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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连载(一)

浩然 2019-09-13 来源:网络

 引子  

 

                               

 

  一九三二年,山东省水泊梁山地区又是大灾大难,

  黑夜,没头没脑的黑夜,好像把人世间的一切都扣在锅底下了,干燥的狂风,卷着沙子粒儿烂树叶子,吼吼地惨叫,滚过荒野,折断了树枝,摇撼着汶河庄西头两间孤零零的小土屋。

  屋里边,一盏熬干油的灯,那微弱的火珠像喘气似地飘动着;浑浊的光亮,照着颤抖的土墙壁,照着叫喊的破窗户,照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守在床边的女人。

  受着病魔摧残的男人咬咬牙说:“我不行了,你带上两个孩子走吧。离开这个火坑苦海,找一条活路。”

  满脸愁苦的女人抹着泪说:“这个大荒大乱的年月,我一个女人家,哪有什么道路可走呢?就是死,咱全家也要死在一块儿男人说:“天不能总黑,道不会走绝;他们越想逼得咱们家败人亡,咱们越要挺起来,活下去。你们先走一步,我在家里熬着活了就去找你们。死了,能保留下咱高家的后代根苗,我死也合眼了。

  这夫妻俩一边商量着生存的门路,一边叹息和哭啼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夜,才把逃荒的事情定下来。他们听别人说,一个搬到河北的表侄女婿混得不错,想投奔他那儿去,试一试运气。动身的那天早晨,好多左邻右舍的男女,凑到高家的小土屋里;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的都是一些让人宽心的吉利话,祝福他们从这一步起,就时来运转,诸事如愿。

  弯在床上的男人颤颤抖抖地抬起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小儿子二林的头顶,看不够,亲不够。他悲愤地向儿子也是向妻子和邻居诉说自己的不幸。他说自己“白给地主积善堂’卖年命病倒三天没干活,就被赶出大门”;他说自己耿直本分勤劳半生,如今却落个两手空空,妻离子散;劝妻子不要店记他,嘱咐儿子听娘的话,长大了当个有志气的人,要替他争气。他说着话,流着泪,又很费劲地转动着脑袋问:“大泉呢?过来,过来,我再看你一眼。

  痛苦万分的女人忽然被提醒了。她发觉大儿子从早晨起来到这会 ,一直没有在屋呆过,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号人物出场很奇特,从小看大她一面朝外走,一面既气恼又奇怪地想道;这孩子本来很懂事儿,怎么忽然间变了呢?自从决定往河北逃荒,他就像遇到喜事似的慌了神,出出进进,坐立不安,光会催着动身,还不如二林,知道跟爹亲热亲热。侧面描写,高大泉人小心大。对美好生活充满了向往,但由于年龄小,眼界窄,心中的一切都是朦胧的;但已经有了后来的雏形。

  她出了小土屋,来到残破的院墙门口,只见要跟他们搭伴逃荒的侄儿高贵举贵举应该是标准“打酱油”的,就负责将大泉一家送到芳草地正往拱车子上拴绑行李,一群小孩子围着看热闹。这孩子群里有邻家的,还有“积善堂”的两个穿着绸缎背着书包的小少爷,就是没有她的大儿子。她又抬头朝远处张望。破烂的街道,荒凉的野地,都是静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和声音;忽然,一群鸟儿叫唤着,从远处大水坑西边的小树丛里飞起来,走路的动静够大紧接着走出一个男孩子。

  这男孩子,细瘦的个子,身穿着开了花的破棉袄,下身穿着条条缕缕辨不出颜色看不清形状的灯笼裤子。他提着一只大瓦罐,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两只光着的子,“巴嗒”“巴嗒”地拍打着路面上的浮土。大泉来了,外貌简略描写,为以后留下空间。

  她立刻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高大泉她还发现路上有一条水印儿,从儿子走来的那个方向,点点滴滴,;一直连了自家的院子;灶屋外边那只破水缸里,已经装满了清清亮亮的水。看这里,她的心头一热赶紧迎上去,要接过儿子手里的大瓦罐。高大泉扬起通红的脸蛋,躲闪着娘,又把那盛满井水的瓦罐从这只手倒换到另一只手上,用胳膊腕子抹抹脑门上的汗珠;那俊气的眼睛一眯,笑了出场后第一个细节描写,这孩子真疼人,说:“娘,我提得动。”第一句话,这孩子真让人疼!

  娘说:缸都满了,怎么还提呀?  高大泉说:多提一罐放着,留给我爹洗野莱用 娘说:“看把你累的,快给娘提。”

  高大泉说:“你去抓空儿多跟我爹说几句话儿吧。”娘的手已经扯住了瓦罐上的吊绳,听儿子这么一说,两行热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滴在儿子那破棉袄的袖子土了。当她把水罐提到灶屋,听到街上传来儿子和“积善堂”小少爷吵嘴的声音;想出去劝开他们,迈出半步又停住了。

小少爷尖声尖气地说:“我问你出门串亲戚为啥不穿新衣裳,这也是坏话吗?  

高大泉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你都知道,还什么?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你们家给霸占去了!迅速的反应能力,朦胧的阶级意识

  “你们欠我们的,就应当还,怎么是霸占呢?  “我们一家人给你们卖命干活,总还不清你们了?不讲理!我们这回要远走高飞,到最好最好的地方去,挣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来,气死你们!  儿子说出娘的心里话。她听得字字真切,句句入耳。有这样一个懂事儿又有志气的儿子再难不算难,再苦也算苦,活着就有了奔头。她那装满了苦水的胸膛,激发起一股甜丝丝的希望波纹。

  逃荒的人上路了,谁能知道这是一条死道,还是活道呢?正是三月底四月初的季节,在这一望无边的大平原上,春天来得迟,又没有生气。朝阳的土坡子上,星星点点的野草刚刚吐出绿叶儿,偶尔能看到一朵两朵蒲公英的小黄花儿。大雁排着队,从雾气腾腾的南边飞来,往灰暗茫茫的北方飞去,它们发出阵阵叫声,不知是疲累的呻吟呢,还是饥饿的呼唤。以雁喻人。杜牧《早雁》: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另有》:万里衔芦别故乡,云飞雨宿向潇湘。数声孤枕堪垂泪,几处高楼欲断肠。度日翩翩斜避影,临风一一直成行,年年辛苦来衡岳,羽翼摧残陇塞霜。那弯曲不平的道路正翻浆,不是泥就是水。一群一伙的人,被灾难从家乡热土中赶了出来 在这泥泞的路上跋涉着。背包的,挑担的,推车的,拄棍的,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拉花。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一双双无神的眼,好像有千愁万苦无处诉说,也用不着去诉说,都压在心头,化成了无声的反抗,不息的追求,他们来自何方,又投奔何处,都是很难断定的解放前难民的照片,都是这种表情。一辆罩着锦缎绣花帷幔的小轿车飞奔而来,又急驰而去;鞭抽铃响,泥水溅在步行人的身上;几个人躲闪迟慢了一点儿,肩上挨了鞭子。轿车过后留下的是难闻的烧酒气味和女人的尖笑。远处残碑枯树下边的乱坟中间,有几堆崭新的黄土,青烟升腾,风扯挂纸,接着是一声声凄凉的哭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一切一切,都给背井离乡的大泉娘增添着悲伤和烦恼。她坐在高贵举推着的小拱车上,一手拉着坐在车子另一边的二林,一手紧紧地抓着拴行李的粗麻绳,看着,想着,不断地掉泪。她活了四多年,没有离开过方圆二里的地盘;如今穷困逼迫丢下病危的亲人,带着不懂事的孩子,往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地方投奔,真不知道走的是一条什么道路啊

  高大泉的心情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在车前边拉纤,胸膛挺得高高的,脚步迈得稳稳的,绳子绷得紧紧的排比出了大泉的精气神儿,又认真,又用劲儿。他仰着脸,观看着从身边闪过的一切,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有趣的。过去的景物他不留恋,新来的东西他热烈迎接。什么汶河庄,什么家乡故土,在他那小心田里全不占地方。从高大泉“哇一声来到人世到如今,整整个年头,汶河虽大,物产虽多他却没有得过它半点好处:没有吃过一顿净米净粮的饭,没有穿过一身不露皮肉的衣服。汶河给他的是饥饿寒冷,财主羔子的辱骂,高门大户的恶狗撕咬,还有爹的悲愤呻吟,娘的痛苦泪水,以及有钱的坏人们对穷人家那种明夺暗抢的可恶的场景这个坏地方,赶快离开它,远走高飞,奔好地方去。他把爹的嘱咐牢牢地记在心上,要立大志,长本领,要报仇雪恨。他头几年就产生了一个美妙的想法,认为最好的地方是河北。他想河北要是不好,为什么那么多的老乡和亲戚们遭了难,就扔掉家,扔掉亲人,拚命往那边奔呢?他想,河北那边一定没有“积善堂” 一定没有专门逼着穷人要钱的财主,也一定没有光咬穷人孩子的黄毛红眼大狗,那里的人一定都好。他听别人说过,那地方离北平很近,北平有金銮宝殿,有桥小市,还有养着老虎大象的花园。总归一句话,高大泉认为山东好比地狱,河北好比天堂。眼下是走出地狱上天堂,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像盼年盼节一样盼着快点儿到河北。想法幼稚,思路清晰。待以时日,必成大器!四十多年,谤“高大全”:过于完满,不食人烟。且看此处,英雄幼年。再看金庸,对比浩然。一个童话,一个人间!

  他在前边拉着纤,累不喊渴不说,肚子饿了,头发昏,眼发花,也不吭一声。他挺着胸脯子,仰着脸,望着天空,望着云片中一行奋飞的雁群…… 苟富贵,勿相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志向高远,但还模糊。大泉眼中的雁群和别人的不一样,都是移情入景,只因情不同,眼中的景也不同。

高大泉的人生道路的第一步,就这样开始了。高大泉的思想起点就是要过上好日子,开始的时候可能是想的自家,但随着对社会的不断认识才有了要大家都好,个人的好日子才能永远的“挖掉穷根子的。”思想。那些诬蔑高大泉是天生的“神话”的精英们可以闭嘴了。

 

 

从山东到河北,虽不是千山万水,大大小小的沟坎,宽宽窄窄的河流可也不算少。他们过了一道难关,又是一道难关,好不容易挪到了河北地区,浑浑浊浊的蓟运河又横在面前。渡口旁边是一个小镇子,正巧是集日,老远就能听到这里是一片由各种腔调汇合起来的喧闹声浪,老远就能看到这里拥挤着一团穿得破破烂烂和花花绿绿的人群。

  他们又累又饿把车子停在三岔路口,高贵举想带着高大泉到街里讨要点东西吃,就朝那乱乱哄哄的街口走。

  街道上全是逃荒的男女。靠两边墙根下是躺着卧着的人,靠路边是叫卖破被窝烂衣服杂乱家具的人

  “修好积德,一斗高粱,一斗高粱…… ”

  高大泉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跪在地下的小女孩旁边,连声地吆喝着。那小女孩约有七八岁,大概因为跪久了,累了两只又瘦又小的手按着地,脑袋低垂在破棉袄的前襟上,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棍儿。

忽然,又传来一阵撕人心胆的哭叫声。一个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的女人,朝河堤那边跑;她的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哭叫:“妈你别去死!妈你别去死我再也不喊饿了…… ”

高贵举拉着高大泉赶紧往街里走。

一个好像集镇官府的大门前边,挤着一群愤怒的庄稼人。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往前猛挤,声音嘶哑地喊着“你给我道儿走,你给我道儿走  

几个拿着枪的人护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胖子。胖子横眉立目地训斥那个老头:“你这是耍赖。没道走跟我说得上吗 

一个农民说:“你在他家屋前垒墙,屋后挖沟,有道你不让走,不朝你说朝谁说? 

 另一个农民说:“你们有钱的人,出门的时候,都把腿卸下来扛在肩上吗?天下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吗?  

穿长袍马褂的人立刻又换成一副和气的脸孔,对众人说,“诸位别听这个老家伙胡唚,他是疯子…… ”

  那个瘦老头已经蹿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喊:“我是疯子我是让你们有钱的人疯的呀!我爸爸借了你家二斗高粱,给你喂一冬牲口,算是顶了账。他死了三年,你又拿着借单子找我,夺走我门前那一块命根子地。我们一家人要饭挑水,从地上走一走都不行。你成心要把我们穷人困死呀!反正也没活着的道儿走,我今个跟你拚了 ”他喊着,一头扎在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身上。

  高贵举又拉着高大泉往前走。

  高大泉小脸涨红,两只眼睛好像要冒火,牙齿咬得“吱吱”响。他推着高贵举的手说:“你自己进街里去吧,我到西边那个村子要点去。”残酷的现实,破灭的梦想,天然的启蒙。这一切对一个早熟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他端着一只破碗,艰难地移动着两只绵软无力的脚丫子理想破灭了,走起路来也无力了,脑海里总是闪动着那个头上插着草棍儿的女孩,那个追赶寻死的妈妈的男孩子,那个发了疯的老头子。他终于走进镇子西边的一个村庄,很远就看见一座高大的门楼,一条黄毛大狗卧在那石头的台阶上。刚才是眼见,现在是身历他惶恐地走到街心,想从那个大门口前边穿过去。就在他刚刚迈出五六步远的时候,只听得“呲”的一声,一个黄乎乎的大家伙蹿到他的跟前。他先瞧见了两只凶恶的红眼珠,四个尖利的牙齿,像盆子一样的大嘴—— 正是那只大黄狗,朝他疯狂地叫着。他眼睛盯着步步逼近的恶狗。朝后边退,忽然瞧见门道里走出一个小孩子。这孩子跟“积善堂”的孩子也不一样积善堂”的孩子穿的是袍子马褂,后脑勺留着小辫,着金银串串的脖锁这个孩子穿着一身白,戴着大盖帽子,腰上扎着皮带,手里拿着一把小马刀,完全是洋式的衣服“与时俱进”了,但人还是几千年以来的思想,剥削阶级的接班人。高大泉赶紧冲着那孩子喊:“快瞧你家的狗!  那个洋式孩子向他端详一眼,又呲牙一笑,说:“嘿,好极啦,是个山东小侉子:咬,咬,咬这个小侉子。

  高大泉气得骂了一声,转身就走。凶恶的狗追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高大泉感到一阵裂心般的疼痛。他举起手里的饭碗朝狗的头上猛砸过去,就咬着牙,一口气跑出了村口跑进一道土沟,摔倒在坡坎上。他喘口气,抓一把土堵住流着鲜血的伤,又顺着沟往前爬。

  他爬呀,爬呀,爬不动了,只好停住,想歇歇再爬。土沟很深,看不到野地也看不到太阳,只在西坡的上半节投过一条光亮。他忽然瞧见在那条窄窄的光亮里映现出一个人影,扭头朝高高的土坎子上一看,那儿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汉,背后的阳光给他镀了金似的,显得更加魁悟。他四方脸,笤帚眉,又大又亮的眼睛,满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儿。他穿着破旧的黑裤白褂,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水桶,一头是筐子。他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下,问道小老弟,这是干嘛哪?”声音轰轰响,好像打雷。

  高大泉两眼盯着这张和善的脸孔,听着这句亲切的询问好像见到了爹,见到了娘,见到了亲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高大泉感情的敏感性,这也是他聪慧的一个侧面。大个子赶忙放下担子跳到沟里,蹲下身子,扳起高大泉的肩头哄着说:“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多没出息呀!怎么回事儿,快快告诉我。”

  高大泉擦掉眼泪,把自己的来历遭遇诉说一遍。

  那个大个子听完,楞了好长一阵儿,没说什么,连叹息一声也没有。他看看高大泉的伤,又摸摸高大泉的头,随后不声不响地上了土坎,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从桶里舀了半碗汤,回到高大泉的前说:“吃吧,吃完了去找你妈妈,好赶路。”高大泉没有伸手,问他:“我吃了,你呢?  大个子说:“我们几个长工伙计一个人节省一口不算啥。”高大泉这才接过饼子,赶紧往破棉袄里面揣。

  大个子说:“惦着你妈妈他们吧?这个是给你的,吃完再拿上两个带回去。”阶级友爱

  高大泉咬了一口饼子,一边嚼着,一边想着心事儿天的经历,乌七八糟的见闻,乱乱哄哄的印象,使这个来到世界上只有个年头的孩子,在那纯净的心灵里,对这个世界提出了第一个大问号,他仰起脸,望着面前的青年大汉,忍不住地说:叔,我问问你:为什么我们山东的穷人没有活着的道儿走,河北这边的人也没有活着的道儿走呢?为什么咱们穷人到处都受别人欺负呢?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有些人活一辈子都懵懵懂懂,有些人却是很小就开始思考人生问题。不得不承认,人与人有差距。这种差距的原因是综合性的。有个体的也有环境地位等原因,比如长子的大泉和次子二林之间的差别。  大个子从孩子嘴里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楞,接着,嘴角使劲儿抽动了一下。

高大泉这才发现,他那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似的疤拉。大个子半弯下身子,一手摸着自己腮上的伤疤,一手摸着高大泉的头顶,沉默了一阵才说:“小老弟,你还小哇。我都快三岁了,对这种事儿还没有想出道道来哪,你就能想出来了?别急,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日子。带上两个饼子,快去找你妈妈吧。”高大泉勉强地吃了半个饼子,又把另外两个饼子揣在怀里,谢过了好心的人,就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他身后的沙土路面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那里边仿佛印下了对这人世间永远难解的疑问。

记得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面有一个富农来向列宁讨要“农民的真理”,其实农民的真理应该是被压迫阶级的真理的一部分,幼小的高大泉已经有了朦胧的阶级意识,已经开始寻找农民的真理了。实际生活中高大泉这样的人物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但文学作品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消极地反映生活吗?不是,它必须要有对人的引领作用。物质消费品市场已经开始引领消费了;难道精神领域的作品只能消极地反映社会生活吗?当然不会。就拿金庸琼瑶林语堂一类人的作品来说,他们的哪一部作品不想引领社会生活呢?只不过他们引领的方向和浩然相反罢了。况且浩然笔下的人物在生活中都是有原型的。高大泉的原型就是王国福。

 

  高大泉终于来到他梦想的“天堂”。

那天晌午,他们走进了冀东平原上的一个大草甸子,走进一个神秘的境界里。

横跨着万里长城的燕山群峰,孕育着千万道清泉,汇集成东边的彩霞河,西边的春水河。它们遥遥相对,经过弯弯曲曲的百里长途,碰到一块儿,汇成蓟运河。大草甸子就在这两条不出名的小河中间的三角地带。方圆四里的地盘上,碱荒连着沙丘,沼泽连着草滩,远代和近代逃荒来的庄稼人,用他们的双脚踏出一条条坎坷的小道荒漠的低洼地区又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庄。他们自己和北部高原上的人都管这儿叫“苦洼子”。

  人们甩自己的双手和血汗创造着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苦洼子”的自然风景是美的。一丛丛树林,一条条水沟,一片片芦苇一汪汪藕坑,一块块开垦的土地,还有一簇簇低矮的农家小屋。眼下虽不是百花齐开的季节,景色也是很动人的。特别是偶尔出现一两枝杏花,点亮了这里的一切景物,使它们充满着生机。

高大泉沿路走着看着,很快就喜欢上这块地方了。他觉得这里的村庄没有汶河那种生离死别的紧张气氛,这里的土地上没有汶河那种水淹旱裂的惨败气象;虽是千里外的生地方,却能随时听到熟悉的乡音,倒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又住了好久一祥

  他们的小车穿过一片草地,一片苇坑,一片槐树林,来到草甸子北部边缘的一个较大的村庄芳草地他们在街上跟好几个人打听,才找到了高大泉的表姐家。只见那一片低门矮户中间,有一座刚用黄土打起不久的院墙,围着里边的三间新土屋和几间小棚子。

  正害病的表姐伏笔,为以后把高大泉和冯少怀的亲戚关系扯开埋下听到喊声迎出来,又惊又喜地抱起林,拉过高大泉,一边招呼高贵举,一边引着表姑姑进了屋。能干而又热心的表姐,和冯少怀这样的人在一起没法不得病。

  高大泉把沿途的苦难都放在一边了他看看这看看那,两只眼睛都忙不过来。他忍不住地问:“表姐,我表姐夫呢?  表姐说:“他在西屋吃饭哪。”她怕姑姑挑了礼儿,又赶忙解释说:“晌午头出去替东家讨一笔债,跑累了。这几天他的身子骨也不合适。”冯少怀出场前的渲染,热衷于替东家讨债,对穷亲戚冷淡。

  高大泉没等表姐把话说完,早就跳出了东屋,一撩门帘儿进了西屋,没见人就先喊:“表姐夫,表姐夫!”他定神一看,又楞住了。

  屋里有个三岁出头的壮年人,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坐在一张旧八仙桌旁边,端着小酒盅喝酒。这个人好像比高大泉记忆里的那个表姐夫年纪大,也胖一些表姐夫发福喽;他朝高大泉咧咧嘴,没说话儿。

  高大泉看清屋里只有这个人,认定判断推理瞬间完成,天资聪明的孩子是他的表姐夫冯少怀,就连声不断地问:“表姐夫,快告诉我,北平在哪儿?金銮殿在哪儿?桥在哪儿?还有老虎大象都在哪儿呀?  表姐夫冯少怀把酒盅里的酒喝干,用筷子敲着桌子边,没有任何表情地说:“看你满脸满身的土。桌子下边有盆,自己打水洗洗去吧。”以当今的眼光看,少怀的表现很正常。对一个正在奔向自己好日子的农民也不能求全责备。但少怀后来的做法,比将穷亲戚拒之门外能差到哪去呢?他为新来芳草地的高家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得到的远比他付出的多得多,这个精明的富裕农民,出于本能在做着资本运筹的事业。

高大泉又看表姐夫一眼。没有拿盆,也不再什么了,呆呆地站了片刻,就去门外帮助卸车子。

小院子干净利落,柴禾垛、草料仓都修理得整整齐齐那堆着的砖块,新栽的槐树都在向别人显示这家小院主人的小子正在蒸蒸日上。


  这当儿,从外边走来个人,透着结实。看样来岁,中等个子粗不壮,透着结实。他眉毛很黑,眼窝很深,高鼻梁,薄嘴唇,不是多么英俊,倒透着一种很有精神又很和善的神态。他把高大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绷起脸来问:“小家伙,你是大泉吧?嘿,这么看我,不认识吗?
  高大泉眨巴着眼睛,冲着他点点头。
  那个人说:“这当然啦。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咱们是长这么大,头一回碰着脑门儿。”
  高大泉说:“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对答如流)
  那个人说:“早听你表姐说,咱山东老家有一个又淘气,又鬼头的大泉;看你那模样,也像你爹。我跟你爹在‘积善堂’干了年活哪, 明白吗,两个你这么大的汉子加在一块儿才是二年呀!(这样该是大泉比较早的启蒙课,乐二叔在教他思考人生的方式。乐二叔的平等心态,对孩子都这么有爱心。如此善良,却是贫困。)

  高贵举没有认出,已经猜到他是表姐夫的表叔原来也是亲戚!,还是表姐的媒人,就上前问好,招呼他表亲佬。刚刚琢磨过来,原来冯少怀是乐二叔的表侄,是吕瑞芬的表表哥,又是高大泉的表姐夫,从亲缘上关系不算远。  那个人连忙摆手说:,可别这么称呼。咱姓吕,大号长乐,排行老二,平辈叫乐二哥,你们是小字号的,就叫乐二叔吧一长乐长乐,混吃混喝,不图发财,不想成佛;你要问我身子好不好,还有二斗谷糠的罪没有受完,倒也挺结实。”他说着,自己先哈哈地大笑起来。

高大泉立刻喜欢上乐二叔了,凑上去问:乐二叔,金銮殿到底在哪儿呀,让看吗?  乐二叔说:“唉,看它干什么呀!那里边住着的,是专啃穷人骨头的总头目老祖宗 

 高大泉缠住乐二叔不放,还要刨根问底儿。

乐二叔摸着高大泉的头,朝北屋努努嘴,说:“吃完晚饭咱们再聊大天,这会儿得干活啦!”他说完这句话,就撇下高大泉,朝北屋前边走几步,又停住,冲窗户喊:“掌柜的,东边的地耕完了,还耕哪儿?你得早传圣旨呀!  

高大泉听到“掌柜的。这三个字非常刺耳。爹娘管“积善堂”那个财主叫“掌柜。那个掌柜的又毒又狠又不讲理,逼得他们骨肉分散,千难万险逃到河北。在高大泉看来,“掌柜跟乐二叔刚才说的那个“吃人精”,跟山东河北的那些黄毛红眼大狗是一个样儿的。乐二叔为什么在这儿又喊这个词儿呢?冯少怀从屋子里出来,比比划划地跟乐二叔说什么。高大泉忽然发现表姐夫的样子非常难看。这当儿,他腿上那狗咬的伤处又疼起来了这就是大泉的慧根所在,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忍耐着,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坐在娘的背后,直到睡觉,没动弹一下,也没开口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半夜的时候,忽忽悠悠地听到娘一边低声哭,一边诉说他家的灾难,还听到表姐在旁边劝解。

冯少怀说:“唉,我这年过得好像宽绰一点儿,其实也是驴粪蛋子外边光。怎么紧,这个门面也得撑着;要不然,谁敢把那么多的地租给我种呀 交代出了冯少怀“二地主”的身份

 娘说:“我也知道,这年月,谁都不容易,谁打你摊着这么一门穷亲戚呢?熬上几年,孩子大了,世道总有个变化,我们忘不了你…… ”

  高大泉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金奕殿,像县城的大门洞,“哗啦。一声倒塌下来阶级压迫的象征,把他吓醒了。他感到浑身发冷,一边缩着一边说:“娘,冷,冷

娘用那刚刚擦过泪的手摸摸儿子的头,吓了一跳:“这孩子,烧得像块火炭了!

 

                             

 

  高大泉像一颗被狂风吹来的树籽儿,降落在芳草地。他在冷和暖恨和爱两掺着的土壤里,长身个,长见识,长本领。再次说明英雄不是天生的他的表姐夫冯少怀,过去在山东老家种着几亩好地,养着牲口,过着肥溜溜的日子。不料想连年大旱,又闹起兵乱,没多久就破产了旧中国农民的状况,很多本分人从此沦为社会底层。。他挑起八根绳串四乡,专卖丝线花样梳头油。不久,他跑到芳草地投奔乐二叔,冯少怀投奔乐二叔,高大泉家投奔冯少怀,这都是旧中国农民遇到天灾人祸投亲靠友的真实写照一边做小买卖,一边租地种。他有算计,敢冒险,能巴结地主,转眼之间发了家,拴牲口,雇短工,租地年年增加。正在他千方百计拚命往上爬的时候,高家来了四张嘴,把他吓了一大跳。人已经来了,推不开,撵不走,盘算几天,就来了个随机应变巧安排。他让高贵举用小车给他推脚挣钱,让高大泉和二林给他放小牛打猪草,让大泉娘给他缝洗做饭,整夜地纺线织布。这就是所谓的能人,当今社会遍地都是。有些人看《金光大道》不顺眼与其说是他们不喜欢高大泉,倒不如说他们更喜欢冯少怀;可是浩然老师却把冯少怀写成了坏人,这比挖了他们的祖坟还让他们难受。更可悲的是有人根本就成不了冯少怀,却跟着一块憎恨高大泉,憎恨浩然老师,憎恨毛主席。

一天中午,高大泉打草回来,见娘一边纺线还一边看着猪食锅,因为手腕子累得疼,不住地皱眉头,就赶忙帮着娘喂猪,冯少怀舍不得花钱买猪食桶,就拿一个大瓦盆代替着用。那盆子早就两半儿了,用铁丝箍着;移动的时候,只有捧着盆底儿,才有几分保险。可惜高大泉没留神,端着沿儿就走。他刚到院子里,“叭嚓”一声,盆子片散落开,把猪食渣闹了一身,洒了一地。

摔盆子的声音刚住,冯少怀己经跳到高大泉跟前那盆子好像金的银的无价宝,像是动了他的心肝,眼睛瞪得像牛蛋子似的盯着高大泉,扯开整嗓子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摔我的盆子,啊?  

正发呆的高大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了冯少怀一眼,分辩说:“我也不是净意摔的

  冯少怀喊叫得更凶了:“你不净意,它就在地下摔了?你这是想方设法地败坏我呀  高大泉说:“我都败坏你什么了?不就是个破盆子吗,有啥了不起的呀! 

 冯少怀越发地火了:“嘿,吃饱了肚子,说话气粗了…… ”

高大泉说:“我吃饱没吃饱,也没白吃你的。”

冯少怀被这句硬棒棒的话噎了个倒憋气“你说说,这套话是谁教给你的? 

 院子里的娘表姐,还有二林,听到吵声都跑出来。

娘过来责怪儿子说:“你这孩子,怎么越长越没出息了?办错了事儿,应当服大人管教。往后不许再顶撞你表姐夫

高大泉仍然挺着胸脯说:“我没错。穷人也不能随便让别人欺负!  

冯少怀在一旁又添火加油地说:“你们看看,听听,摔了盆子,不许;我还成了别人,欺负了你?

他赌气地扭过身,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我何必要当你的仇人呢?有福你去享,没有人挡你的道儿 ”这是大泉第一次与剥削者的正面冲突,尽管罩着一层“亲情”的面纱。通过这次冲突,大泉和少怀的品质和性格得到了初步体现,也为他们今后几十年的冲突和斗争打下了基调。

  侄女婿进了屋,那几句软中带硬的话,却像钢针一般刺在大泉娘的心上了。怨与恨,她只能对着儿子发泄:“我白养活你这么大了,你怎什么都不懂,你是个天生的种,你恨我死得晚哪”她越说越气,就要打儿子。

  高大泉站在瓦盆的碎片中。几只鸡跑过来,围着他跳着叫着,在洒到地下的糠批里寻找粮食粒儿。他不动,也不躲,泪水在眼里转,咬紧牙关不让它掉下来。

  娘朝他喊着:“给我打扫干净,到屋里给你表姐夫陪个不是。快去呀!  高大泉转身朝着院子里去,一直进了屋。

娘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跟进去,忽见儿子又出来了,肩头扛着小破被,“登登”地走到院子里;她忍不住地哭了,喊着“我的小爷,你要干什么呀?  

表姐楞了一下,赶忙拉扯高大泉。

高大泉甩开表姐的手,对娘说:“我回咱们汶河庄去,另找道儿走 回汶河庄?不怕积善堂的少爷笑话了?  这当儿,乐二叔出现在大门口,赶紧迎过来,拦住高大泉说:“你还想另找道儿走?我看哪,杏熬窝瓜,一个颜色,走遍天下也没有穷人伸腰出气的地方 什么也不如学一身本事,长一身力气,凭它慢慢熬日子。如今呢,只能是忍着,忍着,再忍着。这就算受气了?你才几岁,受气的日子还在后边哪!至理名言,可以给当今的底层年轻人励志用。不管处于什么地位,学好本领是最主要的。要不然即使成不了滚刀肉也就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不会有人跟随的 

如果高大泉在人生的开始阶段没有遇到乐二叔这样的引路人,而是碰到一个二愣子式的“革命家”,开口就是这样:“爷们,真有骨气,就是不能受气,和他斗到底”;那高大泉是不是会成为一个连一技之长都没有的愤青,以后他还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吗?

 

以上是以前写下的感想,今天是2019416日,几天来关于996的话题,以及马云刘强东的言论,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我也把上述内容的截图(黄色部分)发到微信朋友圈了还加上了下面这么一段评论:

和《金光大道》几十年的缘分了,现在正边看边边写读后感(不敢说批注),最近看了不少关于996的争论,忽然想起《金光大道  引子》里的一段,以及自己的读后感(红字)也许对处于996中的年轻人会有些用处(当然,首先要懂这部巨著)。

这就是《金光大道》的不朽之处,若干年后,人们可能不知道什么996,什么马云刘强东,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微信,什么是朋友圈了;但是浩然和《金光大道》必将永存!

 高大泉转过脸去,眼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乐二叔从小没爹娘,送给这家,卖给那家。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熬大了,娶上个媳妇,没想到遇上大灾年,女人连病带饿,扔下个刚满周岁的闺女,就死去了。乐二叔把孩子丢给一个远房嫂子,独自一人逃到河北。他在各样人群里混过半生,经得多,见得广,庄稼活儿样样行,样样通,在整个草甸子上都得算个有名的“把式”。他快五岁还没续亲,自己不张罗,别人想帮忙,他也不热心。有人说他光棍苦,他说:肩膀头上扛着嘴,出门不怕家里饿死小板凳。”据说,天门镇有个年轻的寡妇,发誓不改嫁,自从认识了乐二叔,却动了心。乐二叔发觉之后,从此不登寡妇的门儿。伙计们说他心狠。他说:“不是心狠,是心软。咱穷得叮当响,小命贴在缸沿上,说不定哪天让瓢子蹭掉,让水漂走;人家那么一个好人,让她跟受这死不死活不活的罪干啥呀!”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怜爱高大泉这孩子,见面有缘,越在一块儿滚越喜欢,惺惺相惜,英雄互赏高大泉跟冯少怀吵架的那天晚上,乐二叔就把他带到南场屋里住了。虽然还在亲人身边,但也算半个在外闯荡了,他们伙盖着一条破烂的被子。晚上,高大泉先躺,给二叔暖被窝;早上,二叔先起,到灶坑给大泉烤棉袄棉裤。有时候,乐二叔不知想起什么心事不高兴,或是跟冯少怀闹点别扭,总要喝点闷酒。高大泉就在一边数酒盅,喝一盅,数一盅,到了数目,他就抢酒瓶子,不让乐二叔喝醉。

这一老一少在愁苦和欢乐交流的时光里,度过了两个年头。高大泉长高了,壮实了。他按照乐二叔的心意出落到一副好性格不和冯少怀发生直接冲突了,更成熟了。一部引子就是叙述和描写高大泉的成长过程。精英们出于天生的本能就污蔑高大泉“不食人间烟火”,“一生下来就是给人指引方向的。”攻击《金光大道》的无耻谰言,在这些文字面前全都现出了原形,两手好活计。虽说力气抵不住成年人,许多活儿他拿起来对门路,不要说那些临时短工和冯少怀比不了高家大泉初长成,身在冯家人未识。用现在的时髦的话说高大泉的G值高,如果上学肯定是“民国大师”/捂嘴笑,就连乐二叔,背后还不断地说:“这孩子有骨气透亮能干,真像他爹遗传基因也很重要,它让高大泉在庄稼活儿上出类拔萃,这点对以后非常重要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一定会出息个好庄稼把式 (短短的几百字,里面包含了多少苦辣辛酸,小小的年龄承受了多少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忽然想起来二十年前看过的一篇名为《潇洒》的美文,去查一下,如果有,就放在这里,朋友们自己体会。

 

潇洒是高昂的头颅,翩跹的风度;  
潇洒是优雅的举止,精彩的谈吐  
潇洒是踏遍千山万水,笑傲江湖;  
潇洒是历尽沧海桑田,悟透诗书 
潇洒是对人生无怨的追求  
潇洒是对情感无悔的付出  
潇洒是对最惨痛的失败和血吞牙挺起胸脯;  
潇洒是对最辉煌的成功,淡然一笑,依然如故 
潇洒是以静制动,且看明朝胜负;  
潇洒是以德抱怨,留待他日相处 
潇洒是很精心地忘却  
潇洒是不在乎地记住。  

潇洒是往来不忌白丁  
潇洒是清谈满室鸿儒  
潇洒是掷千金寻醉买笑;  
潇洒是吟一曲长歌当哭

潇洒是入世何居拒行迹,且受丰富;  
潇洒是出尘修炼心性,也享孤独 
潇洒是略抬眉,锋芒毕露;  
潇洒是微垂首,难得糊涂 
潇洒是向隅独坐时,放眼风云,尽知起伏;  
潇洒是浪迹天涯时,不改初衷,目标专注。  

潇洒是指点江山,胸中自有千杆修竹;  
潇洒是激扬文字,笔下尽潜面埋伏 
潇洒是不问甘苦 
潇洒是不问荣辱 
潇洒是足下万里云和月 
潇洒是满当身后功名尘与土 
潇洒是为理想放弃天堂时微笑的风采 
潇洒是为责任甘下地狱时无畏的风度 
潇洒是红尘滚滚,永不回首 
潇洒是陌路凄凄,亦不踌躇 
啊!潇潇洒洒!试修听那世说纷纭,我只走我心中路!

查到了,就贴在这里,这是一个普通读者的联想,符合“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规律。如果有朋友觉得有些牵强,那也只好在这里说一句“对不起”/抱拳。)

就在这一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又降落在高大泉的身上,先是老家来了信,说他爹病重危急。娘带上二林慌慌张张地回山东了。高贵举要成亲,也跟着走了。棒子一登场,刚刚听到爹死的信儿,表姐又离开了人间。极简练的笔法,为以后正文的人物及其关系铺下脉络。

  场干地净,短工散伙,南场屋只剩下一老一少。一天晚上,两鬓已经出现白头发的乐二叔,从被窝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说:“大泉,我要离开这儿了。冯少怀这个人,只能跟他一块儿受罪,不能跟他一块儿享福。他越是地多囤满,越没有人味儿,那心性跟歪嘴子没有两样。咱们这么不清不混地给他卖命,何时是个了结?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该跟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两便着了。你呢,这几年学了一点东西如果偏要说:“剥削有功”,高大泉的成长就应该给冯少怀“记上一功”喽。其实这是一个普遍的道理,先自强,后革命,说话就大了,也该早点儿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儿。这样,对得起你那在千里之外的娘,也对得起你那埋在黄土下边的爹。

高大泉沉思了一下说:这份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应当想办法闯一条道儿走。您有主意吗?  

乐二叔说:“搬到西头,给歪嘴子干几年,搭个桥,再往前走。那边打头的是张金发,跟我有点交情;这是张金发出厂前的第一次交代,简略。是干活打头的,和真正的穷苦人只是“有点交情”他在歪嘴子手下吃得开,对咱们总有个照应。我当车把式,你当小半活,把工钱攒着,来年,租上几亩地种,自己立个门户。这样你有了奔头,我将来也有个归宿。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根苦瓜一根藤!

高大泉听到这里,蹦到地上,高兴地说:“二叔,好,好。一定干个样子给冯少怀看看!  三天之后,这一老一少,两手空空冯少怀的原始积累的残酷性地离开冯家,走进了地主歪嘴子孟福璧的高台阶的大院里。记住高台阶这个地方,这是一个重要的舞台。

 

                                  

 

  寒冬腊月的深夜,狂风暴雪扑打着长工们住的这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屋檐树枝和破窗户纸发出各种怪叫,像哭啼,又像呐喊。灯碗里的油快干了,捻子上又裹着尘土和旱烟末子,绿豆粒似的火亮儿,一闪一闪,“滋滋”地怪响整段都象征着受剥削压迫的苦难的人们,尤其是乐二叔的命运呼之欲出了

  高大泉披上一块麻包片,走出小屋。他打算到高台阶去一趟,跟看门打更的张金发问,到城里替地主亲友送礼品的乐二叔,怎么这样晚还不回来。街上黑咕隆咚,对面两步远的东西就看不清;地主内宅的高大院墙白色岗楼,都是阴森森的一个轮廓。他刚一动身,就被风雪包围了,推他,卷他,要把他抬起来。他赶忙到大槐树的跟前。

这当儿,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盏贴着“福”字的灯笼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响起上大门拴的声音。接着,一个人缩着脖子抱着肩,下了高台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过来;见到高大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  

这个人叫刘祥。他女人给歪嘴子的叔伯兄弟推碾子,累得小产了,病在炕上,死活难定。这两天他正拚命奔波,想过一个太平年又一个重要人物出场

  高大泉说:“听二叔讲,歪嘴子答应借给你钱了。”刘祥说:“嗨,上当啦!刚才我去拿钱,借的一百二块,我一数,是九。我说,掌柜的,不对。他说,这叫‘出门三声炮先扣下半年的利息。我赶快说这钱我不借了。他说,钱到你手了,不借也得交半年利息。

  高大泉气得直咬牙,急着问:“最后怎么办的?  刘祥叹口气,说:“我把钱退了。过了年,就跟你一块儿干啦;得补还那半年的利息听一个相声里讲过类似的故事,这种事不会凭空捏造的。现在的许多校园贷等高利贷都是这样坑人的,甚至比这个还狠。

  高大泉望着刘祥那摇摇晃晃的身影被狂风暴雪吞没,回头狠狠地朝高台阶阶级地位的象征,谁在高台阶上,谁就占统治地位瞪了一眼,就转回屋子。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屋子里更冷了。他把那破麻包片团在一起,塞在窗户洞上,又把破门关紧,上了插关。随后,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拨着灯捻,一边想开了乱七八糟的事儿,绿豆粒般的火珠,不停地跳着爆着,浓浓的黑烟子,缕缕地冒着。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爹,想起在千里之外受苦的娘和可爱的小弟弟。他还想起汶河庄南坑沿那两间土屋会不会被大雪压倒。…… 他想着想着,觉得头发沉,眼发涩,不知不觉地靠在破被垛上睡着了。

  窗棂“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猛地被惊醒。不知那灯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黑洞洞。他当是乐二叔回来了,一面应声,一面跳下,打开了门。冷风灌满了屋子。

  叫门的人一闪进屋,又用背靠住门板,低声说:“点上灯吧,老乡亲。”

  高大泉一听声音不是乐二叔,虽然看不清,可是感觉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很大。

那个人又说:“怎么不点上灯啊?  

高大泉一边在上摸着一边说:“找不到洋火。”

  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掏兜摸索的声音,又忽然高兴地说:“嘿,真有一根。灯在哪儿呀?慢着,别动。”接着,“嚓”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借着火柴的光亮,高大泉看清这个人果然是个大个子,又租又壮,浑身有劲头;就赶紧端起小油灯,递过去。

  这个人穿着黑棉袄棉裤,腰上系着一条很粗的搭布,头上戴着大耳朵狗皮帽子;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水珠滴到他那两道小笤帚似的黑眉毛上;他的手像两把小扇子,合在一起,捧着燃烧的火柴,凑到高大泉跟前。送来光明的人和接收光明的人相会了。

小油灯点着了,屋子里亮堂了。高大泉的两手猛地一抖,小油灯差点儿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脸,那脸的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儿似的疤拉。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嗨,是你呀,大叔!原来新人是旧人  

那个人被他闹得一楞,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大泉兴奋地说:“你忘了三年前,我们从山东老家逃荒,走到蓟运河边上一个村子,我去要饭,让狗咬了,你给我好几个饼子。想起来了吧,是不是?  

那个人仔细地听着,勉强地微笑着。也许因为他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拉住高大泉的手,亲热地问小老弟,怎么样,家里人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高大泉摇摇头说:“唉,咱们穷人还好得了?  

那个人满有信心地说:“快好啦 ”又把声音压低,“出救星了,你知道吗?穷人的军队,红军已经开陕北,专门为咱们报仇雪恨,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高大泉听着,两眼放光:“真的?那可太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说:“我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你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儿,对吧?这回我弄明白啦。为什么咱们穷人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下这样宽大,为什么没有咱们的道儿走?就因为手里没有印把子 ”

他摸着两只大拳头,“要夺回来!有了印把子,就不受穷啦,就不受苦啦,就能过好日子啦 旧人已经是新人,士别三日刮目看

高大泉乐得直搓手,又拉住那个人的胳膊说: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我叫齐志雄。别叫叔,叫我老齐大哥就挺好。我今个有点事儿,你能把张金发叫到这儿来吗?

高大泉说:“当然行啦  

齐志雄说:“他这会儿正在赌钱场。这里不光说张金发的品行有欠缺,而是寓示了赌徒是他人生的基调你自已去不害怕吗?高大泉把胸脯子一挺:“这有什么害怕的”他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齐志雄见他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就喊:“小老弟,穿上鞋 ”他想拿鞋追高大泉,转一圈,炕土地下,没有发现一只鞋。高大泉顶着风,踩着雪,一口气跑进了小酒铺。掺和着烟酒味儿的热气向他扑过来,非常难闻。

  卖酒的老头趴在靠门的那个酒坛子上睡着了。炕沿下边站着人,炕里坐着人,吊得很低的罩子灯,埋在许多人的脑袋里边;每个人都是半边明,半边暗,双关笔法,半边明是说这些人都是苦出身;半边暗,是说他们追求的不是本阶级的翻身解放。而是个人发财,而且想不劳而获。所以说《金光大道》绝不是像某些人说的对黑暗视而不见,而是把黑暗放到背景里,把光明凸显。这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脸色像草纸那么黄,看着有点吓人。炕中央放着一条小炕桌,桌子上是骨头的牌。一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的二多岁的青年人,把牌掺在一块儿,“哗哗啦啦。地一个劲地拉,好像要把牌全弄碎。金发出场的第一个动作,把发财希望寄托在能够抢夺交换价值上面,后来的四部正文他都是这样做的:“引子”的每一笔都非常意味深长。

  高大泉钻进人群,抻了抻那个青年的袖口,小声说:“金发哥,有急事儿,你赶紧回去。”

张金发转过脸来他那两只眼睛红极啦,好似两颗烧着的煤球。输红了眼的赌徒,也许正盘算下一步该把宝压到哪里。他看清高大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跟高大泉出了赌钱场,问了几句,拔腿就往西跑。知道那人是一个英豪他进了长工们住的小屋,亲亲热热地扳住了齐志雄的肩头,连声说:“少见,少见,真让我好想啊!你从哪儿来?  

齐志雄说:“我这会儿又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哪,瞎混呗。金发,这回大哥来求你。

张金发说:“你是不轻易跟朋友张嘴的,想必家里遭了难处?

齐志雄说:“家里倒没有大难处。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躲穷去了,如今只顾全我一个人的肚子。这回,我是为穷哥们的事儿来找你 ……”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对高大泉说:“小老弟,再辛苦一趟,给我们打点酒,买点花生豆。”

  张金发要掏钱,齐志雄已经把一张纸票子塞到高大泉的手里。高大泉一阵猛跑,打了酒,买了花生豆,又往回返。他到了长工屋门前,多了个心眼,把步子收住,悄悄地挪到窗根下,耳朵贴在破洞土。

  屋子里传出张金发深深的叹息声:“不是兄弟软骨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啊

  齐志雄说:“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进腊月,他歪嘴子逼着几百户穷人还账。昨个一天,他把几家的锅碗瓢盆都给抢走了还让局子抓走三个人眼下离腊月三的半夜还有几天,不治治他,还得有多少人家遭难呀!不求你别的,只要你给我们开开大门,就可以走;抓住歪嘴子,跟他讲条件的事儿全由我们干。

张金发说:“你们干?那枪可没长眼哪!  

齐志雄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护院子的人有枪,还用得着求你呀?

张金发说:“今天不该我的班。就算该班,两支枪,两个人,我管得了自己,还管得了别人?  

齐志雄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心计的人呀!这点事还办不了?你设法把他们哄到屋里,打二斤酒,让他们喝起来就全有了。金发呀这两年我在火车站上混,开了耳目。咱可不能再傻乎乎地给这群狗日的财主们当奴才了。我们应当组织起来跟他们拚!不拚,就没有活路!  高大泉听到这儿,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真想闯进屋里,抱住齐志雄,说几句赞成的话。他打个沉,忍下了。成熟了,不是问:“老虎大象金銮殿”的时候了他离开了窗子,像岗哨似的站了许久,直到两只脚都疼痛麻木得站不住了,才推进了屋。

这当儿,张金发又拍着齐志雄的肩头说:“行就这么办。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哇  齐志雄说:“好,事不宜迟,今个后半夜动手吧,”他说着,跳下,从高大泉手里接过酒瓶,拧开塞子,嘴对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半瓶子酒进了肚子。他把瓶子递给张金发:“全是你的 豪爽 

张金发接过酒瓶,喝了五次,也喝光了。心机

  齐志雄冲着高大泉笑笑,说小老弟,我走了。”他的话音一落,人已经跳出门外。

  高大泉想喊他,被张金发拦住说:“你快睡觅吧,我也回去睡了。今晚上的事儿,可不要对别人讲。我知道你的嘴严实。”他见高大泉冲他懂事儿地点点头,就把小棉袄的大襟裹紧,拉开门儿走了。

  高大泉上了破门,吹熄了油灯,坐在炕沿上,想着刚才见到听到的一切,胸膛像打鼓一般猛跳不止。他对于身边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儿,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很痛快很神圣的,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振奋。

  狂风暴雪,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着。

  过了很久,地主西大院的凶狗忽然发疯般地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呼喊声。

  高大泉猛地跳下炕,把耳朵贴在破门上。

  狗叫人喊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紧跟着“砰!砰 ”地两声枪响。一切又都像死了一般地寂静下来。

  高大泉感到周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心里直跳。他从门口回到炕上,又跳下炕回到门口,折腾了好久好久。

  窗户“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机警地扑向窗户:“谁?  

齐志雄在外边低声说:“小老弟,是我。”

  高大泉连忙说:“等我给你开门。”

  齐志雄说:“跟你说一声,我们就走了。”

高大泉问:“你找张金发吗?  

齐志雄说:“不用啦。”彻底失望!

他说着,推开堵在窗洞上的麻袋片,“给你吧!”

高大泉伸手一接,是一双棉鞋。他一步跨到门前,拉开了门扇。可是,几个黑乎乎的身影,已经出了村口,被大雪藏起来了。

街上又是一阵凶狗的狂叫

  高大泉抱着那双棉鞋木呆呆地立在长工屋门口。这双鞋外边沾满冰雪泥水,里边还保存着人体的热气。 从自己脚上脱下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积雪己经埋上了膝盖;直到乐二叔气喘吁吁地来到跟前,喊了好几声,他才如同从梦里醒来。有心的孩子,又成长了。

  乐二叔说:“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哇?  高大泉设法儿回答二叔,反过来问:“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乐二叔进了屋,点上灯,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冰雪,一边说:“别提了,真叫倒霉。回来路上翻了车,要不是刚才碰上过路的几条汉子帮忙,蹲到天亮,非把我冻死不可   高大泉知道那几个过路的汉子里边有谁。

乐仗叔从怀里掏出小酒瓶,说:“刚才我卸车,听说大院里闹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歪嘴子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钻了地洞,还加了岗。要不然,这个王八蛋准得吃点苦!  高大泉一听这话,不由得打个楞

  乐二叔喝着酒,叹口气说:“这些狗财主们,真会糟害咱们穷人哪他为了给衙门口的人拍马屁,差点儿把我留在年这边。哪还有一点人心呀 ”

高大泉忽然说:“穷人快好了!”他凑到乐二叔跟前,两眼放光地说:“出救星了,起红军了,专替咱穷人伸冤报仇,帮咱们过好日子!  

乐二叔奇怪地看着高大泉:“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高大泉说:“告诉您,要夺回印把子,穷人才能见太阳,才有活着的道路走。您就等着吧   

乐二叔有几分吃惊了:“大泉,你今个怎么啦?  

高大泉说:“我今个才真正解开了心里的一个大疙瘩,闹明白一个大道理   狂风暴雪,正在小屋周围施展着威风。

 

 

  

穷人把汗水流给了土地,土地把收成捧给了富人彩霞河两岸的麦子丰收了。

  富人们急了眼,怕赶上风天雨天,更怕下雹子恨不得立刻就把麦子抢到手,好买田置地,吃喝玩乐。那一天刚过半夜,高大泉被地主歪嘴子叫起来,让给他备上骡子,跟他上天门镇雇短工。

  

    到了天“人市”是人才市场的简称吧/捂嘴笑上,歪嘴子往高土台上一站,两只手叉着腰,肚子一挺,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开了:“拔麦子的活儿,开大工钱,谁给我干,一天四块半;三顿饭,三顿干的,面条米饭大烙饼,豆腐炖肉管你够,最后一顿外加二两烧酒 他的喊叫声还没完,早被群人围住 广告效应蛮大的。黎明的星光里,只见一片破草帽子在眼前边浮动。破草帽子几个字是“诗眼”

  歪嘴子见这么多人要干,就又喊:“咱们还得按老规矩办:不吃不喝,先让打头的领着干一盘活儿;跟得上的,吃饭,接着干。跟不上的,散伙,算白干 ”这个老王八蛋,解放以后活该受管制,管制都便宜这个老小子了他说着,跳下高土台,在人群里拨拉了一阵儿,挑了二五个短工

  高大泉跟着众人来到歪嘴子的地头上,他才看出,今年拔麦子打头的是张金发。他心里想:张金发拔麦子不如乐二叔快,跟这些人比着干,不一定能跟上趟;地主为啥偏叫他打头,又安的什么心呢?

  这时候,张金发不声不响地下手了,“呼嗤,呼嗤”,两下就拔下一个麦个子。他后边是二打头的,下边是短工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紧张的神情

  高大泉赶快跑回村,通知乐二叔,把饭食用大车拉到地头上,等候给短工们开饭。

  他坐在车上兴致勃勃地跟乐二叔讲起在“人市”和麦地里见到的一切;讲歪嘴子怎么吃喝,讲张金发今怎么能干;还说,如果乐二叔今天上阵,准能露一手……

  乐二叔听着,只是应付地笑笑,没说什么。心里应该说:孩子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太小了!

  到了麦地边上,高大泉抬头一看,立刻呆住了。

  两个浑身汗水淋淋的短工,趴在地头上,一个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一个不住地大口大口往外呕吐绿菜水。还有五六个短工,知道自己跟不趟,不愿意白于,自动退下阵去,无精打采地坐在土坡子上发呆麦地里,有七八个短工已经被打头的张金发远远甩在后边也许还抱首一线希望,正挣扎着追赶。另一伙短工,大概也有七八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一个穿着月白布背心扎着红腰带的人率领下,紧紧盯住二打头的和张金发的身后边。

  高大泉被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他跳下车,跑到麦地里,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小伙子,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接起拳头,心里边替人家使劲儿。善良出觉悟

  张金发端着一副非常沉着非常有把握的架子直腰擦汗的工夫,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树底下观阵的歪嘴子,立刻又拿出一股子邪劲儿噌噌噌,一口气地拔起来。

  太阳升高越来越热得难受高大泉看着这幅情景,急得咬牙,气得冒火。他看见又有几个短工被丢在大后边了,最后只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一个人了。按规定拔一个来回开饭,这会儿已经拔了一遭半,再等一阵儿,小伙子就算闯过了鬼门关啦!可是张金发像发了疯,又一用劲儿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拔到地头上了。

树下边的歪嘴子举起细麻杆似的胳搏,高声的喊叫开饭 开饭啦!  

这是命令。这命令就是说:到了时间,没有一个合格的,二五个人这一早上全给他白干了。

  好些短工围上歪嘴子,要求让他们把这一天对付下来。歪嘴子藏起满肚子欢喜,奸笑着说:我是急着用人的。我要用干活的人,不能用白吃饭白拿钱的!你们要干一天也行得吃平常饭,工钱折一半儿;明咱们在南边那块地里再重新试试,合格了。咱们合格的尺码吃饭开钱;就这么着,干不干都随便 那些又饿又累的短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呀!

歪嘴子见他们入了圈套非常得意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给他们几位开饭吧

高大泉赶紧跑到车前边去搬馒头筐箩

歪嘴子喊:“搬后边那个!  

高大泉又转到车尾,掀开筐箩上的屉布一看,里边全是棒子面窝头。

  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没有过来吃饭。他跟另一个壮年人,把两个晕倒的短工扶起来,一人搀一个慢慢地朝槐树林子走去。这一天,高大泉的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走路没劲儿,吃饭没味儿。歪嘴子嚷嚷着要“搞劳”长工们,黑面馒头,熬菠菜里边还有点粉条。可是那馒头光在高大泉的嘴里来回转悠不进嗓子眼儿。有些人天生就是为受苦人服务而来的,他们有的出生在富人家里,有的出生在穷人家里。前者有毛主席,后者有雷锋、王国福、陈永贵。

  晚上,乐二叔正缝补他的破鞋,见高大泉愁眉苦脸的神态,就说:“别胡思乱想了。看不透嘛,财主家的鬼把戏,就是这么一回儿。

高大泉说:“我看不透。张金发为什么那么傻呢?别人都是拚命地帮穷人,他倒拚命给财主拉套。那是白干,财主是不会对穷人使好心眼的!  

乐二叔说:“他张金发才不傻哪。他想爬上高枝儿,走的是歪门儿。”

高大泉说:“还有件让人纳闷的事儿。张金发平时并不咋样,今为啥那么多的壮汉子都干不过他呢?  

乐二叔说:你要想弄明白这个很容易。这会你到高台阶的大院里走一趟揭开歪嘴子的门帘子朝里看看,全清楚啦。”高大泉没顾多想,赶紧奔高台阶,走进北屋,轻轻地把门帘子揭开一点缝儿。他只看一眼,浑身的血液好像“腾”地一下子着了火。

  这屋里三个人,歪嘴子张金发和二打头的。他们正吃饭,一桌子鱼白面馒头;歪嘴子正给张金发斟酒,张金发把脸都喝黄了,两眼泪汪汪的。从冯少怀身上认识到了并不是亲戚都“亲”,从张金发身上看到了并不是穷人都好!

  高大泉转身往外走,忽忽悠悠地下了高台阶,进了小屋。他现在才算把事情看透了。怪不得从打一收麦子,两个打头的就不再跟长工们一个桌子吃饭,原来是另外给他们加料啦;怪不得张金发那么有劲,你一肚子鱼肉,当然能干过吃了一肚子野菜的短工们 怪不得歪嘴子那么器重张金发,张金发喝了迷魂汤啦!

  五更天,歪嘴子把高台阶内外的人都喊起来。长工们上场的上场,套车的套车,两个打头的自然还是拔麦子。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高大泉,接着干送水送饭的老差事。他趁着人们忙乱的时候,溜出村,撒腿往南边地里跑。麦穗抽打他的脸,柳茬子刺破了他的脚;睡在麦垅草棵的小鸟儿,被他惊得四处乱飞,一只大蛤蟆让他吓得跳进了枯井里。

  麦地边,土埂上,坐着一群忧愁的亲人哪亲人啊,亲人。小小年纪,经历过多少事情啊,今天终于明确了谁是亲人!亲爱的读者们,你们能够产生共鸣吗? 

  高大泉看见了那些身影,心头一阵发酸。他从那些身影中,一眼就看出站着的那个是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正跟大伙说什么。高大泉跑到他们跟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你们快走吧,千万不要给歪嘴子干了 

  一群愁眉苦脸的人都被这少年的慌张神态震动了,一个个跳起,围了过来。

  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赶紧问他老弟,出了什么事儿?高大泉说:“这是圈套,黑着心要坑你们,害你们!”接着,他把昨晚上在歪嘴子屋里看到的情形,还有他心里的话,一股脑儿都掏给对面的这伙人。

  惊慌的人们听了他的诉说,闷闷地站一会儿,又都叹息着转回身,坐在土坎子上。

只有那个穿月白背心的没有坐下。他紧锁眉头,拍着高大泉的肩头说:“谢谢你的好心,老弟。可是,我们不能不干呀!拿我来说吧——我叫田雨,往后咱们还会打交道哪——我是从长城外边逃荒,来投奔我哥哥的。哪想到,头半个月他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儿,给轧死。这会儿一家老小,都在半途中的山洞里,前走后退都没有道儿我跑到这儿混几天,要是一个钱弄不回去,他们怎么活呢?明知火坑也得跳,明知毒药也得吃,就是这样一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高大泉还能说什么呢?他无力地坐在麦地边上一丛野马兰花上,顺手揪了一棵苦菜,撕扯着。

  歪嘴子张金发和二打头的吃得酒足饭饱,来到地头上。歪嘴子还是那么胸有成竹地喊叫:“你们都来了?好哇,今个再试试,一切照旧。打头的,动手吧。”

  张金发仍像昨天那样神气足地挽挽袖子,弯下腰去,拔开了麦子。

歪嘴子看见了高大泉,立着眼说:“小半活,你这会儿跑到这儿干什么? 

 高大泉看他一眼,把手里的苦菜碎叶儿一扬,”地跳了起来,说:“我来拔麦子!”他这样说着,就占下了二打头身边的两个垅。

  歪嘴子乐了:嗨,小东西,也知道卖劲儿了。干干试试,干得好,明年咱们上大锄板,开整工钱。

  天亮了,东方地平线喷吐着嫩红鲜艳的光芒不安地抖动着;晨风摇撼着麦穗头,像水波滚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呐喊和年幼的大泉心中的呐喊交织在一起高大泉一声不响,紧紧地跟在两个打头的后边。他一下手就拿出了他的全部技能和力气,威风凛凛,猛打猛冲。从千里迢迢的水泊梁山,来到这“皇都福地”的冀东平原上,五年间,他接受了日月星辰的照耀,也接受了劳动智慧的熏陶;自然界的恩惠,穷苦人的美德,亲与仇,爱与憎,一起铸造着他的心灵。如今,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里,这一切都在这个五岁刚出头的少年身上发挥了出人意料的威力。还有肾上腺素爆棚!

  他拔呀,拔呀,不多远就超过了两个打头的。于是,他就开始施展他的计策了:本来应当拔完一个麦子磕打一次土,捆好放下 就完了;他却拔一把,磕打一下,把泥土甩出老远,一点不剩,全部落在身后那两个打头的脸上。

  张金发不甘心让小半活丢下,一直猛追,可惜那泥土抽脸迷眼,躲一躲,闪一闪,再揉揉眼睛,不知不觉地耽误了工夫。这下他可慌神了,一慌神,步伐乱了,再也拿不出劲儿来。高大泉见计已成,心里非常高兴。他开始变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压住阵脚,不让两个打头的超过去。

  那个名叫田雨的短工,立刻领会了高大泉的用心,朝伙伴们使了个眼色,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跟上来了。团队的力量,集体的力量,阶级的力量!

  歪嘴子站在地头的柳树下边,歪着嘴巴笑他想,两个加了油的打头的拔麦子够快了,今个都追不上小半活,可见这个小半活有多快;往后给他点甜头吃,那就又多了一个拉硬套的。他心里美滋滋不住声地喊:“小半活,好样的   到了开饭的时间,歪嘴子可傻眼了:所有的短工,没有一个被丢下。歪嘴子怎么想也没弄明白;张金发有苦难言,牙掉了只好咽到肚子里。

五个短工吃饱了白面馒头,又受到精神鼓舞,浑身是劲儿,一直干到晚,全部领到了整工钱。第一次斗争胜利,也是人生第一次胜利

 

                               

 

    

 

  一九四二年,高大泉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中等身个,大手大脚,圆脸膛,大耳轮,浓眉俊眼,站在人群里,不卑不俗,淳厚朴实,说话做事儿都显得很有根基。他穿着白褂子,黑裤子,头上戴着大檐草帽子,手里拿着长把鞭子,噼啪”一甩,赶着大车直奔天门镇。

  歪嘴子的一个叔伯兄弟当了乡长,在天门镇安了一个下处;歪嘴子让长工们隔些时候就往这里送一趟吃用的东西。

  这是一条新修起来的土公路。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些挑着青菜背着柴禾的庄稼人。歪戴帽斜瞪眼腰上挎着盒子枪的汉奸,骑着自行车过去了;一会儿,一辆小汽车横冲直撞地跑来,在路上卷起一股土浪,好久不散。老远就能看到立在镇子边上的鬼子炮楼,四层高,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好像一口棺材立在那儿似的。一条壕沟,两道铁丝网,进口的地方,四个鬼子把守要进镇的男男女女排成长长的一溜,查证搜身,一切都履行完了最后那个像猪一样的家伙,还得用枪托子在每个人身上墩一下子那意思是可以走过去。

  高大泉忍着怒火经过门岗,进了镇。

  镇子上景象很萧条,气氛很紧张,来往的人都是东张西望,急行快走。买卖家多半关闭了,没关的也是半开门,半下板,有的干脆从一个小窗口接钱送货,最热闹的是小酒馆,从那里传来一片鬼子兵的狂笑和嚎叫。

  南街字路口,有一个倒闭的酒烧锅,院子大,房屋多,显得阴森森的。乡长在这儿歇脚养小老婆。

  高大泉把车辆停在大门外边,卸下一口袋麦子,扛着直奔厨房里;解开口袋嘴儿刚要往那个柳条囤里倒,猛然从里边跳起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芳草地的,名叫秦富,是个有牲口有地的小庄稼主。他四多岁,干瘦矮小,做活不顾性命,一个铜子儿也要出汗来。又一个重要人物出场,引子就是搭戏台,正文是戏文他这会儿浑身打抖,脸色发黄,那副狼狈的样子,好像刚从土里扒出来的。他看清了高大泉之后,颤着声说:“你把我吓死了!

高大泉说:“这么大的地方,你干嘛钻到囤里去呀?

  秦富小声说:“别提啦!乡里硬要让我出二石麦子的治安费,我哪儿交得起呀 交不出麦 ,要收我的地。唉,那地是我一家人的命根子,还不如要我的命哪我来找东家求求情;不管他官儿多大,一个庄的,总得另眼照看哪!我一进门,就赶上日本鬼子‘审案子正吊着打人。我怕看这种事儿,没处躲,就钻到边来了。

  高大泉问:“他们打的是什么人哪?  秦富说:“学校的老师听说他家是大仓镇的谷家大财主,偏偏跟他爹闹别扭,有好日子不想过。唉,自找苦吃。”高大泉赶紧倒了口袋,把车上别的东西也都卸下来;当他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卷空口袋,一边琢磨秦富那几句话的时候,只听得上房的独扇门子“ ”的一声打开了,两个挎着盒子枪的伪军架着一个浑身水淋淋血糊糊的人出来,朝东边那个小旁门走去伪乡长陪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出现在上房门外,凶狠狠地喊了一声:“谷新民,太君说了,再给你个机会,两分钟,你是招不招吧?  那两个伪军听到伪乡长喊叫,就停住脚步,把架着的那个叫谷新民的人转过身子,又使劲儿摇他,用脚踢他,让他说话。谷新民用力站稳,昂起头来,大地喘着气,从嘴角往外滴着血,用很大劲儿说了声:“抗日是没有罪的 ”随后他就又昏过去了…… 民主革命时期的英雄。

高大泉赶着空车往回走,心里边总是翻腾着谷新民那个昂头滴血的神态,和他那坚强有力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枪响,一阵摩托车声,满街人呼喊奔跑,家家关门闭户,乱成一团。

  高大泉一边使劲儿抓着受惊的马,一边左看右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蹿过来,夺过他手里的牲口僵绳往地下一扔,拉着他跑进路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站稳之后,他才认出,这个人是那年麦收打短工的田雨;刚要打招呼,一阵皮靴的“咔咔嚓嚓”的怪响己经到了门口,田雨又拉着他钻进一丛石榴树下边。

  田雨小声说蹲下。他们不进来,咱们就在这儿蹲着;进来了,咱们就翻过后边这道墙。看见没有?这墙外边也是一条街,还能跑。”等街上的皮靴声过后,他又说:“刚才你怎么还傻乎乎地在街上着哇?你还管牲口车干啥,多险呀!

  高大泉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这到底闹的什么事儿?田雨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比划着一个八路军的“八”字,说:“炸市了,捉人哪!  高大泉眼睛一亮:“八路军到咱们这儿来了? 已经对八路军有所耳闻,说明共产党的作为深入人心。  田雨说:“他们的根据地在蓟运河南边,还有北边山里,有空子就到有据点的地方来干一下子;天门镇这一带,虽是鬼子的老窝,也挡不住他们,真叫神哪 前几天大晌午,游击队长亲自带着人进了鬼子炮楼,把一挺机枪扛走了;火车站上的两个鬼子正在井台上洗澡,偏巧游击队长从那儿路过,他顺手就把两个狗东西塞到井口里了…… ”

  高大泉听得出了神。

  田雨朝外边看一眼,站起身说:“没事儿了,咱们走吧。”高大泉问他:“你还在镇上扛活吗?  田雨抖尹抖落在身上的花瓣,说:“今还是,明儿个可就说不定了。

  高大泉说:“你想打短工干零活?  田雨摇摇头:“不,我正找别的道儿   这件事情过去不几天,日伪县政府发下一张大布告,贴在芳草地高台阶的墙上了又是高台阶。布告的内容是“通缉”一个游击队长。说谁要拿住他献给宪兵队,赏给大洋一万元。还说,这个人三多岁,高个方脸黑眉毛,左腮上有一块月牙疤。

  用说姓名,高大泉立刻就断定那个游击队长是他认识的齐志雄革命旗帜下的英雄。这一来他可慌神了,坐不安,立不稳,不住地东问西打听,夜间,他故意点着灯烛坐很晚,等候亲人来敲打他的窗棂;白他赶车干活,凡是路上过往行人,他都要仔细地看一遍,寻找那块月牙似的红色伤疤。

  各种好消息不断传到长工住的土屋里:

  铁路让游击队扒了 

  京公路上的电线让游击队割了!

  梨花渡一个汉奸乡长,被游击队从被窝抓出去枪毙了!彩霞河边三座炮楼,一个晚上都被游击队烧了 

  有一程子传说队长齐志雄到盘山去学习,又传说他在蓟运河南边办起了游击队训练班。

  游击队和齐志雄到这里,到那里,一直没到芳草地来。八月,日本鬼子往大草甸子和蓟运河两岸调兵遣将。他们要死守西南的铁道和北边的公路,开始了疯狂的大“扫荡”。一个闷热的晚上,打草回来的乐二叔,饭没吃,脸投洗,就跑到街上把高大泉找回小土屋。他忍不住兴奋地情绪,压着声说:“嘿,总算没白活,今个可开了脑筋。我见着你常叨念的那个齐志雄啦 ”高大桌一把抓住乐二叔的手你真见着他了?  乐二叔说:一点没错我在草甸子里光顾低着头割草,听着前边什么地方有响声,抬头一看好家伙,树林边上有两个端枪的大兵。再往林子里一看,嗬,坐满了人,都带着大枪。我拿起镰刀,撒腿就跑。谁知道身后边早有人站在那儿盯着我哪,差点撞到他身上。我算给抓住了,顺顺当当地跟他走进树林子里。你说巧不巧,碰上个熟人就是那年拔麦子打短工的田雨。

  高大泉心里一动田雨也当游击队了?乐二叔说:“他说刚当上三天。他可救了我啦他把我拉到一个人跟前,说这个人是他们的首长。我抬头一看,草地上坐着个大个子,灰布帽,老百姓的衣裳,腰里系着皮带,腿上打着裹腿,没说话先朝我笑,还递给我根烟卷儿;我不敢接,又不能不接,这当儿,我瞧见他左腮帮子上有一块月牙儿疤…… ”

高大泉说:“是他,是齐志雄!  

这以后的三天里边,高大泉把一切事情全都料理妥当,连借刘祥家的一根针也归还了接着他歇了三天工。他大早起,把小包拴在腰上,盖在褂子里边,手拿镰刀,进了荒滩草甸子;这儿转悠,那儿转悠,一直转到晚,摸黑才回来。要去参加抗日游击队第二天,他又进了草甸子,一直走到太阳偏西,已经临近了蓟运河边,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放牛的老头子。

  老头子左右看看,小声说:“小伙子,别往前去了鬼子正在那边拉电网哪,前天,游击队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在河边上打埋伏,消灭了一车鬼子。事后,他们就撤出封锁线,往远处开去了。可惜,有两个打后阵的,拚到最后,把子弹打光了。一群鬼子想捉活的。那两个好汉把抢砸烂,扑到鬼子中间,又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响了!听说,里边有一个是队长。

  高大泉惊慌地问:“那个队长姓齐吗?  老头子说:“要问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刚才一个从雁庄来上坟的老太太跟我说的。你看,那就是英雄好汉们…… ”. 高大泉往东方树林子边上望了望,只见青草深密,一片野花盛开,非常鲜亮,像火,像血!英雄的热血开鲜花。齐志雄就是一面旗帜,引领着高大泉的思想境界。乐二叔,齐志雄,高大泉成长中的两位不同时期的引路人

   人们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日本鬼子投降。没有想到,赶走一群狼,又来了一群狗。天门镇上的膏药旗换了狗牙圈圈,日本鬼子变成了美国鬼子。

  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动派疯狂之极。他们的几万军队从北面的长城外。从南面的铁道线,从东边的山海关,又从西边的北平,“扫荡”合围。他们挖壕沟,修据点,冀东地区变成了人间地狱!春节刚过,莲子坑发生了一件抓兵事件。夜静更探,一队国民党匪兵摸进村庄,挨门砸,从被窝里掏出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带走了。

第二天早上,这消息传到了芳草地。高大泉赶紧找乐二叔商量说:“蒋介石越打败仗,越得抓兵,好在临死的时候多挣扎一阵儿。咱们一定得早防备。我想串联串联年轻人,一块到野地睡觉,至死也不能给敌人当炮灰!  

吃过晚饭,芳草地的青壮年都背着被子,扛着棍棒,钻进野草甸子的树林里。

  一天晚上,一队匪军摸进芳草地抓人,狗东西们扑空了。人们逃抓兵的信心更足了可惜,就在这个时候,乐二叔病倒在炕上。他先是发烧咳嗽,后来痰里边带着血块子;找人看了,说是伤力病,一天两天不容易养好。

  高大泉的心里又紧张又难过,有空就守在老人的身边,给他端水,给他捶背,给他说宽心话儿,还把大个子刘祥找来给乐二叔做伴儿。

  桃红三月的一个早晨,高大泉背着湿撬辘的被子从草甸子回到村里,一进村,就听见歪嘴子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他紧走几步,瞧见小土屋门口围着好多人,歪嘴子在中间发疯撒野,就急忙挤进人圈里。

  人圈地下有一只摔碎的碗,一滩棒子粥,歪嘴子一面用手里的文明棍戳着地皮,一面冲着大个子刘祥训斥:“你今个得说说你是谁雇的,你应该听谁的?

刘祥说:“我是你雇的,可你管三尺门里,你管不着三尺门外;下了工,我有工夫,想替谁干什么,就替谁干什么,这也碍着你了?歪嘴子说:“你随便拿我的饭给别人吃,你还有理啦?我昨晚上没跟你说吗?我们散伙了,他早起得给我走人!你干嘛还盛我的饭给他吃?

刘祥说:“他给你干了几年,到头来一算账,你不给他一粒粮半个钱,他倒欠了你的。他病成那样,他连顿饭都不管,还要赶他走,你讲点良心不讲啊?  

高大泉听到这儿,立刻感到当年爹爹被“积善堂”残害的悲剧又在乐二叔身上重演了。他想:那时候,我们听天由命,没道可走,任你们胡作非为;如今,我们懂得了“拚”,再想这样做,绝对办不到。他一步跨到歪嘴子跟前,高声喊道:“乐二叔的病是给你干活累的,你看他身上没油水了,不能给你拉套了,想一脚踢开呀,告诉你,我们不答应   

歪嘴子说:“我这儿不是药房养老院,不能给我干活儿,就得两方便。

高大泉说:“你欠我们穷人的账,山一般高,河一样长,一笔还没算,你就想两方便,能行吗?  

歪嘴子把三角眼一立:,高大泉,你好厉害呀!你想跟我闹共产是怎么着这儿不是长城根,也不是老山沟,这儿是国军友军的地盘,那种事儿,永世办不到,你别做梦啦!  

高大泉说:“真正做梦的是你以为印把子在你们手里掌定了?你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啦 告诉你,乐二叔的工你不能散,饭你得管,病你得治。你要是敢不这样办,咱们就试试看 

歪嘴子真没想到高大泉这么硬气;见围着的人都给他喝彩,只好自找台阶,把文明棍一扔,拍着长袍大襟又喊又叫:“高大泉跟八路串气了,要造反了 我告你去!”接着,他又抖又颤地进了大院再现了王国福与长短工们一起和富农的说理斗争

  第二天清早,高大泉从草甸子回到村里,在厨房里匆匆忙忙地吃了点东西,就给乐二叔打了一碗粥,一碗咸菜,一手端着一只,往小土屋走。他的一只脚刚迈出大门口,两把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两个气势汹汹的匪兵,全副武装,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个喊:“你就是带头逃避当兵救国起头闹事的高大泉吗?走!走!高大泉见势不好,来不及多想,手疾眼快,用尽平生力气,两只碗同时扔出手:一碗热粥扣在左边那个兵的头上,另一只菜碗,打在右边那个兵的脸上。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急转回身,往院子里飞跑。

正在北屋门口观阵的歪嘴子见此光景慌了神,连声喊:“抓住他,抓住他,可别让他跑了  

高大桌想从两个房山中间的一条窄窄的胡同穿过去,正巧在这胡同里碰上了张金发。

  张金发听见喊声从厨房跑来,跟高大泉撞个对面。他想也没顾想,就朝边上一闪身子,放高大泉过去了。这当儿,歪嘴子的声音已经出现在胡同口,张金发灵机一动,做一个摔倒在地要爬起来的姿势,等歪嘴子一露面,他又跳起身,假装着往北边赶。金发只是不想做绝事。这也许是在今后的生活中,不管张金发思想演变到什么地步,高大泉总想帮助他回到穷哥们立场上来的潜意识原因吧。

  高大泉正往北墙上蹿,因为墙高土松加上慌张,溜下来好几回。

  两个匪兵,刚刚转过方向,带着满头满脸粥渣子菜叶子和鲜血追过来。

歪嘴子喊:“快开枪,快开枪,打死他!  

没容两个匪兵把枪举起来,高大泉像小燕子似的翻过墙头,不见了。

  茂密的苇塘成了最好的掩护。

  高大泉在这绿色波浪里钻着,又在荒滩上跑着。他使劲儿拔着两只腿,一口气来到青草甸树林边,像一堵坍倒的墙,仰面摔在地上。紧急情况下的应变能力

  大地在他身下颤抖,乌云在他头上翻腾。

  高大泉觉着刚才的险境如同一场恶梦初醒,都来不及仔细地去回味,心里只惦着病在炕上的乐二叔。他想:狗东西们没有抓到人,反而挨了打,会不会拿老人家煞气呢?老人家听到这件事,吉凶不知,会不会把病吓重呢?这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他跟乐二叔一起过的岁月,比跟自己的亲生父母一块生活的还要长,他不能没有乐二叔,他不能失去这个亲人 ……天空布满了浓云,一会儿裂开一道疑,泄出一片使人晃眼的光线,水泽变明了,绿草变亮了;几只野鸟拍拍翅膀,深沉地叫了几声,高高飞起,在丛林的梢头上盘旋着。

  高大泉躺下坐起,坐起躺下,一直熬到天黑,等到夜静,便跳起来,拍拍身上的潮土,踩着柔软的嫩草,往前边摸索。远处的路上有行人,那是来草甸子躲抓兵的。

  丛林背后有灯火,那是匪军的巡逻队。

  芳草地家家都关门闭户,没有一点声音

  高大泉摸进村,在昏暗的夜色里,他看到小土屋的轮廓,紧走几步扑到门前。

  破烂的木板门加了封条,上了铁锁。

  他摸着熟悉的门扇,摸着那挂着锈的铁锁,又焦急又痛苦地想:乐二叔到哪儿去了呢?坏人把他赶走,还是向他下了毒手?他忽然想起大个子刘祥,这人热心又可靠,一定知道乐二叔的下落。他这么想着,就沿着墙根,往西走,往北拐。在一片低矮破烂的宅院中,他摸到了那个半坍的破墙,一纵身跳进院子里,走到窗根下,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的刘祥立刻应声了,传出下地穿鞋声,撞倒了扁担声,抽开门插关的响声:大泉,你可回来了,太好了!乡亲们把你乐二叔救出来了,在屋里;就是,咳,恐怕他不行了,你们爷俩再见一面吧。…… ”

  高大泉冲进了小屋。

  刘祥关着门说:“不能点灯,摸瞎呆着吧。在炕头上。二哥,哥,大泉回来了,到你跟前了,你快摸摸他吧。

高大泉扑到炕边,碰到了一只正在摸索的大手,就紧紧地攥住

黑暗中,乐二叔有气无力地说:“大泉,我还当咱爷俩今生见不着面了   

高大泉立刻感到一串热泪漏他和老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指间。

乐二叔接着说:“你岁跟上我,到如今整整五年,在这人世上,独有你最摸我的底儿。这几天,我把自个这一辈子所干的事情,还有所想的事情,全都理了一遍想来想去,我觉着自己对这个世界没有半点亏待,的想的,没有半点过分的地方。怕再走你爹的老道儿,亲生骨肉不敢养,连个老婆都不敢续。想到,天罗地网安排好,纵然插翅也难逃你说,我走到这一步,跟你爹的下场该是多么一样啊  有人说私有制好,人们能自由发展。是的,少数人能“自由”发展,大多数人就只能选择当乐二叔,虽然技术进步了。现在的乐二叔也能上网发微信了吧。但是私有制下技术只能成为乐二叔脖子上的一个新枷锁。冯少怀、歪嘴子们可以用“丁丁”就把乐二叔24小时全天候掌控。 

高大泉轻轻地抚摸着老人的手掌说:“二叔哇,您还记得那年齐志雄大哥在草甸子里跟您说的话吧?眼下有了共产党毛主席,有了革命的大道了,咱们能走活路,能不走那条死路了!  

乐二叔又一次紧紧抓住高大泉的手:“孩子,有一桩心愿,我藏在肚子里五年,没对你讲…… 你知道,我还有一条根子,在咱老家…… 你娘走那年,我们俩私下里商量妥了…… 我想她,惦着她,不知她是死是活,你千万想个办法,找找她,找到了,带上她,你们一块儿走新道儿,我,我死也合眼了…… ”最后的嘱托:带上闺女一块儿走新路

在黎明到来之前,辛勤智慧劳苦一生的乐二叔离开了人世。……带你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两个人离开了,在人生的初期为你指路的两个人都离开了。高大泉,担负起你的使命吧!

高大泉怀着悲痛和复仇的决,离开了芳草地,大步地朝前走去。那肥沃松软,长满嫩草开满野花的草甸子上 ,留他那一串深深的永不会磨灭的脚印十几年的心路历程,大泉成长起来了。

 

                                      

 

  浓浓的云彩,在群山上空暴怒地翻卷着。

  敌机像一群黑老鸽,穿着云层,发出怪叫。

  弯弯的河堤那边,响起了“轰轰”的爆炸声。

  送公粮的民工队,在通往山区的大道上飞奔。

  低声说笑,高声歌唱,伴随着牲口蹄子的“嗒嗒”声和车轮子的“吱扭”响,还有解放区农民充满胜利信心的脚步声。领队的区干部放下自己的小推车,跑步登上河堤,瞭望一下,又转身向队伍大声喊:“暂停前进,浮桥让敌机给炸坏了 ”一群人涌上河堤,焦急地议论起来。

  河边柳丛里,忽然站起一人。他是走在中途路上的高大泉。他看着这么多正干着不平凡事业的农民,兴奋的情绪立刻赶走了跋涉的疲劳,他爬上河坡,挤进了人群,对那个领队的区干部说:“我刚过来的。”他伸手指指岸边长着柳丛的地方,“那一弯水不深,把驮子和小车抬过去就行了。”初出茅庐,过河没靠摸石头

那个区干部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遍,说:“这倒是个办法,咱们试试看吧!  

人们又高兴地喊起来了:

  嗨,抬驮子过河啦!  “快动手哇!  有的抬驮子,有的牵牲口,走进那没到大腿根的水里。河水奔流着,波浪围着人们打转转。

  高大泉把小包往腰上一系,加入了抬车的人群。

粮食驮、牲口和小推车被人们一趟一趟地运过河去,又在大道上前进了

等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抬过河之后,那个区干部紧紧地握住高大泉的手,激动地说:“同志

  高大泉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感到特别的亲切,特别的神圣,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放了光彩。看看那一张张庄严兴奋的面孔,对那个区干部说:“我是来找救星投奔共产党的,今天总算找到了。就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干吧他说着,推起区干部那辆车子,跟着队伍在大道上前进了。

  三个月之后,高大泉跟随一支运送重要物资的远征民工队,开到山东境内。等到完成了任务,他便带着一张“支前模范”的奖状,取路赶回他阔别五年的故乡汶河庄。积善堂人今何在?大泉已非旧时颜。

  他又看到了清水粼粼的大坑,看到高高屹立的“积善堂”的大灰楼。如今那楼上插起一面红旗天翻地覆慨而慷,呼啦啦地飘扬,接着,他走进了自己出生的小院子十岁离开,二十五岁回来

  院子干净利落,东边一垛柴草西边一堆粪肥;土屋里新泥抹的,窗户也是新糊的。

  高大泉朝里边喊了几声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屋,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走进一个提水的人。

这是个二多岁的姑娘,细高个儿,身上穿着旧衣褂,却缝补得整洁干净。她一手提着瓦罐,一根大辫子从背后弯垂在胸前,随着走动,摆来摆去。她停住脚步,那两只俊美的眼睛看着高大泉,问:“你找谁呀?  

高大泉当是自己走错了门,就说:“这不是高二林的家吗?我是从河北来的…… 

那姑娘没把话听完,圆圆的脸上腾一下红了,连忙说:是这儿,是这儿,进屋吧!”她说着,提着水慌慌张张跑进灶屋里。吕瑞芬出场,猜到是从小定亲的未婚夫,害羞了。

高大泉楞楞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想等那姑娘出来再仔细问问,好久没有把她等出来。

这当儿,正巧那个在大车店当打杂的高二林回家来取东西,发现了他,高兴地喊道“嗨,这不是我哥吗?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高大泉回来了。可惜,他那受尽人间苦难折磨的娘没有熬到这幸福的来临。二年前,她就把乐二叔的独生女孤苦伶的吕瑞芬接到自己的身边,像乐二叔对待高大泉那样,把吕瑞芬拉扯成人,才离开了他们老一辈人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退场了

  解放的喜庆,斗争的热情,冲淡了失去亲人的悲痛高大泉吕瑞芬成亲的第天,又参加了担架队,战斗在夺取政权的行列中

  吕瑞芬很快就熟悉了高大泉,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热情能干的庄稼汉。他们很幸福这样的幸福日月,他们的爹娘没有经历过一时片刻。

  一九四九年秋天,高大泉的儿子刚过一周岁的时候,他接到大个子刘祥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向他描述了芳草地的穷哥们政治解放,当家做主,眉吐气,欢天喜地的各种情景和消息。他呆不住了,一火心要回河北,要回芳草地。

他说:“我先到那儿看看,安排安排,过了年,就来接你们,吕瑞芬说如今解放了,太平了,很快就要土改了,一家人团聚在一块儿,多好!为什么偏要离开家乡热土,到外地去呢?高大泉说:“我的家乡热土不是汶河庄,是芳草地。我今年二七岁,多一半的时间是在芳草地呆过来的你爹在那里把我抚养成人,我喜欢那块地方那儿的好多人都跟我共过甘苦,我想他们那个地方的地主夺去了你爹的性命,也把我剥削得最惨。我要回去,挺着胸膛回去,跟乡亲们一块儿闹土改,算苦账分土地分房屋,过好日子尝尝人民坐天下的甜滋味儿!……”(这不是什么衣锦还乡,而是投入自己熟悉的战场)

这一次,高大泉乘坐着人民列车前进!和当年拉着小车从山东走到河北对比,天变了!

  人民列车,在祖国广阔无边的获得了新生命的大平原上前进!

  列车的广播室,传出最欢乐的音乐声,广播员用一种抑制不住的因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宣布着一件特大喜讯:“各位旅客同志们,今天是月一,我们的伟大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正举行开国大典的盛大集会,我们要马上给大家转播实况…… ”车厢里立刻沸腾起来。

  旅客们的欢呼声和广播声汇合在一块儿。

  隆隆的礼炮声,雷鸣般的口号声,优美的欢歌声,震撼着地。

  在片刻静穆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向全世界人民庄严宣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前进的列车上,从祖国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的各行各业的旅客们,万分激动地踊跃啊,欢呼啊。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高大泉被拥在欢腾高歌的人群里,幸福的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同座位的几个人推着高大泉去参加车厢里举行的庆祝大会。可是,旅客们已经把通路堵塞了,所有椅子上都站满了,只能听到那边的人在激动地讲话,车厢里热烈的掌声。

第一个讲话的是一个工人代表,第二个是农民代表,第三个是解放军战士代表;现在已经轮到第四位,他是被同车人发现后推荐的。列车员介绍说:“现在,我们欢迎老革命干部的代表梁海山同志讲话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又一位重要人物出场。

  在热烈的掌声巾,那位老革命干部的讲话开始,尽管距离很远,而且根本看不到他的容貌,那声音却如同敲击钢铁一般高昂洪亮震动人的心弦:

“同志们,这个时刻,是我们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光荣的时刻,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终生最幸福的时刻,是我们子孙万代永远要纪念的时刻,是我们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最高兴的时刻,也是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最倒霉最丧气最咬牙切齿的时刻 …… 我们是一个伟的民族,近百年来,革命斗争风起云涌,前仆后继;只有在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才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夺取了政权,争得了胜利   

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又一次响遍整个车厢。

  ……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是新的革命斗争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我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将革命进行到底!不管多么艰难曲折,永远不忘初心!同志们,我们人民夺取了政权,还要巩固政权,我们要建设新中国,搞社会主义这是这本书的总纲,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后来的人见证了历史的前进和曲折! …… ”高大泉坐在猛进的火车上,在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里,陷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而严肃的沉思里。

  人民列车,在祖国那广阔的欢腾的平原上奔驰,车轮滚滚

向前,向前引子奠定了全书的基调,筑起大道之前,先要修好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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