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制垮台后的战争与灾难——苏丹人民以革命对抗精英的反革命（一）

按：出于对当前苏丹局势进行更贴近现实、非精英分析的需求，我们采访了四位长期以来反对苏丹国家压迫政策的组织者，其中有些人已经从事这项工作数十年。他们每位都将革命与当前的战争联系在一起，强调了组织和集体愿景的过程，这些过程已经并有可能继续推动我们在战后的苏丹走向大众民主的未来。他们身处的环境极其艰难，全国多地的通信和电力中断，我们非常感激他们愿意接受采访。

2021年12月25日，喀土穆爆发反对军事政变的抗议 | Faiz Abubakr 摄

苏丹武装部队（SAF）与快速支援部队（RSF）民兵之间的战争已持续15个月。然而，苏丹所获得的媒体关注远未反映出这一场危机的严重程度，而这场危机正威胁着更广泛的地区。当主流媒体报道苏丹时，往往只关注战争所造成的人道主义灾难——这一冲突始于2023年4月15日，其根源可追溯到快速支援部队与苏丹武装部队于2021年10月联合发动的政变。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苏丹的基层组织者倾向于强调造成这场危机的深层结构性过程——边缘化、资源掠夺和军事化——这些过程为掌权者制造了“危机收益”。

这场人道主义灾难如此惨烈，以至于联合国形容苏丹人民的苦难为“史诗般的”，并称苏丹是“平民的噩梦”。国际外交和跨国资本的掠夺性行为共同促成了这一噩梦：通过承认政变领导人的合法性并维持其权力，它们为战争铺平了道路。

联合国、非洲联盟，以及美国和欧盟等强权政府，不愿有效运用自身影响力来阻止武器流通、促成停火，进一步说明我们不能寄望于国家体制或跨国机构带来任何积极干预。

在没有停火的前提下，建立安全通道和人道走廊始终难以实现。而在不断扩大的轰炸、焚毁、性暴力和掠夺之中，平民、急救人员、记者、住宅和本已残破的医疗和关键基础设施仍不断遭到攻击。

这场苦难之所以“史诗般”，不仅在于冲突本身的残酷性，更在于全球在道义与物质支持上的双重失败——即未能为困于苏丹之中的人们，以及那些被迫逃离的人们，提供真正的救援。

2019年4月23日，来自阿特巴拉（Atbara）的苏丹抗议者乘火车抵达喀土穆，做出胜利手势。2018年12月中旬，阿特巴拉是最早爆发反对被罢黜总统奥马尔·巴希尔（Omar al-Bashir）抗议活动的城市之一 | Ozan Kose 摄

这场灾难每个月都在恶化，仍然需要紧急关注和即时应对。但仅仅从人道主义角度思考问题，就会掩盖了暴力的根源——深植于殖民主义与种族资本主义。正是为了直面这些历史力量，苏丹于2018年爆发了“十二月革命”，推动该国进入了21世纪最为强劲的解放运动之一。

将“十二月革命”及其诉求——“自由、和平与正义”——排除在政治讨论之外，不仅是一种理论上的失败，更对现实产生了切实影响，削弱了人民自主行动、互助自救的能力。

从人道灾难到代理人战争

苏丹当前的人道主义灾难造成了骇人听闻的数字：过去一年中，已有超过一千万人流离失所（包括我们大部分亲人），其中三百万人越境逃亡，试图在绝望中寻找庇护。尽管各方不断发出警告指出饥荒已在蔓延，威胁着超过两千五百万人，但联合国呼吁的人道援助中，实际到位的资金不到20%。由于RSF的洗劫、电力中断和对农民的有针对性攻击，耕种季节被严重扰乱。RSF还在达尔富尔（Darfur）地区继续针对马萨利特族（Masalit）及其他非阿拉伯族群进行种族清洗。在达尔富尔、喀土穆及其他战事激烈的地区，针对妇女和女孩的性暴力普遍存在，且未得到任何有效应对。

在全国范围内，由于国家机构瓦解、学校停摆变成避难所，已有1900万儿童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就在我们撰写这段文字时，北达尔富尔首府、苏丹最大城市之一的法希尔正遭遇与加沙极为相似的轰炸与饥饿围困。所谓“国际社会”的反应极为冷漠，令人羞耻，其背后深受反黑人种族主义的影响。

需要明确的是，这场战争既不是单纯的内部权力斗争，也不仅仅是区域或“超级大国”的代理人战争，它是一个多层级的反革命战争，得到了内外部各方的支持——这些势力被资本利益、以及维护一个暴力、掠夺性、族群民族主义色彩浓厚的后殖民苏丹国家的共同欲望所联结。

西方列强邀请像塔卡杜姆（Taqaddum）这样的精英文人代表参加闭门会议，让他们代表“苏丹平民”出席，而会议的核心却只是如何再次与军方和民兵达成某种协议，恢复旧有的治理模式。与我们保持联系的革命者们指出，这场战争的主要目的，是要掩盖革命中人民主导的发展愿景和组织进程。

十二月革命

若要从“反革命”的角度理解当前这场战争，必须将其置于苏丹自1989年近代政治史的脉络中。1989年，具有穆斯林兄弟会渊源的政治组织“国家伊斯兰阵线”（National Islamic Front）通过军事政变夺取政权，建立起以奥马尔·巴希尔（Omar al-Bashir）为首的政权，在苏丹被称为“Inqaz”（意为“拯救”）政权。该政权持续了近三十年，在此期间，国家针对非阿拉伯社群的暴力不断升级，涉及南苏丹、努巴山、青尼罗地区，和自2003年起的达尔富尔——苏丹最西部的地区。

就在南方和平谈判推进、为南苏丹独立铺路的同时，达尔富尔爆发了新的战争，并迅速演变为一场种族灭绝。以“平息叛乱”为名，政权释放了来自当地阿拉伯牧民群体的民兵“詹贾维德”（Janjaweed），发动了针对非阿拉伯族群的种族清洗行动，造成数千座村庄被焚毁，数百万人被迫流离失所，数十万人被杀害。

抗议者举着横幅，上面写着“革命是人民的选择 / 图雷镇，阿尔卡德拉，南达尔富尔 / 支持革命的车队游行 / 安全是人民的选择”，摄于达尔富尔，2020年12月2日 | Faiz Abubakr 摄

三十年的“救国政权”统治将苏丹经济从殖民时期以棉花等经济作物为基础、依赖大型集中灌溉系统的模式，转变为原油的生产和出口。下文中，阿卜杜勒拉乌夫·奥马尔（Abdelraouf Omer）清晰地揭示了国家政策对农村生计所造成的毁灭性影响，包括在他所在的杰济拉州，苏丹所谓“阿拉伯腹地”的一部分，距离喀土穆仅一步之遥。来自石油及其他来源的租金收益越来越集中于政权和外部客户手中，主要是但不限于阿拉伯海湾国家。国家机构被清除掉一切反对声音，由忠于政权的人取而代之，这一政策被政权称为“赋权”（“Tamkeen”）。

独立后，苏丹在2018年之前曾发生过两次主要的公民起义，分别是在1964年和1985年。每次起义都推翻了一个军事政权，但几年后军方又通过政变重新上台。战争、种族灭绝式的镇压、结构性种族主义、对妇女和异见者的打压，以及因新自由主义私有化政策、土地掠夺和经济崩溃而导致的大规模失业，共同激发了广泛的不满。1989年后，对“救国政权”的反抗以多种形式展开，包括武装和非武装形式。2013年和2016年，在南苏丹独立后苏丹失去石油资源的背景下，由紧缩政策和物价上涨引发的小规模公民起义被迅速残酷地镇压。但在这些被称为“失败的起义”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关键的组织工具——抵抗委员会。

2018年12月，因面包价格高昂引发的抗议活动迅速扩大，涵盖了大量社会不满，吸引了社会各阶层的参与。所谓的“十二月革命”最终凝聚成一个统一的诉求：不仅要求推翻巴希尔及其执政党，还要求推翻整个军事国家政权。革命运动的核心诉求成为“民治”（madaniya）：实现完全的文官统治，军方退出政治和经济领域。

2019年4月，民众压力迫使巴希尔及其执政的全国大会党倒台。为了稳定并维持军事国家，军方高级官员组建了一个过渡军事委员会，该委员会还包括了快速支援部队，这是一支由巴希尔从詹贾维德民兵残余组建的民兵。与文官政治团体的谈判达成了权力分享协议，由技术官僚、反对派政治家和军方共同参与。其设想是军方最终会退出权力，并举行选举，组建一个完全由文官组成的政府。

这场“过渡”始于2019年8月，并在2021年10月以苏丹武装部队（SAF）与快速支援部队（RSF）发动政变而告终，它们当时仍是盟友。过渡政府中的精英文官成员采纳了新自由主义改革政策，而非回应街头民众的诉求。其中一个例子是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亚伯拉罕协议》：过渡政府于2021年1月签署该协议，以换取美国将苏丹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中移除，并承诺提供10亿美元贷款，用于清偿苏丹对世界银行的债务，尽管遭到抵抗委员会和公众的反对。

政变之后的数月里，苏丹武装部队为巩固权力而展开了疯狂的努力，同时遭遇持续的军事反抗。与此同时，革命事业不断推进，地方与全国范围内都在紧锣密鼓地建立能够体现人民权力愿景的组织结构。2022年，抵抗委员会签署了《建立人民权力的革命宪章》，这是一份通过集体构想过程形成的政治文件，描绘了一个自下而上、以人民为基础的民主未来蓝图。

政变后，苏丹武装部队（SAF）与快速支援部队（RSF）之间的紧张关系加剧，争夺苏丹黄金控制权成为核心矛盾之一。自2011年南苏丹独立、苏丹失去石油收入后，黄金取代石油成为政权最大的收入来源。苏丹迅速成为非洲最大的黄金出口国之一，其中多达90%的黄金通过走私流出国境。大部分金矿及其分销网络掌握在RSF、军方或“救国政权”的其他残余势力手中。被掠夺的黄金主要流向阿联酋，并从那里进入全球市场。俄罗斯及其他国家也在囤积苏丹黄金。作为交换，阿联酋通过乍得和利比亚向RSF走私武器。

这场战争首先是反革命力量的产物，关键问题不在于“和平何时到来”，而在于“何种和平”：是军方与文官精英之间的、只能暂时停止暴力的、权力分享式和平？还是建立在正义之上、自下而上、打破旧有体制、瓦解精英权力和系统性掠夺的新型治理模式下的真正和平？尽管战争残酷，数以百万计的苏丹人民依然坚持一项广为流传的口号：“革命是人民的革命，权力是人民的权力。军队回兵营，詹贾维德必须解散。”

译者：顾予美 文章来源：铁锤与希望 Hammer & Hope，2024年夏

【原文链接】https://hammerandhope.org/article/sudan-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