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鑫：全球化时代疫情蔓延的风险与信任

郑佳鑫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在全球化的时代，全世界都前所未有地紧密联结了起来。在有力推动各地区发展的同时，2020年这场来势汹汹的新冠肺炎也再次见证了现代的风险是无处不在的，没有人是安全的。它不只关乎一个个体、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更是全世界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与此同时，疫情的紧急性和不确定性、信息的不透明性、歧视与举报对人心的隔离，使人们的本体性安全感遭到破坏，信任也受到威胁，这必将对人们的心理产生影响。在危机四伏之时，机遇也暗藏其中。

一、“切尔诺贝利”的风险无处不在

工业革命带来了机械钟，这使得时间得以从空间中分离出来。即使不在场，人们也可以共享同样的信息、体会相似的情感。而在现代，时-空伸延的水平比任何一个前现代时期都要高得多。风险被认为是现代的概念，人们开始意识到突发性事件是人为造成的，而非虚无的命运。庚子鼠年伊始，新冠肺炎来势汹汹，牵动着千万人的心。虽然病毒在武汉爆发，但它不只与个体有关，与武汉这座城市有关，全国、乃至全球的所有人都牵涉其中，无法幸免。正如当初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一样，没有人是安全的。

以自身为例，自去年12月底第一次得知有不明原因肺炎以来，我也经历了有点紧张、放松、再一次紧张、信息过载、恐慌而又逐渐平静的过程。我于1月18日返家，而武汉市卫健委此前已多日通告无新增病例。因此虽然心里还记得有这件事，但也无任何防护意识，以至于在火车上看到邻座有人戴口罩还有些奇怪。如果细分，我有三个医学观察期。一个是返家的1月18日到2月1日的14天。据悉23号上级通知要对武汉返乡人员进行排查，我高中同学的弟弟也在武汉求学，24日傍晚就收到村主任和镇政府的两通电话。但我是26日才收到的来电。工作人员只是确认了我的确是从武汉返家，且并无不适症状。过两天又一通电话，这次登记了车次、身份证号、手机号、返程时间等基本信息。一个是我被书写的观察期，从1月24号到2月8号。因为后来通知潜伏期是要从开始排查的那天算起，所以我收到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医学观察对象接触隔离证明”，上面写的是2月8号。但实际上我被排查的时间是1月26日，村干部登门发放隔离证明是2月10日。所以按具体排查时间是1月26日到2月10日，但这并不会被书写下来。

不止是我这样的武汉返乡人员受到了影响，其他人原定的行程也遭到了这样的不可抗力。1月25日，我与一位现定居香港的朋友聊天，询问她香港疫情如何。她表示还可以，还打算2月份回老家10天左右。我建议她不要回来，现在正是疫情蔓延的时刻。她后来也意识到了严重性，放弃了原有的计划。而我一位多年在外务工的表哥，本打算趁今年春节回家带走在国内的孩子。在得知疫情越发严重之时，也于1月26日取消了往返的机票。半游离于事件之外的我们尚且如此，卷入程度更高的感染者、医护人员、身处疫区的其他人民呢?恐怕我连十分之一的感同身受都无法做到。

1月29日，西藏确诊唯一一例新冠肺炎病例。这意味着全国各省、市、自治区无一幸免，全部沦陷。全国31个省区市先后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Ⅰ级响应”，防控措施再次升级。原本阖家团圆、访亲会友的春节假期被迫变更，热闹的大街如今也万人空巷。疫情不断扩散下，各行业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以教育为例，各高校陆续推迟开学时间，2月底前不开学。中小学、幼儿园也毫不例外地暂缓开学。我的高中校长曾几次问我，武汉情况怎么样，因为疫情是否能控制住与学校何时能正常开学息息相关。为响应“停课不停教、停课不停学”的口号，各地纷纷开始网络在线直播。尽管在线直播耗时耗力，效果还不一定好，多地也表示可用暑假、周末时间补齐课程。但关键还在于疫情的情况，直播在没有更确切通知时暂时也只能继续。此外，全国封村、封社区，餐饮业、旅游业、房地产业、邮轮业等各行业都受到了波及，经济损失难以估量。

在全球化的现在，疫情不可避免地向全球扩散。目前，全球已有25个国家有确诊病例，只有南美洲和南极洲仍是一块净土。其中，新冠病毒在日本出现蔓延症状，尤其令人担忧。日本毗邻中国，且地域狭小、老龄化程度高、本土生产资料不足，再加上日本翘首以盼的东京奥运会，都需要疫情早日被击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日本首相安倍晋三2月14日主持“新型冠状病毒对策本部会议”，宣布政府将拨出专款用于加速开发冠状病毒的检查试剂。日本多家公司决定，允许企业在家上班，避免在上班途中感染。已确诊355名的“钻石公主”号还将继续海上隔离，形势严峻。全球经济相互依赖，牵一发而动全身。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的快速发展，也可能会引起经济秩序崩溃。

二、无处安放的信任

在新冠肺炎突发以来，大多数人的安全感受到损害，开始对自身和行动环境的连续性丧失信心，进而影响到对他人的信任。首先是该事件的紧急程度和不确定性以及信息的不透明性。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正式宣布可以人传人的消息后，人们的恐慌持续蔓延。23日凌晨两点，武汉封城，随后各地陆续封村、封社区，事件的紧急程度再次引起人们的焦虑。对从武汉回来的我们来说，新冠肺炎的潜伏期为14天，期间还不一定有明显症状。这给去过发病地区的人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我们并不能保证自己是绝对安全的。如果再出现一些类似症状，个体的紧张程度将再次升级。再加上接受疫情信息过载，人们陷入恐慌、感到焦虑也不足为奇。信息的不透明性也是重要的一环。多日的无新增病例其实是未爆出，不会“人传人”被证伪，媒体夸大事实。人们需要及时透明准确的信息，因此在2月13日湖北省新增过一万病例时，网友们反而觉得这说明政府真正地排查了、这是自信的体现。

其次，在疫情肆虐的同时，“武汉”也在经受着污名化。与“武汉”扯上关系的人，人们避之不及、粗暴对待。与之相关的歧视和举报潜移默化地消解人们之间的信任，树立了敌我分明的界限。有社区干部暴力封家，有居民家门口被贴上“此户有武汉返汉人员，请大家远离监督”。人们感受到从医学上的隔离到社会的排斥，家乡亦非安心之处。污名化的标签还会从“武汉”扩展到整个“中国”。海外华人被人指着鼻子称“virus”，但也有不少暖心举动。日本有小学向家长发出信件，说道：“为了防止您的孩子会对中国及武汉相关事件时产生言论歧视：希望您在家中和孩子说起此事时加以注意，培养孩子的正确意识。”举报更是将歧视公开化，但细分也有不同的情况。有对武汉返乡人员的举报，部分同学就有被邻居举报的经历;有出于无奈的举报，长辈不听劝阻外出打牌聚餐，女儿举报，他人叫好;有出于恶意的举报，药店老板仅比进口价高一元买口罩却被举报卖高价、卖假货，寒心后只向熟人售卖;有人把举报当作一种手段，调侃这比正常就医渠道更快;还有被感染人无意或故意隐瞒，在熟人社会中被戳脊梁骨地骂。而官方公开鼓励举报，被举报人确诊有奖。这本是针对故意隐瞒的感染者，但也使得举报合法化、常规化，加剧了人心的隔离，使人们陷入“一切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

当人们的本体性安全感遭到破坏，即使战时危机过去，当时的记忆仍会留在人们心中。被卷入程度越深的人，受到的影响越大。在消费时代，“月光族”、“买买买”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超前消费更是常见。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花钱没有负罪感。但当人们无法开工、积蓄日渐稀少时，危机感顿时涌上心头。不少人表示要开始省钱，意识到一笔积蓄对渡过特殊情况的重要性。甚至有人表示之后要给自己建立一个防灾物资库，以备不时之需。同样，信任难以建立，需要精心的维护，但一次破坏就难以修复。在疫情中被破坏的人与人、人与抽象系统之间的信任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重新建立。

三、挑战与机遇

如何控制住这次疫情，着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但其中也蕴含着机遇，以下列举几个方面。首先，这是对政府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考验。有人把此次疫情比作一面照妖镜，各路妖魔鬼怪都现形了。基层政府“表格防疫”的形式主义、办公过程中的官僚主义、“一刀切”的懒政等问题一览无遗。虽然家乡的疫情不算严重，但基层的部分举措仍让我看到了实际的排查工作并不严谨、应付检查的意味更浓。1月29日下午，村干部亲自上门给所有湖北返家的人员量体温。当晚，区委致电我本人，询问我是否已经被登记了，身体如何。且村医的亲自上门也只持续了两日，而后便要求登记在册的人员每天前往村医住处量体温。在此期间，如果没有及时去报到量体温，也会收到来电。但放任潜伏期的人员自由流动，实在是危险。疫情中官员的所为在人民面前是透明的，如何交出一份满意的问卷是实实在在的考验。湖北省以及全国其他地区因防控疫情不力，已问责、处理多名官员。官员的处理不力会引起人们对官僚体系的不信任，勤勉踏实的好干部也会脱颖而出。但此刻在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上暴露的问题也提供了日后可供改进的方向。“防疫战”甚至可以升级为城市之间的比拼，一座城市的应对措施反映了它的治理能力，更有利于在之后吸引到人才。不同城市的发展程度不同，治理能力也不同，选择“硬核”还是更科学人性，有时未必是盲目跟风，而是无奈之举。

其次，新冠肺炎使线下实体经济损失惨重，但却是多数线上平台的机遇。1月底以来，众多线上教育平台宣布为共抗疫情，向武汉乃至全网免费发放课程。企业在做公益的同时，也做到了引流宣传的作用。众多买菜平台、社区电商增加了用户量、培养了用户的习惯。即使疫情过去，用户也会继续在平台上下单。有的社区电商已经实现了从城市运输到乡村、由乡村定点人员送菜到家的流程。由于电商体量大，甚至可以比线下菜场价格更低。在挤压线下散户生存空间的同时，资本也不可避免地集聚。在线求诊、游戏平台等其他线上内容也赶上了这波机遇。

最后，中国陷于危难之中，不代表其他国家能落井下石。越是在经济全球化时代，疫情防控越需要形成合力。一个国家如何处理疫情，是对其综合治理能力的考验，同时也是在国际传递本国形象的机会。习近平主席指出，中方愿同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社会一道，共同维护好地区和全球的公共卫生安全。疫情发生以来，中国始终本着公开、透明、负责任的态度及时向国内外发布疫情信息。很多国家也通过致函或其他方式，支持中国抗击疫情。日本在中国爆发疫情以来，一直在实际行动上支援中国，捐献了不少物资。日本此举显然不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东亚各国，唇亡齿寒。而美国在此刻释放削减提供给世卫组织资金的消息，以对特定国家的直接援助进行替代，但资金落实又行动迟缓。这样的行为会给全球治理带来负面影响，是在全球化的时代行退缩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