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47-《乐土》第四十七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47)
第四十七章
工人们打群架的野蛮行为,对孩子们是有传染的。就连教育馆的小学生们,也每每因为一点点小事儿而互骂“山东棒子”、“醋老西儿”、“河北耗子”,或“河南野猫”之类的话。他们的大多数都很粗鲁。脏字儿挂在嘴巴上,动手打架好似做游戏;刚刚还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玩耍得很和谐,一句话不投机,就扭打在一起;结果就得闹个鼻青脸肿,身上多少要挂上点“彩儿”。
怯懦的我,一向自觉地、小心地躲避着他们,怕被打了“夹馅儿”,怕受牵连,怕惹祸。所以在上课的时候,即使老师不在教室里,我也不离位子不串桌,规规矩矩地坐着。坐得不耐烦,我就在纸片上画花、画树、画房子,或画小人儿。有时用蜡笔给课本上的人物、动物、植物和建筑物等等插图,随心所欲地涂抹各种颜色。下课的时间里,我经常跟着姐姐,裹在女同学的圈子里做游戏。她们擅长的跳房子、跳绳子、抓子儿,我也样样内行,而且玩儿起来安静有耐性。
疤拉眼儿喊我:“嗨,梁金广,跟丫头片子掺和什么,来这儿玩儿玩儿吧!”
他说的“玩儿”,就是摔跤。
他爸爸就是个会摔跤的,还靠摔跤挣钱,养家糊口。他们老家在沧州和德州两地中间,说不准算河北人,还是山东人。但是,认识他的都称他“老侉”,即“山东侉子”的简化。老侉在闹市一角打个小小的场子,一面卖耗子药,一面等着来个对手摔跤论输赢。老侉长得并非是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恰恰相反,他很干瘦,脖子细长,说话总咧着嘴巴,加上爱用鼻子发音,听起来好似可怜巴巴地干哭干嚎:
“诸位爷儿们,谁赏脸,咱们玩儿玩儿?您赢了,小子磕头拜师,奉上两包耗子药孝敬您。您输了,不算您没本事,算小子的运气,赏给俺一顿饭吃,交个朋友。这样您穷不了,成全了我,您还是老爷,俺还是孙子……”
老侉总是这样在人的包围圈里,转动身子作揖、鞠躬地招揽顾客。
那些刚从煤窑井下上来,还有精力的或者吃饱喝足,准备下井而经过这儿的,以及一些歇班儿的、游手好闲没事儿干的“愣头青”们,观看一阵子,不免跃跃欲试。有的则一绷脑筋儿跳进场子,跟老侉交起手来。三下两下,用不了几个回合,就被老侉给摔倒在地,就得红着脸、喘着气,从腰包里掏出几毛钱扔给老侉。一直在一旁观望等待的老侉的儿子疤拉眼儿,立刻如猫逮老鼠一般扑上去,抓住钱,塞进一只打着补丁的小布袋里。人们渐渐明白:别看老侉身子单薄,但有绝技,不是对手,别惹他。
有一回,山东人跟河北人打群架,老侉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山东老乡的一伙,使得河北人吃了亏。事后,一直伺机报仇的河北人使了一个以多胜少的计策,突然冲进摔跤的场子,把老侉给打倒,打得浑身是伤,打折了一条腿。他再没办法摔跤挣钱,只好到澡塘子里学修脚。遭事那天,老侉的儿子疤拉眼儿也在场。他为了护着他爸爸老侉,被仇家一棍子落到脸上,虽然没有把眼睛给打瞎,可惜上眼皮的伤口化了脓,伤好了之后落下了疤拉,变成了疤拉眼儿。
恶斗事件发生在我入学的头一年夏季。我是现场目睹者中的一个。那一程子,父亲在赌场里不顺手,闷在家里没事儿干,带领着我遛大街玩儿,正巧遇上那场热闹。父亲当时精神振奋,好似那回在大粪场子救火一样,不顾危险地挤到跟前,拉架、解劝,最后跟几个熟人把奄奄一息的老侉给抬到矿务局的职工医院。
疤拉眼儿不长记性,还总跟同学摔跤。我才不干那种危险勾当。我冲他摇头,把身子往墙上靠得更紧。
疤拉眼儿知道我“松”,就走过来说:“咱们拍皮球吧。”
我喜欢这种游戏,问他:“你有球吗?”
“咱们仨比赛。他有球。”疤拉眼儿说着,把我拉到一个小胖墩的眼前。
小胖墩比疤拉眼儿的个头小,比我粗壮。他果然有个很白很鼓的小皮球,藏在裤兜子里边,两条腿使劲儿夹着,别人谁也看不出来。
我们三个轮个儿,谁拍得多,算谁赢。小胖墩让我先拍。
多奇怪呀,看着别人拍皮球,总觉得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儿,我却做不好。以为皮球从地上蹦起来了,赶紧用手拍去,实际上皮球正往下落,结果手掌就落了空;以为皮球没有蹦起,恰恰从手边蹿了上去,又一次没有拍着。
小胖墩和疤拉眼儿在一旁很不客气地嘲笑我,然后又宽让我。让我拍三回对他们的一回。三回都输了,我的头上冒了汗。我觉得很好玩儿,急盼着快轮到自己,胜过他们俩。
疤拉眼儿拍了七十多下,直喘气;终于有一下没拍着,皮球自己落到地上,滚到一边去了。
轮到小胖墩的时候,他不慌不忙,沉着冷静;捉到球之后,一只手很随便地搭在背后,只用一只手一下接一下地拍球。同时轻轻地摆动着脑袋,嘴里数着数儿,间或抬起左腿,让皮球从左腿下钻上来;拍一下,再抬起右腿,让它从右腿下钻上来。他一口气拍了一百二十多下,那潇洒自如的姿态,真让人羡慕。这当儿,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他收了皮球,一边冲我们龇牙笑一边在裤子上蹭蹭皮球上沾了的灰土,随后挤进正从门道往里涌的人流里。
我对小胖墩产生了极好的印象。从小的时候起,凡是比我强的人,哪怕别的许多方面不如我,只要有一点什么地方比我强,我就对人家敬重而眼馋;自愧不如的那股子别扭劲儿,总是暗暗地咬着我的心;越是觉着赶不上人家,就越感到疼痛。这一天,直到坐在课桌旁,听陈老师用他那鼻音颇重的声调讲起课来,我的脑海里仍然旋转着那只从白变黑的小皮球,还有小胖墩拍皮球的那种熟巧自如而又优美动人的姿态。
晚饭前放学了。学生们要排着队走出校门口,然后分成往东往西的两队。实际上,离开学校不远,队伍就乱了,有的追逐打闹,有的仨一群俩一伙地边走边说开心的话儿。
我跟姐姐往西走。我一边迈步,一边伸着手掌练习拍球的动作;偶尔地回头看一眼,瞧见小胖墩也追着我们走,就问他:“你们家住在哪儿呀?”
他挺和气地回答:“就住在你们里院。我们走南边朝东的那个门儿。”
“瞎扯泡!住在一个院里,我怎么压根儿没有见过你呢?”
“真的。我们是前天搬来的。”
从后边赶上来的疤拉眼儿,抡着他的破书包说:‘你不认识他呀?他是戏班子的。他妈唱花旦,他爸爸演小丑,他哥哥会翻跟斗,棒着哪!”
南院有几间房子最近好象变成客店一样,三天两头更换住户,我几乎没办法跟他们熟悉起来。但是我知道,那儿常有从天津卫和唐山来的戏班子的人家。
戏班子的人,对我来说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人物。常见他们白天闭门大睡,晚间热热闹闹、欢蹦乱跳、男男女女都穿着与众不同的服装,走路迈步都显得怪式怪样儿。而且,他们老是搬来搬去的,用大车拉着各种箱笼、大小盒子、匣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特别多。还有些长短不齐的、一端罩着布袋儿的棍棒。
他们到底儿过着怎样的一种日子呢?
(待续……)

「 支持乌有之乡!」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注:本网站部分配图来自网络,侵删
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乌有之乡网刊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