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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

韩石山 2006-12-11 来源:韩石山博客

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

——在山西师范大学的演讲

韩石山

  原来定的题目是《学者的品质》,这个月上旬在山西大学演讲时用了,今天就换个题目,叫《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意思差不多,内容当然不一样了。

  演讲跟吹牛差不了多少,不能在熟人多的地方,为啥,熟人都知道你的底子,你一开口他就知道你在吹牛,说的话就不灵了。我在临汾地区的汾西县工作过十几年,这儿有许多我的朋友和学生。下面有汾西来的同学吧?肯定有。人就怕知根知底,一知根知底再大的本事也不是本事了。比如你的小名叫狗娃,你就是当了省级领导,村里人一说,不就是那个狗娃吗,全完了。临汾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我原来叫韩安远,一说韩石山怎么怎么,他就说,不就是那个韩安远吗,说不定还能说出我几样劣迹呢,全完了。

  下面我就开始吹了。

  这上头不能太谦虚了。我要是谦虚起来,说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是当过中学教员,写过几本书,你们会说学校瞎了眼,请这种草包来蒙你们。与其这样,还不如随便从街上拉个人,说几个荤段子逗逗笑好呢。

  我是个作家,也是个学者。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光这个还不行,还得做成点事才叫有真本事。现在作家学者太多了,真的假的很难分清。

  我是山西大学历史系毕业的,中学是在运城康杰中学上的。1965年考上大学,1970年毕业,分配到汾西县教中学,在乡村中学教了七八年,直到粉碎四人帮,县上要办高考复习班了,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调到县城中学教复习班。1980年离开学校,到城关公社当副主任,深入生活写作,1984年调回省作家协会直到现在,现在主要的工作是主编《山西文学》。今年59岁,明年就退休了。这个经历可说是平淡无奇,但这样的平淡无奇的经历,却做了几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原先是写小说的,出过四本中短篇小说集,一本长篇小说。这没有什么。1983年中国文学界有个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我的一些小说同时在几个省和中央的报刊上受到批判。山西批评我的小说《静夜》,甘肃批评的我小说《棉田明月夜》,辽宁批评我的小说《转正》,河南批评我的中篇小说《磨盘庄》。在当时人看来,我的小说是反动的,比如那篇《转正》写什么呢,写的是,“我”,小说中的人物,年轻纯洁正直的时候,怎么也转不了正,当我成了一个奸邪小人,光干坏事不干好事的时候,反而转正了,转为国家正式干部。北京的《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上也发了批评文章。河南还来了人,说我让我写篇检讨文章在《河南日报》上登载。我对来人说,我要过堂在太原府就行了,不必再解到郑州府吧。来有人也是朋友,听了我这话也没脾气就走了。这在山西作家中是头一份。

  后来有几年,主要写散文随笔,几乎是全国开花,出过十二三个散文随笔集子,这在山西作家中怕也是头一份。这都是捎带着做的,挣几个零花钱罢了。这十几年来,我的主要的兴致在现代文学研究,和人物传记的写作上。写了两本书,一本是《李健吾传》,一本是《徐志摩传》。《李健吾传》有开创之功,此前谁也没有想到给李先生写本传记。李先生是山西运城人,是个天才型的作家、学者。徐志摩的传记,前前后后总有二十本了吧,现在谁也得承认我的这本是最好的,史料丰富,考证精确,写法别致,说句大话吧,无人可比。

  这些年,我也写文学批评文学,余秋雨、韩少功、谢冕、王蒙、魏明伦、汪曾祺、陈漱渝,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吧,差不多全是些当红的作家学者。今年春天把这些文章结集在一起出了本书,叫《谁红跟谁急》。这些也都是捎带着做的,想到什么,三下五除二就写了。我没有把这个当作主业。

  这两三年我又跟鲁迅较上了劲,接连发表文章,说鲁迅绝不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在新文化运动开始之初,是参与了的,后来就成了新文化运动人物的有力批判者,走到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了,可说是反新文化运动的。青少年不宜多读鲁迅的作品,中学课本上选的鲁迅作品太多了,对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已造成负面影响。去年春天,把我的这些观点细细梳理了一遍,写了本二十多万字的书出了,叫《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这下可炸了窝,批评的文章到现在都停不下来。可别小看了这本书,这可是自从有了鲁迅以后,第一次用一本书的份量来剖析鲁迅前期的思想行为,而且给的是否定的评价。

  从2000年起,我开始主编《山西文学》。这个刊物,八十年代还有些影响,后来就走了下坡路,到了上世纪末,可说是边缘化了,在文学界几乎没有什么人关注。在我手里,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成了一个很有特色,引人注目的刊物。北京有个评论家说,《山西文学》在全国文学期刊中,排在前五位。前五位不敢说,说到当今有影响的文学期刊,两个手展开往下掰手指头,全掰完总会掰到《山西文学》。我只在说一件事情,你们就知道它为什么会引起全国文学界的注意了。2004年第六期上我们发了首诗,叫《选举之歌》。主要意思是反驳那些说中国国情特殊,人民素质太低,不适宜选举的陈词滥调,呼唤真正的民主选举。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啊,我听过太多太多赞美我们民族的话语,
  经常觉得那些赞美实在是有些过誉;
  但是,说我们的民族素质太低太低,
  真像是将一把利剑,戳进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心底。

  那两年不像现在说构建和谐社会,只说是稳定压倒一切,诗人一连串地反问,这是稳定吗,接着说:

  是的,这不是真正的稳定,是坐在火山口的短暂的喘息,
  君不见有多少民谚在表达着愤怒表达着人民内心的压抑,
  君不见有多少短信在表达着嘲笑表达着无可奈何的扭曲,
  君不见有多少泪水已经弥漫而起化成了暴风雨前的雾霭和云霓。

  所以,不要说什么特殊的国情,也不要再寻找什么特殊的道理,
  民主的道路,并不是如我们想像的那样坎坷崎岖,
  真正的稳定,是尊重每一个国民选择领导者的权利,
  给我选票,让古老的文化和智慧在选举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最后诗人呼喊:

  让那选举的人流来得更猛烈些吧,让选举的口号震响这片土地,
  我们会在选举中奋起,让古老的民族更紧密地凝聚,
  哦,为了这一切的实现,就让我们长歌当哭,以血代泣,
  祖国啊,我等待着您微笑的回答和坚定的期许……

  你们可以想像,一个刊物时不时的来上这么一篇作品,怎么能不引起读者的关注,怎么能不在文学界、社会上造成巨大的反响?这首诗直到现在,还在许多官方网站上挂着,一点就出来,有兴趣的同学不妨看看。真是一首激动人心的好诗啊。有人会说,你登这样的诗不害怕把刊物停了吗?这就是不了解我这个人了。发这样的作品,不光需要胆量,还需要智慧。做什么都得有个底线。我的底线是考虑到,就是有人要批判,要处理我,也是拿不到台面上的。上面的人又不傻,谁也不会说韩石山发表了一首呼唤真正选举的诗歌,我们把他撤了吧。可是办刊物,没有几篇真正打响的作品,谁疯了订你个《山西文学》,同样是无聊,人家订份《人民文学》拿在手里多体面?

  可以这么说,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散文,不管是写文学评论还是研究现代文学,不管是写作还是办刊物,只要经了我的手,总会有个响动。好多人都很奇怪,说老韩呀,我们专门干什么干上十几二十年业绩平平,你干什么,只要干上三年五年总有骄人的成绩,这是为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打哈哈,说是我运气好,瞎猫碰了个死老鼠。懂行的人当然知道,这是老韩看书多,学问好,素质高,下手准,当然就能成了事。

  好了,有了这个本钱,我再说做学问的事,你们就该信了吧。

  我今天就是要把我的一些方法教给你们。胡适经常说他是教给别人方法的,做学问的方法,我也是教给你们方法的。要做成一件事,方法是很重要的。元好问有两句诗是,“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我这是绣出的鸳鸯你随便看,还要把绣鸳鸯的针法全教给你们。

  我知道,朋友们是希望我谈创作的,不是不谈,是我觉得,做学问的方法弄通了,创作不是什么难事。这就好比,练下杀牛的本领,还杀不了个鸡吗?当然,创作和做学问,还是有区别听。古人说,“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就是说,作诗要有别样的才智,与学问大小没有关系。这话是有道理的。古人也说过,“好学近乎智”,就是说,只要用心学习,可以达到接近智的程度。我的感觉是,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做学问和写小说,没有多大的差别,都是组织材料,显现才情,不过一个在见识方面,一个在艺术方面。好的学术文章,本身也是艺术品,它的语言也是文学语言。

  对山西的学术界,希望大家能有个粗浅的了解。要不我说的这些就没有针对性了。不管报上怎么自吹自擂,不管领导怎么评功摆好,应当看到这些年,我们省在学术研究上,没有什么大的成果。小的成果还是有的,大的似乎不多。突出的学人没有几个,突出的学术著作没有几本。再就是,学术界的一些大的论争,很少听到山西学者的声音。这么说吧,至少学术空气不是那么浓郁,学术成果不是那么显著。

  不怕没有成果,怕的是没有自知之明。没什么吧,你老老实实地做下去,总会出成果的,不,山西学术界还有个怪现象,就是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只要打上马列主义的旗子,准能吃得香。没办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不光是山西学术界的特色,山西其他界也是一样的。山西实在是个很特殊的地方。现在你们不懂,将来会知道的。山西是我们的山西,不是哪几个人的山西,我们就是要一点一点地改变这种状况,让山西尽快地振兴起来,繁荣起来。

  要繁荣山西的学术,一是靠老一代学者的继续努力,只是眼下看来这个希望不是很大,思维已成了定式,年龄越来越大,要他们再有新的贡献,真是难为他们了。再就是,要培养新的学术人才,而新的学术人才在哪里呢,只能是从大学里来,从你们中间来,年轻教师,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社会上也有年轻的学术人才,总不会很多。

  下面我就结合自己的感受,还有看的一些书上的例子,谈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或者说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一, 要有大志,要有担当

  我是运城人,运城和临汾两个地区,都属于晋南。在山西,人们都说晋南人聪明,文化程度高,出人才。高考成绩好,出的大学生多,这是真的,至于说出人才,我看就不一定了。理工科的我不清楚,文史方面,还知道一些,至少解放以后,没有出过什么大师级的人物。就是解放前,也不多。李健吾算一个,贾植芳算半个,还有谁?你去江浙一带,到了一个县里,人家一说就是,他们这儿出过什么文化名人,现在又有几个中科院的院士,一听就让你肃然起敬。

  浙江有个海宁,是个县级市,我去过几次,还没打算写《徐志摩传》时就去过。我给你数数,这个地方出过些什么名人。大学者王国维不用说了,你们至少知道他写的《人间词话》;军事家蒋百里,当过保定军校的校长,抗战时期当过陆军大学的代理校长。数学家有个李善兰。文学家有徐志摩,诗人有穆旦,小说家金庸也是海宁人。学者教授就不知有多少了。真可说是地灵人杰。

  我曾想过,为什么我们这儿上大学的多,有出息的却不多呢?有人说晋南这块地方太富饶了,人们不思长进,所以有大成就的人不多。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晋南这块地方,实际上是太贫穷了,一旦考上大学,挣上工资,吃上供应粮,再找个城里的女人,这是说男的,女的呢,嫁给个城里的男人,跟自己在乡村的兄弟姊妹一比,就觉得进了天堂,生儿育女过日子,也就不思进取了。总觉得天下只有晋南好,一年四季能吃白面馍,现在哪儿都能吃上白面馍,我们就傻了眼,才知道吃白面馍是最低生活标准。这说明不了别的,只能说我们这儿的人,因循守旧,胸无大志,有知识而没文化,素质不行,有本事也用不到正经地方上。

  说到底,还是穷,没志气,想都不敢往大的地方想。温饱而已,平安而已。

  年轻人一定要有志气。人来到这个世上,总要有一番作为,要不就是行尸走肉,就是当个什么官儿,也是尸位素餐。

  有志气的好处是,一可以把你的才能最大地发挥出来。你想都不敢想,能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二是可以避免庸俗化,你有志气,志在远大,眼前吃点小亏也不会在乎,就是受点小侮辱也不在跟对方计较,为啥,你志不在此嘛。就是竞争起来,也不会在乎眼下的得失,比如单位里评模范,评什么奖金,你本来该评上没评上,要是你是个没志气的人,就会气得嗷嗷的,找单位领导评理,到上级领导告状,现在的领导哪儿管你这些,能安慰几句就算是好的了,没准还会批评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嘛。想不开的说不定还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奖金没争上先成了杀人犯。这都是胸无大志的后果。要是有大志的人,这点钱算什么,不就是几百块钱吗,我要是事业成功了,何止是几百块钱,给多少钱也买不下的。

  有志气的最大的好处是,能让你克服前进路上的磨难。有时候,一些意料不到的磨难是能把人压得趴下,早就心存大志的人,遇到磨难就不是轻易能趴下的。当然磨难也有个度,不是什么磨难都能抗得过去,岳飞遇上春桧,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遇到的磨难都不是很大,就是时间长了些。我在汾西县待了十五年,跟我一起分配到汾西的外地大学生,都走光了,就我一个人还待在那儿出不来。我心里能不着急?可我知道,没门路着急也是干着急没用处。记得那些年,我有时一个人在山里走路,常背诵蒋光慈的诗:

  飘零啊,毁谤啊,这是你的命运吧,

  仰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

  刚到汾西那几年,还是文化大革命中,前程渺茫,最爱哼的是样板戏《红灯记》里,革命者李玉和唱的两句戏词: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受煎熬仇恨难消!

  十五年啊,差不多两个抗日战争,我才从吕梁山里挣脱出来。这时我已经三十七岁了。要不是有一股志气支撑着,有十个韩石山也趴下了。这个道理不是多深奥,点到为止,就不多说了。

  有志气和有担当不是一回事。你的志气也许是个人出人头地。大多数情况下,个人抱负和国家民族的利益是一致的。也有的时候是不一致的。这个时候,就看你的志气能不能转化为一种对国家对民族的担当,也就是社会责任心。只是为了个人,很可能小胜辄喜,小富即安,就像我前面说的,有些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娶上个城里的姑娘,就觉得这辈子算是熬出来了。在这上头,要学刘邦,不能学刘家的老二。刘邦没成事的时候,他老爸常说他不如老二会过光景,他当上皇帝,对他老爸说:“某业所就,孰与仲多?”不是说要你当皇帝,是说人要有大志,有担当。有两句诗是:谋利要谋天下利,成名要成万世名。不准确,就是这么个意思。只有你为国家民族做了贡献,才是天下利,才是万世名。

  我为什么一写文章,一出书就能有响动呢,不瞒大家说,我这个人还是有担当的,总是从国家社会着眼。退一步庸俗点说,我知道怎么才能真正的出名,该抓什么样的问题,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就是写普通的散文,学术文章,也知道说些什么才能提升文章的品格。要说写作的数量,我不是很多的,有人比我的多得多。好些愚蠢的人,觉得要出名只有多写,错了,你的文章没有品格,没有担当,写的再多也是垃圾。

  我教你们一手,一句话:“为文必中当世之过。”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苏老泉说的,就是苏东坡他父亲苏洵。你们上学的时候,该学过他的《六国论》,这个人文章没有他儿子的写的好,见识常常比他儿子高。他那篇《六国论》,说的是秦朝灭亡的原因,实际上也是在针砭时弊,批评宋朝对辽国割地求和,可说是切中了“当世之过”。赞歌是要唱的,唱赞歌是肯定已有的成绩,若这个成绩不是那么真实,这个赞歌就极可能是在阻碍社会的发展。即便真的是成绩,唱的多了,对社会也是一种固化,至少这一会儿不会前进了。从社会的长远发展来说,深入内里的揭露,切中时弊的批评,才是津梁,才是鞭策。

  不久前我让人刻了一方闲章,刻的是“惧后世责我生于当今”。意思是什么呢,是说,我怕多少年之后,人们看到当今文化界学术界有这么多的不良现象,腐败现象,后人会说,那个时候韩石山不是活着吗,他不是号称是个读书人吗,他怎么没有说话呀。

  这就叫有担当。

二, 要会读书,会思考

  写东西不是越多越好,读书也不是越多越好。多,要有个度。怎么叫会读书?古人说过四个字,叫“读书得间”,也叫“读书有间”,都是一个意思。

  最近我看一本写冯友兰的书,这个人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书叫《解读冯友兰》,是他的同事和学生写的回忆文章的结集。有个叫陈战国的,是他文革后的学生,写了篇文章叫《先生教我读书》,文中谈的一些哲学命题就不说了,冯先生教陈战国的读书方法,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读书得间”。读书好理解,怎么个“得间”呢?书中有一段冯友兰自己的话,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能读懂字了,但著作不是字加字加字。每部著作中都有作者的“所见”,也就是说,都包含着作者的“意”。作者的“意”一般都大于他的书,任何书都不能完全表达作者的“意”,尤其是那些只可思议而不可言说的“意”、不可思议也不可言说的“意”就更不能表达。这就需要“读书得间”。“读书得间”就是从字里行间读出“字”来。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本来没有字,当你读得深入时,便会读出字来,觉得在原来的字外还有字,这些字外之字才是最有意义的。读书能够“得间”,才会领悟作者的“言外之意”,才算把书读懂了。

  举个例子。这个例子前些天我在山西大学演讲时也讲过。很有意思。易中天在央视上讲三国,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我也看过几集。有一天正好看到他讲赤壁之战那一段。说《三国志》的《周瑜传》上说,曹军有数十万之众,就算八十万吧,打个对折是四十万,再打个对折也有二十万。我一听就知道,这个易中天读书不多。中国有个历史学家,是哈佛大学的教授,写过一篇文章叫《五、十新解》,收在他的文集里。杨先生认为,中国史书上常说的“五十”,不是五个十,而是五或十,五到十的意思。“数十”也不是几个十,而是几或十,几到十的意思。这些地方当读断。他举了史书上的一些例子,都是读作五十,数十,不可解,一读断意思就豁然开朗。这样再看《周瑜传》上的“曹公得其水军,船步兵数十万,将士闻之皆恐”,就知道该怎样理解了。按杨先生的读法,曹操的人马,仅仅是数万到十万之间,也就是六七万,七八万的样子。降兵差不多占了一半。实际兵力,跟孙刘联军正可谓势均力敌。又是劳师远征,不服水土,打败了也就不能说多么奇怪了。要不是这样,三四万军队,打败八十万军队,实在是太荒唐了。

  杨先生可说是“读书得间”了。

  冯友兰先生教他学生的另一个读书方法是“融会贯通”,这个好理解,就不说了。

  像杨先生那样,读书多了,想到“五、十当读断”,就是会思考。我今天说的会思考,不全是这个意思,是说,一个优秀的学者,优秀的作家,要多考虑国家民族的事,多考虑老百姓的事。不是说要你为老百姓办什么事,该说的话总要说吧。有人会说,我想说也敢说,就没地方发表呀。前几天在太原开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的年会时,有人也提出这个问题。人家是问谢泳的,谢泳说韩先生对这个问题有个精辟的看法,让他说吧。我就说了。我说,对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有不可明说的话,没有不可以明确表达的意思。这也就是前面冯友兰教他的学生时说的,那些只可思议而不可言说的“意”、不可思议也不可言说的“意”。就是从写文章来说,只有有了这样的“意”,文章才有底蕴,才耐读。

  只有会思考的人,才会写文章,才知道该在哪儿下手。

  举个例子。是1993年吧,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作家参观三峡大坝,在船上认识了一个上海《文学报》的副总编,过后没有多久,她给我来信说,他们报上开了个批评的专栏,请人一星期写一篇,一个人写一个月。好几个月了,换了几个人,发了好多文章,都没有什么反响。老韩,你给来上一个月吧。他知道,只要我写,总会有反响的。人家叫我是“文坛刀客”,专门杀人越货的。她是个女同志,说的又那么恳切,一时心软就答应了。写什么呢,先写了两篇,没响动,再写什么呢?正好再到陈漱渝,一个鲁迅研究专家,在现代文学馆作了的演讲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说:

  “假如鲁迅活着”,看到今天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取得的辉煌业绩,一定会为之欢欣鼓舞。在过去的五年中,我国经济每年都保持了7%以上的增长速度,去年经济总量跃过了10万亿元。今年我国经济发展虽然受到了SARS病情和其它自然灾害的冲击,但今年GDP增长速度仍将提高8.6%,国内生产总值将突破11万亿元。据有关专家说,这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估计,真实增长率可能会更高一点。特别是中国人对住房、汽车、通讯消费的需求大幅度增长,不仅使国内通货紧缩的顽症不治而愈,而且带动了世界经济的复苏。如果看到闰土的后代走进了大学殿堂,祥林嫂的伙伴们成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的半边天,华小拴和宝儿生病能得到及时医治,《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车夫成为了北京“的哥”,爱姑们的离婚结婚手续得到了简化,鲁迅肯定会含笑于九泉。

  这哪像个文化人说的话呀,完全是歌功颂德嘛。下岗工人那么多,医院的问题那么磊,怎么就闭着眼睛说瞎话呢!于是我就写了篇《鲁迅活着会这样吗》。先在《文学报》上发了,后来又在《西安晚报》上发了。文章中我说,看了陈先生这样的话,我除了说陈先生“三个代表”学得好之外,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接下来又说:

  不,还有几句要说的。当然得按陈先生的假设说了。按陈先生所说,假如鲁迅活着,“看到今天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取得的辉煌业绩”,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这就是,要活着,他得从出生到2003年都活着。这样,1957年也该是活着的,他看到那么多知识分子打成右派,也会“欢欣鼓舞”吗?1966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也该是活着的,他看了那场浩劫也会“欢欣鼓舞”吗?这些,陈先生也该说说吧。你不能说鲁迅是个随时可死,又随时可活过来的人,1957年他就死了,过了那会儿他又活过来了。十年浩劫期间又死了,一到改革开放又活过来了。你就说鲁迅是神仙,我都不信他有这个本事。

  这篇文章发表后,立即引起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陈漱渝跟疯了似的,接连发表了文章对我进行反批评。《文学报》上发表时把“三个代表”那句删了,《西安晚报》没有删。陈漱渝就给陕西省委宣传部和西安市委宣传部写信,要求追纠编辑的责任,调查作者的情况,说这是公开拿“三个代表”当调侃佐料,“违反了宪法和党章,应予查处”。

  我写批评文章,有人说是出手狠,说白了就是我会思考,看得准。

  比如说,那么多人写徐志摩,为什么我的《徐志摩传》最好呢,因为我思考的时间很长,各方面的利弊都想到了,每件事都有精确的考证,连徐志摩和陆小曼哪天晚上发生关系,突破了男女之间的大防,都考证出来了,怎么能不获得好评呢。

三, 要善于表达,敢于表达


  说道理太枯燥了,也没多少道理好讲。还是说事吧。今年7月份,我去德国的古登堡大学开了个国际传记文学会议,大会发表的都用英语,就我一个用的是中文,不是我主权意识多么浓,我多么爱国,是我就不会讲英语。我上中学上大学,学的是俄语,早忘光了。我发言的题目,没什么可谈的。有翻译,他翻译成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既然是国际会议上发言,总得出点彩吧。在正式演讲前,我有个短短的开场白,要出彩只能是在这儿了。你们看我是怎样说的:

  主席先生,女士们,先生们:

  上午好。能受到邀请,来到现代印刷术的发明者古登堡先生的家乡,参加这样一个高规格的学术会议,国际传记文学会议,很是荣幸。抱歉的是,我不能用这类会议的通用语言——英语发言,在我求学的年代,我学的是俄语——РУССКИЙ ЯЗЫК。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把它完整地还给了我的老师。

  在中国,迄今为止,我出版了三十几本书,但我不是什么大牌作家,因为在我前面还有我国的司马迁,贵国的歌德,谦虚地说,我只能算个优秀的作家。虽说写了那么多的书,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传记文学作品,我更愿意别人说我是个传记家。我将以此自豪。这些书里,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学术专著,人物传记,唯一没有的是诗歌。中文是一种古老而优美的语言,我的作品的字里行间,流淌着诗的韵律。就是我此刻的发言,除了不知羞耻的吹嘘之外,它的语言也是诗性的。可惜这样优美的语言,在座的除了几个中国朋友外,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听不懂的,我不知道,该遗憾的是我还是你们?

  为了不耽搁朋友们的时间,我委托我的朋友,中国传记文学杰出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北京大学的赵白生博士,宣读我的论文的英文译稿。这是他昨天晚上牺牲了本该睡眠的时间译成的。在他宣读的时间里,我也就不必像根电线杆子一样地站在这里了。我长的并不英俊,没有静止欣赏的必要。谢谢大家!

  接下来我也不宣读了,直接由赵白生翻译。他也不是照本宣科,只是用他的话把我的文章的意思说清就行了。最后是回答提问。这是国际学术会议的惯例。有个外国人提问说,韩先生说自己不是大牌作家,理由是前面有中国的司马迁,还有德国的歌德,这话让我听了很吃惊,能这样说自己吗?你们猜我是怎样回答的,我说,我是说他们在我前面,没说他们在我后面,莫非我说他们在我后面就好了?不太妥当吧。这位先生先说他很吃惊,现在又笑的这样开心,谢谢啦,我没有想到我的发言会有这样好的效果。

  一个不懂英文的人,在国际会议上发言,会有这样的效果,下来同去的中国朋友都说,还是老韩会讲话。不管你的论文的质量高不高,有这几句话就让人记住你了。

  这里,我要说一下,对一个学术,一个作家来说,善于表达,还有个文字功力的问题。好多人不重视这个问题,往往吃了大亏。你的思想再高妙,你的情感再丰富,也敢于表达,就是写不好,那就什么都完了。一个学者,一个作家,首先要是一个文字的艺术家,语言的艺术家。前面提到的冯友兰,是个大哲学家,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优秀的文学家,文章写的很漂亮,古文写的好,白话文也写的好。1943年,抗战正处于最艰苦的阶段,西南联大的国民党员教授,商议给蒋介石上时局陈情书,要求提前实行立宪,团结全民族的力量,以便早日打败日本人。大家都知道冯友兰的文章写得好,公推他执笔写。这篇文章多好呢,据说蒋介石看过这这封信,“为之动容,为之泪下”,复信给西南联大区党部,表示同意信中的要求,及早实行立宪。还有,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要解散,北大、清华、南开,各回各个原来的城市复校上课。几年在一起,总该立个碑留念吧,谁来写这个碑文呢,还是公推冯友兰。当然那碑文写的好极了,冯友兰自己也很得意,晚年回忆说,“此文有见识,有感情,有气势,有辞藻,有音节,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古文中……今日重读,犹过于当日操笔时也。”对冯友兰的文章,当年有人评价说,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你绝不会不明白他的观点。清楚,明白,有文采,可说是冯友兰哲学文章的一个最大特点。一个人的文章写到这个程度,还能没有大作为吗?冯友兰是从事了哲学研究,他就是专攻写作,也会有大成就的。他的妹妹冯沅君,三十年代就是有名的小说家。

  中国现代作家里,仅从语言文字上说,我最喜欢两个作家,一个是胡适,一个是徐志摩,胡适是没有讲不明白的道理,除非他也不懂;徐志摩是没有写不清楚的感情,除非他也没有。徐志摩鲜死的太早,没有留下什么关于写文章的经验之谈,胡适这方面的言论很多,大致说有三条,一是要通,就是通顺,通达。二是要清楚,清楚地表达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不能想表达的是这个,人家看了却是那个。三是在有力,有力包含着美,就是要能打动人,感染人。这道理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作家最基本的一条。是要下些苦功夫才能练下的。

  下面说敢于表达。也举个例子吧。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句话你们说对不对?

  对,你们肯定会这么说。可是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是错的。不要以为我是在你们学校故作惊人之语,背后耍大刀,没人处放火,不是的,我是写了文章正式发表了的,在1999年某期的《文学自由谈》,后来中央的一个部门的刊物还上全文转载了。我的文章的名字是,《实践在“真理”之前》。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个提法,最早见于1978年的《光明日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字就是这句话。从此这句话就传开了,这句话几乎成了改革开放以来,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普通老百姓说,大大小小的领导,大大小小的会上都说,可说全中国没有人不知道这句话的,可就是不知道这句话是错的。

  我来给你们说说,为什么说这句话是错的。

  1978年,那是个什么年头啊,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人们的思想还是文革中的那一套。什么都是听毛主席的,凡是毛主席说了,都要照办,凡是中央决定了的,都要照办。真要这样,改革开放就寸步难行。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后,要开创新局面,必须把这一套否定掉,这样,他就得有一个理论作为支点,才能把这块大石头撬动。建立一个新理论,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正好这个时候,有一个南京大学的年轻教师写了篇文章,后来经过反复修改,终于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主要意思是说,不管什么真理,是不是正确,都要经过实践的检验,实践检验是正确的就实行,不正确的就不实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的“真理”,实际上指的是毛主席的指示。大家都知道,就是不往明里说。

  为什么说它是错的呢,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它的前提是先有一个真理在那儿放着,这个真理对与不对呢,我们要用实践来检验。这个话从哲学上说,从逻辑上说都是错的。我们知道,只有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才是真理,不能说我提出一个真理,它是不是正确,还需要实践来检验。要是这样,你那个真理只能说是个假定的真理,不是一个真正的真理。不是真正真理的“真理”,有可以是真理,也有可能是假理、歪理,至少眼下还不是真理。这个前提先就错了。你那个真理,若是真理,应当是已经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既然还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怎么能说就是真理呢?如果这个道理成立,任何一个领导人都有可以先提出一个真理,然后让全国人民用实践来检验。文化大革命,就是毛主席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理论,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检验,最后证明是错了。往后再有个什么人提出个什么理论,再让全国人民用十年八年的时间去检验,对了还好说,错了不是又失去了十年八年的宝贵时间吗?这样一个一个的检验下去,那我们这个国家就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先提出真理,再来检验,这个程序先就不对。没有检验,就不能说是真理。是真理的,就是实践已经检验过了。除了文革中时期,和文革时期的当政者,往后谁疯了会说自己说的就是真理?

  真理与实践的关系,是个哲学上的问题。既然谈真理,就应当说真理是怎么来的。实践出真知,真理不过是真知的一种,或者说是更真的知。既称之为真理,就应当是业已被实践证明了的,而不是还有待实践去证明的。对真理的确立来说,实践应当在前而不应当在后。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无论从哲学上说,还是从逻辑上说,都是错的。它把本未倒置了,因果颠倒了,因此肯定是错的。

  文章的最后,我建议把这篇文章发表的这一天,定为全国思想解放纪念日,每年到了这一天,全国所有的报纸都放开,可以刊登有不同见解的文章,只要你能说出你的道理。因为事情明摆着,假如当年的新闻管制是完全而彻底的,你的这篇文章先就出不来。不能说你的出来了就完事了,再也不准别人的真知灼见或异端思想有出头之日。

  当然我也知道,近期能是做不到,但不能因为近期内做不到,我们就不敢。是正确的,为什么就不敢说呢。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儿,有不对的地方,请同学们提出批评。

                                                                       2006年10月28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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