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 | 马姆达尼胜选，会给左翼带来什么？

原编者按

在当地时间2025年11月4日，美国纽约市长选举拉开帷幕，这次选举盛况空间，共计约200万人参加了投票，参与人数是2021年市长选举的整整2倍。根据美国媒体的报道，本次市长选举的投票热情和动员规模，甚至可以比肩美国60年代民权运动时期的政治参与规模。最终，来自民主党左翼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佐兰·马姆达尼单人票数过半，砍下100多万张选票，赢下纽约市长选举。

在今天，马姆达尼成功胜选。在这个时间点，除去庆祝左派在选举上来之不易的胜利之外，我们可能也需要把视野拉开，来仔细看看马姆达尼的胜选意味着什么，以及我们可以通过怎样的视野去判断胜选之后的得失。

文| 谭普罗

鸣谢| Moriori、叁零柒编辑部读者群

按| 谭普罗

排版| I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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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姆达尼的政策纲领

首先我们来介绍一下马姆达尼其人，佐兰·克瓦米·马姆达尼，1991年出生于乌干达的印度裔家庭。母亲米拉·奈尔是一位电影导演，而父亲马哈茂德·马姆达尼，则是一位左翼人类学家。他的中间名克瓦米是来自于加纳的左翼政治家克瓦米·恩克鲁玛。

在马姆达尼7岁那年，他们全家搬到了纽约。大学毕业之后，马姆达尼先搞了几年说唱，随后投身政治。2016年，伯尼·桑德斯参加了美国大选，而马姆达尼受其影响，在2017年加入了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SA。在2020年，马姆达尼当选为纽约州议会议员，并且在2024年年底决定参加纽约市的市长选举，然后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事情了。

关于马姆达尼的政纲，大家可以去看我们在6月的推送《印度裔、穆斯林、社会主义者——马姆达尼会成为纽约市长吗?》，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有详细介绍。在这里，我们不再赘述，而是将马姆达尼的政纲原封不动地搬运过来，以供读者参考。

该竞选纲领可以在其官方竞选网站查找：https://www.zohranfornyc.com

冻结租金

纽约市的大多数居民是租户，其中有两百多万人居住在租金稳定的公寓中。这些住房本应成为该市工薪阶层经济安全的基石。然而，埃里克·亚当斯抓住一切机会压榨租户，他亲自挑选的租金指导委员会对稳定租金的公寓进行了高达12.6%(且仍在增加)的租金上调——这是自共和党人执掌市政厅以来的最高涨幅。

作为市长，佐兰将立即冻结所有稳定租户的租金，并利用一切可用资源建造纽约人需要的住房并降低租金。工薪家庭离开我们城市的首要原因是住房危机。市长有权力改变这一切。

快速，免费的公交车

公共交通应该是可靠的、安全的，并且人人都能使用。但是五分之一的纽约人承受不起不断上涨的车费。更糟糕的是：我们城市的公交车是全国最慢的，这剥夺了工作人群宝贵的时间，用于家庭、休闲和休息。

佐兰赢得了纽约市首个五条线路的免费公交试点项目。作为市长，他将永久取消全市公交车的乘车费，并通过快速建设优先车道、扩大公交车辆优先信号系统以及专用装载区来加快公交车速，以防止双排停车阻碍交通。快速且免费的公交不仅会使公交车变得可靠和便捷，还会提高乘客和操作员的安全性——打造纽约人应得的世界级服务。

社区安全部

所有纽约人都应该享有安全。但亚当斯政府未能提供每个人在我们街道上行走、乘坐地铁或公交车时应有的安全感。佐兰将创建社区安全部门，通过优先考虑一直以来被证实能够提高安全性的解决方案，来预防暴力发生。警察扮演着关键角色。但现在，我们依赖他们来处理我们社会安全网的失败——这阻止了他们执行他们实际的工作。通过这个新的市政机构和全政府的方法，社区安全将像以往从未有过的方式在纽约市得到优先考虑。该部门将投资于全市范围的心理健康项目和危机响应——包括在100个地铁站部署专门的外展工作者，提供空置商业单位的医疗服务，并增加过境大使以帮助纽约人在旅途中——扩大基于证据的枪支暴力预防项目，并将仇恨暴力预防项目的资金增加800%。

免费儿童看护

在纽约，对工薪家庭来说，除了房租之外，最大的开销就是儿童保育费用。这实际上正在驱使他们离开这座城市：有六岁以下孩子的纽约人以其他人群的两倍速度离开。这种负担最重的是母亲们，她们放弃了带薪工作去做无偿的育儿工作。

佐兰将为所有6周至5岁的纽约儿童实施免费托儿服务，确保提供高质量的项目给所有家庭。他还将提高托儿工作者的工资——目前有四分之一的托儿工作者生活在贫困中——使其与公立学校教师的工资相当。这将促进儿童早期发展，为父母节省资金，并保持我们的家庭留在他们称之为家的城市。

市政府拥有的杂货店

食品价格失控。几乎有9成的纽约人表示，食品杂货的成本上涨速度超过了他们的收入。只有那些非常富有的人在结账时才不会感到压力。

作为市长，佐兰将创建一个由城市拥有的杂货店网络，专注于保持低价，而不是盈利。由于无需支付租金或财产税，他们将减少开支，并将节省的成本转嫁给购物者。他们将以批发价格购买和销售，集中仓储和分销，并与当地社区合作，就产品和采购进行合作。鉴于纽约市已经花费数百万美元来补贴私营杂货店运营商，我们应该将公共资金重新投向一个真正的“公共选择”。

为纽约人设计和提供的住房

我们需要大量更多的经济适用房。但几十年来，纽约市几乎完全依靠改变分区法规来吸引私人开发——其结果常常未能达到宏伟承诺。而且建造出来的住房往往对于最需要它的工薪阶层而言价格不菲。

作为市长，佐兰将利用我们的公共资金，三倍增加该市永久性负担得起的、工会建造的、租金稳定的住房产量——在未来10年内建造20万套新单位。任何100%负担得起的开发项目都将得到快速推进：不再有无谓的延误。佐兰还将充实我们市的住房机构人员，以便我们真正完成这项工作。

为了我们需要的额外住房，佐兰将启动一个全面的纽约市规划，以创造一个关于可负担性、公平性和增长的整体愿景。这项规划将使纽约市能够解决种族歧视性分区的遗留问题，增加交通枢纽附近的密度，结束建造停车场的要求，并且积极主动地规划我们的未来。

打击不良房东

去年冬天，十分之一的租户家庭报告称缺乏足够的供暖。四分之一的家庭报告称家中有老鼠或者大鼠。五十万人居住在质量差的住房中。

每位纽约人都应该拥有一个安全健康的家。因此，佐兰将彻底改革市长保护租户办公室，并在一个屋檐下协调执行守则，确保各机构共同努力，迫使业主对其建筑物的状况负责。租户将能够通过改进后的311服务预定和跟踪检查。如果房东拒绝进行修理，市政府将代为修理并向他们收费。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当业主持续忽视其租户时，市政府将果断介入并接管他们的财产。最糟糕的房东将被赶出市场。

对大公司和最富有的纽约人征税

佐兰有一个计划通过市政府拥有的杂货店、普遍的儿童保育服务以及其他大胆的提案来降低生活成本，并且他也确切知道如何为此买单。佐兰的收入计划将会提高公司税率至与新泽西州的11.5%相匹配，从而带来50亿美元的收入。他还将对纽约最富有的1%的居民——那些年收入超过100万美元的人——征收2%的统一税率(目前无论你赚5万美元还是5000万美元，城市所得税率基本相同)。佐兰还将实施常识性的采购改革，结束无竞标合同，增聘更多税务审计员，并严厉打击从腐败房东那里收取罚款，以筹集额外的10亿美元。

02

马姆达尼胜选的积极面向

以上这些大概就是马姆达尼的纲领，其实大家可以看出来，马姆达尼获胜的关键，就在于他的政纲足够简单易懂，并且足够实用。其实在选举过程当中，马姆达尼是不断地遭受到来自民主共和两党的攻击的，共和党特朗普攻击他的方式很简单，攻击他是外国人，长得丑，智商低，并且说他是共产党;另一方面，来自民主党建制派的攻击则更为致命，因为民主党建制派一直在用马姆达尼的穆斯林身份去做文章。比如在民主党建制派的一些竞选活动当中，他们会将马姆达尼的照片p图，比如把他的胡子p得更黑更浓密，以此来暗示马姆达尼是大胡子恐怖分子。

在国际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的马姆达尼p图照对比

其实，即使在国内，你也可以经常看到类似的发言。当然，作为一个左派，我们仍然有必要去强调一些认知上的问题，那就是，和世界上所有群体一样，穆斯林群体内部也有左派中派和右派的区分，也有进步派和保守派的区分。某种身份还原主义，也就是通过某种广义身份去给某个群体的人定性，去认定所谓好人和坏人是不可取的。

当然了，从结果来看，民主党建制派的认知作战并没有起到作用。很明显，比起市长是不是穆斯林，纽约的普通人更关心自己的房价和物价。那么，从左派角度来说，我们应当如何看待马姆达尼的胜选呢?

投机问题

从积极的角度来看，马姆达尼并不是一个投机倾向很重的左翼。考虑到奥卡西奥-科尔特斯(也就是AOC)投机行为带来的轩然大波，人们自然很关注马姆达尼会不会也步这个后尘。从目前马姆达尼的经历来看，他仍然是一个立场相当坚定的左翼。例如，在2021年，马姆达尼参与了一项绝食，为出租车工人争取债务减免。马姆达尼是会真的把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作为出发点去实践的人，这在美国当代选举政治中是较为罕见的。

和进步派的合作

马姆达尼当选的另一个积极面向在于，他是一个政策导向的左翼，这点其实也是较为罕见的。之前我们所遇到的很多左翼政治家，甚至包括大家可以看到的很多国内的左翼观点，核心基本是强调财富的再分配。例如伯尼·桑德斯，他最深入人心的口号就是“99%对抗1%”，这是左翼一脉相承的基本思路，也就是强调斗争。但是马姆达尼的选举思路不太一样，他的选举重心是提出简明扼要的核心政策来赢得支持，比如压低房租、公交免费、托儿所免费等等。笔者此处不是要对比好坏，两者当然都很重要，只是马姆达尼的胜选或许提供了一种额外的策略选择。

在实用政策问题上，值得关注的一点是，马姆达尼和纽约市审计长布拉德·兰德的合作。其实马姆达尼虽然是州议员，但是在纽约地方事务上，州议员仍然相当于一个外来人。他的很多政策之所以看上去如此贴近民生，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和兰德的合作。兰德是民主党内进步官僚，曾经多次支持工人罢工，帮助工人争取最低工资、带薪病假，还曾经要求限制服务行业对员工的随叫随到。兰德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他曾经搞了一个数据库，叫“老板耻辱榜”，上面记录了哪些企业克扣工资、阻碍工会以及威胁工人。可以说，不拘泥于政治纯洁性，和自由派、进步官僚的合作也是马姆达尼能够胜选的关键因素之一。

承接了巴勒斯坦运动的学生左翼

除此之外，马姆达尼参选的时间也至关重要。

众所周知的是，左翼学生最大的困境，其实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除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理想之外，在大环境的压抑之下，大部分人对如何行动，以及如何安放自我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概念的。这点并不仅仅局限于中国，实际上在世界各国都是一样的。在美国的支持巴勒斯坦学生运动被镇压之后，纽约高校的左翼学生很大程度上就陷入了这种状态。

马姆达尼鲜明的反以立场赢得了左翼学生的信任

马姆达尼的参选在这个时间点来得恰到好处，左翼学生被广泛动员起来，帮助马姆达尼推广他的竞选理念。超过5万名志愿者敲开了150多万户家庭的大门，倾听民众的意见。这不仅仅是选举的胜利，也是学生积极参与社会实践的重要一环。

左派的假设：选举的关键在于扩大投票率

最后，马姆达尼的胜选实际上验证了美国左翼一直秉持的一个假设——大多数人并不参与投票：如果能扩大选民范围，吸引那些“首投族”，也就是第一次投票的选民参与进来，赢得选举并不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举个例子，在本次纽约市长选举中被马姆达尼当做靶子打的前市长埃里克·亚当斯，他当选的那届投票率为23%。换句话说，纽约市人口800万，有投票权的500万，真正投了票的100万，投了埃里克·亚当斯的70万，这70万人决定了800万人的政策走向。因此，这次胜利对美国左翼也是一次相当大的鼓舞。

03

“革命后的第二天，革命者应该做些什么?”

左翼的执政困境

以上更多是对马姆达尼胜选的正面评价和积极预测，但是众所周知，右翼对左翼最严厉的批评，就在于批评左翼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根本不会执政。非常经典的就是批评左翼的理想主义一旦付诸现实，要建立“地上天国”，但实际上最后只能把所有人拉下地狱。这也正是著名左翼哲学家齐泽克曾提出过的命题：“革命后的第二天，革命者应该做些什么?”，这意味着夺取权力仅仅只是一切的开始。

马姆达尼的执政事实上也面临很大的挑战。例如，马姆达尼鼓励扩建居民住房，通过提高供给来降低房租，这本身是一个好事。但是，住房的扩建，意味着开发商有机会从中作梗。早在2014年，纽约的进步派德布拉西奥，也就是白思豪当选为纽约市长，事实上马姆达尼的很多政策，你都可以从德布拉西奥的那里看到一些相似之处。但是最终德布拉西奥黯然离场，并被纽约人一直唾骂到现在。一个例子就是他的任期内，虽然新建了很多住房，但是房地产开发商的修建模式却导致了大幅度的“士绅化”。

什么是“士绅化”?就是原来住的都是低收入者，然而新建房引入了中高收入人群定居，直接抬高了周边房价和物价，使得低收入者更加无法生存。说个身边的例子，你原来吃碗街边的牛肉面要10块钱，这个时候美国政府来了，说我们要管理市容市貌，大家都不能摆摊了，都进商圈营业吧。然而由于商圈的租金高昂，牛肉面涨价涨到了25块，你就吃不起了。因此，很多美国人对马姆达尼的质疑也来源于这里：你会是下一个德布拉西奥吗？

与此同时，左翼执政，一定会遭到体制内现存建制派的顽强阻挠。左翼赢得市长选举，未必意味着你在市议会也能占据优势。很多马姆达尼试图推行的政策，或许也会遭到来自州政府的阻挠。要知道，相比于无法赢得选举，对于左翼而言，更可怕的可能是，赢下选举之后的执政失败。

写在最后

一个曾在纽约亲自参与马姆达尼此次竞选筹备的朋友向我们这样分享了ta的心情：

我为那些为了马姆达尼而从学校、公司涌上街头、进入完全陌生的建筑物，勇于迎着被陌生人误解、批评、中伤的风险去敲开一扇扇门的年轻人们感到骄傲。今天在唐人街看到似乎不属于这里的年轻人即便是在晚七点过半的时间也依旧坚守街头，面对寒风满怀热情递出一张张传单、与他人尽可能多地交谈，我认为这比任何民调数据或是网络舆论都更能让人信服马姆达尼值得赢得这次选举。

而雅各宾的《马姆达尼的游说是民主真正的模样》一文则实际上触及了这次选举的核心。这场选举是关于‘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吗？是的。但实际上它的另一个面向，‘广大的左翼基层动员对政治行动委员会的资本力量’却往往被低估了。如果着眼这个角度，我们会发现，马姆达尼的成功当选当然不意味着在资产阶级民主下社会主义者也能取得成功，而正反映了这样一个现实——如果社会主义者不亲自去改变资产阶级民主和选举，社会主义者的主张将一文不值。

正如这篇胜选前的预测文章所说(友号新鲜出炉了这篇报道的翻译：马卓然当选纽约市长，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左翼竞选活动而言颇为罕见的是，他甚至获得了少数劳工团体的支持。此外，工作家庭党(Working Families Party, WFP)上周也宣布支持将马姆达尼列为首选候选人。尽管工作家庭党无法与昔日的美国劳工党相提并论，影响力也大不如前，但仍代表着纽约市广泛的工人阶级群体。

斯皮尔表示，尽管左翼阵营已不再拥有 “冷战与新自由主义数十年冲击前曾有的极为丰富的机构网络”，但曼达尼获得的 “基层支持力度仍令人惊叹”。

即便马姆达尼未能获胜 —— 目前科莫仍被普遍看好将当选市长 —— 这场竞选或许也有助于重建那种曾让左翼在纽约市成为强大力量的网络。

而如今回过头看来，马姆达尼的胜选，并非过往的资产阶级选举策略的简单延伸，相反，我们应将这一过程放置在当下纽约、美国乃至世界的政治情势中，看到其政治议程如何回应并激发了纽约市民自发的、半自发的以及有组织的政治行动，而这一过程如何已经帮助马姆达尼获得了胜利。

胜选是一个开始，一旦“当权”就要为几乎所有事负责，甚至承担公众溢出的情绪。我们期待看到，接下来民主党内部的格局将如何发生新的洗牌，曾经代表桑德斯的力量是否能重新占据上风。而对于市民和无产阶级而言，即便他们早已看透了政客们的游戏，哪怕他们只是怀有一种去利用这些政客的动机去行动，马姆达尼都已经给早已遭千疮百孔左翼行动网络制造了一种“鲶鱼效应”。而在这一过程中，被分割为不同层级间的左翼力量间的有机互动是否能借机恢复，我们也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