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兵学员纪事】三,上课是件复杂事儿
“限于个人视角”和局限,可供参考,映照当下。
三,上课是件复杂事儿
1,难以同步的文化补习
“十一”过后,我们就该正式上课了。
这“课”上得挺复杂。因为无论如何安排,授课的内容都不可能适应每个人的需求。
工农兵学员个体之间的差异,不仅表现在年龄上,更明显地表现在知识层次上。
前两年恢复大学招生的时候,以“政治”为主要条件,结果造成文化水平的巨大悬殊。一个班级的同学,有的曾是“老三届”高三的学生,如果不是“文革”耽搁,本应参加高考进入大学了;有的则勉强达到小学毕业的程度,连代数几何都掰扯不清呢;更多的人仅上过初中一二年级,对“数理化”的了解还处于启蒙的阶段。想把如此一群人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培养成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实属梦想。
1973年夏天所进行的那场招生考试,本来是为了弥补这一致命缺陷,希望被录取的工农兵学员至少应当具备初中以上的文化水平,否则将无法应付大学的课程。但让张铁生那封信突如其来一搅和,事与愿违,打乱了原先的设想。
后来许多年,“工农兵学员”似乎成了一种耻辱的称呼,几乎是“愚昧”、“低能”甚至“白痴”的代名词,“白卷先生”张铁生就是我们的“总代表”。
其实,这种认识十分偏颇。就说张铁生事件,这家伙差点让我们辛辛苦苦参加的考试作废、无端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折腾,实在可憎!大多数七三级工农兵学员对他毫无好感,咋会认同他是我们的什么“总代表”呢。
张铁生事件也远不是一张“白卷”那么简单。平心而论,他后来或官居高位、或下狱判刑,多属身不由己,说到底,不过是被政治力量所利用的一个普通知青而已。张铁生也不是“白卷先生”,在1973年的那次考试中,他有几门课程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他更不是无能之辈,1991年他刑满释放后下海经商,业绩惊人,被媒体称为“商海富豪”。
更何况,工农兵学员是一个复杂的群体,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
仅就文化水平而言,大体说来,来自工厂企业的学员,具有在生产一线工作过的经历,实践经验比较丰富;曾有农村插队或兵团战士经历的知青,大多是“老三届”的中学生,文化底子相对扎实;而许多来自“广阔天地”的农村青年,既没有见过工厂车间里的场面,也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文化学习,想要一下子适应大学的氛围,十分困难,但他们的优势是能较快地接受新生事物。
现实就是如此,问题无法回避,只能想办法解决矛盾,缩小差距。所以,我们第一学期的任务,是进行必要的文化补习。
说来让人羞愧,我们的文化补习,以初中水平作为起点。比如,数学是从“数轴”、“绝对值”、“代数式”和“乘法公式”、“因式分解”开始的,物理是从“直线运动”的“平均速度”、“瞬时速度”乃至“机械运动”的“重力”、“弹性力”、“摩擦力”等概念开始的,化学是从“化学变化”、“物理变化”以至“化合反应”、“分解反应”等基础知识开始的。后来又有了三角函数、解析几何,也不过是从正弦余弦或平面直角坐标系的“X”轴“Y”轴等初级内容起步。至于英语,则是自26个字母和国际音标从头学习。
即便这样,对于一些基础知识基本属于“一穷二白”的同学来说,仍是无法适应。
比如,隔壁宿舍有位来自农村的同学,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地球为什么是圆的。我很耐心地给他讲解了很长时间,还画了一张图进行说明,可他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情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解释,他仍是苦恼地小声嘀咕;“那地球下边的人不就掉下去了吗?”
本来我还想接下来给他讲解太阳系的构造和有关宇宙的知识呢,如此一个回合就让我彻底死心了。
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有心行善积德的家伙,我的“耐心讲解”难免带有戏弄的成分。
不过,若干年后当我成熟一些了,突然觉察到似乎有些不对劲。那同学虽然来自农村,却当过基层教师,咋会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没准儿他是大智若愚,成心装傻,逗我玩呢!我那居高临下的夸夸其谈,显然像是小丑表演!
我还忘记了一点,无知不等于无能,只要肯下功夫,不难从无知变为有知。我们班里有一些极为勤奋的同学,每天天不亮就到教室去自习,晚上迟迟不回宿舍,教室的电灯似乎总是亮着,好像他们24小时都没离开过教室似的。
许多文化底子薄弱的同学,在“数理化”方面阻力重重,但在依靠记忆力和实干性比拼的课程上,比如英语、制图等等,反倒能够取得更好的成绩。待到进入专业课学习的时候,由于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新的领域,大家就基本是旗鼓相当了。
我的同学之中,还有一些基础知识相当雄厚、文化层次特别高的人。初期补习的学习内容,对他们来说就是在浪费时间,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学高等数学了。

2006年我重返母校,原先的“大连铁道学院”已经是“大连交通大学”了,校园大有拓展。难得的是老主楼居然还在。
我是所谓的“六八届高中毕业生”,虽然仅读了半年高中一年级的课程,总还算是有些基础,在文化补习阶段,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补习的大多数内容,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陈旧的知识,只需要稍微复习一下就足以应付。最头痛的还是英语,7年前所学过的东西,早就抛到爪哇国去了,如今从头学起,丝毫没有个人优势。尤其是记忆力太差,今天好不容易背了一二十个单词,明天就忘了一大半。好在我只有这一门功课存在压力,不像有些同学,即便一天有30个小时也不够用。

我的化学笔记,可以算是“艺术品”了。可见当时我的学习压力不大,穷极无聊,连个笔记也如此精雕细刻。
由于文化程度参差不齐而带来的问题,从刚开始就显现出来了。我在日记里写道:
1973年10月13日,星期六。
本星期四正式开始上课了。开头并不很难。但有一个问题:记忆力越来越坏了。而且上课时注意力也总是集中不起来。这将会给学习造成不少困难。现在有的同学水平较低,从早学到晚;有的同学水平较高,爱钻一些难题、玄题,给水平低的人又造成思想负担。这不是正常现象。绝不能顾了学习,忘了政治。
当我在日记中说有的人“爱钻一些难题、玄题”的时候,却忘了自己就是这样招人讨厌。我的时间够富裕,闲来生事,不时找茬与那些“学霸”们抬杠,讨论一些貌似深奥的“学术”问题,以显示自己的“知识渊博”。
有一次抬杠就相当哗众取宠。话题足够玄虚,是“人类能否完全认识宇宙”。对方说可以,我偏说不可以。对方说宇宙是无限的,人类的认识也是无限的,所以可以完全认识宇宙。我说宇宙好比直线而人类的认识好比射线,虽然两种线都是无限长,但射线有端点而直线无端点,直线永远长于射线,所以宇宙不可能被人类完全认识。对方说我是违背了马列主义的认识论,我说对方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还谈什么马列主义!
如此辩得热火朝天,还在黑板上画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示意图。其实后来才大概明白,无论从数学还是哲学的角度,所谓的“无限”都不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浅薄,辩论的双方不过是在可笑地卖弄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除了浪费不少唾沫,毫无任何价值。唯一的效果,就是把那些正在苦苦琢磨“因式分解”的同学唬得一愣一愣的。
2,搞不清的“级”与“届”
用当年流行的政治术语表述,工农兵学员进入大学校园的光荣使命,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要彻底结束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霸占教育领域的状况,让无产阶级成为文化领域的真正主人”,简称“上管改”。说到底,就是个掌握权力的问题。
要想当“主人”,先得“正名分”。麻烦的是,作为“工农兵学员”,有许多具体问题总是稀里糊涂不明不白。
比如,关于我们的“届”。
依照惯例,学生一般都是以毕业的年份划分“届”的。例如,我是“六二届”小学毕业、“六五届”初中毕业、“六八届”高中毕业。但是,自打有了“工农兵学员”之后,就改了方式,按入学年份定名,所以,我们这一届工农兵学员曾被统称为“七三届”。
如果按照毕业年份查询我们母校的班级名录,会发现其中有两段空白。
第一次,是由于“文革”耽搁,从1962年至1965年入学的四年制本科大学生,也就是被称为“文革前老大学生”的那些人,至1970年才陆续“毕业”;自1966年至1970年,大连铁道学院没有招收学生,因此从1971年至1974年,连续四年没有毕业班级。
第二次,是1976年入学的工农兵学员,本应在1979年毕业,不料刚入学就遇到伟大领袖逝世、“四人帮”下台等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为顺应“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学制从三年延长至四年,直到1980年才正式毕业,所以1979年也没有毕业班级。
很明显,如果按照毕业年份排“届”,将会显得很混乱。只有按照入学年度排“届”,才能比较明白地反映“文革”前后大连铁道学院毕业学生的实际情况。但是,如今我们母校的校友名录,却是统一按毕业年份排“届”的,这样一来,我们这些1973年入学的学生被排为“1976届”,实在有些别扭。
在校期间以及以后,我们已经习惯自称“七三届”了。不过,为了顺应社会惯例,在这部书稿中,我还是以入学时间为准,改称“七三级”吧。
顺便说一句,1977年12月全面恢复高考,从此中国的高等教育重新恢复正常。而1976年入学的那批工农兵学员,与通过新高考入学的学生们共处了很长时间,境遇实在尴尬。前者被戏称为“末代工农兵学员”,后者则是将来备受重视的所谓“八二大”,二者命运大不相同。
造成“届”的问题如此混乱,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工农兵学员纯属特殊历史时期的“新生事物”,学制很不统一,其间多有变化。比如,有些院校早在1970年便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有些院校则直到1973年才重新开张;而各校的学制,有一年、一年半、两年半乃至三年或四年等等各种不同的形式。
更要命的是,在就读期间,我们的学制还在不断变化。连毕业的时间都无法确定,咋能说清是哪一“届”呢!
根据很多人的回忆,我们七三级的学制是三年。但是,有时候,记忆是不可靠的,即便最终执行的是三年,但当初入学时的计划未必是三年。我们七三级尤其特殊,不仅经历了一次招生考试的反复,在学制问题上也大有周折。
我手头尚留有当年的一份教学计划,可以作为证据。
锻压73级计划(供讨论用)
说明:每学年教学周数36周,每周课内按16学时安排(政治、体育除外)。
第一阶段:以锻冲工艺为主,结合一部分基础课教学。
1,要求:学员能具备从事锻压车间日常生产服务工作的能力。主要指:典型锻冲工艺的工艺分析及工装设计,典型锻压设备的工作原理、结构、使用性能及维修,车间内较简易的技术革新。
2,时间:一年零七个月。
3,安排:1974年2月起。课程安排到4月末,余下部分内容以后安排(如制图部分内容可在劳动中安排)。
数学(一)80学时(不包括高等数学);
物理(一)80学时(不包括近代物理);
外语100学时;
制图120学时;
力学(一)60学时。
1974年5月至6月中旬“锻工专业劳动”5周。
劳动时间上“锻压设备概论”课(结构、工作原理、使用、维修)20学时;
(以下内容安排顺序,并非指教学的先后次序)
金属学热处理70学时;
锻造工艺学100学时(其中部分内容可安排在专业劳动中进行)。
金属工艺学劳动及教学8周,其中:
焊接车间劳动1周,其中包括上课12学时;
铸造车间劳动1周,其中包括上课12学时;
冷加工车间劳动6周,其中包括上课70学时;
下厂,锻造工艺现场设计实践2周;
下厂,冲压工艺劳动及现场设计实践4周,冲压工艺学50学时。
总计:下厂劳动与设计19周,教学时间41周×16=656学时。
第二阶段:以锻压设备设计为主,结合一部分基础课教学。
1,要求:学员能具备锻压车间主要设备及机械化装置设计的能力。主要指结构设计、计算、控制及操纵系统。
2,时间:一年零4个月(48周)。
3,安排:曲柄压力机设计实践基础劳动6周(剩余48—6=42周,共42×16=672学时)。
机械压力机设计原理,锻压设备的液压传动(包括高速锤、液压螺旋锤60学时),包括机制工艺,190学时;
锻压工艺生产的机械化和自动化30学时;
电工90学时;
力学(二)90学时;
数学(二)(高等数学)90学时;
物理(二)(近代物理)30学时;
外语80学时。
共660学时。
第三阶段:专题任务。
1,要求:这是学员直接参加三大革命实践的重要一环。
专题任务要根据专业的培养要求来选择,学员尽量能参加。从了解任务的性质、要求、调查研究、方案制订到设计、试验、研究、总结的全过程。通过任务训练,培养学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同时也是一个综合运用理论的实际锻炼。
2,时间:半年。
3,安排:任务可选自先进工艺研究、典型或先进锻压设备的设计、机械化、自动化等。
同时上“锻压新工艺”(结合专题任务上,可由同学相互交流来进行)……

我抄录的我们专业的“教学计划(讨论稿)”第一页。可以看到,当时是将我们称为“七三级”的。
这是我的一份手抄件,只有两页,内容并不完整,比如其中没有毕业设计等内容,可见至少缺了一页。另外,由于是“讨论稿”,难免有许多问题,比如教学周和课时的安排,在时间上显然未能吻合。
我并不指望有读者能具备超人的耐心,可以硬着头皮读完这份“计划”。把它列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作为史料存留。
我想要说明的,只是“学制”问题。根据“计划”所列,其中的三个“阶段”,时间分别为一年零七个月、一年零四个月和半年,合计为三年零五个月,即使不计算后期必不可少的毕业设计等内容,也已经远远超过了三年。更何况还有暑假和寒假所需要的时间呢。
另外,我在日记中不止一次提到学制是“四年”。直到1974年,在7月20日的日记中,我还写到“在这里要待四年”,这些不可能每次都是笔误。
可见,我们这一届工农兵学员的学制,原先是预定为四年的,即与“文革”前大学本科的学制相同。不过,后来由于形势变化等原因,实际执行的是三年,相当于大学专科。
我们不可能预见,这一年之差,将来竟会在职称评定、工资晋升等方面产生一系列问题,直接影响了许多人的命运。
很显然,上面说的那些事情,已经把许多读者搞得晕头转向了。动乱年代,许多事情就是那么混乱,想理出一个清楚的头绪,实在不易。
有一点总还是可以理解的。由于教学计划不断调整,学制由长变短,必然造成学习内容的前松后紧。我们刚开始的文化补习时间,是按照四年的学制安排的,相对从容一些。对于许多文化底子薄弱的同学来说,显得十分重要。后来突然将学制缩减了一年,必然造成很大的隐患。
不过,相比工农兵学员“上管改”的政治使命而言,文化学习又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了。

1973年9月,刚入学的我仍是一身养路工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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