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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住在罗安达

凯岩城 2023-02-01 来源:晨星评论公众号

贫穷、苦难、暴力、死亡,这是罗安达的现状,也是安哥拉的现状,更是黑非洲绝大多数国家的现状。

  原编者按:本文为知乎创作者@凯岩城永不陷落 的投稿,凯岩城先生目前旅居安哥拉共和国,该国位于位于非洲西南部,1884年安哥拉沦为葡萄牙的殖民地,1975年,在葡萄牙民主化的影响下安哥拉宣告独立,独立后的“安哥拉人民共和国”成为了冷战期间非洲少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随后,得到了苏联阵营支持的马列主义执政党“安人运”与得到了美国等国支持的在野党“安盟”、“安解阵”之间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内战,直至2002年“安盟”头目萨文比战死,这场长达27年的内战才宣告结束。在1992年安哥拉政府放弃了社会主义的路线,改称“安哥拉共和国”,此后“安人运”长期执政。目前安哥拉是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2020年安哥拉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2656美元,而同年我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约为10729美元。

  皮卡车在铁门前晃晃悠悠停下,司机取下装着玉米粉的塑料盒交给保安,寒暄几句又摇摇晃晃离开。保安Pedro打开塑料盒,将玉米粉倒入铁盆,又取来水和面,在他和面的当口,Nunês从同事那里收了钱,跑去街那头买小鱼。这是一种小拇指大小的小鱼,看不出品种,两三百宽扎(编者按:宽扎为安哥拉的官方货币,宽扎兑美元的汇率约为165:1)的量足够四个保安挨过两顿饭了。等他回来,Pedro已经和好了面,另外两个在别处执勤的保安也已经赶回,他们把小鱼用热水一烫,就着玉米粉团吃了起来。

  保安公司每天只管一顿饭,而保安们显然没有财力在外面填饱肚子。他们的薪水比普通工人略高一些,但总是拖欠,所以他们总是没钱。Dala在来这当司机以前曾是这群保安中的一员,保安公司的老板从八月起就没给过他薪水,于是他在十一月来了我们这。安哥拉的劳动局只管外企,不管本国企业,一来管不过来,二来榨不出油水,三来谁也不知道这个企业的头儿是否和这个或那个部门的chefe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

  保安只是罗安达本地企业劳工的一个缩影,他们的遭遇是这个群体的普遍状况。Dala的家境稍好,所以他有钱去考驾照,也能在重要的日子里穿一身廉价的西装,在中国人的公司上班;但是这个群体的绝大多数并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没读过几年书,勉强认字,说话夹杂班图语单词,也没有语法和变位可言。中国人和印度人的企业倾向招聘万博省(位于安哥拉中部,编者按)的农村青年,因为他们更老实,葡萄牙人的公司则需要有文化的城里人,所以保安们也没法进厂做工人。

  安哥拉部落分布

  于是他们只能继续挨着,一边指望老板大发善心,一边把玉米粉捏成团,就着小鱼往嘴里送。他们不怎么咀嚼,因为这样更有饱腹感,剩下的那点玉米粉,还要挨过晚饭。安哥拉的物产很丰富,农业条件也不错,还有丰富的石油资源,是非洲的“天府之土”,但这一切只对有钱人有意义——这个国家的丰饶和穷人没有什么关系,土地和其上的物产属于富人和外国人,而穷人的蛋白质来源往往只有鱼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点禽畜荤腥。

  但即便是吃鱼,在这里也分个三六九等。当保安们就着小拇指大小的鱼吃玉米粉时,我们的工人正在吃配烤鱼的豆子饭。在绝大多数时候,这是一种两三指宽的沙丁鱼,两个人分一条吃。我吃过超市里这种鱼做的罐头,并不鲜嫩,但是能感受到丰富的蛋白质,所以我们的工人往往比保安更强壮些(而他们下了班有充足的时间健身,他们之中的一些甚至有健美的肌肉线条)。每隔四天沙丁鱼会被换成鸡腿,这是黑人最快乐的日子,他们的吃食比保安和他们的万博农村亲戚丰盛了好几个档次,比中国的中产阶级吃得要好,尽管在罗安达ilha岛游艇上的富人们看来,这仍然和猪食没什么区别。

  ilha岛风光

  海钓、啤酒、烧烤,这就是罗安达富人的消遣。大西洋丰富的海产和安哥拉内陆丰盛的物产供给着他们的餐桌,但是仍然无法满足他们的贪欲。ilha岛上可以看见罗安达的高楼大厦,但是当海雾散去,你会发现除了葡萄牙人留下的建筑,剩下的几乎全是烂尾楼。建筑项目的款项往往不翼而飞,而ilha的海边偶尔会多出新的游艇,高级餐馆的门口有时会停上新的豪车。卡宾达海边卖三百宽扎一公斤的大螃蟹,在罗安达价格能翻上十倍,进了餐馆则变成百倍,但是富人们通通来者不拒。

  三百宽扎的十倍是三千宽扎,按照近期的汇率也就四十来块人民币;它的百倍是三万宽扎,这是一个安工大半个月的工资。这里的安工在中国人或印度人的车间上班,每个月能拿四到五万,小车司机比这略高,大车司机和电焊工能挣七八万,这在他们之中是绝对的高薪,然而我刚来时总监请我们在ilha岛上吃的一顿海鲜饭就消费了十万。

  黑人们住在罗安达,但这不是他们的城市。中国人修的商品房属于公务员、高级中产和国政大员,那些在我们看来像是90年代旧小区的居民楼,其价格对工厂和作坊里的安哥拉人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如果说北上广深的学区房和一线城市打工人的差距好比站在地面上望哈利法塔,那么罗安达商品房对安哥拉普通人而言无疑是站在西非海岸望珠穆朗玛峰——见都无从见到,遑论触摸?

  所以在这里的几乎每个城市里,你都能看到贫民窟。农民们或被从土地上赶出,或因土地的产出养不活那么多人而被迫离开,但是城市里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容身之所,因此他们只能郊区搭起破烂的棚屋,偷偷开垦小块农田。运气好的能找到像保安这样的工作,即便拖欠薪水也能有一顿免费的玉米团子,运气更好的能进中国人或印度人的厂子,每个月挣来三五万供家庭花销。

  罗安达外围漫山遍野的棚户区

  但是这仍然不够。安哥拉的穷人往往不到二十便结婚生子,到了三十已经一地孩子,在消费水平直逼伦敦香港东京的罗安达,那点折合人民币三五百块的工资只能保证他们的家人不被饿死(他们自己能在单位吃饱吃好),所以你在罗安达的大超市里永远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超市是属于中产和富人的,小康之家会去路边的小卖部,而穷人只会去贫民窟里混乱的集市上采购食物和日用品。

  来送水的小哥曾经问我结婚生子了没,或许是因为他在中国人的企业干了很多年,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得那么惊讶,他说在安哥拉,孩子很容易夭折,所以他们会很早结婚,很早生娃,然后一生生一堆。然而在安哥拉,容易死去的又何止是孩子。这里有疟疾,有暴政,有土匪,还有三十年内战留下的难以估量的枪支弹药,以及在枪林弹雨里变得麻木的人们。

  病疫、暴力和死亡在这里是稀松平常的事,一个老实的工人失了业,他的家庭就失去了经济来源,走投无路之下,他可能摇身一变就成了拦路土匪。有职业道德的土匪一般收钱放人,那些没有底线的往往抢你个精光然后再补一枪。当然无论是工人还是土匪都会生病,有时是新冠这样的小病,有时是疟疾。安哥拉的法律规定全民免费医疗,然而这项福利的背后是这个国家几乎没有公立医疗,而且它们通常是资源短缺、效率低下、排不上号。外国人和富人有葡萄牙—巴西诊所或中国—古巴诊所,穷人只能去找赤脚医生,遇上小病或训练有素的医生或许能捡回一条命,遇到疟疾或医术不精的医生或许就撒手人寰了。

  曾经有两个保安问我们为什么没有交保安费,我们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交了,在Dala的解释下,我们明白了原来是他们的老板以这个理由欠薪。当我们想给保安的老板去电质问其为何凭空污人清白时,这两个保安又表现得非常惶恐,显然他们的老板并不能接受他们把欠薪的事抖出去。隔天保安便换人了,没人知道那两个捅娄子的保安去了哪里,或许罗安达的某条街上多了两个土匪,或许万博的某个村庄里多了两个农民,又或许,更阴暗点,大西洋的海底多了两具尸体。

  “试图改变这个国家的人得不到支持,他们也没有好下场。”这是一位安哥拉青年跟我说的,他家在罗安达有自己的平房,装得起WIFI,用得起电,也比普通人多读了几年书,但是和在tiktok上搔首弄姿的富人闺女和在liha海边觥筹交错的大员子弟相比,他和那些穷鬼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对洛伦索竞选广告牌上的 a força do povo(人民的力量)和 mais ambição(雄心壮志)嗤之以鼻,当安人运、安盟和风雨飘摇的安解阵的支持者在选举日掀起枪林弹雨的物理选举时,他觉得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他很羡慕中国人,他说安哥拉人太懒惰,他们的领导者太无能,西方的掠夺太残酷,这个国家无法被改变。

  或许是吧。我曾在迪拜的机场透过窗户遥望哈利法塔,从飞机的舷窗往下看棕榈岛,感慨石油的魔力,但是当我降落荒芜的二月四日国际机场时,我完全感受不到这是一个石油国家。安哥拉的石油开采权大多被美国人握在手里,本国人几乎不掌握任何石油工业,只能靠卖原油赚取外汇。当然,作为一个产油国,这里的油价相当便宜,但是只有极少数人能买得起破烂的、跑起来嘎吱作响的二手丰田。

  这个国家缺少的不光是石油工业,它压根就没有什么工业。这里只有遍地的面包树和香蕉树,而众所周知,树上不会结机器,也不会结衣服鞋子。安哥拉几乎所有的工业品都需要进口,大到各种工业设备,小到日常用品。一艘艘货轮满载着集装箱停靠在被贫民窟包围的罗安达港,卸下的不仅是工业设备和工业品,也有来自中国的二手衣服。这些衣服会被打包到中国城,分拣后由安哥拉的服饰贩子挑选进货,然后卖给罗安达遍地的贫民们。你会在罗安达街头看到美团外卖,但这不意味着外卖行业扩张到了安哥拉,只是因为这位不懂中文的黑人碰巧买到了二手的美团T恤。只有中产阶级以上的人买得起新衣服,而他们就像这个国家的工业一样稀少。

  冬天里扭曲的面包树

  贫穷、苦难、暴力、死亡,这是罗安达的现状,也是安哥拉的现状,更是黑非洲绝大多数国家的现状。五百年的殖民历史没有给这片土地留下任何进步的东西:刚果河两岸曾经同属班图人的族群如今一边说法语,一边说葡语;康乃馨革命终结了海外省的时代,但是却留下了三个剑拔弩张的政党;内战里他们被美苏利用,来自南非和古巴的武器把国家打得千疮百孔;等到2002年萨文比战死,国家终于恢复和平时,安哥拉人又发现曾经的独立运动领袖和殖民者早已成了一丘之貉,他们出卖国家,贪污公款,换来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就是这样一次次迎来希望却又被希望玩弄,昨日如此,今天亦然。

  “男人从大海捕鱼在土地耕作然后死掉,女人躺在鲜血与苦痛的床铺上挤出短命的孩子。”康乃馨革命终结了海外省的时代,然而大员和白人的海岸高楼背后,安哥拉的人民依旧在盘根错节的贫民窟里挣扎,对他们而言,二十一世纪和二十世纪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游玩时写下的笔记,当我写到这里时,我觉得用这段笔记作为结尾再合适不过了。教员说,在危险环境中表示绝望的人,在黑暗中看不见光明的人,只是懦夫与机会主义者,但这里是非洲,任托马斯•桑卡拉们你来我往,三座大山自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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