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 | 通货膨胀的社会影响

(李达《货币学概论》8.3.1)

(一)3种形态的通货膨胀的区别与关联

通货膨胀的3种形态，上面已经分别说明了，这里再指出三者的区别及其关联。

上面说过，纸币通货膨胀，是本来意义上的通货膨胀。这种形态的通货膨胀，是由于不兑换纸币或变成不兑换纸币的银行券的流通量超过必要量才发生的通货混乱的现象。在这种场合，纸币流通量超过必要量，它在流通中所代表的金子的价值已经减少，所以引起物价的腾贵，这是纸币先减价，物价才随着腾贵的。

其次，汇兑通货膨胀是由于国际借贷的差额呈现反调，因而禁止现金出口并停止兑现的事实才发生的货币现象。在这种场合，汇价首先低落，然后物价随着腾贵。而物价的腾贵并不是由于纸币的减价才发生的。在这种场合，通货的减价，由于汇价的低落，并且，价值的减少，是通货一般，不论是纸币或银行券，甚至不论是金铸币，都一律减价。所以，在这种场合，通货一般的减价，不是因为通货的流通量超过必要量的事实才发生的，而是由于汇价的低落才发生的。正因为通货因汇价低落而减价，所以不能不有更多的通货被投入于流通。换句话说，在汇价低落的情况下，由于通货先减价，然后才发生通货的流通量超过必要量的现象(即通货膨胀)。这一点，是与纸币通货膨胀不相同的。因为在纸币通货膨胀方面，先有纸币流通量超过必要量的现象(即通货膨胀)，然后纸币才减价。

至于信用通货膨胀，却与前两种通货膨胀都不相同：信用通货膨胀，是由于国家或私人间的过大信用而发生的通货流通量增大的现象。在这种场合，机能资本直接或间接的增加起来，商品的需要也增大起来，所以物价或者腾贵，或者停滞。在这种场合，通货的流通量增多，应收缩的流通量不收缩，所以物价的腾贵或物价低落的停滞，是机能资本增加的结果，不是通货膨胀的结果，而物价的腾贵反而是通货膨胀的原因。在这种场合，通货减价的事实不至于发生(如果不转变为别种形态的通货膨胀)。这一点是信用通货膨胀与纸币通货膨胀及汇兑通货膨胀不同的重要特征。

简括起来，三种形态的通货膨胀的区别如下：

纸币通货膨胀：国家基于财政上的目的，滥发纸币——纸币流通量超过必要量——纸币减价——物价腾贵。

汇兑通货膨胀：国际借贷的反调——禁止现金出口，停止兑现——汇价低落——物价腾贵——通货一般减价。

信用通货膨胀：过大的信用膨胀，银行券流通量增大——机能资本或休息资本增加——物价腾贵或物价停止低落。

上述3种形态的通货膨胀，是互有区别同时又互相关联的。汇兑通货膨胀在其发展过程中，能转变为纸币通货膨胀;信用通货膨胀在其发展过程中，能转变为汇兑通货膨胀，为纸币通货膨胀;又纸币通货膨胀在其发展过程中，也能转变为汇兑通货膨胀。

在现实上，3种形态的通货膨胀，常常互相错综着，如纸币通货膨胀与汇兑通货膨胀的错综;汇兑通货膨胀与信用通货膨胀的错综，而发展为潜伏的纸币通货膨胀。

为要正确地理解现实的通货膨胀，就必须分别的把握住上述3种通货膨胀的特质，理解其区别与关联。如果把3种通货膨胀混淆起来，看到了物价腾贵、信用膨胀、通货增加或物价腾贵的现象，即认为是通货膨胀，就必然会犯严重的错误。资产阶级的通货政策，大都与这种错误的理解有关联。譬如一个国家，发生了信用通货膨胀与汇兑通货膨胀的交错现象时，如果单靠收缩银行券的流通量以阻止通货膨胀，仍是无效的。因为这种方法，至多只能救治信用通货膨胀，而汇兑通货膨胀仍然存在。汇兑通货膨胀是基于支付差额的反调而发生的，如要救治这种通货膨胀，只有输出现金才能有效。又如在纸币通货膨胀与汇兑通货膨胀一同发生时，单只输出现金也不能挽回汇价的低落。因为纸币通货膨胀的存在，纸币的减价仍然引起汇价的低落。在这种场合，只有恢复纸币的运动法则才能有效。

(二)通货膨胀与资产阶级

关于通货膨胀的3种形态的特征及其关联，上述已经大致的说明了。现在我们应当把这3种通货膨胀的概念再行综合起来，造出一般通货膨胀的普遍化的概念。

为要构成一般通货膨胀的普遍化的概念，就必须暴露通货膨胀之社会的根源。我们已经知道，通货膨胀是人工的破坏货币的本源的运动法则而滥发通货的通货混乱的现象。通货膨胀的弊害，上文中也已经说明了。可是我们要问，为什么现代各国在过去实行通货膨胀，而现在正还在实行着呢?为要说明这个问题，就不能不就第二章所述的货币的阶级性及本章第一节所说的纸币的阶级性，再度加以考察。

通货膨胀，是由现代国家机关所实行的，而掌握国家权力的是资产阶级，因而国家之实行通货膨胀，显然是以资产阶级利益为前提。对于资产阶级有利的通货政策，对于资产阶级以外的各阶级必是不利的。我们在这里特以纸币通货膨胀为前提，来说明它对于社会各阶级的影响。

纸币通货膨胀，在某种限度以内，对于资产阶级的一部分是有利的，而占据最有利的地位的，是大独占资本家。

第一，大独占资本家，利用国家权力，实行通货膨胀，攫取独占的利润，以增加自己的资本。因为在通货膨胀的过程中，流通中的货币已不能发挥一般等价物的机能。纸币不断地减价，物价疯狂似的高涨，一切人们都争着把纸币换取商品，企图把损失转嫁于他人，因而造出虚伪的繁荣。在这种时候，比较长久地保存纸币的人，无论怎样劳苦，仍不免于贫穷;而比较迅速地把纸币换成商品的人，无论怎样懒惰，也可以变成暴富。在一般的中小资本家方面，由于资本流通的搅乱，已经不能明白知道自己的生产费的价格。譬如在一个月以前用1万元买进的材料，到现在也许涨到2万元，因而就不能不把这部分制品的价格，增高一倍卖出去。并且现在用2万元买进的原料，在一个月以后，也许会涨到4万元，那时这一部分的制品的价格，又必再提高一倍，否则他们就必会没落下去。所以，流通的搅乱，在中小资本家方面，必有一部分受损失，一部分占胜利。一方的损失便是他方的利益。这样的利益，一部分是由于收夺他人的资本而来的，一部分是由于这种虚伪的繁荣而实现的利润。但无论怎样，资本家的财产，如土地、房屋、工厂、股票、利润等，在用减价的纸币计算价值时，都已增高数倍，或数十倍，或数百倍了。

在这种时候，占据最有利地位的，是大独占资本家。他们是一国的产业中最大的、决定的部分的所有者。他们支配着市场，一面用提高了的独占价格贩卖商品，一面又用压低了的价格买进原料，把负担转嫁于原料生产者。并且纸币的发行是由他们的徒党所实行的，关于纸币减价程度的预测，也比较一般中小资本家更为明白。所以大独占资本更因为这种大独占的利润而增殖，而加强。

第二，大独占资本家，利用通货膨胀而贬低劳动者的实质的工资。因为在通货膨胀过程中，工资腾贵的步骤比较物价一般是落后的，并且腾贵的比率也是很小的。结局，名目工资的腾贵，无论如何决赶不上生活资料的腾贵。实质工资这样的贬低，正是一般资本家，特别是独占资本家的利润增大的源泉。所以大独占资本家之利用通货膨胀，对于实质工资的贬低，是具有最大的关心的。

第三，在通货膨胀过程中，因为价格不断地高涨，商品的生产费的计算就很感困难，所以资本家就大大地干投机的买卖，如商品投机、土地投机、汇兑投机、证券投机之类。但是最能够实行比较可靠的投机的人，还是大资本。大资本能决定投机的方向，只要略施手腕，就可以吞灭许多中小资本，因而攫取莫大的投机利得。

第四，大独占资本，在通货膨胀过程中，收夺一般非独占资本，造出大规模的资本的集中，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及战后的德国通货膨胀过程中，产生了好几十个大规模的独占资本。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斯丁奈斯康采恩(Stinnes konzern)。这个康采恩，包含着大矿山业、金属工业、人工奶油场，烟草工场、铁路公司以及沙糖、煤油、造纸与新闻社等许多企业。这个康采因是利用外国货币以搅乱德国马克借以渔利的，德国政府曾直接的予以援助。

第五，大资本在通货膨胀过程中，利用减价的通货偿还债务，因而攫取因纸币减价所得的利益。因为投资的盛行与投机的狂热，信用的需要就特别增大。人们都想借取大宗资金以收买大批商品或土地、证券之类，希图攫取大宗的利润，往后却用减价的通货来偿还。这时借款的利率固然是很高的，但债务者的利益常是债权者的损失。这种利用减价纸币偿还债务的事情，是一般资本家与地主在通货膨胀时期中所惯为的。但利用这种手段以取得大宗利润的人，还是大独占的企业与银行(独占的企业与银行是互相融合的)。大企业从中央银行领取大批的信用，往后用减价的通货来清偿，大银行也使用减价的通货支付于存款者。大独占资本在这种情形下利用信用的授受而取得的利得，是其他资本家所不能企及的。

总起来说：在通货膨胀过程中，大独占资本所得的利益最大，其他中小资本，有的能发展为较大的资本，有的便没落下去。地主、农业资本家与富农，也能得到相当大的利益。

(三)通货膨胀与小生产者及薪给生活者

现在再考察通货膨胀对于小生产者与薪给生活者的影响。

先就都市中的小生产者来看：上面说过，一国产业中的最大的决定部分，归独占资本所掌握着。小生产者们制造商品的原料的价格，都由独占资本所决定，他们不能不依照独占价格去买进那些原料。在通货膨胀过程中，小生产者要用很高的价格买进原料来制造商品，到了制成商品拿出贩卖时，那些商品的购买者(大众)的购买力，已经是大大地减少了。这种情势，对于小生产者是非常不利的。例如就一个制袜业者来说，他所用的原料是棉纱。假定他拿1000元纸币买进了可以组成250打袜子的棉纱。但等到袜子制成时，物价(特别是纱价)已经高涨1倍，这时他不能不把袜价抬高1倍(从前每打4元现在每打8元)出卖，于是可以收回2000元。这当然是很大的利益。可是等到他的袜子卖完时，纱价已涨高为3倍，于是他这2000元只能买进可以制造166打的棉纱。于是他所制成的这166打袜子，就得把卖价提高3倍(即每打约12元)出卖，因而可以卖得3000元。但这时纱价已涨高为5倍了。于是他这3000元只能买进可以制造150打的袜子的棉纱。照这样，纱价和一般物价不断高涨，由5倍涨到10倍乃至20倍时，制袜业者所有的本钱，结局或者只能制造一打袜子，结果只好留着自用了。总起来说，当纸币跌价到快成废纸之时，小制造业者就完全破产，这是很明白的。

再就农村中的中农以下的农民大众来看，也有同样的情形。他们为了取得一般生活必需品，不能不拿农产物的一部分出卖。这时，农产物的价格虽也高涨，但涨价的步骤总比工业品落后。尤其在产业的大部分被独占资本所操纵之时，农民不能不按照独占企业规定的高价格买进工业品。但他们所卖出的农产物，又受大资本和投机商人所左右，售价总是比较低廉的。他们之横受大资本所剥削，是非常明白的。

农民缴纳地租时，地主绝不能让他们用减价的纸币支付，或者使他们改用农产物支付，或者使他们按照农产物的时价折合当时减了价的纸币来支付。无论如何，地主只有把通货膨胀的损失转嫁于农民，绝不能让农民把损失转嫁于他。在这种时候，地主总是利用种种口实增加地租的。

其次，落到了高利贷手中的农民，这时绝不能用减价的纸币清偿。狡猾的高利贷者，或者趁早向农民索还借款，以免受到通货膨胀的损失，或者改用农产物还债的方法。负债的农民们当然无力还债而听凭高利贷者的剥削，甘受通货膨胀的损失了。

再次，就一般薪俸生活者来考察。薪俸生活者包括一般中等以下的官吏及一切公司、工厂、商店及其他各机关的办事人员等、靠月薪或月俸生活的人们。这类薪俸生活者的收入，当然高于劳动者，平日的生活也是很有余裕的。但在通货膨胀的时期，物价不断地高涨，他们的生活就渐渐露出窘相。他们的薪俸即令一再增加，但薪俸增加的步骤，总比物价的增加落后。并且物价与他们的实质的薪俸的悬殊，随着物价的飞涨而增大。所以他们的生活的困难随着通货膨胀的进展而愈大。

以上是通货膨胀对于小生产者及薪俸生活者的消极的影响。

通货膨胀对于劳苦大众的影响特别重大。例如当纸币的洪水横流之时，物价不断地上涨，而劳动力的价格(即工资)比较其他一切商品的价格，其腾贵的步骤是异常迟缓的。因而在纸币通货膨胀的时期中，榨取率特别增大，资本家所得的剩余价值分量特别增加。

在通货膨胀时期，一切资本家，特别是独占资本家，都用外国本位货币规定自己的商品的价格，但一般劳动者，却绝对没有用外国本位货币规定自己的劳动力的价格的权利，资本家也绝对不会加以承认。

支配的大独占资本所以实行通货膨胀的主要目的，是在利用通货贬价以减低劳动力之实质的价格。所以劳动者在通货膨胀时所受的打击常是二重的：第一，他们除了劳动力以外，别无长物，无论如何，不能不出卖其劳动力。尤其在百物腾贵生活极窘的场合，他们不接受雇主的条件而贱卖其劳动力，甚至名目上的工资即令减低，他们也只有忍受。

第二，他们在出卖了劳动力之后，要满了一个月(或至少一星期)才能领取工资。领取工资时的纸币，比开始卖出劳动力时的纸币已经更加跌价，物价已经更趋高涨。在这种场合，劳动者不能不用种种政治斗争和经济斗争的方法，要求增加工资，资本家也不能不酌予增加。在战后通货膨胀时期，各资本主义国家的劳动者，也有用集体的力量，向资方争得了按照生活必需品的物价指数以计算工资的实施方法(但实际上这种方法也不甚普及)。但这种计算工资的方法，表面上对于劳动者是很有利的，而实际上却与资本家按照再生产的价格以贩卖商品的方法不同。他们要在名目工资确定了的一个月之后，才能领取工资。在这一个月之内，物价已经涨十倍或百倍。他们仍不能依靠这种方法保障自己的生活。

通货膨胀期中劳动者的工资，在名目上必然是不断的腾贵的，但名目工资的腾贵决赶不上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的腾贵，名目工资与物价的距离不断地增大，实质工资就不断的减低，劳动者的生活就更加困苦。就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及战后的通货膨胀时的状态举例来说：1923年4月，德国建筑工人的工资，增加到了战前的2041倍;印刷工人的工资，增加到了2160倍;化学工业的工人的工资，增加到了2610倍。但是工人的生活费，比较战前却涨高到5216倍。这便是说明德国工人的实质工资，比较战前减低了二分之一以上。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德国资产阶级利用通货膨胀剥削劳动者的实例。如道渥莱兹基所著《1923年的德国》一书所说，用纸币剥削劳动者最厉害的一年，德国劳动者担负了国家全部租税收入的94%，这当然是可以相信的。

在通货膨胀的时期，由于实质工资的低落，资本家的利润就特别增大。因为劳动力的低廉，资本家就可以把所取得的大量剩余价值，划出一部分送给货币价值较高的国家，借以卖出商品以实现其剩余价值。这种贩卖商品的方法，就是倾销。因为实质工资的低廉，造出了金子的低价的基础，对于输出是有利的。资本家可以用比较本国物价更低的价格，把商品倾销于货币未曾减价或减价比率较小的国家，以收回特殊的利润。所以倾销是以劳动者为条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