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照耀库尔德斯坦：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编者按】库尔德斯坦对于中东乃至全世界而言，都是不可忽视的热点地区。伊拉克库区由库尔德民主党和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长期把控政局，在这样的“两党制”之外，还活跃着一支不可忽视的红色力量——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对库尔德斯坦独立的态度是怎样的？他们又与自称“马列主义”的库尔德工人党关系如何？目前斗争的形式怎样？2021年7月20日，《人民世界》报专访库尔德斯坦共产党苏莱曼尼亚地区副秘书长霍雷·戈兰。

　　红星照耀库尔德斯坦　

Red star over Iraqi Kurdistan　　

工人们在装饰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一间办公室。由于该党只有一名议员，人们可能认为库尔德斯坦共产党是一支边缘化力量，但其影响力远远超过其选举中的表现。| 库尔德斯坦电视台，供图：库尔德斯坦共产党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苏莱曼尼亚电：对于那些关注1991年库尔德叛乱后在伊拉克北部成立的库尔德地区政府的发展的人来说，贾拉勒·塔拉巴尼和马苏德·巴尔扎尼这两个名字已经与该地区的政治密不可分。

他们各自的政党——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PUK）和库尔德民主党（KDP）长期以来一直主导着政治格局，在20世纪90年代库尔德人内部激烈争斗的时期结束之后，他们开始瓜分库区的领土。今天，他们各自维持着自己的佩什梅加军事编队，库尔德地区政府经常显得像一个一党制国家一样运作，尽管，矛盾的是，其实有两个党派。　　

2002年10月，伊拉克独裁者萨达姆·侯赛因在宣誓连任总统时挥舞着一把剑。| 美联社

鉴于塔拉巴尼和巴尔扎尼家族今天在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只手遮天，那么其他政治组织的意义何在？两个主要政党的腐败、裙带关系的泛滥，以及他们对权力的垄断，招致了民众的不满，导致了2009年“求变运动”党（Gorran Movement）的崛起。虽然他们设法取得了一些选举上的成功，但公众对他们作为一个真正的反对党，能够解决该地区的管理不善问题的热情似乎已经退潮。另外还有一些小的伊斯兰政党在议会中拥有席位。“新一代运动”在2018年选举中则赢得了8个席位。

然后是库尔德斯坦地区最古老的政党，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由于议会中该党只有一名形单影只的议员，人们可以理解为共产党是一个边缘力量。然而，该党的影响力和对该地区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其选举表现。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丰富历史

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理论上成立于1993年，尽管实际上这只是意味着伊拉克共产党的库尔德斯坦地区分支现在完全以新的身份负责自己自治区的事务。

伊拉克共产党的成立可以追溯到1934年。它在该国工人阶级组织的形成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包括建立工会。该党经历了多次合法和非法状态的转换，并与统治该国近40年的阿拉伯复兴党有着不小的矛盾。

1963年，美国支持的复兴党政变废黜了阿卜杜勒·卡里姆·卡西姆，随后导致数千名共产党员遭到屠杀，党的领导人萨拉姆·阿迪尔也在被处决。然而，1970年代中期，共产党和复兴党之间的关系却有所升温，萨达姆·侯赛因上台后，共产党人起初对他持积极态度，甚至在国有化运动结束后将他誉为伊拉克的菲德尔·卡斯特罗。这导致他们在1975年加入了民族进步阵线，这意味着他们接受了复兴党对伊拉克政治生活的主导地位。

然而，某些矛盾很快就开始显得不可调和。共产党为其作为一个多民族政党的传统感到自豪，并主张建立一个对其主要民族——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都有充分权利的伊拉克国家。这最初是1958年上台的卡西姆政府的路线，所以共产党人普遍支持该政府。相比之下，复兴党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取向中没有给库尔德人留出任何空间，除非他们自甘于从属地位，拿着二等公民的身份。　　

苏莱曼尼亚的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副秘书长霍雷·戈兰| 供图：马塞尔·卡蒂尔

伊拉克共产党于1979年被取缔，转入地下，从库尔德斯坦的山区发动了反对萨达姆·侯赛因政权的武装斗争。尽管这个伊拉克政党以及其1993年在库尔德成立的姐妹政党都反对2003年美国的入侵，但此后的政治民主化使得伊拉克共产党在伊拉克重新获得了很高的政治地位。他们在2018年加入了赛伦联盟，该联盟也成为了巴格达议会的最大集团。

但随着伊拉克一分为二，考虑到库尔德地区政府对其自身事务的控制程度（即使考虑到2017年失败的独立公投后伊拉克联邦的干预），我们仍然好奇库尔德斯坦共产党与伊拉克共产党目前具有多大程度的相关性。

在苏莱曼尼亚，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仍然是主导的政治力量。我得以采访该省的共产党副秘书长霍尔·戈兰。

关于民族自决权

戈兰首先明确表示，库尔德地区政府应该统一，而不是分成两个分别由库尔德民主党或爱国联盟控制的阵营。他明确表示反对两党领导下在卫生、教育和电力领域进行的大规模私有化，同时也敏锐地意识到，塔拉巴尼和巴尔扎尼领导的两个集团之间的分歧将是灾难性的。

“在1994年至1997年的内战期间，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在调解库民党和库爱盟之间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当时的领导人阿齐兹·穆罕默德(Aziz Muhammad)曾居中调停以结束他们之间的冲突，”他说。

穆罕默德于2017年去世，他是库尔德人和伊拉克左翼的传奇人物，是共产党对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团结的象征，他在1964年至1993年期间担任伊拉克共产党的领导人，之后又担任独立的库尔德共产党的领导人。　　

1991年3月，库尔德平民为躲避萨达姆·侯赛因的军队，离开基尔库克市，前往埃尔比勒。| 萨亚德/美联社

虽然民族友爱一直是共产党的目标，也是其重要的口号之一，但今天的库尔德斯坦共产党支持库尔德斯坦的独立——不仅是伊拉克境内的部分，还包括位于土耳其、叙利亚和伊朗边界的库尔德人的家园。

正如戈兰所解释的，“库尔德斯坦的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特殊情况。例如，我们不能告诉他们如何在土耳其开展斗争。但在加泰罗尼亚或爱尔兰存在的自决权和分离权，在库尔德斯坦这里当然也存在。这是一项权利，而不是赠与我们的东西。”

当被问及库尔德斯坦与该地区其他可能反对库尔德独立的共产党的关系时，戈兰试图从外交上做出解答，他说，如果我能阐明那些政党为什么采取这样的立场，可能会更好。但最后，他说：“这显然与沙文主义有关。这不是共产主义的立场。它与列宁关于民族自决权的概念无关。”

关于美国在库尔德斯坦的反动作用

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需要澄清的极其重要的观点息息相关，那就是库尔德斯坦作为被压迫民族与美国在该地区的作用之间的关系。

在库尔德问题上，我经常遇到的来自左派和自称是共产主义者的人表达自己的忧虑，认为库尔德人只是美帝国主义在该地区的附属品，因此他们的民族解放斗争不值得支持。但库尔德斯坦共产党明确表示，他们反对美帝国主义。该党并不害怕公开反对华盛顿在该地区的阴谋，也不害怕批评与他们本来有友好关系的政党或组织所做的某些决定。

霍雷·戈兰说：“美国在整个中东地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价。它并不关心库尔德人。例如，他们反对2017年的独立公投，当伊拉克政府占领基尔库克时，他们签署了一项允许在那里开采石油的协议，这显然有利于帝国主义。”　　

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和伊拉克共产党都反对2003年的美国入侵，但在民主化之后，两者都在政治生活中重新获得了突出地位。2003年4月，基尔库克的一名妇女与一名美国士兵争论进入市政厅的问题。| 美联社

对于在土耳其境内和伊拉克库尔德地区对土耳其殖民主义发动战争的库尔德工人党（PKK），戈兰说：“我们关系良好。我们不会批评他们的斗争，因为如何进行斗争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有一些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但我们希望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北部的盟友，即使在所谓的“伊斯兰国”被从军事上击败后，仍继续与美国保持关系，又是怎么回事呢？2020年夏天，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政府与一家美国石油公司“三角洲新月”(Delta Crescent)达成了一项石油交易协议，我就此询问了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看法。

戈兰在回答时说：“任何协议的达成都必须考虑到人民的需求。这项协议没有为人民提供保护。美国和俄罗斯在控制中东地区的资源方面发挥着作用。罗贾瓦地区的任何力量都应该优先考虑和保护人民的利益。”

关于妇女解放

在叙利亚北部的斗争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进步因素，以及最具体的成就，或许是妇女在其中发挥的核心作用。事实上，近年来，无畏的库尔德女战士的形象已经在全世界盛行起来。

然而，妇女在库尔德斯坦的左派运动中扮演与男性平等的角色，这并不一定是什么新鲜事。据霍尔·戈兰说，妇女的平等对库尔德斯坦共产党来说“极其重要”。他表示：“妇女不仅可以入党，而且能够提升自己担任领导干部，这一点至关重要。在我们的中央委员会中，有一项规定，即至少25%的成员需要是女性。”　　

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一个办公室。|供图：马塞尔·卡蒂尔

库尔德斯坦共产党还有一个致力于妇女解放的组织，简称库尔德斯坦妇女联盟。2008年，妇女联盟领导人纳赫拉·侯赛因·阿沙利（Nahla Hussain al-Shaly）在基尔库克被斩首，这表明在该地区进行这种工作是多么危险。

戈兰解释说：“法律根本不起作用。我们已经收集了数以千计的签名，要求建立世俗制度。按照目前的情况，如果一名妇女受到虐待并试图逃到避难所，她家里的任何一名男性都可以去接她，把她带回家。在法律上，男人对妇女有权利，而妇女没有任何权利。”

当被问及是什么阻碍了针对这样落后的父权关系的变革，他回答：“人们的心理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宗教解释往往使人们相信事情本应如此。”

关于库尔德斯坦的民主斗争

如果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地区的妇女权利运动举步维艰，只取得了缓慢的进步，那么该地区的总体民主状况如何？

戈兰表示：“如果我们回顾一下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可以看到，民主斗争的道路都是漫长的。我们进行着反对复兴党沙文主义的斗争，然后是库尔德人内部战争。民主尚未达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例如，马苏德·巴尔扎尼虽然没有任何正式职位，但他仍然是库尔德地区政府一切事务的主要联络人。因此，他实际上管理着一切。”

他还强调，虽然库爱盟和库尔德斯坦民主党等党派继续用统治家族的力量控制着领导岗位，但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对民主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自1993年我们的党成立以来，我们已经四次更换总书记。这与其他政党有很大不同。”

主要政党的这种非民主化管理也模糊了政府和本应是工人阶级的战斗组织——工会——之间的界限。戈兰说：“库尔德地区的许多工会是1991年后才建立的。当然有些工会没有被他们两党所控制，但有些则已经被控制了。比如记者工会就在其控制之下。”

这是个重要的启示。巴尔扎尼和塔拉巴尼家族对该地区新闻工作者工会的影响极有可能会转化为或有助于加强他们对媒体和信息传播的控制，这很合乎逻辑。

戈兰说，许多工会的战斗力因此受到影响，从而营造了一种假象，仿佛民主水平已经很高。“例如，一个工会在政府办公室前举行了一次示威。但这个工会是与库爱盟结盟的。因此，它实际上一种御用的反对派。”

戈兰表示，“过去，你必须加入两个主要政党中的一个才能获得一份在公共部门的工作。而现在，不仅是公共部门，连私营部门都是这样了。"

2020年12月，对政府腐败、任人唯亲、大规模失业以及数月来拖欠公共部门工人工资的愤怒和失望，引爆了苏莱曼尼亚各地的一系列示威活动。在随后安全部队的镇压中，有10人遇难。

对共产党来说，这些示威活动当然应当大力支持。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在扩大抗议者的呼声和团结各方力量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当然他们也告诫不要使用暴力策略。然而，在九天之后，这场运动似乎耗尽了能量，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局发动了严厉的镇压。

“在这场抗议活动之后，当局只有一两个政客辞职来敷衍了事。这表明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立足库尔德斯坦，迈向共产主义的地平线

我发现，库尔德斯坦共产党远不是一个可以被简单概括为在伊拉克库尔德斯坦的社会生活边缘活动的政党。在现实中，库尔德斯坦共产党正在其丰富的激进的工人阶级斗争的历史基础上发展壮大。该地区目前的局势无疑验证了斗争的必要性。在当前的局势下，民主斗争遭到了扼杀，近年来所谓的“新兴反对派”力量在民众心中的受欢迎程度也在下降。　　

米格尔·维拉戈兰 / 美联社

我穿行在库区的时候，似乎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办公室，更重要的是，每当共产党领导人出现在公共场所时，他们总是能收获极大的尊重和敬仰。

库尔德斯坦共产党的传奇领袖阿齐兹·穆罕默德生前（他于2017年去世）曾接受了马苏德·巴尔扎尼颁发的不朽的巴尔扎尼奖章，当时巴尔扎尼还是库尔德斯坦地区政府的总统。尽管他们的政治观点千差万别，但很明显，穆罕默德——与他的库尔德斯坦共产党一样——被尊重为库区结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穆罕默德去世时，库尔德斯坦地区外交关系负责人法拉赫·穆斯塔法赞美了他“谦逊的品质，捍卫价值观和原则的决心。”

在这一点上，我想起了霍尔·戈兰在我们结束采访时所说的话。谈到在21世纪保持马克思主义观点的重要性，他说：“我们必须坚持我们的原则。我们知道，只有社会主义才能解决库尔德斯坦问题，只有社会主义才是整个世界各种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