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丨如何重建自由世界秩序？

法意导言：2019年1月底，一年一度的达沃斯年会如期进行。会上，克劳斯·施瓦布呼吁效仿二战后所为，建立新的国际经济秩序以适应新形势，这一呼声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但本文作者亚当·图兹(Adam Tooze)却视角独特地主张理性反思战后自由主义秩序的建立，其观点令人警醒：秩序从来不是从协商中产生，而是从残酷的政治博弈中产生。他指出：“如果西方精英们真正了解战后自由主义体系是如何建立的，他们就不会叫嚣着要重建这一制度了。那么”战后“自由国际秩序”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本文于2019年1月30日发表于《外交政策》杂志，作者亚当·图兹是全球金融史领域的知名学者，目前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他的最近著作为《金融危机十年如何改变了这个世界》(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

如何重建自由世界秩序？

作者：Adam Tooze

翻译：张姗姗

世界经济论坛2019年年会于1月22日至25日在瑞士达沃斯举行，本届年会主题为“全球化4.0：打造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全球架构(Globalization 4.0: Shaping a Global Architecture in the Age of the Fourth Industrial Revolution)”，图源央视财经

在今年达沃斯年会开幕式上，世界经济论坛创始人兼执行主席克劳斯·施瓦布(Klaus Schwab)发表讲话，他呼吁当今世界效仿二战后的做法，重建新的国际秩序以适应经济发展。他在讲话中提到：“……二战后，来自世界各国的领导人齐聚一堂，设计出一套新的国际秩序，使战后各国为建设共同的美好未来而合作……”“……世界已今非昔比，新的时代急需我们重启这一进程。”施瓦布呼吁与会各方为全球化的第四次迭代共创机遇，创造性地响应了本次论坛的主题：全球化4.0时代。

施瓦布不是第一个发出这一呼声的人。自金融危机以来，呼吁建立“新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声音便不绝于耳。1944年的布雷顿森林会议上，各国领导人一同设计了战后的世界金融体系，建立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简称IMF)和世界银行(World Bank)。也正是从这时起，美国的霸权主义政策全面展开。通过将政治权利赋予给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这样的经济学家，美国渐渐带领世界摆脱了战后的阴影和持续几十年的经济危机。在美国的带领下，甚至是互相仇视的欧洲各国也朝着和平与繁荣的一体化迈进。

虽然这一呼声在达沃斯论坛上得到广泛支持，但却非常值得深思。二战后重建国际秩序的那段历史并不光彩，事实上，这一秩序根本不是通过各国领导人聚在一起、平衡各方利益而集体设计出来的。历史表明，秩序往往不会从友好合作和深思熟虑中产生，而是从残酷的权力纷争和物质约束中产生。

布雷顿森林会议或许可以说是一次探讨经济秩序的会议，但它更本质的属性是一个战时的联盟集会，目的在于广泛动员盟国全面参战。这次会议召开于1994年7月，即诺曼底战役和苏德战场掀起战略反攻之后。作为一个战时会议而非战后会议，各盟国之间的分歧被最小化了。尽管这次会议的目的是建立未来国际经济秩序，其主要理念是建立中央集权、国家宏观调控的战时经济。并且，出席布雷顿森林会议的谈判代表都是政府官员，而不是商人或银行家。自从20世纪30年代初全球金融体系崩溃以来，中央银行家们就在财政部扮演起了“二把手”的角色，他们为战争提供资金支持，并且在背后发号施令。

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货币政策是实行固定汇率制度，让美元与黄金挂钩、其他成员国货币与美元挂钩。但事实证明，对于经济羸弱的欧洲各国来说，以美元为主导的布雷顿森林货币制度的条件过于苛刻。即使是经济受损最少的英国，在1947年第一次试图实现英镑与美元的自由兑换时也遭遇了失败。于是，当政的英国工党迅速采取行动，重新实行外汇管制和收紧进口配额来阻止美元外流。与此同时，《哈瓦那宪章》中关于建立国际贸易组织(International Trade Organization)的宏伟设想与美国国会的政策相冲突，从而夭折。随后建立的关税与贸易总协定(The 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简称GATT)是其繁琐而缓慢的替代品。

今日的世界经济体系与布雷顿森林时代具有相通性，这一说法的主要依据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两个机构从当时延续至今。但事实上，这两个机构除了名称不变，其他内容已与成立之初大不相同。

在这两个机构建立的第一年，整个布雷顿森林体系几乎被完全搁置，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壳。1946年，苏联就退出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

随后的冷战使联合国陷入瘫痪，其组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计划也随时落空，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美国霸权主义下的更为狭窄的战后秩序——北大西洋公约组织。1948年的马歇尔计划与其说是对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补充，不如说是承认了它的失败。对于美国和欧洲那些渴望战后全球化的自由主义者来说， 19世纪末的冷战经济秩序实在令人失望。美国财政部和欧洲第一代新自由主义者对美国国务院干预经济的倾向感到不安。米尔顿·弗里德曼等自由市场的忠实拥趸激烈抨击当时干预经济的制度，他们坚持认为，应允许货币价值随着市场变化而浮动，反对固定汇率。在20世纪50年代，这样的观点可没什么影响力。

二战后出现的所谓“自由主义秩序”实际上是战时管控政策的延续。直到1958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构想才得以实行。但这个“自由主义秩序”，远远不是19世纪盛行的自由主义，也不是如今达沃斯年会上呼吁的自由秩序。在当时，除长期投资外，资本的跨国流动受到严格限制，贸易自由化也进展缓慢。随后，贸易配额与外汇管制逐渐取消，只有在这些基本的贸易限制消除之后，关税协商才变得有意义。直到战争结束20年后，肯尼迪上台执政时期，关贸总协定才开始发挥作用。然而，全球贸易的增长令人喜忧参半，德国和日本的巨额贸易顺差为布雷顿森林体系带来了不小的压力。20世纪60年代，美国财政部和英国当局的纵容让美国金融市场得以避开金融管制，推出了以伦敦银行账户为基础的不受监管的欧元区市场，这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到20世纪60年代末期，布雷顿森林体系才刚刚应用十年，就已经陷入了绝境。为了对付通货紧缩，美国总统尼克松重拾国家资本主义政策。1971年至1973年期间，他切断了美元与黄金的联系，不再维持稳定的汇率，导致美元价值暴跌，以此来恢复贸易平衡。当今世界秩序诞生的背景并不是1945年二战结束，而是20世纪70年代初，法定货币和浮动汇率出现。由此说来，当时的自由主义秩序并不是产生于各国明智的集体商议，而是产生于美国单方面拒绝为全球货币秩序提供担保而带来的混乱。

20世纪60年代，紧张局势进一步升级，外汇不稳定导致整个西方世界面临空前的通货膨胀。历史已经明示，这个通胀严重的混乱时代将由市场革命和“大缓和时期”来结束。但是我们应该通过历史来反思危机的深度和普遍存在的不确定性。国际社会恢复秩序的最初尝试不是通过市场革命，而是通过政府、工会和雇主之间的集体谈判，以限制物价增长和工资增长之间的恶性循环。这种手段其实是通过制定价格来直接控制通货膨胀，但它也进一步促进了经济政治化。这一势头让左翼社会理论家开始担忧资本主义民主危机的出现，如三边委员会就曾警告说，民主将会变得不可控制。

打破僵局的不是利益相关方的和平协商。20世纪70年代，工会是社会上利益攸关的一股重要力量。新自由主义革命派极力反对与工会进行直接协商。正如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保罗·沃尔克(Paul Volcker)在回忆录中承认的那样，当时采取的解决方案是美联储施加强力压制。美联储进行单方加息，促使美元大幅升值，加上去工业化带来的非失业率飙升，给工会这种有组织的劳动力群体造成了致命打击，同时也缓和了通胀压力。这一次“沃尔克冲击”使独立的中央银行家成为社会再分配的真正裁决者。

然而，他们虽然解决了“内部敌人”，但自由主义秩序的全球胜利仍需更持久的斗争。20世纪80年代的市场革命仍然存在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的分歧。要克服这些分歧，首先有赖于权力政治，其次才是谈判。美国及其欧洲盟国向苏联施压，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局势，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选择缓和冲突，却最终导致了苏联的崩溃。

事实上，达沃斯会议真正渴望的“战后自由”，不是1945年的自由，而是冷战后西方胜利时的自由。直到1995年，布雷顿森林会议试图组建一个世界贸易组织的愿景才最终实现，这一时刻被美化为技术专家治国的第三次胜利。但与前两次一样，其本质还是政治权利的博弈：国内工会稳定，国外敌对势力——苏联瓦解，以及中国决定开放国门，加入世界经济浪潮。

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这一秩序受到了来自内外的双重威胁：自身内部功能紊乱，国内政权对立，地缘政治权力转移等。本次危机非常严重，因此，有人呼吁建立新秩序的诉求也不足为奇。但是我们应该思考，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历史证明，新秩序不可能从领导人的协商中产生。虽然想法和领导力很重要，但要期待只靠领导人重建国际秩序，那就是本末倒置了。解决当前紧张局势的关键在于有一个全新的、下定决心不走老路的经济体采取措施获得权力。现在的核心问题是，西方是否准备好做这个“掌权人”了？如果没有，我们就不应该主张建立新秩序。

文章来源：

Adam Tooze, Everything You Know About Global Order Is Wrong, Foreign Policy, Jan 30, 2019

网络链接：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1/30/everything-you-know-about-global-order-is-w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