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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六章:我有屋三椽

老金 2021-12-03 来源:作者投稿

 

第十六章  我有屋三椽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清明之日,乱花欲溅迷人眼,让人热血沸腾。

南州赛马俱乐部的锣声敲响了,

雄健赛马在跑道上狂奔。

一年之前只能在香港一见的赌马,在南州出现了。

赛马场老板大腹便便,面对出其不意的热闹场景,

又激动又兴奋,大喊一声:快来猜马,

我保证,每次赛马都有大奖。不论是谁,

不论多少人,只要猜中头马,都能中大奖!

听见了吗?若想一夜暴富,就来我这里猜马!

 

看台上站满赌马人,眼睛瞪得溜圆,

情绪被老板忽悠起来,手臂摇得宛如风中树林,

狂呼乱嚎:猜马!猜马!猜马万岁!

 

越州如法炮制,大奖被唐文宗检校尚书左仆射鱼郑后人——

梦想一夜暴富的年轻人夺去,他惊喜若狂,

当即患上一种奇异病症——只要听见猜马二字,

便哏的一声晕菜。

 

赌马人欢呼雀跃,北方人亦是见怪不怪,

只当是六十年前东海跑马场今日南迁到了越州。

倒是老外惶恐起来,这赌马本是资本主义的,

怎么只换一个猜字,就成为社会主义的了?

此言一出,当即遭到越州副市长的批判,

赵括纸上谈兵使华夏有了马氏;国外马氏因马克思闻名世界。

许多姓氏,中国有外国也可以有;外国有中国也可以有。

既然欧洲可以赛马,为啥中国不可以赛马?

难道中外赛马有什么不一样?人有姓氏,马却没有姓氏,

既然马儿连姓氏都没有,为什么不可以自由自在满世界奔跑?

 

有些人就是别有用心,总是惦记给马儿安个姓氏,

他以为只要马儿姓了资中国人就不敢要了。

呸,中国人不傻,马儿也不傻,

既不姓资,也不姓社,

就是印度最高贵的种姓也不姓,

无论任何人都休想在中国搞什么种姓歧视。

我在这里郑重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休得妄想!

 

话音未落,台下一片嗡嗡声。身边站着朋友,

用手指捅了捅他,提醒这不关姓氏,

是它背上驮了一样东西。

副市长转向朋友,在脸上狠撸一把,

掠下一串汗珠子,翻脸不认人,质问驮啥了?

 

朋友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圆眼睛,心想你咋这样?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连提个醒儿都不行。

这些人物见了领导点头哈腰,

像个哈巴狗;

见下级,盛气凌人,蛮横无理,

就像寺庙大门里的哼哈二将,一副凶相。

朋友还说变脸就变脸,倘若普通老百姓将怎么样?

 

这么一想,热血攻头,脸蛋儿一绷,气呼呼反问:

你还是不是……了?那东西千变万化,却始终有影有形,

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我不明说,是想给你留个面子,

难道你非要我当众说出来不成?好,

既然你连脸都不要了,那我就说给你听,

我指的是赌博!赌——博——!听到了没有?

 

副市长先是一愣,继而镇静,坚决给予否认:

赛马不是赌博,而是博彩。台下没动静,大喊一声:

博彩万岁!你们听听,他多硬气,他多善辩,

有多狂傲!朋友气哼哼地别过脸,

不敢争辩。内里不平,又懊恼又惹不起,

自己骂自己:你他妈的攀高枝攀,瞎了眼了,

净交些狗杂种,纯粹二百五,蛮不讲理!

 

春风又绿江南岸,百花丛中钻出一个鸟人。

此人尖嘴猴腮,胡诌了几个故事,

把一群人忽悠得如痴如醉,

又疯又狂。有人鄙视,有人奉承。

鄙视的是百姓,奉承的是爱慕虚荣的记者。

 

记者被人一夸,立刻回敬桂冠:点子大王。

当今凡事,只要媒子参与,便会受骗。

久而久之,欺诈成为社会现象。

有调查发现,多半上当,都不是东北人。

学者惊讶,原来东北有句谚语:尖嘴猴腮,诡计多端。

有谚语在前,就凭他那长相,哪个东北人还敢相信他?

 

让东北人上当的主是个大胖脸,

知道官员好大喜功,他忽悠了市长,

说在他地盘给他建造一个香港。

这是张扬的时代,

又有记者炒作,市长蠢蠢欲动。

然而此人不知好歹,一闪身跑到了西部,

声言炸开喜马拉雅山,让印度洋暖湿气流吹遍青藏,

把亘古高原变成万倾良田。陕北老农听说此事,

停下锄头,扯下白羊肚儿手巾,擦擦脸上黄土,

轻蔑地说这人准是大疯子。

大风把农民的话送入此人耳朵。

他沉默,眼珠一转,说了一句哲言——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他说这话时正在做梦,因此轰动不了世界,

第二天睁眼,想起梦中哲言,他做了第一件事,

请工艺大师把他的哲言刻在磨砂玻璃上,

大师问他用啥样字体,他想了想说用魏碑体。

他的选择相当正确,魏碑体结构严整,笔力强劲,

雕刻在乳白色磨砂玻璃上,模糊缥缈相得益彰。

 

不幸,他的这句哲言被记者发现。

作为记者需要的就是轰动。

那一刻记者眼睛发亮,当即写一篇报道,

让这句哲言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这人就是古大忽悠。

 

他此生最精彩的故事,就是让苏联运来四架图-154客机,

到银行抵押贷款,再拿贷款买库存积压品运抵苏联。

他一共装了八百节车厢,第一趟全是暖水瓶。

他说,暖水瓶好,便宜又不占地方。

说罢,嘿嘿地笑,转身去了航空公司。

这架飞机能坐一百六十四人,仨发动机。

夸赞之后他忽悠经理,

不要你一分钱的预付款,

只要付一点点儿租金就行!

 

经理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将租金转账银行,

替他还了贷款。记者观察了他的容貌,

分析了他的语言,却忽略了他的习惯性动作——

眼睛望天——这并非无关紧要,

偏远的黑龙江就是邪门,

除了创造尖嘴猴腮诡计多端的谚语之外,

还创造了另一生动谚语:眼睛望天,奸起来没边。

 

很多年过去,此人东窗事发,

成为一等一的大骗贼,人们这才知道——

黑龙江的谚语不是白说的。

 

五月,万物生发,鹿岛河畔,小市长突发奇想:

从前商人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现在西服革履,

两根肥指夹一棵雪茄,形象不同,却彬彬有礼,

思想深邃,骗了人家钱,还让人家高兴,

这里面或许有啥诀窍?

 

星期天,气霞流韵。小市长带来皮夹克和蜂王浆,

花一块钱买一张集市门票,花两块钱租一个柜台。

摆好了商品,他的思想无限升华,就想,

倘若机关干部都能体验一两次,

或许能消除头脑里官贵民贱思想。

 

孰料警察来了,端端正正,站在他的柜台两侧,

左边的像秦琼,右边的像尉迟恭。他有些不解,

就问你们来干啥?警察两个后脚跟一磕,

指尖绷直:报告市长,保卫您的安全。

他甚为感动,刚要说些啥,记者围上来。

 

他问记者你们来干啥?记者的思想相当深邃,

说:市长,您这一举动看似事小意义极大,

倘若刊载报纸头版头条,肯定轰动鹿岛河,

或许出其不意还能影响全中国。

轻飘飘一句话,让小市长哭笑不得,

朝四下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站满围观群众,

有些懊恼:我刚想体验一回经商,你们就来搅和,

三弄两弄,把我变成猴儿,看我回头咋收拾你们!

 

这不能责怪记者,

倘若把街头巷尾的民谣收集起来,

保准是一本生动的历史实录。

不管人们信不信,就在我们这样说的时候,

京城大街小巷开始流传一首民谣:

摆个小摊,顶个县官;办个小厂,

顶个省长;全家做生意,顶个总书记。

 

傍晚,李始业下班回家,

看见大爽姥姥牵着大爽的两条小胳膊练习走路,

就凑上去问:大爽,你干啥呢?

不料,大爽小嘴一吧嗒,吐出两字:下海。

李始业和大爽姥姥相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李始业说:您瞧瞧,连两岁小孩子都知道下海!

 

邱献蠃,一双浓厚的白眉往下垂,

酷似金庸小说里的白眉大侠。一俟邓志同复出,

这位一百零八人水货集团案首要,

便成了怒放的坚定支持者,

下海热潮就是他儿子邱不成掀起来的。

 

邱不成局长,

坐在屋里闲得乌脊遛兽,愤懑,就喊出声:

啥官本位,纯粹封建思想,老子今天就破除陈腐,

给那些臭驴马烂看看,官僚怎样当董事长。

那些臭老板,连政府官员都不放眼里,

万儿八千就想贿赂,你当这个官不值钱?

嘴上骂,内里却想:官再大,能当一辈子?

早晚给人家倒地方,不如现在就下去当老板!

高兴干一辈子;腻了丢给儿子,

上来下去,全可以由自己性儿造。

 

有邱不成带头,

野心勃勃的官儿,一个跟一个下海了。

有人问明星呢?当仁不让,

足球先生下海了,尤二姐也下海了,

还有一个作家,人称痞子,让人惊喜也让人膈应,

网罗一群人,成立癞蛤蟆影视创作室,

利用调侃创作了不少影视剧,让许多人感慨。

江南皮鞋大王唏嘘:说啥好呢,

写小说像做皮鞋,也能使用流水线?

    

处长去南州,买了一件闪电绸夹克衫,

卖家张口要他二百五十元,你猜我给他多少?

处长问,柳黪想想:一百。处长笑了,

不,我只给他五十。

 

初夏,柳黪跟着处长走进电子一条街南端,

两侧茂盛的大青杨,树下一趟乳白色平房,

隔成十几间店铺,每间店铺一扇玻璃门一扇玻璃窗。

玻璃窗大得出奇,如同一面墙。

离老远,小老板就出现店铺门前,

迈着轻松脚步走下台阶,一拍巴掌,

张开双臂迎接他们。

 

小老板将手掌一翻,把两个人让进公司。

屋里陈设简洁秀气,玻璃窗下一张方桌四把座椅,

方桌上面一只花瓶,花瓶里插一枝鲜花;

靠墙摆放一排柜台,

上面摆放数台乳白色计算机。

乳白色房间,乳白色柜台,乳白色桌椅,

加上乳白色的器物,活脱儿就是一座乳白色宫殿。

 

三个人坐下谈生意,其实都是门外汉。

小老板说,这家公司由我和同学创办,主营计算机,

副业有经纪人代理……

处长眼前闪现幻境,经纪人协会成立……

主持人对话筒说请秘书长讲话,处长大步走上舞台……

 

柳黪被经纪人一词吸引,眨着眼睛问:经纪人能做啥?

小老板回答:什么都可以做,比如买卖汽车……

什么?买卖汽车?柳黪想起大哥,

柳青现在物资局汽车销售公司作总经理。

柳黪疑惑重重:怎么?买卖汽车还需要经纪人?

处长满面笑容,轻松对小老板说:以后我们可以合作!

 

只过一天,小老板找上门说业务来了,

柳黪这才知道当下汽车紧俏,没人牵线有钱买不到。

处长胸有成竹,回答没问题。转身对柳黪说,

这件事交给你办好了。

为什么交给我办?我怎么办?

柳黪满脸疑窦,处长说有问题找大哥,

柳黪恍然大悟,原来经纪人就是解放前的掮客,

解放了,公买公卖,你再能侃也不成了。

 

而今机遇来了,掮客又有了用武之地,

凭借两片薄嘴唇,赤手空拳挣饭吃。

如果多一些心眼,还可以赚大钱。

借助爸妈,占领先机,即便傻了吧唧,

只要递上金边名片,依旧不耽误捣腾紧俏物资。

让人遗憾,名声让主义搞臭了,不好再用,但这不打紧,

聪明人可以换个名,就像人化化妆,丑的也就不丑了。

 

初试牛刀,竟然成功了,

处长不觉咋样,小老板异常激动,说话结结巴巴:

这是,第一,次,佣金,给你们,我们,一分不要。

柳黪问这因为啥?小老板说讲究信誉最重要,

将来事业做大了,我们再平分。

好大的口气!

 

十年之后,柳黪联系小老板,已不知去向。

却收到了一组数据:所有中关村企业,

百分之七十五在三年内消失,百分之九十在五年内消失,

百分之九十九在十年内消失。捏着数据,柳黪瑟瑟发抖,

忽然惊叫:我的娘哎,这就是他们喜欢的市场经济!

 

祸端终于来了,

人回了城,李始业的工作没着落。

柳黪急得火烧火燎,满嘴起泡。

处长拍拍他肩膀,别急,我帮助你找。

虽然没有了派遣权,但给家属找份工作还是有把握;

倘若连这么点儿事都做不了,那真是要让人笑话了。

 

相比之下,李始业心宽多了。

她家住在蜿蜒河畔,

人们给它起了一个让人心动的名字——

河泉。

 

这并非想象,冬春冰天雪地,夏秋遍野泥沼,

李始业领着弟弟,成天在泥水里吧唧,

早晨出去,水灵灵的小人儿,晚上回来谁都不认识了,

好像泥古千秋的娃娃。就是那一回,

跟着一群泥娃娃乱跑,

让大黄狗当成了狐狸,咬了屁股蛋儿。

这样也好,有农村生活垫底,眼下这点困难小菜一碟。

 

偌大京城,百十块钱养活四口人真有点儿犯难。

李始业去了弟弟家,弟弟叫李始成,小李始业两岁。

小伙子大高个,模样俊俏,大眼睛忽闪忽闪能勾人。

那几年他的大眼睛一忽闪,

就从知青堆里勾出一个女生来,

看上去,这个女生细手细脚又细腰,

称得上桥头花娇女。

 

几年过去了,

老岳父因公殉职,只剩丈母娘,顺理成章办理困退。

人回到了北京,说不出的感慨之后,就愁没房子住。

母亲说在我这儿挤。房子有了,户口落不下。

李始成眨眨大眼睛,安慰媳妇,

户口有啥用?没粮票不耽误吃饭!

 

李始业一家,都是乌二鬼,不论啥事都满不在乎。

松花江宽不宽?没她家人的心量宽。她家的心量赛过大海,

松花江只不过是一条河。这家人敢于藐视一切,

现在这点儿困难当然不在话下,

柳黪佩服李始业,还知道优良传统,

绝不是基因可以传承,那是血泪的交换。

 

康德年间,李氏家族最有魄力的女人——

李始业的母亲——刚过门的李张氏,沾染上了大烟瘾,

不过一年时间就将李氏两代人,

辛辛苦苦积攒的家财全部置换成上等大烟土,

昼夜不舍,一点儿一点儿的吸食干净,方觉心满意足。

 

晚巴晌,阳光斜斜地照耀空旷的庄稼院,

李氏家族所有人站成一排瞪着眼睛看大地主韩老镬子,

赶走家中最后一辆马车,拉走最后几袋苞米,

没一个人像电影那样悲痛欲绝,

踉踉跄跄跌倒哭天抢地抓住车辕不放,

而是默不做声站立大门外恍如岩石岿然不动,

只有岩石上的十几双大眼目不转睛地追逐远去的车影。

 

那时候在他们眼里,除了上面一片蓝天,

下面一片黑土,这个世界似乎早已空无一物。

只有年轻的小姑子眨巴一下美丽的眼睛,

就看见了掉在路边上的一穗麦头。

伸出娇嫩的手指拈起麦穗,

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成好看的兰花状。

 

麦穗鼓鼓,麦粒相当饱满,小姑子欢呼雀跃:

看呀看呀,一粒麦种!爷爷走过去,扁扁的脑瓜儿,

长满花白头发,宛若肩膀上蹲着一只白刺猬。

爷爷摘下女儿手指上的麦头,

高举入天,大声说:瞧,这就是希望。

爷爷的声音洪亮,穿透了白云,钻入蓝天深处。

 

八路军来了,轰轰烈烈的土改开始了,

希望抖擞着重新走进李氏家族宽阔的庭院,

卖给大地主韩老镬子的土地和大马车,

毫无损毁地被悉数拿了回来。

这就是命,这就是乌二鬼的命。

 

改革开放了,李始成一展身手的环境就有了,

从前忽悠没人搭理,现在忽悠有几十人瞪眼听着。

李始成忽悠,就在街道组织了一个建筑队,

当起队长,把他锻炼成灿若莲花,

揽了不少活,挣了不少钱。

商潮一起他又盯上皮包公司。

 

柳黪没瞧起皮包公司,就说这事西方有,

旧社会有,就是没听说新中国也能有。

就是有,兔子尾巴也长不了。一句话把李始成噎成饸饹,

啥?没听说过?没听说过今天就让你听说过,

看看人家咋说?甭管黑猫白猫,

谁能捉老鼠谁就是好猫,

这就是鲜花怒放,这就是市场经济,

就是这样一句话,把柳黪气成一个大歪脖儿。

 

李始成家住八道湾,小胡同蜿蜒曲折,

好似一条漫游的黑蛇。

四合院极其普通,门楣上砌着砖檐,

砖檐上是女儿墙,女儿墙上有板瓦拼成的轱辘钱。

太阳高照,院内那棵古槐形若苍龙,张牙舞爪,几欲腾空。

 

李始成住在东房,

北屋邻居年纪轻轻,身板瘦了吧唧,

两年前辞职,倒腾买卖,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硬嘴巴痛。

那天下晚,邻居晃晃悠悠走进大院,衣服一脱,

光着膀子坐在小板凳上喘气。媳妇赶紧端上饭菜,

说:快吃吧,尝尝我新近学的手艺——

虾米炒韭菜,速炒见巧,鲜咸适宜。

裙带面,以汤多见长,看不见面为妙。

 

小丈夫剜剜眼睛,

咽口唾沫,依旧毫无食欲。

媳妇心疼,就说,那喝一瓶冰镇啤酒,

凉快凉快,怎么样?小丈夫勉强点了点头说好。

媳妇心眼好,每天下晚儿都为小丈夫预备两瓶啤酒,

小丈夫喝光了啤酒,立刻感到浑身通透松软,

幸福地张开手脚,把大字摆在床上,

一觉睡到天亮。

 

第七天晚上,媳妇忙来忙去,忘记买啤酒。

小丈夫看着香喷喷的饭菜就是不动筷。

媳妇问怎么了?小丈夫说没啤酒,猫儿抓,蚂蚁啃骨头。

媳妇说你等会儿,我去买啤酒,起身朝大门走,

小伙儿回头朝着背影喊一句——

两瓶都要冰镇。

 

小丈夫落下了毛病,每晚不喝两瓶啤酒睡不着觉。

媳妇受不了,朝小丈夫耍横:天天喝,

你看谁家男人不喝啤酒不睡觉?小丈夫实事求是:

还不是让你惯上瘾,想不喝都不成了!媳妇气得蒙了眼:

哟,什么时候好心变成了驴肝肺?还埋怨起我来了?

 

媳妇搓火,不再喊小丈夫大名,脱口叫一声:臭老酒!

从此“老酒”二字变成小丈夫绰号,你叫他叫谁都叫。

现在,老酒叼着一棵过滤嘴香烟,

蹲在当院赏花儿,看见李始业来了搭讪:

二姐呀,您来,来啦?一说话,舌头有点儿大。

 

李始成坐在屋檐下,脑瓜儿剧烈一晃悠,就来了心眼:

这不是机会吗?就说:老酒啊,别光耍嘴皮子,

说正经的,二姐到现在还没有工作呢,

你是不是帮个忙找个事做!

老酒的脑瓜儿剧烈地晃悠起来,

宛如一根精细的蜡杆挑着一个肥猪头,

似乎有点撑不住劲儿,就颤颤悠悠来回晃悠。

 

就这么一晃悠又一晃悠,

把才刚喝进肚儿里的啤酒全都晃进了脑瓜。

脑瓜儿一大,老酒的勇气就上来了,砰的一拍胸脯说:

二姐,甭着急,我给你介绍一位温州老板,

你帮他卖货,保准儿比你上班挣的钱还要多!

 

温州老板是个体户,

在阜成门内大街租三间铺房,

做服装生意,忙不过来,想雇人又雇不上。

京城治理整顿,国营企业稳稳当当,少了闲散人员,

私营企业主找不到佣工,急得像动物园的老虎,

横眉竖目,龇牙咧嘴,围着铁笼子团团转。

 

李始业真是乌二鬼,听老酒说这话,乐得直蹦高,

一连气说了三声好,野心就来了:先给温州老板打工,

一俟将来有了钱,自己做老板,发家致富, 

幻想有两片薄嘴唇就能做生意。

谁知她家只给她妄想,

没给智慧,忘了薄嘴唇。

 

从西直门出发,向南步行两站地就是阜成门。

大清早,李始业对着方镜打扮,搽了厚厚的粉,

抹了重重的口红,穿上大红色呢子外套,

扭扭屁股蛋儿,走人。

她似乎对服装生意有一种偏好,

相当自信,别人都说不怎么样,她却说很好。

 

阜成门与朝阳门坐落京城两端,中间一条宽阔悠长的大街。

这是京城中部贯通东西的一条最古老最富魅力的老街。

朝阳门城门洞墙壁,雕刻一支谷穗,

向东几十里是大运河漕运码头,

无论官员或商贾,纷纷由此进入北京。

京西煤炭从阜成门运进京城,汉语梅与煤同音,

在瓮城墙壁雕刻一支梅花,从此就有了阜城梅花之说。

 

这条朝阜大街两端,原本都是悠悠古城门楼,

北京中轴线在神武门前面与大街中部的节点交汇。

八百年古都,在这里凝重而肃穆,遗色陈香。

北面是松柏丸丸的景山,墙红峦翠,

楼阁亭台。南面是气势恢宏紫禁城,

碧水萦绕,金碧辉煌。

 

往西是北海中南海,石桥横卧,

两端三座门,清幽深邃诡谲。

而阜成门内,不长的街面上连续三座庙宇——

白塔寺、帝王庙与广济寺。

帝王庙门前东西两座牌楼,上书景德街。    

 

这是柳黪儿时的记忆,

回想起来不免惋惜,这一生只见过一回。

而今城门楼没有了,四牌楼没有了,

景德街牌楼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条赤裸裸的老街。

好在不远临街一座山门,黄绿琉璃瓦顶,白石券门连着红墙。

这就是广济寺,多宝殿前面有一株五叶槐,

叶形如蝶,古雅中增添了多少神奇。

而今商潮骤起,临街民房一夜之间变为商铺,

看着挺宽阔的一条街道立即变得拥挤,繁荣撇着脚来了。

 

阜成门内大街路北,茂盛的大槐树后面,

长长的一溜,几十家商铺,清一色的卷帘门,

温州老板的店铺位于中段,总共有三间,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服装和皮货,

一件兔皮大衣售价仅二百块钱。

简装素雅,成功失败,繁荣昌盛,

无论过去现在将来,谁人曾与评说?

 

即使三九严寒,门市也不给暖,还让你大敞门,

一天下来,娇生惯养的北京人,早就冻得受不了了。

李始业吃苦耐劳,这回也被寒冷逼迫不敢打扮,

头缠一条大红围脖,贴身一件碎花小棉袄,

外面套一件闪红色羽绒服短大衣,

下穿一条腈纶棉裤再套上蓝呢子裤,

脚蹬一双赭黄色棉皮靴往柜台旁一站,

不亚于北魏宋州虞城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温州老板精明,不管饭,一月只给一百块钱底薪,

卖一件衣服提成百分之五。李始业并不在意,

买一只保温瓶,装上自家饭菜,

吃起来更加可口。

一月下来挣二百块钱,欣喜若狂——

这回又比柳黪挣钱多了,又可以强势站台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结婚之前,李始业比柳黪工资高一级,

就要在家说了算,见柳黪不宾服,

就把刚包好的饺子掀翻在地,

让他看看这个家是男人说了算还是女人说了算?

结果两者都不是,最终让钱渔翁得利当家作主! 

 

转过年,

柳黪为李始业找了家大企业——

京华内燃机总厂研究所。

李始业初中没毕业,不学无术,

哪里懂得研究什么汽车,只好做了内勤。

尽管李始业始终不甚满意,而柳黪依然想入非非,

终于回家了,一切安排妥当了,擎等着过安稳日子吧。

然而现实无情,最终给了他一个坚决否定的答案!

    

最近,柳黪正在研究京钢工作者制度,阅读了相关资料,

几赴京钢调研,和企业经理、人事管理干部,

以及上岗人员分别进行了座谈,

他有了新认识新思想,

感觉可以写出具有创意的调查报告——

他认可京钢人事制度改革,关键在于从工人中选拔干部。

 

其实这种用人作法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了,

那时提拔任用了一大批政治思想好工作成绩突出的工人,

有些工人经过培养,当上了企业领导,

个别人还成为了国家领导人。

只是最近几年干什么事都大造声势,

追求舆论效果,把一件平常事,炒得火热。

能上能下,用则上不用则下,这的确是一种改革。

至于有啥缺点现在不好说,说多了担心打击企业积极性。

 

政策需要有一定连续性,需要逐步地完善。

聘用可以放开,但聘用程序却不可以随意。

毕竟不是私人企业,用人还需慎重。

私企用谁不用谁,由他自己说了算。看似随便,风险也大。

选不好人,企业受损;如果破产,那就得自己担着了。

说白了,这是用自家企业承担用人风险,

既然如此,还用别人替他操心吗?

用不好人,企业破产,

是他自己弄的,

活该。

 

可是国营企业不一样,

虽说不清楚为啥把国营改成国有,

到底还有对国家负责的问题!

不论是谁,把全民企业搞垮了,人民受损。

现在有些国企聘用干部太随意,把企业弄得不死不活,

却没人敢站出来负责,只说一句“交学费”了事!

 

京钢工作者制度,好就好在突出考核。

上下都不难,关键是凭啥让人家上,凭啥让人家下,

京钢实行双考制度,这是探索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

用谁不用谁,就应该在考核上下功夫。

同时还要注意研究选人用人的连带责任制度。

选不好人,用不好人,必须追究考核与任用者的责任。

这种连带责任,追到哪一级合适,

追到谁头上合适,却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倘若办错了事有人追究,用错了人却没人追究,

如果那样,就会长久错用下去,就会一级级错误下去!

 

这些年,大凡溜须拍马,歪门邪道,拉帮结伙,

索贿腐败,一个跟一个上去了,越上越多,

连狗屁也上去了。就这个样儿,

腐败怎能不蔓延?

从前是吃喝请客送礼,

现在是吸毒嫖妓赌博送儿子,

不知道为啥视而不见,还听之任之?

轻飘飘一句灯下黑,就把用人腐败的事了了。

这才不叫啥灯下黑,这叫瞎子害眼,他妈的没治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声音:事情没那么简单!

柳黪四下瞅瞅啥都没有,立即慌神,声音从哪儿来?

人在说鬼在说,佛在说妖在说?

恐惧漫进脑瓜儿,麻酥酥的从头顶往下旋,

旋过脸蛋,旋过肩膀,过屁股,最后旋到脚趾尖。

 

柳黪下了狠劲儿,几句硬话脱口而出:

怎么不是这样,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睁开狗眼看一看,腐败级别是不是越来越高了!

腐败态势是不是越来越盛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你说!可是没人回答他,老天也不回答他。

 

柳黪犯了魔怔,气不忿,想找人理论。

他要发泄,把憋在胸膛里的恶气吐干净,

然而他找不到人,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他愤懑,却没胆量站到走廊大喊大叫,痛快淋漓地宣泄。

他想起了东一兵,第一次发现他比不上黑土豆东一兵。

东一兵不怕别人骂,不怕说他疯,敢宣泄,因而他痛快。

柳黪气自己胆子太小,把钢笔朝桌上一丢。

钢笔叽里咕噜滚几滚,在桌面迸溅一片蓝墨水,

宛若一趟斜着写的英文字母:play the bankrupt——

利用破产骗钱。

嗯,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桌面出现黑影,还说话了:骗啥钱?

女人的声音,李始业的声音,柳黪又尴尬又搓火,

生硬地问:你来干啥?李始业嬉皮笑脸:

找你商量事,出去练摊。气是下山猛虎,

柳黪毫不犹豫,大声呵斥:胡说, 

你懂得生意经吗?你又不是没工作,

练什么摊?你这是不知深浅没事找事!

 

李始业身后跟着一个人,

大头大脑,奓奓的头发,和李始业一样高,

一样脸庞,若换了别人,一定以为双胞胎。

女人叫谢莲芳,知青大返城,

从农场回到北京,一直没找到工作。

 

谢莲芳有个二姥姥,家在隆福寺,早年开一间杂货铺,

虽然只有一间门脸,借隆福寺庙会的光,买卖兴隆。

解放了,儿女长大了出去了,二姥姥收了摊。

外孙女没事做,二姥姥说:这年头像我当年。

如不嫌弃摆个摊,

不一定养活不了自己。

 

谢莲芳连忙收拾门脸房,改成一间服装店。

那时没人瞧得起个体户,然而谁都不知道这就是时运,

谁都不知道服装生意风生水起,相当红火,

只一年,谢莲芳成了万元户。

转年凭借第一批个体户和知青身份,

在东城区成立个体户协会那天当选副会长。

 

这个李始业,在阜成门卖了两天服装就卖出了奢望。

没游过泳,就不知道水的厉害,没耍过灯,

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没耍过钱就不知道啥叫赌博。李始业以为,

做买卖就是耍嘴皮子,遗传使然,她家个个会说谎,

不管严实不严实,就两个字——敢说——敢造。

 

柳黪不同意李始业做生意,

完全出于老实人的本性,

尚不知晓李始业只有两脚猫本事,

倘若看清她的实质,

说啥不能让她胡来!难道凭谁都做得了生意吗?

倘若那样,不是人人都成了大商人了吗?

那么企业家这个称号还值钱吗?

你得承认,人有区别,

有的有本事,有的没本事,

不能一时这么说,一时那么说,

赶个鸭子上架。

 

李始业让柳黪一顿臭骂,闹了个大红脸,

谢莲芳站在李始业身后,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李始业又憋气又羞赧,一扭屁股走人。

李始业走了,憋屈留给了柳黪,

靠在椅子生闷气,捶了好几回桌子。

 

大书记南下了,

他去了江汉大荒山,汉江在它东面,

竹皮河横穿市区;东宝山白云洞,洞前石碑言:

国家贵农重粟,诚以食之系民大矣。

西北白云楼石碑凿刻两首词,

浪淘沙·我有屋三椽,传说为吕洞宾所写:

我有屋三椽,住在灵源,无遮四壁任萧然。

万象森罗为斗拱,瓦盖青天。无漏得多年,结就因缘,

修成功行满三千。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

 

青埂镇在大荒山市正南,山清水秀,几条街巷,

在镇政府会议室里,大书记接见了小书记;

小书记接待了大书记;湖北佬儿的天性就是抖搂潇洒与诡谲,

大与小,都是书记,小书记一张嘴吟诵了一首新民谣:

不求官,只求安;天一黑,把门关;你着急,我打鼾。

 

大书记先是一愣,继而豁然开朗,一路沉重心情释然。

大书记掏出笔记本, 一笔一划记下这首新民谣。

小书记转了转眼珠子,在大书记停笔之际,

又抖搂出新民谣:农村干部雄赳赳,

又催种来又催收;农民群众气昂昂,又骂爹来又骂娘。

 

两首新民谣都出自农民之口,

字字句句隐含谴责与讽刺,

与东宝山白云洞愿景相比,

新民谣描绘的现实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一大一小两位书记就此沉默一小会儿,

谁都不知他们想什么,或许沉浸新民谣的意蕴中,

或许尚不知晓古人曾经在东宝山上留下了这样的碑刻;

或许还没来得及把碑刻的思想印刻在自己的心里。

 

原生态新民谣让人耳目一新,

大书记感慨新民谣描写精妙,一路视察一路收集,

结果他去了怀远镇。怀远镇往东不远是涂山,

四千年前,淮夷涂山氏在淮河东岸建涂山国,

大禹治水,与时俱进,按照地方习俗,

男出嫁女娶夫,嫁给了涂山氏,

从而留下千古不朽的传说,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时至今日,

家喻户晓,可见涂山人办事多么认真和执着。

 

大书记在淮河边见到一群涂山人,至今保持大禹时代性格,

农民不再吟诵什么民谣,出其不意送他一幅漫画:

老农肩挑一副长长竹担,额头上汗珠飞溅。

两只大竹筐,前面公粮,后面提留,

前担轻,往起翘,好像飞天;

后担重,像一座山,要求坐地歇息。

有干部紧随其后,手拿招待费,唧唧歪歪往筐里装。

压得老农东倒西歪,妈呀,您再别装了,俺实在受不了啦!

 

大书记富有想象力,看一眼漫画,联想起白条,

亲切询问:告诉我,手中白条兑现没有?

啥,您问白条啊?这事俺知道。

乡长收俺粮食不给钱,

大笔一挥,给俺写了一张字条,

字条攥俺手里,不知啥时能兑换成现金,

最近俺老农也学会幽默,就把字条称作白条了。

 

怎么?这事您老人家也知道?您知道为啥还让他们这么做?

俺听说有人做了统计,光安徽农民手里就有两亿白条!

怎么,您惊讶了?别别,别惊讶,这不算多,

山东那儿有十亿白条,湖北那儿有十一亿白条!

怎么样?俺这样说,您老人家,

还吃惊吗?

 

庞文看了看大伙儿,大伙儿就朝他微笑。

庞文回头,笑眯眯地回答了大书记提出的问题。

声音不大,却让官僚大吃一惊,摆摆手, 

搂着点儿,千万别露馅!

庞文也会幽默:对不起大书记,

不是政府要给咱打白条,是咱欠政府钱,

直说了吧,是咱的卖粮钱不够上交政府的提留……

 

大书记愣了神,看一眼漫画,恍惚想起什么,庞文趁机显摆,

要说提留俺清楚,那阵财政入不敷出,就想着法削减开支。

可是村委员会不是一级政府,怎么能列支?

行政向来千条线穿一根针,对农民当然不能例外。

可是这根针没有钱,您说怎么办?想来想去必须提留。

有了提留,行政就有了办公经费;

村长说话,腰杆就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乡镇虽小,机构健全。

只是有一点,这越来越健全的机构全得靠俺农民养活。

说实在的,先富起来的农民并不多,少之又少,

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硬说俺全都富了。

他们有句话俺不明白,啥叫获得了突破性成功?

俺不冤枉他们,他们这么说,无非想从俺腰包里掏钱。

要不然咋会从农业税里又派生出一个特产税?

要不然颁布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干啥?

条例颁布,俺村公积金公益金,村干部薪酬,

管理开支,还有学校优抚,计划生育,民兵训练,

乡村道路,全变成村提留乡统筹,落在了俺农民头上。

 

俺一直想征收俺的税费到底有多少?俺去征询专家,

专家说他说不清楚,俺只好向您实话实说,税费多如牛毛!

您想在俺这儿结婚,一定要记住需要缴纳什么费用——

除了收取结婚证费,还要收取介绍信费,

婚姻公证费,婚前检查费,婚宴消费费,

妇幼保健费,杀猪屠宰费,儿童乐园筹建费,

结婚绿化费,计划生育保证金,晚育保证金,

夫妻恩爱保证金,独生子女保证金,金婚保证金。

他们这是干啥,是想通过收费保证俺活到金婚吗?

 

这些年,世风奢侈,贪欲狂妄,俺老农受不了啦!

您知道吗?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俺知道。

湖南有个啥,和俺媳妇一样是农村妇女,

叫潘啥来着……?咳,俺记不清了,

反正不叫潘金莲。要是潘金莲就好了,凡事想得开。

她家穷,连三百元提留都拿不出来。你说没有人家就相信啦?

抱着账本上家收缴,说来说去,潘啥来着被逼急了,

脑子一时磨不过弯儿来,迷迷瞪瞪,走到了河塘边,

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你说你傻不傻呀?

那可是一条人命!果不其然,捞上来一看,

命已归天。

 

楚天也有一个,他的姓不好,名也不好,

非叫什么端明,怎么听都像是短命。

一大早,他就喝了农药,不一会儿人就死了。

什么?您问他为啥喝农药?还不是因为交不上提留!

什么?您说您不明白?俺告诉您,那些人可凶恶啦,

二话不说,上去就牵走了他家一头猪。

他家有啥呀?不就是剩下这一头猪了吗?

那是他命根子,一年的柴米油盐全靠它了。

您说心疼不心疼?不是俺说,谁愿意轻生呀?

说来说去,想来想去,还不是让事情给逼的吗?

 

俺这儿的人都不是硬汉子,四川人才是硬汉子呢。

他们学会按红手印,按了手印不是藏在梁上,

递到法院,控告乡政增加提留无法承担。

湖北九头鸟做法更激烈,忍受不了无端摊派,

就去冲击乡政大楼,嗯嗯,最后掀翻了人家汽车……

 

俺绝对不赞同他们这种做法,有理讲理嘛,

可话说回来,您上哪儿去讲理啊?听说有人找乡政讲过理,

这小子就是天堂县丁家庄的丁牻牛。丁牻牛和俺一样,

也是个臭农民,不过,他比俺小了好几岁,比俺有文化,

比俺喜欢看报纸,比俺喜欢咬文嚼字,

喜欢认死理儿。说白了他就是喜欢出头。

 

就这一点儿俺可不敢,俺是遇强就躲,见硬就回。

今年二月,他盼来一个让人兴奋的事情,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的人生就此走到了尽头。

 

头天下晚乡政要他参会,还说县里对他的意见很重视,

请他参加清账小组,审查本村账簿。要描述这件事,

就得从前年说起。前年他们那儿闹了灾,

乡亲起早贪黑忙活一整年,

累弯了腰,这才收获一点儿粮食。

谁知道只留一些口粮,其余全被村长提留了。

还有几家,鸟毛没剩,连交提留都不够。不交提留还成?

村长三角眼一瞪,脚片子一踹灶台,吼:到底有没有?

没有拘留你!村长急得这么吼,你敢说啥,你说你咋办?

 

丁牻牛不含糊,他了解政策。

下晚儿黑,他到各家各户宣传,就像当年搞革命。

这么个提留法违背中央政策!说完还拱一下拳头。

他这么一说,大伙来了神了。

丁蜣螂说:咱村好几个粮仓,全让村书记出租了,

租金揣进他腰包。丁蝤蛴说:大灾之年,他贪污救灾物资。

丁鼍龙说:他乱提留乱罚款,故意给咱弄一本糊涂账。

 

大伙互动,热水开锅,声音不落地。

丁鸲鹆喳喳叫:乡长大公子,

上咱这儿乱收费,就像鬼子进村,吃了喝了还让咱给报销!

丁蠼螋喊:咱上乡里告他们!丁蠛蠓呼应:不行上县里!

刷,大伙目光对准丁牻牛。丁牻牛食指朝天:

纳鞋要针线,告人要证据。咱先反映乡里,清查村账。

 

乡里开会,让村书记丁犏牛交代。

丁犏牛火冒三丈:各村都这样,我交代啥?

他们这是红眼病。查我的账,扒我的房,

我看他妈的谁敢?有人说,凭我的收入买不起拖拉机,

盖不起大瓦房,买不起盖不起,可我买了盖了,

他妈的能咋样?这是我的本事!他穷他活该!

 

丁牻牛和丁鼍龙在村头下棋,副村长丁鹡鸰来了,

长得鸟头鸟嘴,瞅了瞅说:你俩敢赌博?

丁牻牛撇了眼:这不是玩吗,管也得派出所。

丁鹡鸰抹一把鼻子:好啊。丁牻牛不敢吱声。

不吱声就行啦?丁鹡鸰把肩膀头甩到丁牻牛胸脯上,喊:

你想打人呀?给你打!说罢,脑壳伸了过去。

丁牻牛轻轻一闪,丁鹡鸰撞了个顶头空,蹀儿蹀躞,

摔了一个嘴啃泥。

 

把村书记告上县,那是闹事;

把村长闪了个嘴啃泥,那是报复!丁犏牛把丁鹡鸰送进医院,

鼓动丁鹡鸰老婆写信状告丁牻牛,殴打丁鹡鸰,报复村干部。

乡长找到了碴儿:好你丁牻牛,敢上县里告我们,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大拇指一挑,赶快告诉所长,

给我严肃查办!

 

派出所长问你为啥打人?

丁牻牛回答我没打人。

你没打人,丁鹡鸰老婆为啥把你告到了乡里?

丁牻牛沉默,派出所长喊:说!丁牻牛被激怒了:

你有证据吗?嘿嘿,要证据?派出所长奸笑:

我给你调解,你他妈还不识抬举。

告诉你:第一,由你支付丁鹡鸰医疗费。

第二,逢集那天,由你雇车把丁鹡鸰接回家。否则——

丁牻牛怒气冲天:我上诉!派出所长气歪鼻子,

朝窗外喊:翟灵猫、丁蛞蝼、纪犰狳,你们都进来!

 

翟灵猫、丁蛞蝼、纪犰狳,颠儿颠儿,跑进了屋,

躬腰塌背一字形站好,姿态和名字一样丑陋。

派出所长指一指丁牻牛:关留置室!

三人上去扭胳膊,把丁牻牛推进小黑屋。

 

凭什么关我?丁牻牛问。听见没有?关起来还敢叫号!

给他加温。所长狼嚎。翟灵猫和丁蛞蝼,还有纪犰狳,

三个丑八怪,是这儿的治安联防队员,受过专业训练。

什么叫加温?就是给颜色看。丁蛞蝼拽住丁牻牛左胳膊,

纪犰狳转到丁牻牛身后,抬脚踹他右脚踝。

两人想叫丁牻牛骑马蹲裆,

羞辱他人格。

 

丁牻牛哪肯依,较起劲儿来两个拗不过一个庄稼汉。

联防队员狐假虎威,翟灵猫拎起桑木棒。

兽性易染,纪犰狳变成疯狗,

抄起扁担,抡圆了打。腰,屁股,肋巴扇,

打哪儿指哪儿,一顿猛抡。人的残暴本性一旦触发,

还原成魔鬼。丁牻牛被打倒在地,仿佛一块战国红。

 

丁牻牛的父亲拄着拐杖来了,

看见丁牻牛血肉模糊,两腿一弯,跪在地上求饶:

所长啊,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的儿子吧!

我向丁鹡鸰赔礼道歉,我用车拉丁鹡鸰回家,

我明天就把医药费给您送过来!

所长,求求您放了他吧,丁牻牛再不敢顶撞您啦。

所长嘿嘿笑:这回知道错啦?这样好,把人领走!

 

丁牻牛上了手术台。

医生回天乏术,黎明前冤魂化作一缕青烟飞向蓝天。

媳妇悲声切切,一把鼻涕一把泪:丁牻牛呀丁牻牛,

你为啥不认头,难道钱比命还贵?你死了,

留下俺孤儿寡母将来怎么办!

丁老汉双手攥拳,捶墙擂壁,号啕大哭:

儿呀,你傻呀!你有理他有权,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有人挥手,乡亲呼喊,迈开脚步,跑到丁鹡鸰家。

门窗紧锁,不见人影,早已逃之夭夭。人群愤怒,

迅速集结,呼呼啦啦,沿大道前行,

他们要去县府讨个公道。

大道两旁,无数农民不断加入,

距离天堂县城还有三里,队伍浩浩荡荡,

喊着口号,举着旗帜和标语,宛如咆哮的天堂河。

    

这类事天天上报,柳黪经不住想了又想,

很不幸,他想起了禅的格言: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无疑不悟。

至此,从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疑惑重重。

 

春天,轮训开始了,

学习特色理论,一堂大课,

几堂自学,几堂讨论。

许多学员借口家里有事不来上课,

只有柳黪规规矩矩,住宿学习, 

屈指计算,盼来讨论课,希望畅谈,天马行空。

结果,叫谁发言,谁不发言,好不容易有个人发言了,

却是一些家长里短听着乏味,让神魂四处乱飞。

 

百般煎熬,柳黪终于迎来了考察课。

上一回轮训,他们考察了潞城红藁村,

这一回轮训,他们考察朝阳金盏,

今日金盏,就是昨日黄泥岗。

原来黄泥岗村发展了不忘乡亲,合并了周围的几个村庄,

只是金盏这一地名太诱人,黄泥岗人决定统一称为金盏。

柳黪异常兴奋,到东北上山下乡二十多年,

失去了常看淑琦大姐的机会,

这回好了,安排考察金盏乡,可以看望大姐了,

情不自禁,站在院里朝着东方大喊:淑琦大姐,你好吗?

 

时隔三十年走进黄泥岗,视线所至,尽收美景,

让柳黪惊愕,甚至怀疑走错了地方。

记忆里,黄泥岗是一轴苍茫淡雅的泼墨田园画,

而今出现眼帘的分明是一幅风光旖旎的西洋油彩画。

这是哪儿,怎么一派欧洲风光,这里是金盏吗?

 

前面出现绿湖,芳草萋萋,花红柳绿。

老柳,知道吗?这是金盏郁金香花园。

周处长弯着手指嘭嘭敲击车窗:喏,从这儿往前,

拐过弯,大片郁金香,姹紫嫣红,宛若波斯地毯。

喏,你往右瞧,树冠上露出几座红屋顶,

那是金盏度假村,

温泉,泳池,水滑梯,

一应俱全……

 

这个周锐,你问他金盏湖,一点儿都不知道,

说起园林建筑,说起吃喝,宛若袁枚与《随园食单》。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仕途上一个得意一个不得意。

禁不住再看几眼周锐,面容娇嫩,嘴唇红润,

柳黪有所醒悟,并非年轻,还有灌输,

只知道享受,不知道了解,不懂得体验,

甚至不懂历史层面蕴含着许多经验和哲理。

 

沿着城镇广场东南侧街道,向偏北方向徐行,

广场呈等腰三角形,西部底角一株古槐,

四面石栏,

古槐玉树临风,威武气魄。

东部底角一座观景台,宛如蟠龙山长城,

盘桓而起,昂首面天,似欲腾空而去。

广场中部顶端修筑一座汉白玉高台,摆放一尊青石鼎,

在宝鼎的正中,方形雕刻着两个魏碑体大字——金盏。

 

这里就是小镇金盏,酷似一个仧字。

东西两条斜街,在广场的正后方交汇,组成一个人字。

酷似两只大手,手腕并拢,手掌分开,成豆芽状,

高高地托举起广场石鼎,因而又像一个亽字。

交汇之处,一条直街朝着东南方向延展,

与横街交叉,组成一个不字,或者一个¥字。

它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小镇,汽车行驶一段路程,

它就变换一个汉字,在攴——氼——仧之间不停转换。

 

跨过旧河湾,全是京腔京韵的仿古四合院,

朱漆门额,对联风雅: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股琴。

终于,依维柯在一条短巷尽头刹车。

短巷不宽不窄也不长,尽里面一座小广场,

中央一座牌坊,

牌坊后面一座大院。

 

牌坊,似门非门,非门亦门,专门挂匾。

古代,帝王赐匾悬挂坊门,匾额题词就是表彰内容。

因而,坊门就有了崇高的旌表意义。

这座牌坊,四面石基,三级踏步,八柱九楼,

呈正方形,十字歇山顶,三重檐;四面八方二十四挑檐,

五十二屋脊,檐角高耸,宝珠、鸱吻还有神兽。

绿琉璃瓦覆顶,额枋、雀替、花板浅浮雕图案精美;

边楼在额枋与柱上出穿插枋,出包厦,

或许因为视觉的缘故凭空生出一层叠檐来。

四面竖匾,同书二字:明道。

或许这就是农民的道德追求:道理,理想。

老子在道德经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形而上的实存之道,超越时空,永恒不变,不可言说。

 

短巷两侧是文化长廊,左面讲孝道,右面讲廉政。

廉本意为厅堂之侧,引申清正,节俭,严于律己。

孔子主张周礼,就是仁,成为廉政思想基础。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成由勤俭败由奢,天天治腐,而腐败依旧蔓延,

所到之处,无不浸染,无不摧毁,这又是为何?

箴言,只对贤者智者有用,对奸佞妄人无用。腐败属于封建,

属于资本主义,看腐败知社会,社会制度才是腐败真正根源!

 

走向大院,牌坊式门楼愈加奇绝,

四柱三间五楼,歇山大屋顶,四角飞翘,气势恢宏。

檐下垂花,匾额题书:幸福之门。门柱楹联:

当是熊罴作为,此心无愧百姓;何必圣贤功德,

身躯化作踏步。

 

走进大院,

千般情景让人惊叹。所有建筑皆古之楼阁殿宇式样,

两侧步廊,正面崇阁巍峨,宛如黄钟大吕建汉白玉台基之上。

令人惊愕,如此巍峨楼宇,建造者却不分青红皂白,

在正中又造一座牌坊门,彩石起磋,翘角凌空,

嵌横幅匾额,上刻:能修太昊之法,以金德王天下。

整座楼宇已然酷似一个无比巨大的关字,

而正中之门,却依然如同关字,

尽管五彩缤纷,熠熠生辉,大关套小关,

却令每个准备踏进此门之人,深感无形之威严,这又是何意?

 

正楼两厢,各有楼阁,牌坊门脸,

两柱一间一楼,五彩垂花,坊柱奇高,柱顶一只吼兽。

匾额题字,东面爱莲,西面浩然。楼阁之间,有复廊连接,

立面山型,中峰重檐琉璃亭,十字歇山,四面抱厦,

重檐高耸,翘角飞扬。亭内汉白玉坐像,

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

端坐沙发之上,举目远望。

    

会议室里,村党委书记双脚并拢,微微躬身,

站在话筒之前介绍:金盏就是从前的黄泥岗,

富裕了,合并了金盏、枣窝,还有黑豆庄。大家商议,

金盏之名又好听又吉利,从此黄泥岗变成了金盏。

书记平头,浓眉大眼,身穿蓝西裤,

黑皮盖鞋,月牙白绸缎对襟长袖衫,

透着威风潇洒,颇似浩然小说人物萧长春或者高大泉。

 

柳黪心动,不由多看了几眼,发现哪儿不对劲, 

再看,就越发的糊涂,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终发现了区别,村党委书记有些腆肚儿,便长出一口气:

是了是了,高大泉和萧长春,怎么可能腆肚儿呢?

腆肚儿是发福的表现,农民怎能发福呢?

发了福,又怎么种庄稼呢?可是他确实发福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这时,村党委书记说了一句话,让柳黪胆战心惊:

我们全体农民一致决定走集体化道路,决不包产到户;

有不同意的,我们不勉强,可以单干,

但留下的,

必须走集体化道路,

一句话,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

坚持了集体所有制。说罢,右臂朝下使劲儿一墩,

手掌变成拳头。

 

柳黪惊呆了,这个书记,胆子够大的,你这么干能行吗?

转念又想,倘若上边不同意,他们能坚持下来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敢想敢做,坚持信仰,

这在当今最值得人们称道,

世上只有这种人,

才称得上汉子,叫人!

 

当晚,姐夫小舅子,还有外甥,兴奋地团聚在一起。

坐在那里,姐夫小舅子互相注视,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直到此时此刻,柳黪方才知道,村党委书记,

就是杨树榛的大儿子,名叫杨土改,

老二名叫杨援朝,老三名叫杨合作,老四名叫杨公社。

有这么多儿子,让人羡慕,可是大姐夫生气,

几个儿子,只有杨土改和他一条心,

剩下的三个脚跟脚背叛了他。

杜勒斯纯粹胡说八道,说啥和平演变从第三代第四代着手,

他太小看人了,追求资本主义哪儿用什么三代四代啊,

从老二开始,就跟他无理取闹,强调几回都不成,

一直闹别扭,争论了多年,弄垮了他的身体,

老三老四就放开了胆子,扭着屁股,跨着步子,走起来了。

 

杨土改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叨唠:

事先咋不说一声呢,我爸成天念叨你们来呢!

这是一栋西洋式小楼。客厅虽大,陈设简朴。

正面墙上,悬挂柳淑琦大姐的大照片,笑得滋润。

柳黪问:我大姐呢?怎么没见人影?一句话,

触碰了杨树榛痛处,柳黪看见沙发里,

杨树榛猛的一颤,一汪热泪,

在眼眶里打转儿,

灯光照耀闪烁光芒。

 

杨土改看一眼柳黪,又看一眼杨树榛,知道不妙,

说:我妈前天过世,不过她的梦想已在生前实现,

她走得踏实,满脸含笑。柳黪脑瓜里咕咚一声响,

一只三脚乌钻出头顶,在上空盘桓。鸟儿鸣啼,叽叽喳喳,

柳黪听懂了鸟语,鸟儿说,人终究要死,宇宙是一个系统,

既然有生,当然会有死;有了死,才会有生。

何况物质不灭,宇宙存在一个大循环,

死亡因为否定生命构成悲剧,

而悲剧却以悲壮的激情肯定生命;

尼采这样说,死在幸福之巅者最光荣;

柳淑琦大姐在幸福之巅回归,应该最幸福!

 

说起合作化,杨树榛当仁不让。

他歪着头,看了看杨土改, 

柳黪看见杨土改一个劲儿朝杨树榛扬下巴。

杨树榛双手向外一摊说: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了。

可是我能给你讲些什么?倘若你大姐在就好了,她是大学生,

不仅有理论还有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实践检验理论,

她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典范,不像现在那些人……

 

你淑琦大姐是共产党员,又是土改工作组副组长。

土地改革之后,没有回城里,而是申请留在黄泥岗。

她把青春献给了中国农村建设,这该多么伟大啊?

有一点很重要,她是大学生,大学生扎根农村,

你知道这对黄泥岗该有多大的影响?

黄泥岗的乡亲哪个不挑大拇指,哪个不佩服你淑琦大姐?

要我说,是你淑琦大姐开创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先河。

你和你的同学应该怎样看待上山下乡?

如果你拿你的二十二年的上山下乡经历,

与你淑琦大姐一辈子上山下乡的经历相比,

你会怎样想,你会怎样说,还会感觉委屈吗?

 

但是,这不是今天我说话的重点,

我要说的是,你淑琦大姐是黄泥岗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可以这样说,黄泥岗党支部是你淑琦大姐一手创建的。

这是她对黄泥岗的最重要的贡献。当然,对于我来说,

她还有另外一种特别贡献。嗯,你又嘀咕啥呢?

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想说你淑琦大姐最终嫁给了我,是吧?

不,我要告诉你,嫁给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淑琦大姐介绍我加入中国共产党,

让我成为了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一员。

没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成为今天的我,

没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领导黄泥岗走上康庄大道。

这是我的一个私人的故事,但是,这却是我的心声。

 

冷不丁听杨树榛这么问,

柳黪有些猝不及防,感觉砰的一声巨响,

胸膛就爆炸了,仿佛植入一棵参天大树。

他戛巴戛巴嘴儿,刚想解释,

就听杨树榛话题一转说:还是让我给你讲黄泥岗的故事吧。

这些故事都是我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藏有我的思想。

对这些宛若天方夜谭的故事,你可以存疑,可以批驳,

但我必须声明,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故事,

不仅是我杨树榛的成长史,也是我们黄泥岗的发展史。

 

黄泥岗地处古金盏湖畔,地势低洼。

土改了,大家分了牛分了地,觉得好日子来了。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淑琦大姐动员我带头,

组织互助组,吸收老幼病残贫农户参加。

经过动员,最终只有十几户人家。

到了夏天,黄泥岗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

顷刻之间,大地变成汪洋大海。单干户的庄稼减产了,

互助组依靠集体力量挖沟排涝,不但没减产还丰收了。

 

实践教育了庄稼汉,纷纷要求加入互助组。

土改是第一革命,合作化是第二革命。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

一九五一年,我在黄泥岗组织了红星农业生产合作社,

比全国农业合作化运动整整早了三年呢!

到了一九五三年,黄泥岗互助组全部向合作社转变,

怎样兴办合作社,我们没有经验,你淑琦大姐说,

没有经验,我们可以走出去学经验。我想,傻子过年看隔壁,

这也是一招,不需要你坐那里冥思苦想就能学会办社的方法。

 

我们走了一遭,真是大开眼界。

在共和国农业合作化的历史上,

有好几个村庄不同凡响。可是他们离我们太远,

没有盘缠我们去不了。因此我们就往近处踅摸。

在我们北面,河湾那儿有一个生产合作社,

二十几户贫农,只有一头老牛,附近村子喊他们穷棒子社。

可是穷棒子社不气馁,十冬腊月,利用河湾优势,

割芦苇织芦席,割柳条编土篮,获取了大批生产资料。

他们的穷棒子精神把我感动得落泪。我就想,

这是我国农民的形象,财富要靠自己创造,

只要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党的领导,

不是回避问题,而是用积极的态度去解决问题,

任何人间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

任何远大理想都是可以实现的。

 

自古以来,朝代更替是常事,

几百年一次甚至十几年几十年就发生一次。

而农业合作化开天辟地第一回,你说,这运动伟大不伟大?

杨树榛沉浸往事,有条不紊,滔滔不绝,

把黄泥岗的农业合作化历史讲得出神入化。

灯光迷蒙,柳黪陷入沉思,

忽然想起小学生时代的课文——

我要当小社员。

 

火红的年代,立刻浮上了脑海,波澜壮阔,

杨树榛变成了农业社主任,他变成了只想当社员的小学生。

人长大了,少年的理想还在,身体一挺,轻舒一口气,

自言自语,似乎说给旁人听,

说给下一代人听,就听见他说:是啊,

中国现代农村的发展,就是从农业合作化开始!

 

简单一句话,却说在杨树榛心坎上,

七十岁的杨树榛显得愈加亢奋:

知道农村发展主要依靠什么?依靠革命精神;依靠集体力量;

依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依靠大公无私,

依靠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依靠科学态度;

黄泥岗就是依靠这些思想,

依靠这种干劲,走上了富裕之路!

 

柳黪兴致高涨,非要杨树榛继续讲,

杨土改连忙递上烟,接过话茬:

让我讲讲花溪好不好?

柳黪为之一振:太好了,在这之前,我知道大秋庄和许秋敏,

还不了解花溪村。杨土改吐了一口烟说:大秋庄,

因为许秋敏的缘故,变成了花溪村的陪衬。

记者说这在当时无法回答,因为那一代人的特色就是创新,

而创新包含着极大的随意性,一如那一句传遍天下的名言——

摸着……过河。

 

真的很有趣,这位最大限度保持了诚实勇气的记者,

对这句话的评价,竟然也饱含了极大的随意性。

继而记者又说,既然如此,

改革初期,选择这号人作为象征,

也就成为必然,也就无需给予什么更多评论。

最终,这个故事在一个春天的晚上,以悲剧形式告终,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不得不如此的一些尴尬的理由。

 

我问你,扈人宝也是农民,为何却有另一番表现?

冷不丁,杨土改提出这样深奥的问题,

让毫无准备的柳黪有些发蒙,想不出个中原因,

杨土改得意了,他把骄傲的舅舅问住了,牵住了他的思维,

让他跟着他的思路行走。灯光穿透缥缈的青烟,

从几个人的头顶照射下来,

让谈话的氛围显得越发神秘。

 

朦胧中柳黪看见杨土改挺了挺胸脯,张开大嘴巴,

自信的声音迅速地充盈了他的耳鼓。实际上,

花溪村并非突然出现,全国那么多村庄,

为什么花溪会这么出名,这么富裕?要我说,

这和村书记扈人宝目光远大艰苦实践有绝对关系,

他在伟大的时代中长成,不愧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人物。

 

六十年代,花溪村就是先进典型。

有些人不了解情况,说扈人宝偷着干对着干。

否,袁宝华曾说,文革之前苏南社队企业刚露头,

中央研究室就有调查报告,详细介绍了花溪

毛主席批示这是农村光明灿烂的希望。

你看,这就是历史。

如今,花溪仍为集体所有,

这才是真正的共同富裕,是不是?

 

八十年代初,时兴家庭联产承包,到底分还是不分?

扈人宝思考良久,将五百亩农田交给三十名种田能手承包,

其他劳力全部转移乡镇企业。他的这一做法招来非议,

有人说他不分田是极左。扈人宝发动村民讨论,

老人表示怀疑:平均半亩地,人人种田,能致富吗?

年轻人大多很直白:分田到户,咋专业化?

扈人宝语重心长:分田分了人心。

人家分,我们不分,这也是实事求是嘛。

到了一九八七年,花溪村实现了亿元村的目标。

扈人宝说:人要有信仰,我信仰马克思主义。

我若动摇了,花溪村怎么办?

花溪的天是共产党的天,

花溪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

实践检验真理。

 

听罢柳黪拍案叫绝,热血沸腾,竟然旁若无人朗诵起诗歌来:

青春的热血,又涌上了面颊,但我多么愿意,和暴风雨结合。

激情易染,杨土改问这是谁的诗?

柳黪雄赳赳回答:这是马克思的《暴风雨》!

杨树榛插不上嘴,说:别谈诗了,快讲你的夏阁村吧。

 

杨土改刚从夏阁村回来,满脸不屑:

六十年代初,江夏曾试验包产到户,

受到上级严厉批评。现在又搞,是有意还是巧合?俺要问,

江夏夏阁村缘何难以发展集体经济?柳黪不知道如何回答,

把个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怎么,不知道?杨土改站起来,肩膀一端,双肘朝后一绷,

胸脯挺了起来,仿佛高大泉似的头颅来回摆了摆,

说:一个村庄是否发挥了集体经济的优势,

俺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考察。首先,是否存在魅力人物;

其次,班子是否有信仰。团结务实;第三,村民是否信任。

而夏阁村恰好缺少这些,注定难以迈开大步,走不了多远。

 

根据我的了解,他们的出现因为家族作怪,内部不团结,

分组分了几次都没分出结果,就连亲兄弟都笼络不住。

夏龟板无奈,就说既然搞不到一块堆儿,那就分吧。

就这样,夏阁村的包产到户比别人先走一步。

可笑夏阁人,因为内讧成了英雄,

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幸运?

当这种内讧一直存在,其后的改革受阻,也将成为必然。

近几年,围绕土地合作经营还是继续维持分散状态,

带头人夏龟脚和村书记的矛盾就是最好的明证。

依我看,夏阁村停滞不前与大多数村庄没有显著的差异,

恐怕与缺少富有魅力大公无私强有力的核心人物有关。

 

夏阁村坐落中原,在一般地图上找不到它。谁能想到,

某天晚上,以原始方式召开的那个会议,能载入史册呢?

谁又能料想,它能成为引发惊骇变革的杠杆呢?

说到此,杨土改忽然问柳黪:三舅,

你看俺这怎样?不错。柳黪赞扬了他。

 

可你再看夏阁,就比俺差多了。他伸出左手食指,

继而收拢与大拇指圈成一个“圆”字,说:

至今,他们还停留在前几年水平上。

柳黪当即批评了他:即使那样也不能骄傲。

杨土改忽然嬉皮笑脸,说俺诚恳地接受您的批评。

 

杨土改继续讲他了解的故事,俺听说,

许多部门都承诺给他们援助款项,

夏龟脚在省人大会上递交了提案,询问夏阁村发展专项资金,

和调拨情况。很快收到相关复函,财政支援资金正逐步到位,

投资额已经达到六百万元。啊,六百万,真不少。

可是,夏阁人的眼睛雪亮,只看见了一幢小楼一座牌楼,

剩余的钱到哪儿去了?他们穷追不舍,气势汹汹地质问。

 

江夏一位作家一直跟踪夏阁。

有一回,他约了一位摄影家,一道去夏阁村,

情形让他吃惊。他说我本想写夏阁十八家,

谁知道十年当中走了好几个。那么就采访剩下的十三家吧。

可是我访问一家之后就动摇了,夏阁村这篇文章不好做了。

之后,越州晚报发表解密新闻:红手印是真是假?

标题用疑问句,文章却言之凿凿,认为契约有假。

 

几年之后,领导来夏阁,

夏龟板汇报夏阁村第一次向国家交了两万多公斤公粮。

人们知道吴庭报告为市斤,夏龟板却把它变成了公斤。

不过,夏龟板聪明,当即背诵一首他创作的民谣:

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

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领导禁不住笑了,夸奖说:

农民的语言就是简洁、生动、幽默。

 

世纪之初,两位江夏作家为了撰写中国农民调查,

也去了夏阁。他们这样写道:夏阁与淮北农村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村落铺有一条水泥马路,

村西头有一座牌楼。我们没有看见参观访问人员,

甚至没有遇见一位村民,村庄冷冷清清,

似乎已被人们遗忘。

 

夏龟板请我们到院里坐,说起农民负担就摇头,

大包干有三句话: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

剩下都是自己的。没想到麻烦就出在这里,刮起了三风:

乱征乱罚乱摊派,大包干带给农民的好处被掏光了!

说罢吟诵新民谣:国家财政扶摇直上,

县级财政摇摇晃晃,乡镇财政没啥名堂,

村级财政一扫而光。

 

杨土改滔滔不绝,说起他对农村经济发展的新认识:

探索三农发展之路,具有伟大的战略意义。

建国初期,我国还是一个人多地少的农业国,

农业技术含量低,不少地方处于刀耕火种阶段,

偏远农村农民对农业机械化相当陌生,

要解决这些问题,当然可以回归传统,

但实践证明不行,因此我主张组织起来,

逐步实现集体化。 

 

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

农村新一轮的合作化,恰好说明,只有组织起来,

联合起来,才能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

我们金盏,将遵照党的最新政策最新规划全面发展,

有党的正确指引,我相信,其他任何形式,都无法与之相比。

 

俺们金盏村干部和农民,既要创新又要尊重传统,

在这里我借用小平同志一句话,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村南是金盏工业园区,有五大支柱产业,

化工、机械、万向节、家电,还有太阳能。

柳黪想起那片树影婆娑的槐树林,

林间隐约一片厂房有蓝屋顶黄屋顶,

但更多的却是金屋顶银屋顶和红屋顶。

 

正要奇怪,就看见杨土改又一比划:俺村傍水而居,

北有金盏湖,东有旧河湾,还有地下水,俺要做足水上文章。

柳黪双眼一亮,金盏温泉度假村突兀眼前,

恍惚中,就是一个龙宫水世界。

杨土改加快语速:将来您再到俺这儿,

尽情欣赏金盏风光吧,俺要撰写农村新篇章,

努力营造绿色环境,发展绿色经济,奉献绿色产品,

积极有效地促进神州大地和人民绿色生活快速地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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