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大道》连载(十二)
《金光大道》第四部(六) 此章精彩希望重点推荐
六 可乘之机
分猪肉的木头案子,离着刘祥住的那间小屋并不远。围在这儿买肉的社员和看热闹的单干农民,对邓久宽在那边跟支书和村长发脾气、顶嘴儿的情景,全都瞧见了。尽管他们都不住地扭过头去张望,伸着耳朵捕捉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声音,而且把事情的头尾起因全都猜到了,可是,大多数的人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过分严重。邓久宽跟这两个带头人的关系怎样亲密、感情如何深厚,就连刚懂事的小孩子都清楚,恩爱的夫妻还吵嘴哪,何况一块儿过大日子的庄亲爷们儿,还有筷子磕不着碗的时候?他们说说闹闹,只是六月三伏的天气,一阵风就能雨过天晴,连地皮都会是干干净净的了。
有一个人,却不这么看,也不这么想。这个人就是挨过整、戴上富农分子帽子的冯少怀。(少怀要是没有这种敏感性,当年怎么能在芳草地叱咤风云。歪嘴子若不是祖传的家业,是干不过冯少怀的。)“想不到”的事情在众人面前突然一发生,冯少怀简直像一只饿极了的馋猫,忽然闻到一点儿腥气味儿似的,忍不住扑过来,要抓到嘴里、吞到肚子里。他是个比豺狼还凶狠。比孤狸还狡猾的家伙。这些特点,极为巧妙地揉合在一块儿 ,既成了他的心性,又生发着他那独特的“智谋”。他站在人群里头。朝那几个争吵的人盯着、听着、琢磨着。把浑身上下的大小零件,一齐发动起来,心里边转了九十九道弯儿。
他永远也忘不了,刚刚过去两个春节的那个一九五三年,那一年的秋收之后,国家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严冬到来的时候,又实行起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这些亘古未曾见识过的新章程,沉重而又无情地打击在冯少怀的身上。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就像天灾中最难抗的大地震,就像人祸中最可怕的原子弹战争。(全面毁灭,任你什么地形掩体,什么武器,全都白费。即使当年能把粮食安安全全藏在滚刀肉的枯井里又能怎样?还不是等着腐烂。敢拿出来见光吗?见光死啊!)自从他在山东汶水河边挑起八根绳那天起,到他窜到冀东这块大草甸子土,慢慢地变成财主秧子,人生的坎坷、灾难,经历得可不算少,哪一次又比得上这一次厉害?土地改革的时候,他曾认为这是有钱人家开天辟地以来的一场大劫,跟眼前的这个农业合作化运动比,不过是下了几个冰雹。他提心吊胆囤积下的金黄的粮食,被统购走了;千方百计结集的一支队伍,被搞得七零八落了;费尽心机谋建立起的威风,被打得一败涂地了;冒着性命危险开出来的一条可以绕到“百万富翁”的那条道儿,被彻底地堵住了;甚至好不容易捞上个“中农牌子”,也被摘走,换上一顶富农分子的大帽子,像奇峰岭那么沉重地戴在头顶上了。没有大智大勇的人,不管是哪一个阶级的大智大勇,遇上这么惨重的灾难,还能有心有肠地活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事儿。当初,大多数人都认为,富农分子冯少怀,经受这一顿闷棍子、戴上这一顶大帽子,会把他打昏,压倒,从此就要变成了另一个歪嘴子,再也不会爬起来使坏水、干坏事了。事实恰恰相反,冯少怀的粮仓空了,邪气没有减。他的路子断了,东山再起的心,没有死。他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仇恨,更加厉害,他胸膛里的那股子鬼火,更加烧得猛烈。人跟野兽比,有的地方不如野兽,有的地方要比野善强百倍。在冯少怀这号人来说,他比野兽高出一招的地方,在于他比野兽更狡猾、更顽固。他有一套处世哲学,其中的一条,就是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到什么台上唱什么戏。冯少怀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把遭到的事儿,前后左右,细细地掂量了几十遍之后。他竟然觉得,他的处境,还有类似他的一条线上的人,并没有走到死路一条的地步。他的粮食被全部没收了,可是他手里边还存着相当数目的人民币。观看这几年市场上的情形,这种票子是不会毛的(新中国前三十年物价稳定的原因最主要的就是——粮食的“统购统销”政策,此政策保证了粮食价格的稳定。后来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粮食价格一变,整个物价指数都会跟着变化。冯少怀的“粮食变钱”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失之东篱收之桑榆”了)。这就是能够有东山再起的本钱。他的社员资格被取消了,可是大胶皮车和大黑骡子还是姓冯的。跑运输拉脚的买卖,不如从前那样讨大价了,可是工厂出产的多,农业购买的多,大车的生意越来越兴隆;挣的钱少,细水长流,总比坐吃山空好得多。当年的威风弄没了,可是威风这个东西,像树木一样,只要在地上长着,有点雨水,加点肥料,再赶一上气候好,就能够重新长起来。就算让大锯伐倒了也不怕,趁着雨水,借肥料劲儿,气候一变,再滋芽儿、冒叶子,长成另一种模样的树。这“雨水”,就是“金钱”。手里有钱虽然不再买鬼推磨,总是够起点敲门、垫道的作用,比没有钱好办事儿。这“肥料”,就是左邻右舍周围的那些仍旧挺喜欢“钱财”的人。他早就看清楚一条定规:人心是没有底儿的,钱越多,越想多;日子越富,越想富。就是那些呼喊口号,要搞社会主义的人,也还没有跳出这个圈圈去。东方红农业社折腾这几年,够富足的了,你看,干部们还在绞尽脑汁,要从地里挤出更多的钱来;社员们还在千般盘算,要从农业社捞到更多的钱。爱钱的人从来不会把有钱的人当成真正的敌手。(少怀的这段话应该是另一种“至理名言”,少怀与大泉有相搏的一面,也有相知的一面。只有在那些买卖狗皮膏药的人嘴里,才能说出高大泉他们搞“穷过度”的谬论。少怀绝不会认为大泉是“穷有理”,“穷过度”。真正的敌手是不会看轻自己真正的对手的。)如今的农村里,到处有这些生发着的小树,就会掩护着冯少怀这棵从锯倒的大树树根上钻出来的枝干。至于气候嘛,一年四季,一个节气一个样儿,芳草地不会永远“四季常青”。天门区不会总飞蚊子,扇扇子,全中国不会总过节日、总开宴席,高大泉不会总走运,…… 这一切,就是富农分子冯少怀支撑精神的一根杉篙似的柱子。(远见卓识的少怀!是和大泉一样厉害的角色。看时代发展,看风云际会。但我还是喜欢高大泉,因为他不仅有本事,更有共同富裕的胸襟!冯少怀终究是人类动物本能的化身,不足为训。)两年来,他在这样的精神鼓动下,一时片刻也没有老实过,只不过在表面上变变花样,设法不让那个高大泉为首的党支部,朱铁汉为首的村政权,周丽平为首的青年团,周永振为首的治保委员会,等等(看看那时的乡村政权建设多么发达,虽然不是“几权分立”,但也不是个人独裁,权力互相监督、互相制约。但又是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共同奔向一个目标),再抓住他的小辫子罢了。这一程子,特别是傍到春节的时候,他又从身边的一些细小末微的事情上,闻到不少“腥气”味儿,他正在苦心地寻找入门之道,今个总算碰上了可以下蛆的缝儿。
芳草地,这个省里挂着号,县里抓的点儿,区里的掌上明珠,干社会主义的“老八户”起内讧了。这是一些人烧香磕头求不来的良辰吉日,使尽手段干不成的最趁心如愿的事情。
冯少怀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的表情,出了饲养场,绕过西村头,进了黑大门,到了他自己的那五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里。
小儿子到外边玩耍没在家。
新上头的童养媳妇去使碾子。
志同道合、心贴心的老伴紫茄子,(甘苦与共啊,因为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基础。金发这点该羡慕啊!)正坐在热炕头上,一手拿着粉红色的薄纸,一手拿着剪刀,正剪着透眼、带穗的飘帘儿。冯少怀来到屋里。站在炕沿边上,用很急迫的口气问:“咱家的那个猪头呢?” 紫茄子赶忙回答:“在后房檐下边挂着哪。屋子里生着煤火炉,热腾腾的。我怕放坏了它。”
“没有动吧?” “囫囵个儿的生家伙,谁动它干啥?” “耳朵啥的,也没割下来?” “过年讲究用整猪头给财神爷上供,短个耳朵,那就太不恭敬心诚了。”
“那副下水呢?” “也挂在一块儿。全都等你抽出空来,指点着收拾。你又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遛个弯儿。你把猪头下水都摘下来吧。”
“你这会有功夫收拾它?等吃过饭再说吧。”
“让你拿来就快拿来!”
紫茄子听出语气不对劲儿,这才抬头看男人一眼。她发现,男人今天的气色很异常,胸口不由得突突地跳起来,暗想:他是遇到顺心的事儿了,还是又撞到不顺心的事儿了呢?(体贴知情)
冯少怀已经坐到紫色漆柜前边的春凳上,从兜里掏出抽剩下半包的纸烟,拿出一根,点燃,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紫茄子不再多嘴多舌地说什么了,赶忙放下纸张和剪刀,挪擦着屁股溜下炕,微微地弯下腰,双手拍打着沾在棉裤上的纸屑碎片,没听见男人出声,她又立刻走出屋去。
后门关着,为了挡住西北风,在外边挂了个大草帘子。掀开草帘子,一阵冷气,挺凶地扑过来,把放在灶边的柴禾,刮得乱跳,有几根飞到了锅盖上。因为后院不大,又有树木遮着,不见阳光,平时只搁点不常用的破烂,从来没有栽种过蔬菜和庄稼。所以,那一年朱铁汉和周永振、张小山一伙,带着人闯到那儿翻找埋藏的粮食的时候,刨出的土块儿还保留着。虽然经过风吹雨淋,猪拱鸡扒,并没有灭掉冯家两口子那惊怕、仇恨的痕迹(阶级的生死搏斗、国家命运的生死搏斗。再次想起《列宁在1918年》里面的一句台词:“把那些粮食贩子给我统统枪毙!”。而朱铁汉们翻出来粮食之后,还要算出来冯家的口粮、饲料粮、种籽、储备粮等等之后,剩下的再用人民币收购。这已经是相当“仁慈”了。相反,冯少怀沈义仁他们的目的是用粮食吃人肉、喝人血,卡住新生政权的脖子)。紫茄子朝小院子扫一眼,急忙从楔在后墙的木头橛子上摘下猪头和下水;挺沉重,只有用两只手,才挺费劲地提到屋里。带着冰碴,硬当当的猪头、下水,被放到砖地上之后,样子挺难看。那猪头,好像仍然不甘心死亡地瞪着眼睛。那盘在一块儿的肠肠肚肚,一接触到屋里的热气儿,就开始变换颜色和形状了。(这是说猪头、下水吗?我感觉在暗示冯少怀及其同伙的思想念头和花花肚肠啊!)
冯少怀两眼盯着猪头,用脚尖动了动,使劲扔掉手里的半截烟,对紫茄子说:“这猪头,咱们不吃了。”
“为啥呀?” “有大用项。”
“你又要留着请客人?” “不。我要用它钓鱼!”
“钓什么鱼?”
冯少怀眯缝着小眼睛,狠狠地说:“从高大泉那个坑子里往外钓,钓到我的篮子里来。”
紫茄子不解地盯着男人那张老窝瓜一样的脸,不知又打的什么主意。
冯少怀说:“你把它给邓久宽送去吧。”
紫茄子一愣:“这是谁的令儿?” “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你发疯啦?我们好不容易买来的,白白地给那么个穷光蛋送个现成的干什么?”
“今个呀,我发现他值钱了。”
“值屁。一个窝囊废。”
“不错,他是个窝囊废。什么材料,有什么材料的用项。卤水没有香油贵重。可是一大锅豆浆,你倒进一桶香油,也还是汤汤水水,要是点上几滴卤水,一大锅浆就变成了一大锅豆腐。”“就算他腰杆子粗了吧,还不是像文吉妈一样,当高大泉这伙人的应声虫,你能把他喂熟?” “隔壁秦家的那个应声虫不是也变了吗?这几年,邓久宽的翅膀硬了,想往高处飞了。高大泉再想像老母鸡似的带着他们找食吃,一咕咕就跟着跑,我看他不干!”
“他不跟高大泉跑,就能跟你一个心眼儿?”
“不跟我一个心眼儿,他得跟钱一个心眼儿。那玩艺能招他的魂。”
“不论你咋想,别忘了,他跟咱结着仇疙瘩,别像过去那几回,又闹个白费力气、招惹灾祸。”
“过去的仇疙瘩,那是穷人的火,碰上富人的水,水火不相容。如今,邓久宽也富了。囤里有粮,腰里有钱,也变成水了。只要他这水想往外流,不在地面上跟我汇到一块儿,也能在阴沟里跟我并在一起。这个,你就放心吧。”(少怀也是个哲学家。大泉更是!这才是对手!)
冯少怀把刚才饲养场发生的事儿,从头至尾地讲了一遍。紫茄子终于被男人说通。她打个沉,又不踏实地说:“我给他送去,要是让那个家伙顶回来呢?” 冯少怀说:“这一点,我也想了,常言说,官不打送礼的。你又不求他的,借他的,他跟你耍什么蛮劲儿?再说,眼下,他急等着猪头用,巴不得弄一个到手里,准得欢迎你。咱这么干,叫做锦上添花。”
紫茄子说:“我倒是听说他家急着要买个猪头用。对啦,听陈秀花说,邓久宽正给他那带犊子黑牛说媳妇。”
“初五过小贴,请亲家。要不我就说他急着用啦。”“这事儿,又是你使的鬼点子吧?” 冯少怀嘿嘿一笑:“开头起因不是我,是小算盘。去年一年,小算盘入了那个社,就跟邓久宽赶一辆车。这半年,他俩还闹得挺对脾气。小算盘眼下想巴结邓久宽这个副队长,就当起大媒人。邓久宽要发财,就请小算盘当参谋,拜小算盘为师,信得住他。”(这才是第四部的“诗眼”所在,真正的敌人不是已经打到的地主富农,而是自己头脑中的想要奔向地主富农的意识。只要不想共同富裕,想要当“先富”,必然会走到自己本来的反面!)
“闺女是哪村的?” “是天门镇茂昌木匠作坊的。”
“人家那样大家的闺女,肯嫁到他这穷窝窝来吗?” “是呀。开始魏木匠觉着门不当户不对,不愿意。我听到一点儿风,在旁边给使了把劲儿,就成了。邓久宽不摸底细,还怕不保险,急着要过小贴儿。”(浩然老师所说“草稿一字不改”的话,在邓久宽的亲家是“魏木匠”还是“柳木匠”上,以及“苏贵俭”还是“苏克俭”上都有体现。急就章,大手笔。有些小的纰漏也是难免。)
紫茄子指点着冯少怀的脑门子说:“你呀,你呀,成全他这个干嘛?你啥事都管!”
冯少怀叹口气:“我如今是得病乱投医,谁知道那一味药碰对付呢?你别磨蹭了,趁热火劲儿快去吧。”
紫茄子把她那件小皮袄穿上,又蒙了一块毛蓝色的头巾,一手插在衣襟-下边,一手提个猪头,又问:“这下水也一齐给他?” 冯少怀摇摇头:“不。”
“是应当留着自己吃。”
“不。我一会儿给张金发送去。”
紫茄子又一愣。“我的天,你还跟他拉拉扯扯的干什么呀?”
冯少怀朝女人阴险地一笑:“这叫雪里送炭!”
紫茄子说:“你送个金元宝去,还不等于扔到大坑里。他还有啥力气给你拉拉套呢?” 冯少怀用一种颇有远见的神态开导女人说:“你就是绕不过这个理儿来。一个人遇到难处,好像一个强盗掉在井里一样,有些跟他有瓜葛的人一见,为了洗一时干净,避一时的嫌疑,就躲得老远,这是傻瓜。有些有瓜葛的人,为讨一时的便宜,显一时的英雄,就往下扔砖头,这是笨蛋。正当的做法是啥呢?应当偷偷地投下一团小纸绳,让井里的人谋到手里;投绳的人担不着风险,井里的人救不得性命,这样做,才是聪明,才是好汉。因为他良心过得去,旁观者看得清,虽然丢了井下的人,落下个讲义气,有良心的好名誉。能捞到井上的人,这就是趁人之危不下石,也不搭救的,做个样子,给自已的前程趟道儿。再说,人不能总在难处。张金发一旦能够翻上来,得了势,我就成了真正的救命恩人,他就会一辈子念我好,听我的使唤。因为我给他往井里扔过一团小纸绳。这就是大丈夫的智谋!”(当今的人们啊,即使你不喜欢《金光大道》的基调,不喜欢高大泉的境界。你也应该看看这部书,浩然老师把冯少怀分析得多么到位啊!应该成为你们的老师啊。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告诉世人,高尚的人并非是傻瓜,那些厚黑的事不是不懂,只是因为不符合自己的崇高追求,而不屑于做罢了!)
紫茄子被男人这一大篇“至理名言”,说得眉开眼笑,信心十足:“那好吧,你可得小心点儿。”
冯少怀拦住她:“别忙走,你也得小心点儿。把猪头用包袱皮包上,外人看不见,邓久宽好接手。”
“嘻嘻,你真是个主意包。”
“还有,到那儿,邓久宽一吐口要,你就跟他当场收钱,一分一毫也不能少要。因为这是头一遭儿。咱们能落个干净,邓久宽吞着也理直气壮,能顺溜溜地往肚子里咽。”
紫茄子言听计从,找一幅旧包袱皮,包了猪头,乐颠颠地奔邓久宽家的那个新泥抹的门口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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