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和《寄生虫》有什么异同之处，给社会的启示是什么？

　　作者：白头豕

　　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70901504/answer/1019328223

　

　　先从结论说起。《小丑》其实本质上是讳莫如深的反GM（anti-revolution，中性词）电影，而《寄生虫》却是讳莫如深的GM电影。

　　《小丑》和《寄生虫》，这两部电影都带有左翼性质，都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严重的贫富差距和阶级固化，导致了日益严重的矛盾。

　　两部电影都通过个体的故事，演绎了这种阶级矛盾、社会矛盾集聚到一定程度，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后导致的悲剧。都提示了悲剧的根源并非个人的意志，而是整体社会矛盾的缩影，内在逻辑具有普遍性。

　　因此两部电影都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的巨大危机，都像环境科学家预测全球变暖那样，预言了社会未来的动荡。当然，两部电影都没有在歌颂这种动荡。《寄生虫》里的主角一家偷奸耍滑，而被杀的朴社长一家却不知何辜;而《小丑》里的亚瑟特地安排了两个大罪，弑母和杀死幻想女友(暗示)，最终变成了杀人如麻的超级反派。

　　所以无论金司机一家，还是亚瑟，既没有解决矛盾的途径，也不是解决问题的人。真正解决问题的人，还得靠屏幕前真正拥有权力、财富以及“善良”之心的人们。

　　也正因如此，两部电影在欧美价值观偏左(资产阶级左翼)的电影界得到了共同的推崇。影评人们希望用这两部电影去警醒世人，主要是警醒掌握权力与财富的权贵们，要像正视全球变暖危机那样正视阶级矛盾，并期待他们有所作为。

　　于是两部电影都在现实世界中创造了一幕 极其讽刺的场景。西装革履的权贵们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共同欣赏一部揭露阶级社会残酷现实的电影，这一幕居然和电影中的一样

　　

　　群众在大楼外抗议，大楼里面却上演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一部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剥削压迫的电影，却引来一众资本家观影欢笑

　　

　　两部电影的结构和叙事有大量相通之处，相信会有人做出专业细致的分析，这里不赘述了。我个人更具体的分析可参考这两个影评：

　　白头豕：天之道，损有余益不足；小丑之道，让最痛苦的人去制造欢乐​ zhuanlan.zhihu.com

 

　　白头豕：奥斯卡最佳电影《寄生虫》好在什么地方​ zhuanlan.zhihu.com

 

 

　　然而，然而，然而，两部电影隐藏在大量相通点之下，有着微妙的、不易察觉的区别。正是这些细微的差别，每下愈况地揭露了两者的本质差异。就我个人的理解，《小丑》其实本质上是讳莫如深的反GM电影，而《寄生虫》却是讳莫如深的GM电影。

　　这需要先分析两部电影三个微妙的不同之处：

　　凶杀动机的主观性和非主观性

　　对凶杀动机的唯心主义描述和唯物主义描述

　　核心的故事线索

　　先解释什么是凶杀动机的“主观性”和“非主观性”。

　　《小丑》故事讲述了主角亚瑟精神疾病爆发，和高谭市骚乱爆发的共鸣;然而整个过程中充斥着各种人(除了他的幻想女友)对主角亚瑟的主观恶意，尽管这种恶意起源于阶级分化导致的隔阂，但仍然指向一种缺乏同情心与尊重的“不道德”。

　　所以《小丑》故事的基调是唯心主义的，它努力证明人与人的恶意可能导致的悲剧后果，同时反复提示人与人的善意对化解危机起到的作用(亚瑟在想象中获得了关注、尊重和爱护后，就对人表现了善意与体贴。包括他杀死同事时放过侏儒朋友)。

　　因此，《小丑》的故事高潮，凶杀发生的时候，充满了压抑、愤怒、激情和疯狂，是极度情绪化的释放，是高度主观的：

　　

　　

　　

　　

　　

　　

　　而《寄生虫》在这个细节上与《小丑》恰恰相反。故事中无论朴社长，还是地下室的吴勤世一家，都对主角金司机一家没有主观恶意。甚至还倒过来让金司机觉得女主有钱并且善良。

　　矛盾的积累源自一个非常精妙的概念，“气味”。金司机一家因古早蛋糕店破产，寄居在半地下室，即便被人在窗口便溺或是湮没在街道喷洒的消毒雾中，仍然活得乐观、积极……因为他们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寄生虫，一直期望着通过某种“上升通道”(儿女的高考，又或者让儿子“嫁入”豪门)翻盘。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希望或者说“计划”，尽管一直活在赤贫，儿女屡屡考试不第，金司机仍然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接受的。一旦失去了这种“计划”，当人陷入绝望时，不管杀人还是出卖国家就都做得出来了。

　　金司机作为年长者，一直自以为和朴社长夫妻是“平等”的，因而屡屡因言辞“越界”。而朴社长夫妻对“气味”的特殊敏感，更是反复刺激着金司机认清事实，阶级身份是他的烙印、如气味般挥之不去，作为他精神支柱的“计划”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

　　在这篇影评中稍稍具体地分析了金司机的杀人动机：

　　《寄生虫》中金司机为什么要杀掉朴社长?​ www.zhihu.com

 

 

　　在儿女重伤，妻子鏖战的关头，金司机却被自己的“司机”身份束缚住，陷入茫然。朴社长要金司机丢出车钥匙，只是出于保护自己孩子的自私，完全忽视了其他的伤者;而金司机本人正处于同样状态，这是依人性最应该自私的时候，可他身体却听从朴社长的呼喊，把车钥匙扔了出去。这是金司机人性被社会身份所 “异化”，丧失自我达到了顶点。他被阶级地位和社会身份的锁链给操纵了。

　　接下来，金司机看到朴社长拿钥匙捏鼻子的那一刹那，他的“计划”彻底破灭，人性瞬间回归，打破了控制他肉体的精神枷锁。这一刻，朴社长成为了精神枷锁的现实化身;而金司机下意识地、本能地、毫无情绪波澜、面无表情地一刀插入朴社长的身体，就像脱下他戴的印第安酋长面具，就像斩断一根锁链。

　　这一幕和《小丑》中极度主观化的凶杀相比，是非主观、客体化的：

　　

　　

　　《小丑》高度情绪化、主观化的凶杀，和《寄生虫》里机械地、冷冰冰的、客体化的凶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提示了两者对凶杀动机截然不同的设计。

　　《小丑》里的凶杀动机源自于主观恶意对主观恶意的报复，非常个体化( personal) 。几个被害者(除了幻想女友)，直接或者间接地对主角亚瑟很残忍(mean)。而亚瑟本来在幻想中期待的都是这些人对他的善意，而他也在幻想中用善意去回报。这预示着导演想表达的主题，一切悲剧本可以通过人与人的善意与接纳去化解。

　　而《寄生虫》里的凶杀完全无关主观善恶，所有角色都难说是彻底的坏人。然而，正是因为阶级隔阂的存在，使得不同阶级的人无法相互理解，最终导致了重大利益抉择关头，人们都选择了最自私自利的举动。金司机一家的自利，导致吴勤世一家的悲剧;而朴社长要车钥匙优先救自己儿子的自私做法，更突显了金司机倒在血泊中的女儿多么窘迫无助。

　　在《寄生虫》里，客观的阶级隔阂，相互之间合乎理性的自利，酿成零和博弈的局面，几乎必然导致了一些人反对另一些人的矛盾。当这个矛盾突然爆发出来时，既无关个人的主观善恶，也无关情绪的宣泄，几乎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博弈。而最终两人丧命的结局，更是不利于任何一方，导致了博弈的最差结果。

　　从这一点上看，《小丑》和《寄生虫》两部电影的观点是相反的，所以在相同的故事高潮处，却有截然不同的表现方式。将社会矛盾解读为人心的善恶之争，还是阶级利益的零和博弈，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关键区别。因此《小丑》其实是唯心主义倾向，而《寄生虫》则具有唯物主义倾向。

　　有了这两点认识之后，再看《寄生虫》和《小丑》贯穿整部电影的线索和主题，我们就能发现最为本质的差异。

　　《小丑》的线索从始至终都是“精神疾病”。电影在精神病主观状态的描写上非常专业和逼真。亚瑟精神疾病一步步走向爆发的过程，与故事背景里的社会疾病一步步走向爆发的过程，产生了同步率极高的共鸣。这也是为什么小丑的一句话最终引发了街头的大动荡。

　　倒过来说，《小丑》也把阶级矛盾的爆发描述成了一场精神疾病。结尾的暴乱是毫无任何建树的一场悲剧。亚瑟最终的归宿，是“人才辈出”的阿卡姆精神病院，和未来蝙蝠侠的宿命之敌，超级反派“Joker”。

　　而《寄生虫》的线索，从始至终都是“成功学”。从金司机一家期待儿女高考翻身，到与富人相处期待嫁入豪门，到失去人生的“计划”杀人，再到金司机儿子为了将父亲救出地下室，又有了人生的“计划”，通过“成功学”改变命运，并揭露这种幻想的荒谬，是一以贯之的主题：

　　

　　

　　

　　

　　金司机因为“成功学”的幻想破灭，挣脱了精神锁链杀死了朴社长，而他的儿子却为了救他重新背负起了这套精神枷锁。这是《寄生虫》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结局，我在这个影评中详细讨论过：

　　《寄生虫》爸爸最终能顺利地走出来吗？​ www.zhihu.com

 

 

　　由此可以看出，《小丑》和《寄生虫》的主题是截然不同的。《小丑》描述了阶级矛盾爆发的结果乱象，它的对话对象是谁呢?当然不是那些在爆发时毫无建树、只会破坏的群众，而只能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前途忧心忡忡，心怀“善良”的资产阶级左翼的权贵。

　　而《寄生虫》的主题，却一直是束缚着阶级矛盾、不爆发的那套“成功学”精神枷锁，试图揭露它的虚伪性，和阶级矛盾背后的必然逻辑(阶级隔阂的存在，人与人之间无关善恶的零和博弈)。它的对话对象又是谁呢?当然不是那些试图修补阶级社会裂痕，重塑上升通道的资产阶级左翼权贵;而是那些仍然被精神枷锁困缚，指望着有朝一日成功翻身，如同金司机儿子一样陷入无间道轮回的群众。

　　所以，尽管《小丑》和《寄生虫》都在影评人的庆典中得到了无数褒奖，但两者引而不发的主题，在我看来是恰好相反的。看起来挑起社会动荡的《小丑》，本质上认为底层群众的反抗如精神病发作一般，毫无建树。而看起来把底层群众描述成寄生物一般害死无辜富人的《寄生虫》，却在期待人们打破掉束缚他们反抗现有秩序的精神枷锁。

　　于是我认为，《小丑》其实本质上是讳莫如深的反GM（anti-revolution，中性词）电影，而《寄生虫》却是讳莫如深的GM电影。

　　至于两部电影给社会的启示是什么，得看所处的立场。

　　如果是奥斯卡们的立场，应该是警醒那些掌握权力与财富的统治者们，要激发出善心和良知，像正视全球变暖一样正视阶级矛盾深化的危机，尽快有所作为，力挽狂澜。

　　如果是我们的立场，应该从《寄生虫》中学到阶级的矛盾无关人的主观善恶，而是阶级隔阂、自利导致的不为个人意志转移的零和博弈;而《小丑》则映证我们熟知的另一个道理：

　　我们不但要善于打破一个旧世界，还将要善于创造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