入社自由,出社也自由;如果准觉着入社不好,出去了,土地牲畜所有权还是属于个人,这点要跟乡亲们讲清楚,让他们放心 这是一篇多么不得体的讲话呀!尽管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谷新民此时的心搅和用意,也不会起到太大的震动作用,但是,这种话的影响是深远的。   谷新民把话讲完了,站起身来要走。   

屋里屋外的人,除了小孩子咭咭喳喳,谁也没有说什么,几乎都是应付地跟着站起,往外送。   谷新民一边往外走,一边跟王友清小声交代:“要注意掌握分寸,不要轻易表态,不要说绝对的话;农业社怎么办,得全面地研究研究   王友清点了点头  

忽然,田雨挤了过去,对谷新民说:谷县长,我得留下参加建社大会,让培林同志给您带带路吧。   谷新民收住步,奇怪地看田雨一眼。   田雨满脸涨得通红,分明确地说:“芳草地今天头一个农业社成立,是翻身农民的大事情,是我们全区的大事情。应当庆贺,我应当跟他们一块儿庆贺这个大喜事大胜利 ”挤在两旁的人,都被这句简短的话鼓动起精神,脸上又泛起兴奋的神采。为田雨点赞一百个!谷新民却扶了扶眼镜,没开口,就转回身,接过王友清推过来的自行车。   

这当儿,大个子刘祥迎面跑过来了,手里还捧着几片金黄金黄的大烟叶。他见谷新民推车子出来,一边让路,一边奇怪地看看众人,又发现门口里边田雨高大泉朱铁汉和周忠正站在那儿商量什么,就奔过来问:喂,喂,大泉,县长怎么走了?我还给他拿烟叶去了呢  高大泉含蓄地回答:“县长有别的大事情,咱们自己干吧南街村们就是这样的朱铁汉从刘祥手里接过烟叶,说:“你没有白费心,拿这烟叶招待老田同志。”   

周忠说:让支书回去张罗张罗开大会的事儿,我跟铁汉送送县长。   朱铁汉说:“那么多人,又有人陪着,送什么呀!对!  周忠笑笑说:“我得给他指指方向—— 县长抄的那条近路岔子多,得让他小心别走错了更对!   

朱铁汉和刘祥相对看一眼,嘿嘿地笑了。 

 

  

   擂起了战鼓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庄稼人,从芳草地三条大街,七八个小胡同的一个土门楼砖门楼排子门栅栏门走出来,奔向高台阶,奔向在那里成立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办公室。 不论是喜悦的,还是好奇的,或者是观望的,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振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光,个人的脚步都格外快速,到了台阶下边,都急着往里边挤,都象眼睛不够用似地四下观看。   

姜波周丽平春芳这一群男女青年拥着党支部农业社主任高大泉从里边出来,又喊又叫,惊了挤在门口的人,吸引了所有的眼睛。当高大泉把一块长方形的写着鲜红大字的牌子挂在门口左边墙上的时候,人群里爆发起欢呼声东方红农业生产合作社  “多好听的名字呀   高大泉被众人热烈的情绪感染。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往东跨院的会场上走。刚才谷新民给他心里加进的别扭情绪,象一阵小旋风似地刮过去了。他想,谷新民对农业社冷淡一些吹了几句冷风,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上靠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县委区委的领导,下靠党支部和广大群众,就一定能让这棵小树苗茂盛地生长起来。从不同方面掀起来的风风雨雨肯定少不了,让它来吧,搞社会主义就是跟天斗,跟地斗,跟反对社会主义的人斗,革命者正好借这样的大好时机,锻炼锻炼。大树所以能够长得高入云天,就是跟风雨搏斗的结果。   

通向东跨院的门口也挤满了人群。有的高兴地说笑,有的得意地吵嚷,有的还动手打打闹闹,轰轰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堵在门口最前边的人,是一个少年,是邓久宽的儿子黑牛。他一脸的期待着急的神色,张着两只胳膊,使劲朝后边的人身上靠,唯恐别人挤到他的前边;见高大泉过来,就大声喊:“支书大叔,支书大叔,让进吗?让进吗?  高大泉盯着对面这张天真的面孔,故意地问什么让进不让进的,你来干什么?  黑牛说:“入社呀!  高大泉问:“你爸爸呢?让你爸爸来!  黑牛说我爸爸有事儿,起五更就走了。他告诉我,入社一定得抢头一份儿;天不亮我就跑来了,不信你问问站在后边的人  高大泉笑了:“好,好 那就请进吧  小黑牛急忙从地下抱起他那个大瓦罐,呼喊着,跳跃着,往里跑。 可惜谷县长看不见。立场没站对,观察角度就不对,结果就失真啊  他的后边是郑素芝朱占奎春禧妈和孩子,紧跟着的是陈大婶和铁汉妈吕春江和张小山,下边是周忠的老伴和儿媳妇谭雅琴,还有高二林钱彩凤…… 他们有的牵着牲口,有的扛着大型工具,浩浩荡荡的一大队。   

这是一队农民,一队翻了身的农民,一队吃够了个体经济的苦头尝到集体经济甜头的农民;今天,他们就要成为芳草地有史以来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第一批社员了    

高大泉抑制不住地激动,深情地看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挤过向院子里移动的队伍,追上黑牛,小声问道:“你抱个大瓦罐来干什么?  黑牛说入社呀  高大泉说:“社里不要这个。”   黑牛说:“别人都带着东西入社,我带来的你为啥不要呢? 高大泉笑笑,又对郑素芝说:“嫂子,快让黑牛把瓦罐送回家吧,这是生活资料,归个人,集体不能收。”   郑素芝挺认真地说:这孩子,早起来到街上玩,看见大人牵牲口扛家具入社,非得从家里找点东西带来不可。你别扫他的兴了,就收下吧。   高大泉故意说:“这东西没法作价。”   黑牛把脑袋一晃说:“我们不要价 ”   周围的人都让他惹笑了。   高大泉也哈哈大笑,说:“等一会让大伙讨论讨论,怎么合适,就怎么定。”   朱占奎被小孩子的精神感动了,就在一边讲情:“支书,我说你就别打击这个小积极分子的积极性了。先留下,算社里借用,还不行吗?有钱难买乐意,他乐意,你就让他们乐意乐意吧 旁边的人又都笑起来了。   钱彩凤跟高二林嘁喳几句,还推了高二林一把。高二林点点头,挤到高大泉跟前,说:“哥,昨个下午,我们俩又到香云寺去了一趟。她姑,愿意跟我们一块入社,我也想把她拉过来,你就收下她吧。”   高大泉说:“拉人得先拉心,这得有个时间。眼下咱们是小社,初步试验,跨村子接受一户不方便。你们两口子倒可以多到她那儿去几趟,把她那地里的活带手做做。 钱彩凤挤上前来,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叮问:“农业社让社员跟单干户来往吗?  高大泉说想想过去互助组的同志怎么对待你们两个的,就明白了。得学习那种样子呀  高二林咧嘴笑笑,想到刚刚脱离开的那段日子,脸红了;一扭身,发现吕瑞芬怀里抱着小闺女,手上拉着小龙走过来,就一弯腰,抱起小龙,打算遮遮羞。   小龙用两只小手使劲儿扳着高二林的脖子,闪动着乌黑的眼珠说:“叔,你别当单干户去了,我不让你去  周围的人又一阵大笑。   高二林亲着小龙的脸蛋说:“孩子放心,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农业社了。”   小龙美得连声说:“好叔,叔好  众人笑得更响了。   

东墙下边站着一排老年人和中年人,比比划划地又说又笑。朱占奎的爸爸朱旺,脑门上的皱纹都乐开了,指点着身边的秦恺说:你呀,你呀,人家都是出门走道找伴儿,你怎么说糊涂话也拉上我呀?  秦恺明白朱旺这句话的意思,却故意装做不解:“老哥,你别高兴醉了,我多会儿拉你啦?  朱旺说:“怎么没有?在你那块地打井的头一天,你对支书说我对互助组转农业社也不赞成…… ”   秦恺连忙解释:“老哥,老哥,我可没说你不赞成,是说你也不明白为啥要急着转农业社。”   朱旺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好家伙,支书可不饶我了,让占奎还有丽平姜老师轮番地给我开脑筋开头我还没尝到味儿,后来才知道你在背后告了我…… ”   秦恺着急地说:“老哥,老哥,那天,我把你和苏存义咱三个人说的话,跟支书讲了讲,哪算告你呀!咱们说的都是一样话,告了你,不就等于告了我自己呀?  朱旺使劲儿摆手:“拉倒吧,我怎么会跟你说一样的话呢当时我说不清为啥要转农业社的道理,这是真的,心里边可有底:共产党不会给咱们空桥走!我是光着身子进了新社会的,越往前走,对我只有好处,决没坏处;哪能象你这样养着牲口拴着车的人,一迈步就三心二意呀这是阶级地位决定政治态度的通俗版   秦恺的脸色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站在秦恺旁边的苏存义,心口象刺了一针,怕朱旺再说下去,把他牵连上,就赶紧岔开说:“喂,喂,你瞧,支书来了,会议要开始了  高大泉一边往里走,一边跟这个说几句,又跟那个说几句,已经到了主席台前。   饲养棚的一侧放了一张高桌,桌子上蒙了一块红布,算做主席台。一伙人围在那儿,鼓捣什么。   

邓三奶奶今天把满头白发梳得光光的,又换上了出门过节才肯穿的那一身新衣服,手拄拐杖,坐在这伙人旁边,跟万淑华和陈大婶说话儿。   围在主席台那伙人中间突然“吱”地一声,响起非常好听的乐曲声。刚走进来的人,都被这声音闹楞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万淑华赶紧对大伙说:“这是留声机,俗话叫‘话匣子’。是邓三奶奶的儿子昨天晚上派人给她送来的。”   邓三奶奶说,“那两口子说我一个人在家,买这么一个玩艺,让我解闷儿。这么红火的社会,这么多同一道心思的乡亲,我可闷什么呀 我找秦文庆鼓捣半天也没鼓捣响,亏了这位姜老师,一摆弄,就唱起来了。今个大喜日子,让它先给大伙唱唱! 高大泉大声地说:“唱吧,唱吧,如今就是咱们唱歌的时代嘛!  

这当儿,老周忠和评议小组的人们,陪着区里的王友清田雨挤过来。   邓三奶奶一见两位领导,要站起身来打招呼。   田雨赶紧迎上前,扶住老人家。     “老哪,你们啥时来的呀?  “大娘,我们给您道喜来啦!  “大家同喜,大家同喜嘛!  田雨指指也走过来的王友清,说:“这位是书记。”邓三奶奶举起青筋暴露的手,搭在眉上,遮着光,眯着眼睛说认识,认识,就是没有说过话。王书记到芳草地来得太少啦,往后可得多来呀!  王友清朝邓三奶奶微微一笑。   田雨说:往后区里的同志一定会多到这儿来的。农业社比互助组长大了,仍然是一棵青苗苗。我们大家都要爱护它,让它开花结子,撒满咱们天门区的大草甸子!  王友清想起刚才谷新民私下里对他的嘱咐,让他防止这里的积极分子们因急躁情绪而违反政策,就对邓三奶奶说:“往后我们一定得多跑着点,要不然,搞垮了,影响可不好。”邓三奶奶用劲儿拄着拐杖说:“王书记呀,常言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这伙人,在毛主席指的这条金光大道上走了两个年头啦,一个个都是铁打钢铸的决心,领导能不清楚吗?我们有本事把农业社办起来,就决不能让它垮台!  田雨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王友清也跟着点头:“是呀,是呀  周围的人都被老人家这番话鼓动得满脸放光。   朱铁汉站在凳子上高声喊道:同志们,往院子里边集中集中,准备开会啦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群一群的人们,互相招呼着,说笑着,往主席台前边移动。随后,他们又搬砖块找木头,准备坐下来。  

 朱铁汉见参加会的人都进来了,又大声宣布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宣布大会注意事项  吕春江朱占奎和周永振三个人各站会场的一角,帮助他维持会场秩序,好不容易才使喧哗的声音安静下来。   朱铁汉打开他的小本子,捧在手上,刚要念注意事项,会场的外边圈又发起一阵骚动,只好停住,问周永振:“喂,永振,后边干什么哪?你说说他们,别嚷嚷,别乱动,就要开会了周永振也被卷进骚动的人群里,自然没有听到他的喊声。外随的骚动,节节深入,越骚动面积越大,会场上所有朝前坐着立着的人都转过头去,朝中间挤过来的一个人观看议论,有的还指指点点嗤嗤地发笑。   

从外边楞冲冲地挤进来的这个人,五短身材,粗壮结实,带着一股子憨劲。他满脸通红,脑门上挂着汗珠子;一只胳膊上搭着一件夹袄,一只手扯着一根新线绳的缰绳缰绳的另一端,拴着一头金色的小黄牛。这牛圆圆的脑袋,弯弯的椅角,大大的眼睛,浑身亮光光,象铜铸的,又象用锦缎裹的,真叫精神,真叫让人喜欢    朱铁汉本来挺生气,一见这黄牛,也不撅嘴瞪眼了,一个劲 打量邓久宽,好象问: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哪儿来的牛呀?邓久宽牵着牛,不管不顾地在人群里挤,一直来到主席台前。他既没有看到区里的王友清,也没有看看别的什么人,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高大泉,大口地喘着粗气,着急地问喂,喂,大泉兄弟,我没落在外边吧?  在场的人都被他这股子楞劲逗得又是笑又是说的,闹得会场“嗡嗡”地响声一片。   邓久宽不管这一切,仍旧冲着高大泉,很庄严地说:“我起五更上天门赶集去了。买来这头小黄牛…… ”   高大泉打个楞,好象明白了邓久宽的举动,就用手势制止大家的喧哗。   邓久宽咽口唾沫,润润喉咙,继续说:“我活这么大,一年到头不是愁吃,就是愁烧,没有过一天囤有余粮兜有钱的日子。自从入了互助组,第一年一家人闹个肚子圆,不高不低正平衡,第二年,我跟你嫂子一算计,除了吃用,还有富余。你嫂子说,这富余是互助合作给的。我说,对,咱们应当贡献给互助合作。”他说着,回手拍了拍小黄牛,“这不,我用余钱买下这头小黄牛。”他又朝旁边一伸手,拉过他那个抱着大瓦罐的儿子小黑牛,还有我的儿子。这是两头小牛,全交给咱们的农业社,让他们一块给社会主义效力吧……   会场上的人“轰”地一声爆起大笑。   只有那个一直如呆如痴地端详邓久宽的苏存义没笑。他想起昨天夜间自己偷偷摸摸地到地里埋界石的不体面行为,想起刚才朱旺对秦恺和他那句一针见血的批评,又羞又愧,地下边要是有个缝,他会一头钻下去。他痛苦地想:比比人家邓久宽,我算个啥人哪?   

高大泉高举起两只大手,带头给邓久宽鼓掌。他见人们围上了邓久宽,围上了邓久宽的儿子小黑牛和他买来的小黄牛,心里掀起激动的浪涛。   

这当儿,从大街上传来一阵“呼隆呼隆”的响声,又使得人群骚动起来。   小春禧一边朝里跑,一边喊:,大汽车 大汽车! 朱铁汉赶紧往外挤,他发现一辆墨绿色的大卡车停在大门口,也楞住了。 在车轮掀起的尘烟里,“呼啦啦。,从车上跳下好几个男女干部。   朱铁汉立刻认出第一个跳下来的人,喜出望外地喊一声,“梁书记”他又扭头向里边招呼:“支书,支书,县里的梁书记来了!  县委书记梁海山这几天正执行一件光荣的任务—— 这个县,有九名志愿军指战员,在朝鲜前线上立了战功,他借用了供销社的大卡车,带上县直各部门的负责干部,到各区庆功报喜。高大泉被人群拥出来,紧紧地握住梁海山伸过来的大手,激动地说:“来得真好,来得真巧,我从心里盼您来呀梁海山说:按照原来的计划,今天下午转到你们芳草地。半路上碰到了谷县长,才知道你们这会儿正开大会,我们就赶来了。我们跟你们一块儿祝贺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 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县妇联的赵主任,这位是公安局的柳局长还有谷县长,我也把他拉回来了   高大泉这才发现,谷新民一脸灰土,站在队伍的最后边。梁海山又拍着高大泉的肩头说:“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是双喜临门:你们芳草地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诞生,你们芳草地的第一批互助组组员第一批志愿军战士吕春河在朝鲜战场英勇杀敌,立下一个大功 …… ”   鼓掌声,欢呼声,雷鸣雨啸般地响起来了。高大泉转过身,大声喊:“铁汉,把锣鼓搬出来,红火红火吧!  朱铁汉周永振吕春江和朱占奎四个人,一齐奔到村公所的库房,打开了那把长了锈的锁头,到里边搬出铜锣,又推出一面安装着木头架子和木头钻辘的大鼓。   男女老少,又“轰”地一声把大鼓给围住了。   秦恺一边往(估计是这五个字,纸书上没有这一段话,电子版上缺少几个字。)跟前挤,一边推着周忠,吕春江把一副小锅盖一样大的铜拔递给了周忠,说:“您是老鼓 手,您来吧   又拾起一副递给挤过来的秦恺,他自己提起铜锣,又拿起锣槌。周永振和朱占奎每人占住一副,急忙往手指头上缠绕红布的穗子,等候鼓响好配合起来敲打。   

朱铁汉最后从库房钻出来连声喊,找不到鼓棒了,找不到鼓棒了!”他这样喊着,来到大鼓跟前,嗖地一下跳上了红漆的鼓架,两脚站稳,在人群里瞥了一眼,挽起左边的袖子,又卷起右边的袖子,两只粗大带茧的手掌紧紧地接成了拳头,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落在那牛皮的鼓面上不愧是铁汉!—— “咚!咚拳头在鼓上飞,大地在鼓下抖!   

战鼓声啊,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胸!   

战鼓声啊,传遍彩霞河边的大草甸子    

在这战鼓声中,高大泉陪着梁海山和县区的领导干部们走向主席台。芳草地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诞生了,庆功大会开始了!   

 

第二部完〕    1972 712日至1973 8 5

草于北京兴隆街承德烟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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